6

那之後林芳洲一路都沒說話。

兩人回到那四面透風的屋子時, 那孩子突然說:「對不起。」

林芳洲有些咬牙切齒:「所以, 你一直都在裝傻?」

「嗯。」

「原來你他媽的一直在裝傻?你差點害死我!」

「對不起。」

他像個八哥一樣只會重複這一句話, 夜色中他的身形顯得有些單薄, 身姿卻是倔強的。

林芳洲絲毫不懷疑, 如果再讓他選一遍, 他肯定還是會裝傻。她忍著暴打他一頓的衝動, 冷冷問道:「為什麼裝傻?」

「我……多年來屢陷險境,已無人可信。」

「吹牛吧你就!你才多大,你就屢陷險境?」

林芳洲話一問出口, 就覺得自己這質疑站不住腳——這臭小子正被人追殺呢!

她輕輕吐了口氣,莫名的,心中那股憤怒竟消散了不少。也許……他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林芳洲又問:「你他媽到底是誰?!」

他仰著頭看她, 輕聲問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她突然有些不確定。

好奇心, 誰都有。可這個小子的來歷有點可怕,林芳洲不確定自己一旦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後還能不能睡安穩, 還能不能裝得毫無破綻, 還能不能……

「算了算了, 」她擺了擺手, 「誰關心你是從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他突然輕輕歎了口氣, 用幾不可聞的聲音, 喃喃道,「其實,你不該回去找我的。」

「你說什麼?」

「沒什麼, 睡吧。」

……

果然人還是要做好事才能睡得安穩。林芳洲這下半夜睡得很熟, 次日天光大亮時,她才被胡餅的叫賣聲吵醒,睜開惺忪的睡眼。

那小傻子也已經醒了,不,現在不該叫他小傻子了,他比猴子都精。

林芳洲打了個哈欠,問他:「我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你想叫我什麼?」

「那我就叫你『元寶』吧。」

「……」

「怎麼,不喜歡?」

「能不能,換一個?」

「哦,那就『二筒』吧。」

「……我選元寶。」

林芳洲坐起身,聽到窗外賣胡餅的貨郎還在吆喝,聲音特別脆亮:「胡餅勒——剛出爐的胡餅——又香,又脆,又大的芝麻胡餅——」

她吞了一下口水,隔著紗窗的破洞喊道:「賣胡餅的!」

「誒!小娘子可是要買胡餅?」

「你爹才是小娘子!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貨郎心想,你隔著紗窗,我便是千里眼,也不能隔空視物。他脾氣好,也不和顧客抬槓,此刻只管賠笑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官人莫要和小人一般見識。你要幾個胡餅?」

「你有幾個?」

「還有十五個,今天就剩這麼多,賣完就回家了。」

「多少錢一個?」

「兩文一個,五文三個,官人若是包圓,還可再算便宜一些。」

「我只有一文錢,能不能賣給我半個?」

「……」

「能嗎?」

「不能……」

「讓我咬一口也行。」

「滾!」

林芳洲討了個沒趣,本想罵他幾句,奈何自己肚中飢餓,實在沒有力氣與人置氣。她下床翻箱倒櫃地找了一圈,想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當一當。

她倒是找出幾件值錢的東西,可惜全是那個小傻——不,小元寶的。

林芳洲抖了抖他那副皮甲,問道:「這東西是用什麼皮做的?我竟然摸不出來。」

「蛟。」

「蛟……是什麼東西?」

「水裡生的惡獸,吃人。」

林芳洲打了個寒顫。緊接著她繼續摸那皮甲,目光變得有些纏綿,「這個,一定很值錢吧?」

小元寶被問得愣了一下,搖頭道,「不清楚。」

林芳洲繼續愛撫它,「我若是拿去賣掉……」

「會招致殺身之禍。」

「……」娘希匹的,差點把這茬兒給忘了!

那樣一副怪獸做的皮甲,到頭來連個胡餅都換不到,林芳洲暗道可惜。她扔開皮甲,又去看那美玉,一邊看一邊讚道:「你這小飛蛇真好看!」

小元寶的眉角抽了一下,「那不是蛇。」

「不是蛇是什麼?」

「龍。」

「胡扯,你真當我沒見過世面嗎?龍怎麼可能沒有腳?」

小元寶耐心地解釋:「那是仿古,仿的是上古的龍。」

「你的意思是,上古的龍沒有腳,到後來才長出腳來?」

小元寶竟被她的胡攪蠻纏噎得無話可說,他本就不愛說話,更沒什麼辯才,這會兒噎了一下,便扭頭說道,「你說什麼便是什麼。」

林芳洲點了點頭,問:「這個也不能賣?」

「那……小飛蛇,口內含珠,珠上刻著我的名字。」

林芳洲覺得很新奇,把那小飛蛇湊到眼前仔仔細細地找,「真的?我怎麼看不到。」

「字很小,用水晶透鏡才能看到。」

林芳洲知道水晶透鏡是什麼,她從蔣玉匠那裡見識過,小小的一塊,能把眼前的東西放大十數倍。那水晶透鏡很珍貴,是蔣玉匠的心肝子,碰都不讓旁人碰。

總之一句話,這些東西千好萬好,就是不能賣!

林芳洲把它們歸在一處,連同小元寶換下來的那套白色中衣。林芳洲:「一會兒都燒掉。」

「嗯。」

她看著那玉珮,又有點心疼,於是拿過來揣進懷裡,「這個歸我了。」

小元寶欲言又止,最後只是垂著眼睛點點頭,「嗯。」

……

林芳洲餓得難受,出門了。

今日有些奇怪,也不知吹了什麼風,大街上十個人裡倒有八個會停下來跟她招呼一聲,還衝她笑……笑什麼笑!

還有人站在不遠處,對著她指指點點。

林芳洲摸了摸鼻子,朝他們吼道:「怎麼,不認識你大爺爺了?」

「林大爺爺,我們可都等著你的紙獅子呢!有了紙獅子,才好上山打老虎!哈哈哈哈哈……」

林芳洲終於明白她今日備受矚目的原因了。

她也有些臊得慌,罵了他們幾句,在一片哄笑聲中,快步走了。

這城裡是沒法待了,她便打算出城逛逛,抓幾條魚,掏個鳥蛋,都可以救急。

初夏時節,還不很熱,那城外風光真不錯。草樹蔥蘢,天氣和暢,鳥鳴啾啾,甚是悅耳。林芳洲餓得肚皮都要扁了,已無心欣賞鳥鳴,只想著若把那鳥兒拔了毛烤來吃,不知要有多香……

走著走著,走過一片青綠的瓜田,離著很遠就聞到了甜瓜的陣陣香氣。林芳洲悄悄蹲下-身,扒開瓜秧,看到的是碧瑩瑩圓滾滾的甜瓜,如狗頭那般大!

呵!

林芳洲喜得兩眼放光,擼起袖子剛要摘瓜,又擔心被人抓個現行,她小心地抬起頭,四下張望,只看見遠處一架瓜棚,那瓜棚紋絲兒不動,看不見裡面是否有人。也不知瓜農在不在。

「就算有人,想必也是在懶睡。」林芳洲自言自語著,給自己鼓了鼓氣。

她在瓜田中挑了兩個大甜瓜,摘下來一手一個抱在懷裡,剛站起身,陡然聽到一陣狗吠:「汪汪汪汪汪!」

林芳洲暗道不好,抱著甜瓜轉身便跑。

身後的狗吠中,夾雜著一個蒼老的聲音:「站住!那偷瓜的小賊!」

林芳洲哪裡會站住,一溜煙跑了。

她跑得倒也不慢,可惜兩條腿的跑不過四條腿的,耳聽得身後的狗吠聲越來越近,林芳洲有些怕,卻始終捨不得扔掉手中的大甜瓜。

恰在這時,她看到不遠處的小道裡走過來一抬四人小轎。林芳洲來不及細看,便衝著那小轎跑去,心裡想的是人多呢,那畜生分不清敵我,必不敢亂來。

她大概是真的嚇糊塗了,活生生一個人,去揣摩狗的想法。

眼看到一個瘦弱的男子抱著倆甜瓜一陣風似的跑過來,身後是一條狗,再後面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漢……這畫面真是太美了,抬轎的人也嚇了一跳,急忙停下來驚慌道:「幹什麼!幹什麼的!」

那轎子因著慣性左搖右擺的,可憐了裡頭的人,被搖成了湯圓。

林芳洲圍著那轎子跑了一圈,那畜生竟始終追著她不放,眼看著追上來,一口咬下去——嘶拉,把她的褲腳咬掉了一塊。

林芳洲嚇出了一身冷汗,緊急之下,看到轎子停在地上,她一彎腰,哧溜——鑽進了轎子裡。

老漢總算趕上來,發現事態有些混亂,他喝止住了正打算衝進轎子裡的狗。

「你們,我,那個……」老漢試圖解釋。

抬轎人怒道:「你們要幹什麼!若是衝撞了——」

他話還未說完,卻聽到轎內一個暴怒的聲音吼道:「林!芳!洲!」

接著是一個驚惶到幾乎失禁的聲音:「太太太太太太爺!」

林芳洲跌跌撞撞地從轎子裡滾出來,看到那老漢竟已經跪在地上,連他的狗都跟著趴下了,尾巴搖得蒲扇一般,要不怎麼說狗眼看人低呢!

林芳洲也跪下了。

縣令整理好歪掉的官帽,這才從轎子中慢吞吞走下來。凡是做官的,走路都是不緊不慢,步子沉穩闊氣,這叫做官威。

林芳洲涎著臉笑道:「太爺,你怎麼在這裡?」

她卻不知。這縣令今天是去獵戶家弔唁,順便頒發個忠勇表彰,回來時恰好遇到她偷瓜被人追趕。

縣令不想理她。他更不想回憶自己剛才被一個大男人抱著甜瓜壓倒……的那種尷尬。

那老漢見小賊和太爺套近乎,生怕自己吃虧,連忙說:「太爺,這小賊偷我的甜瓜!」

此刻林芳洲懷裡還抱著甜瓜呢,人贓並獲。

縣令只看林芳洲一眼,便沉下臉,斥道:「大膽刁民!昨日你戲弄本官,本官不予理睬,沒想到你今天變本加厲,光天化日,這是明搶!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

「太太太爺,我我我我就是鬧著玩呢,跟他鬧著玩,我這就還給他……」林芳洲說著,趕緊把甜瓜還給那老漢,一邊對老漢說,「爺爺,我錯了,只是開個玩笑,你饒我這一次吧,以後再也不敢了……」

縣令問那老漢:「本縣判他將瓜歸還於你,你看如何?」

老漢忙道:「謝太爺為我做主!」

林芳洲以為自己終於逃過這一劫,哪知那縣令判完這事,突然把眼一瞪,又是喝她:「林芳洲。」

「啊?太爺,你看我們倆的事已經完了……」

「你和他的事完了,咱倆的事沒完,」縣令冷笑,道,「你不是聰明嗎?不是想智取嗎?不是成天游手好閒無事可做嗎?本官限你三日之內給我想個除那虎患的方法,若想不出管用的,我讓你吃一輩子牢飯!」

「別別別,太爺,這太難為人了,這個這個……你這是公報——」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把後面那倆字吞回去。

「嗯?你想說本官公報私仇?」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就好。來人,起轎。」

「太爺,等一下啊太爺……」

林芳洲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那頂小轎飄然離去。

她癱坐在地上,哭喪著臉,「完了……」

老漢聽得糊里糊塗的,此刻有些同情她,說道,「只是偷兩個瓜,還了就罷了,不必吃一輩子牢飯。我也沒說讓你吃一輩子牢飯啊……」

林芳洲擺擺手,「不是因為你。這事說來話長。」而且她一點也不想說。

老漢豎著耳朵想聽那話到底有多長,結果林芳洲只是說:「對不起啊老爺爺,我……我只是太餓了。」

那老漢便有些心軟了。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瘦弱蒼白,年紀大概比他的孫子還要小呢。他猶豫了一下,把一個甜瓜塞到林芳洲的手裡,「拿去吃罷。平常的過路人,或有飢渴,討一個半個的瓜吃,我也不收錢的。可是你該和我招呼一聲,不要偷東西。」

林芳洲很高興:「嗯!我明白了!下次想吃了我直接去找你要!」

老漢弱弱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芳洲:「哈哈哈我開玩笑呢!」

「你這小子!」老漢也笑了。

……

林芳洲抱著甜瓜回去,砸成兩半,與小元寶分吃。

一邊吃瓜,林芳洲一邊跟小元寶講了自己的悲慘遭遇。講完之後,她問他:「你見過老虎嗎?」

他慢條斯理地吃著瓜,聽到她問,便點點頭,「見過。」

「不是年畫上的,是真的老虎。」

「見過。」

「胡扯,你若見了老虎,老虎早已把你吃了。」

「我見的老虎,都關在籠子裡,」小元寶說到這裡,突然抬起頭,輕輕瞇了一下眼睛,「我有辦法了。」

那之後林芳洲一路都沒說話。

兩人回到那四面透風的屋子時, 那孩子突然說:「對不起。」

林芳洲有些咬牙切齒:「所以, 你一直都在裝傻?」

「嗯。」

「原來你他媽的一直在裝傻?你差點害死我!」

「對不起。」

他像個八哥一樣只會重複這一句話, 夜色中他的身形顯得有些單薄, 身姿卻是倔強的。

林芳洲絲毫不懷疑, 如果再讓他選一遍, 他肯定還是會裝傻。她忍著暴打他一頓的衝動, 冷冷問道:「為什麼裝傻?」

「我……多年來屢陷險境,已無人可信。」

「吹牛吧你就!你才多大,你就屢陷險境?」

林芳洲話一問出口, 就覺得自己這質疑站不住腳——這臭小子正被人追殺呢!

她輕輕吐了口氣,莫名的,心中那股憤怒竟消散了不少。也許……他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林芳洲又問:「你他媽到底是誰?!」

他仰著頭看她, 輕聲問道:「你真的要知道?」

「我……」她突然有些不確定。

好奇心, 誰都有。可這個小子的來歷有點可怕,林芳洲不確定自己一旦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後還能不能睡安穩, 還能不能裝得毫無破綻, 還能不能……

「算了算了, 」她擺了擺手, 「誰關心你是從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他突然輕輕歎了口氣, 用幾不可聞的聲音, 喃喃道,「其實,你不該回去找我的。」

「你說什麼?」

「沒什麼, 睡吧。」

……

果然人還是要做好事才能睡得安穩。林芳洲這下半夜睡得很熟, 次日天光大亮時,她才被胡餅的叫賣聲吵醒,睜開惺忪的睡眼。

那小傻子也已經醒了,不,現在不該叫他小傻子了,他比猴子都精。

林芳洲打了個哈欠,問他:「我說,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你想叫我什麼?」

「那我就叫你『元寶』吧。」

「……」

「怎麼,不喜歡?」

「能不能,換一個?」

「哦,那就『二筒』吧。」

「……我選元寶。」

林芳洲坐起身,聽到窗外賣胡餅的貨郎還在吆喝,聲音特別脆亮:「胡餅勒——剛出爐的胡餅——又香,又脆,又大的芝麻胡餅——」

她吞了一下口水,隔著紗窗的破洞喊道:「賣胡餅的!」

「誒!小娘子可是要買胡餅?」

「你爹才是小娘子!睜開你的狗眼看看!」

貨郎心想,你隔著紗窗,我便是千里眼,也不能隔空視物。他脾氣好,也不和顧客抬槓,此刻只管賠笑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小官人莫要和小人一般見識。你要幾個胡餅?」

「你有幾個?」

「還有十五個,今天就剩這麼多,賣完就回家了。」

「多少錢一個?」

「兩文一個,五文三個,官人若是包圓,還可再算便宜一些。」

「我只有一文錢,能不能賣給我半個?」

「……」

「能嗎?」

「不能……」

「讓我咬一口也行。」

「滾!」

林芳洲討了個沒趣,本想罵他幾句,奈何自己肚中飢餓,實在沒有力氣與人置氣。她下床翻箱倒櫃地找了一圈,想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當一當。

《多情應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