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雷雨、懸崖、女妖。
似乎聚集了小時候聽了嚇得睡不著覺的恐怖故事裡的一切元素,只不過,對面亭亭玉立容貌姣好的沈銀燈,比故事裡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妖怪可怕的多了。
秦放緊張地指尖都在抽顫:要怎麼回答她?論謹慎多疑,沈銀燈比之司籐,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的遲疑果然就引起了沈銀燈的懷疑,她突然變了臉色,迅速四下去看:「你跟司籐一起來的嗎?她在哪?」
情況出乎自己的意料,沈銀燈多少有些驚惶,下意識就想進洞,剛一矮身,秦放的話牢牢把她釘在了當地。
「沈小姐,你曾經說過,如果有什麼事,可以求助道門……我現在……心裡很亂,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願意相信你,我不想再被司籐控制,我想告訴你,她的秘密……」
沈銀燈怔了一下,心底瞬間湧上狂喜。
這不正是她先前所計劃的嗎?一步步接近秦放,誘他對自己意亂情迷,然後將司籐的秘密和盤托出——要知道,以妖力窺探人的記憶是一件多麼耗費元氣的事情,當年被麻姑洞那幫人斬去手臂,幾乎失去了全身的妖血,養了一百多年,才稍稍緩過氣,又為了對付重傷的沈翠翹動了一場干戈,改頭換面進入麻姑洞之後,立誓固本培元再不露妖蹤,誰知道中途忽然殺出一個司籐……
——「司籐小姐,為什麼一定要找到另一個妖怪呢?」
——「一個妖,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寂寞唄。」
彌天大謊,只有妖才會真正知道妖想幹什麼,那時接到蒼鴻觀主發來的消息,她就已經打定主意:當世已久不見妖蹤,早晚會被司籐找到,與其坐以待斃,不如……
於是出山,窺伺秦放在先,為取信司籐又取血濡土在後,那天取血之後,疲累之至,加上腥氣所擊需要填補,夜半之時,正好那小孩睡眼惺忪走到門口,打著哈欠叫:「師父……師父……」
再後來,不惜大動血本再去窺伺一次秦放,誰知道司籐居然有了準備,還以為這條路就此斷絕,沒想到突然間峰迴路轉……
人類果然是難渡心魔,陳宛的這張面皮,看來還是有幾分作用的。
她轉身看秦放,向著他的方向走了幾步:「我說過可以幫你,就一定會做到。秦放,你不要著急,你不是離開苗寨了嗎?怎麼突然又回來?司籐……的秘密,是什麼?」
秦放死死盯住沈銀燈,嘴唇囁嚅的厲害:「我……我……」
他用表面上的慌亂拖延時間,腦子裡轉的飛快:怎麼說?該怎麼說才能既無損司籐又完全吸引到沈銀燈的注意?
像是還嫌亂的不夠,半天上嘩擦一聲,一道閃電蜿蜒而下,把沈銀燈所站的懸崖照的雪亮。
秦放忽然傻了,他看到……
司籐出來了。
第一個念頭就是氣,往常都是司籐說他蠢,現在他真想連本帶利返還給她:你是蠢嗎?我冒著生命危險大喊大叫著拖住沈銀燈,就是為了給你示警,如果這山洞沒有其它的出口,你好歹躲起來啊。
不對,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電光隱去的剎那,秦放忽然反應過來,可怕的森然涼意瞬間衝上顱頂。
司籐的身上,好像全是……血。
沈銀燈有些奇怪:「秦放?」
轟隆隆的炸雷曳著電光的末梢滾過頭頂,秦放覺得這一生都沒這麼緊張過,沈銀燈的背後不遠就是司籐,大雨或許能稍稍沖刷血腥的味道,但是再過一兩秒,也許她就會聞出不對勁,如果她一回頭……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橫亙過腦際。
如果沈銀燈真的就是赤傘,如果她對司籐的秘密那麼感興趣,那麼,她一定不會讓他死的,一定不會!
他突然躁狂,大叫:「我不知道!我很怕她!我不敢說!但我不想一直被她控制!」
他抱住頭發狂一樣四下亂走,喉嚨裡發出痛苦的聲音,沈銀燈先有些不知所措,後來臉色突然變了,尖叫:「秦放!當心!」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秦放踩落懸崖。
沈銀燈眼神之中紅光陡迸,身形暴起,瞬間也跟著直墜下去。
司籐似乎什麼都沒看見,她原地站了一會,臉上掠過一絲茫然,但只是片刻功夫,重又恢復如常,一手扶住石壁,另一手捂緊流血的腹部,慢慢走了下去。
秦放從小就怕高,對他來說,噩夢只有一種:從高處墜落。
在囊謙時經歷過一次,但那次來的太突然,以至於自始至終,他都以為真的是在做夢。
這次不一樣,他清醒到渾身發顫,橫了心一咬牙,就那樣栽了下去……
噁心、失重、像是被大輪車旋著翻轉、耳膜下一刻就要迸裂、神經繃的緊緊、身體像是受到古代的車裂之刑,四面八方都有大力在狠狠地撕扯……
這樣的知覺混沌持續了幾秒鐘,然後漸漸恢復平靜,後背觸到堅實的地面,嘩啦啦的雨聲重又清晰,沈銀燈一直叫他:「秦放!秦放。」
秦放睜開眼,木了兩秒鐘之後,忽然一把推開她,翻身爬起衝到一邊大吐特吐。
終於緩過氣來,愣愣看對面的懸崖:司籐已經不在那裡了,是平安離開了嗎?
沈銀燈耐著性子繼續問他:「秦放,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司籐她,也在嗎?」
「她不在,她有事離開了,又不放心這裡,所以讓我留下來,以防有什麼變故。」
原來如此,就說嘛,以司籐那麼多疑的性格,怎麼會在節骨眼上離開苗寨呢,果然是偷偷埋下了眼線。
「她去忙什麼事了?」
秦放穩了穩心神:「司籐要找妖蹤,你覺得,她會只把希望都寄托在道門身上嗎?她有另外的門路,具體我也不大清楚,但似乎那頭很篤定,司籐接到消息就匆匆趕過去了。」
沈銀燈的臉色有些凝重,近乎緊張地追問:「你有跟她通過消息嗎,她真的找到妖蹤了?」
「通過消息,一切都很順利,她說,會如期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聽了這個消息之後,總覺得沈銀燈的嘴唇有些發白,她恍惚了片刻,然後勉強笑了一下:「這樣啊。」
「是啊,一直以來,司籐想做的事,好像就從來沒有做不成的。」
說這話時,他注意看沈銀燈的臉色,果然,她臉色更難看了一些。
真是此消彼長,看來,司籐任何的好消息都會對沈銀燈造成心理上的迫壓。
秦放心裡有點底了。
頓了頓,沈銀燈像是想起什麼,眼神突然有些怪異:「這麼說,你這些天,一直跟著我?」
秦放搖頭:「我只知道,你們每天都上這座山……又不敢跟的太近,因為司籐小姐交代過,不能露了馬腳。但我又實在好奇,你們在山上到底做什麼,所以我今天趁夜冒雨上來,一直走到山頂,發現是懸崖,心裡洩氣的很……」
沈銀燈眼底掠過一絲得色,秦放只當是沒看見,暗自慶幸真的是好險。
如果莽莽撞撞答說是「跟著」,就相當於承認看到了沈銀燈上山時迥異於人類的詭異速度,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後來雨實在是太大,我想下山,無意間一回頭,看到對面有個人影,真不敢相信,沈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的?我記得……」
他一副努力回憶的模樣:「我記得……後來……我好像踩滑了,是你救我的嗎?這麼高的懸崖,你怎麼會……」
沈銀燈實在沒耐心任他拖延時間:「那都是道門法術罷了,秦放,你說司籐在控制你?她怎麼控制你,難道也是……籐殺?」
有那麼一瞬間,秦放真是想感謝沈銀燈了,他情急之下說自己被司籐控制,一時又沒想到該怎麼圓這個謊——沈銀燈還真是雪中送炭,自己的確是笨了點,怎麼沒想到籐殺呢。
沈銀燈盯住秦放:「如果她用籐殺控制了你,你還能把她的秘密講出來嗎?」
秦放沒有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這反應在沈銀燈看來,反而是一種默認,她近乎煩躁地想,自己先前果然還是高興的太早了,想探聽司籐的秘密,哪有那麼容易呢。
最初聽到司籐這個名字,是在1930年初。
後起之秀,新興之星,所向披靡,從無敗績,一個從未聽說過的小妖的聲名鵲起讓她心裡極為不平,若不是當年被麻姑洞重創,哪裡輪得到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稱雄?
於是她千萬百計探聽司籐的消息,這個籐妖,到底厲害在哪裡?
其實不消去探聽,關於「籐殺」的傳言已經幾經誇大,被傳的神乎其神。
籐殺類似一種毒,但是和古往今來所有的毒都不同的是,這種毒是活的,隨施放者的心意而動。
就像道門諸人中了籐殺,何時發作全憑司籐心意,並無確切時間。若想用籐殺叫一個人保守秘密,不洩密自然相安無事,一旦洩密,再無生路。
更甚之處在於,其它的折磨尚有一死以解脫的可能,籐殺不是,若它不想讓你死,你永遠都死不成,自殺形同隔靴搔癢,別人若想殺你,反而會被籐殺反噬。
但是緊接著,更驚人的消息傳來。
司籐,精變於1910年。
這個消息,幾乎震懾了整個妖怪的圈子,怎麼可能呢,精變之後,需要長時間的修煉,白蛇修煉了一千年,青蛇也有五百年道行,精變於1910年的妖怪,充其量也才20餘歲,擱著普通的籐精樹怪,連本體原形都未能全脫,她怎麼就所向披靡從無敗績了?
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司籐或者籐殺,根本只是一個以訛傳訛誇大了的謊言。
第二是……
如果第二種猜想成立,那司籐,真是所有妖怪的噩夢。
秦放的手機總也沒有應答,顏福瑞心裡頭七上八下的,猶豫了再猶豫,還是決定過去看看。
上山時,已經凌晨3點多了,雨終於小下來,轉成細密的雨絲,樹上葉片的積水偶爾會嘩啦一下全部傾下,澆的人頂心冰涼。
顏福瑞踩著泥濘上山,走到半山時,這反常的寧靜讓他心頭瘆的發毛:沈銀燈跟司籐小姐是正面遭遇了嗎?有沒有鬥個你死我活啊?一路上都沒見到沈銀燈回去,待會萬一迎頭撞上,自己豈不是也自身難保?
顏福瑞畏而卻步,猶豫著又想往回走,剛折身走了沒幾步,忽然聽到身後的樹叢裡傳來沙沙的聲音。
顏福瑞嚇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誰?」
沒有回答了,顏福瑞一顆心砰砰跳,明知道恐怖電影電視裡死的都是好奇心大的,還是戰戰兢兢又提了嗓子給自己壯膽:「誰啊?」
嗖嗖嗖,像是游蛇在林中急速穿梭,顏福瑞還沒反應過來,一根籐條突然貼地行來,勾住他腳踝後拖,顏福瑞撲通一聲栽倒,臉貼著地被倒拖了十幾米,還沒來得及呼救,又是一根籐條急竄而至,摁住他的咽喉抵往高處,顏福瑞被扼的離地足有四五米,後背牢牢抵住了高處的樹幹,一時呼吸急促,眼珠子都翻了白了。
他四下踢騰掙扎著去掰咽喉處的籐條,這才看清楚,這根本不是普通的籐條。
怎麼說,臂粗的籐,像是延長的手臂,順著籐臂的方向看過去,平地之上,倚著石頭坐在那裡的,那是……司籐?
顏福瑞不知該怎麼形容,腦子裡奇怪地轉過一個念頭:司籐小姐這是現本形了嗎?
她一半還是人,另一半已經籐化,身上好多血,臉上的表情卻很凶,那條延長的籐臂一直在施力,像是要把他活活扼死。
顏福瑞拼勁渾身的力氣揮舞手足,又掙扎著斷斷續續地叫:「司籐小姐,我是顏福瑞啊……」
叫了幾次,她似乎聽不見,眼睛黑漆漆的沒有光,像是也看不見,顏福瑞漸漸脫了力,他一隻手垂下來,奮盡最後一絲力氣,在籐臂上一筆一劃的寫字。
——我,是,顏,福……
寫到「顏」的時候,明顯感覺喉頭的扼制有些鬆了,福字剛手臂,身子驀地下落,踝上的那根籐條卻不送,在他行將落地摔個嘴啃泥的剎那一個平拖,生生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終於安全了,這是認出他了嗎?顏福瑞感動地想哭,他抬頭看司籐,她身上果然好多血,籐化的那一半上血跡都浸黑了,眼睛是真的看不見,顏福瑞想爬起來,觸手之處似乎不大對,他下意識低頭去看。
有無數極細的籐條,向著四面八方延展開去,像是敏銳的觸鬚。
顏福瑞明白過來了,不知道為什麼,司籐的確受了很重的傷,甚至開始現出本形,但是她為自己布好了防禦,生人勿入,在她佈防的勢力範圍之內,一旦有異動……
想起之前的遭遇,顏福瑞激靈打了個寒戰:她是格殺勿論的,如果不是他掙扎著把自己是顏福瑞的信息告知她,只怕現在,已經是高掛樹上的一個死人了。
「司籐小姐,你怎麼了啊?」
連問幾遍,才意識自己忘了她聽不見了,司籐面向他的方向抬頭,伸出了一隻手,顏福瑞陡然醒悟過來,趕緊攤開掌心送上去。
司籐在他的掌心寫字。
她只寫了一個字,幸好這個字的簡體繁體是一致的,不至於引起混淆。
她寫的是個「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