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7

聶九羅實事求是:「那也不一定啊,如果是特別好的、過這村就沒那店的,錯過了也挺可惜。」

這話也確實……無法反駁。

炎拓想了想:「反正村店都錯過了,誰讓你沒醒呢……說正事吧。」

正事啊,正事可太多了,得一件件排。

先揀緊急的來,聶九羅從機井房開始:「韓貫和陳福,哪去了?」

幸好當時拍照留了檔,炎拓調出照片,遞給聶九羅:「往後翻,拍了有十來張吧,當時他身體很輕、完全乾癟了,我淋上汽油點著、扔進機井了。」

聶九羅一張張滑看,間或放大了看細節,末了點頭:「這個……基本沒問題,算是死了。」

是個好消息,EXCEL表格上的015號韓貫,看來可以徹底刪除了。

「怎麼殺的?要害是哪裡?頭頂嗎?」

聶九羅點頭:「兩大要害,顱頂和脊柱上第七節,這兩處受致命傷,至少要『死』三個月到半年。狗牙當時,就是被我動了這兩處。」

炎拓:「只是死三個月到半年,不能死徹底嗎?那韓貫……」

聶九羅猶豫了一下:「我的刀不一樣。」

原來如此,炎拓刨根究底:「那如果是我用你的刀呢?殺得死嗎?」

聶九羅答得很玄:「那要分情況,如果是你偷了我的刀去呢,就殺不死,如果是你徵得了我的同意,誠心借去的,那就可以。」

這刀還挺有性格的,炎拓挑眉:「你刀成精了?」

聶九羅眼睫一垂:「愛信不信吧。」

既然愛信不信,那就信吧,刀是她的,按她的規矩來,再說了,能借何必要偷呢。

炎拓回到正題:「那如果不是顱頂和脊柱第七節受傷,只是普通的致命傷,比如插喉、捅心,用的也只是普通的刀剪,那會『死』多久?」

聶九羅:「你得搞清楚,插喉、捅心,對人來說是致命傷,對地梟,屬於普通傷,因為不致命嘛。普通傷的癒合就會快很多,比如插喉,只是斷了氣,捅心,也只是心臟暫時不跳,氣從斷了到續上、心臟從不跳到跳,那就很快了,三五天,十天半月,看體質。」

炎拓面上色變,說了句:「你等我一下。」

邊說邊起身,這句話才落音,人已經出了門口了。

聶九羅不明所以,還轉身向門外看了看,外頭傳來防盜門開啟的聲音,繼而是急促的下樓聲。

等一下也好,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她怪累的。

聶九羅倚靠在墊枕上,很輕但悠長地調理呼吸,過了會,拿過一本雕塑書,摳撕外頭的塑封膜,但一隻手不便操作,忙活了半天也沒進展。

她跟書較勁,拿起來送到齒間咬,牙可真是利索多了,哧啦一聲就撕開了。

正要如法炮製、再開一本,外頭門響,緊接著有行李箱滾輪聲漸近,聶九羅趕緊放下書,又很有腔調地倚好。

畢竟她是個「藝術家」,對外還是力圖藝術的。

回頭看時,炎拓推了個萬向輪的大行李箱進來,然後關了門,加了保險。

聶九羅壓低聲音:「裡頭……是人啊?」

炎拓看了她一眼:「在你心裡,我的行李箱就是用來裝人的是吧?」

難道不是?聶九羅心裡泛嘀咕,一直盯著箱子看。

炎拓把箱子在床側放倒,輸入密碼,隨著鎖簧咯登一聲輕響,箱蓋掀開,入目是個裝了大件的布袋子,他伸出手,拉開布袋的一角。

聶九羅心說,這不還是個人嗎。

而且是個「熟人」,陳福,面色晦暗,一臉死氣,嘴上還封著膠帶。

聶九羅深吸了口氣,慢慢彎腰去看。

陳福的喉口處有個血洞,當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傷口已經不再鮮血淋漓,近乎暗褐色,而就在傷口處,如同蜘蛛吐絲般,結出了數十根紛亂的銀絲。

還好,聶九羅吁著氣、艱難地倚了回來:「還沒長好,等到結成成片的膜、開始鼓脹的時候,就差不多了。」

又有點驚訝:「你把他放哪了?車裡?」

炎拓苦笑著點頭:「放哪都不安全,還是隨身帶著最穩妥。前兩天放家裡,一刻都沒安過心。也是運氣好,這要是遇上警察臨檢,真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聶九羅問了句:「你想讓他死嗎?」

她願意代勞,而且,她這一身傷,大多也是拜陳福所賜。

炎拓搖頭:「我想從他這打聽一些事,就是……他死不肯說。」

說著把布袋拉好,闔上箱蓋之後,原本要推進床底,想想有點詭異,送去牆角吧,又總覺得那兒蹲了個人,末了先放進客廳暫存。

再進屋時,忽然想到什麼:「你要喝水嗎?」

上次在滷菜館長聊,他可伺候了她不少杯茶水。

聶九羅不想喝,畢竟她現在是個上不起洗手間的人,但話說多了難免口乾,遲疑片刻,說了句:「一點點。」

炎拓皺了皺眉頭,像是不明白幹嘛只要一點點,然後突然get到了什麼,沒忍住,輕笑了一下,說:「好。」

聶九羅被他笑得很是惱火,惱火之餘,又拿牙齒撕開了一本書的塑封,撕下的塑膜攏了攏,在掌心揉成小團,碾得一直窸窣碎響。

她聽見劉長喜問炎拓:「小拓啊,你晚上睡哪啊?沙發不舒服,要麼跟我擠擠?」

炎拓:「屋裡不是有床嗎,我陪夜就行。」

聶九羅瞥了眼為阿姨支的那張帆布的單人折疊家用床,感覺炎拓躺上去,連翻身都不容易,而且床架子細腳伶仃的,怕不是能被他壓塌。

過了會,炎拓端了兩杯水進來。

他的是白水,她的高級點,湯色微赤,泡了紅棗、枸杞、桂圓,適合傷了元氣又要補血的人。

兩杯都還有點燙手,先擱在床頭櫃上晾著。

韓貫和陳福這頭是暫時不用擔心了,但事還多得很,聶九羅依著時間順序來:「然後呢?你怎麼救我的?送醫嗎?就沒驚動誰?」

炎拓答非所問:「你知道誇父嗎?」

這還能不知道嗎,聶九羅出於謹慎,還求證了一下:「是誇父逐日的那個誇父?」

炎拓嗯了一聲。

聶九羅奇怪:「不就是個神話故事嗎,小學生都知道。」

「那你說說看。」

看炎拓的表情不像是亂扯,聶九羅也就認真回憶了一下:「好像是說他是個巨人,和太陽賽跑,想抓住太陽、讓太陽聽話?總之就一路追,沒追上,後面渴得要死,最後活活渴死了。」

反正,差不多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炎拓若有所思,臉色還頗鄭重:「嗯,行,知道你的水平在哪了。」

聶九羅無語。

神話故事,要什麼水平高低?頂多她講得簡略些,別人講得辭藻華麗些唄。

炎拓低下頭,又從腳邊的袋子裡往外拿出一本書。

書脊上印一行字:《中國神話傳說》,袁珂著。

聶九羅斜乜了眼:「怎麼,印成書就水平高了?」

炎拓像是早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先打開扉頁給她看:「這個作者已經去世了,他是當代中國神話學大師,1946年開始就在系統研究中國神話,曾經當過中國的神話學會主席。寫過二十多本關於神話的專著,作品還入選過國外的教科書,所以他的書,與其說是傳說,更加接近於資料文本。」

這樣啊,那水平確實是高的,聶九羅注意到,封面上還多了個副標題「中國神話傳說——從盤古到秦始皇」。

但她還是不懂,為什麼好端端的要扯到神話,除非是……

「裡頭還寫到地梟了?」

炎拓搖頭:「如果我跟你說,地梟是誇父後人,你什麼想法?」

聶九羅沒想法,因為她壓根沒聽懂,也不明白為什麼才幾天不見,炎拓就給地梟安插了個祖宗,總不會是昨兒晚上跟蹤地梟、見著誇父了吧?

炎拓說:「你對地梟的瞭解,源自秦始皇年間、纏頭軍,確實已經很古老了,但是你自己也說,地梟在秦朝的時候,已經是個傳說了。這也就意味著,地梟的源頭,還得往前推,他們的淵源,遠在秦朝之前。」

話是這麼說,聶九羅沒忍住:「再往前,可就沒有史料了。」

當初,因著自己纏頭軍的出身,她還專門看過《史記》——《史記》一百三十卷,秦到西漢佔了一百二十六卷,秦以前的史料只有四卷,寥寥幾十頁,還得寫盡五帝、夏、商、周,可想而知是多麼的簡略了。

連史料都沒有,談什麼源頭呢。

炎拓說:「因為沒史料,可以從神話裡去找,很多人認為,神話雖然看著天馬行空、荒誕不羈,但裡頭有真東西,只是經過太多加工和誇張,藏得太深了。」

說著,翻開之前折的一頁,讓她看上頭記號筆劃出的幾行文字。

【這誇父族,原來是大神后土傳下來的子孫。后土,是幽冥世界即幽都的統治者……這是一個黑色的國度,所以叫做「幽都」。看守幽都城門的,就是那個著名的巨人土伯。】

誇父族?誇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族?

聶九羅匪夷所思:「你怎麼會突然想到誇父的?」

炎拓說:「我沒那麼本事,不是我想到誇父的,是我從他們的嘴裡聽到『誇父』這個名字,說自己是『誇父後人,逐日一脈』,然後在書店給你買書的時候,順便請工作人員幫我推薦幾本神話相關、尤其是提到誇父的書。」

「資料真的很少,大部分是兒童連環畫,內容跟你講得差不多,好不容易翻到這本相對專業的,你別看書這麼厚,提到誇父的,也就兩三頁。但就是這幾行字,讓我想到很多。」

說著,他拿出筆,圈了「后土」兩個字:「這個,你耳熟嗎?」

聶九羅搖頭:「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大神后土,倒是看古裝劇,常會聽到一個詞,皇天后土。」

例如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要和誰誰誰結拜兄弟啦等等。

炎拓:「對,我也是想到這個詞了。我就去查了一下,其實皇天后土,就是指天地。后土,也就是地。下面我換個念法,『這誇父族,原來是地的子孫』,這樣,是不是就好理解了?」

聶九羅怔了一下,皮膚上慢慢泛起細微的寒意。

地梟,是從地裡出來的,誇父後人,誇父族,地的子孫,好像……還真能聯繫到一起去。

炎拓繼續往下念:「這是一個黑色的國度,所以叫『幽都』。幽都在古代,不就是指陰間嗎?陰間在地下,地下沒有光,不就是『黑色』的嗎?地梟一直在地下待著,可不就是待在一個黑色的國度裡嗎?」

明明是炎拓一直在講話,聶九羅居然覺得口唇發乾了,她拿過杯子,也忘了要節制飲水,喝了一大口下去:「聽起來,是有點……道理。」

這個底給她打好了,下面的就好說了,炎拓吁了口氣,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水:「我會把機井房之後一直到現在,我這頭的經歷,給你講一遍,你也得把你怎麼撞見韓貫和陳福,又為什麼差點死在那兒給我捋一遍,沒問題吧?」

沒問題,兩邊的事情,是得合一合。

聶九羅點頭。

炎拓卻有點不確定:「你身體還……撐得住?」

聶九羅:「這個就看情況了,如果你講得囉哩囉嗦、半天沒重點,我就算再有興趣,可能也會撐不住睡著的。」

炎拓默默吃了這一嗆,然後補充:「你關心的問題,比如蔣百川、狗牙,我都會講到,不用著急。細節會盡量詳細,隨便錄音,我無所謂。我講的時候,你隨便打斷、隨便提問,我都可以,要講的內容不少,難免口乾,我會自己倒茶的。」

這段話,聶九羅怎麼聽怎麼覺得耳熟,末了想起來了。

好傢伙,挺記仇啊。

可真是巧了,她也是。

她默默在心裡記下了。

《梟起青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