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與沈銀燈的妖力相融是一件頗為不易的事,司籐漸漸疲倦,不再與秦放講話,偶爾會拉一下毯子,似乎極冷,有時又眉頭皺緊,唇色蒼白如紙。
普通人哪怕是輸血呢,都要血型相配,她這貿貿然拿走沈銀燈妖力,果然也不是即取即用這麼簡單,秦放幫不上什麼忙,只能陪她坐著,見她捱的難受,也問了一次要不要緊,司籐含糊著說了句:「就像高燒吧,捱過就好了。」
夜色轉濃,他扶著椅子,困意漸漸襲上心頭,半醒半睡間,忽然聽見司籐叫他,似乎是讓他回屋去睡,秦放倦極了,只是搖頭,又趴著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樓下門響,一個激靈醒轉,這才發現天已略白,搖椅上是空的,自己的身上卻披著那床毯子,這才省得司籐叫他的場景並不是夢。
他打了個呵欠,揉著眼睛走到欄杆邊,顏福瑞正在院子裡收拾手裡的提籃,聽見動靜抬頭看他,又怕吵著別人,小聲說了句:「我去給瓦房燒紙。」
哦,對,瓦房,那個小鼻子小眼的娃娃,秦放心裡忽然空落落的,說了句:「我跟你一起吧。」
顏福瑞的提籃裡,裝了兩刀黃紙,兩個饅頭,簡易包的香,塑料小手槍,玻璃球,還有小孩兒穿的舊衣服,時候還早,寨子裡靜悄悄的,兩個人沿著青石板往高處走,走著走著顏福瑞就傷感起來,絮絮叨叨地一直說話。
——我們瓦房啊,年紀還小,又沒上學,成天跟我出攤,都被小混混們帶壞了,張口閉口就罵人,每次都被我扇,早知道他只能活這麼久,我說什麼都不打他的。
——我撿他的時候,他被人扔在房子後頭,貓崽兒一樣大,你說這做父母的也沒良心,養不起就別生,生了怎麼著也好好養啊。
——司籐小姐說瓦房是叫赤傘給吃了,那得多疼啊,那時候我待在潘祈年道長屋裡,他的寶葫蘆,忽然搖啊搖的,我看著覺得奇怪,心裡還挺樂呵的,我都不知道那時候瓦房正遭罪呢……
說著說著顏福瑞就嗚嗚哭起來,秦放心裡難受的很,他幫顏福瑞把籃子拿過來提著,一直勸他:「事情都已經了結了,節哀順變啊顏道長。」
不知道勸到第幾次,前頭遠遠的,石板上響起了滾輪的聲音,不知道是誰趕早行路,走的近了,才發現居然是蒼鴻觀主一群人。
一行人七八個人,提行李的提行李,拖滾輪箱的拖滾輪箱,想想也是,道門的事已經結了,多留也沒大意思,起的這麼早,興許是刻意想避開司籐這邊的人?也是巧了,撞個正著。
經過這麼多事,秦放對道門也實在談不上什麼好印象,他側了側身子讓出條路,待蒼鴻觀主等人都過去了,才示意顏福瑞繼續走。
才走了沒兩步,身後傳來喊聲:「秦先生……秦放!」
回頭一看,是蒼鴻觀主的那個徒孫王乾坤,跑的氣喘吁吁,道士髻歪的跟比薩斜塔似的,到近前拿手撐著腰,緩了好久才說話。
「我太師父請你傳個話給司籐小姐,一是感謝,謝謝司籐小姐高抬貴手,二是……」
說到這裡,他忽然小心起來,警醒地看前後左右,聲音都降低了八度:「二是沈銀燈的那個老公,叫央波的,司籐小姐要提防一下,那個人怪怪的,昨天我太師父隨口問了一句沈小姐怎麼樣了,他說好著呢。今兒早上我們收拾行李,看到那個央波早早就出門了……總之,讓司籐小姐當心些吧……」
說完了又趕著去攆蒼鴻觀主他們,跑的一顛一顛的,秦放到苗寨之後,才知道沈銀燈是嫁了人的,但從沒見過央波,印象也淺,王乾坤這麼一提醒,他才想起來,確實應該是有這麼一個人。
原先,他和司籐都覺得沈銀燈潛伏在麻姑洞是瞞過所有人的,這個央波應該也在受騙者之列,但是依王乾坤的說法,如果央波行為如此顛倒,那即便不是同黨,也至少是個知情者……
秦放心裡一緊:這事兒得趕緊讓司籐知道,還有,司籐身體不舒服,一個人在客棧,如果那個央波跑去找她……
越想越慌,趕緊把籃子塞回給顏福瑞:「你先去吧,我要回去一趟。」
他也顧不上跟顏福瑞解釋,撒腿就往回跑,清晨的霧氣從木屋子上升起來,又落回青石板上,浸的條石濕漉漉的,他記得從這回去要經過好幾個岔口,也不知道拐進第幾個時,腦後忽然響起風聲,有什麼東西重重砸在他後腦上……
秦放撲通一聲就摔了,頭痛的像是要裂開,腦後和脖頸裡有溫熱的液體在流,他掙扎著睜開眼睛,迷迷糊糊中看見一個當地人打扮的高大男人走過來,拽著他的衣領開始往外拖……
嘩啦一聲,一桶涼水淋在頭上,秦放凍的一哆嗦,頓時就清醒了,環顧四周,也不知道是在哪裡的屋子裡,窗戶都用紙糊著,屋裡亮著梨形鎢絲燈,分不出白天晚上,手和腳都被捆住,身上一定被事先搜過,因為除了穿著的衣物,所有其他物件都被翻出來扔在一邊,包括手機、錢包、鑰匙,還有用手帕包著的司籐的頭髮。
面前蹲了個男人,眉目俊朗中透著幾分憨直,但是對視的久了,他的眼神裡又會突然掠過一絲憤懣。
秦放知道他是誰了。
他費力的用被捆住的手撐住地面坐起來,又蹭著身子倚住屋子的牆壁:「央波是吧?」
先前一門心思以為央波要去對付司籐,沒想到,目標居然是自己。
秦放吁了一口氣,又覺著事情滑稽可笑,問他:「你抓我做什麼?用來威脅司籐嗎?你要是見過她,就會知道,她不受任何人威脅的,你就算當著她的面把我砍死,也沒用。」
央波冷冷打斷他:「你們殺了阿銀。」
事到如今,也顧不上說話委婉了,秦放承認:「是,但是沈銀燈不是人,她是妖怪,妖怪你懂嗎?她甚至害死了七八歲的小孩子!」
央波盯著秦放,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心裡只轉著一個念頭:騙子!騙子!
午夜十二點,櫥櫃右首最下面的抽屜,沈銀燈給他留了一封信,還有個打造精美的銀首飾盒,首飾盒他認識,是當初兩人熱戀時,他一鑿一釬花了兩個晚上做出來的,說是定情信物也不為過。
信的第一句話就是:「央波,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被人殺死了。」
讀到這句話,腦子裡像是忽然一個炸雷,轟隆隆,又是一道閃電,蹦嚓嚓,再然後嘩啦啦大雨如注,澆的人透體冰涼。
她動情地回憶兩人初戀時的忐忑、熱戀時的甜蜜,還有婚後的如膠似漆,她說這輩子只有一件事瞞他,那就是,自己是個妖怪。
信紙上淚痕斑斑的,阿銀寫的時候,一定流淚了。
央波的眼圈也紅了,少數民族對妖靈和異像有著天生的崇拜,忌諱不像漢人那麼多,妖怪具體是什麼,他說不清,族人的傳說裡,他們的始祖妹榜妹留(漢譯蝴蝶媽媽)就是楓樹幹和楓樹心生出來的,妹榜妹留又生了苗族的遠祖姜央,阿銀這樣的,是深山裡的精靈吧,怎麼能被叫做妖怪呢,就算是妖怪,又有什麼錯呢,阿銀對他那麼好,那麼溫柔,怎麼會去害人呢?
阿銀說的果然沒錯,她死了之後,這群人會千方百計往她身上潑髒水的。
央波憤怒極了:「我不准你侮辱阿銀,她是我的妻子!」
秦放哭笑不得:「央波你醒醒吧,什麼妻子,沈銀燈她非男非女,什麼生孩子,什麼母親難產而死,都是她撒的謊!我沒必要騙你,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帶你去見司籐,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哦,對,司籐,司籐這個名字,阿銀信裡也提到過的,吩咐他說「千萬不要去見那個司籐」。
央波笑起來:「我不要見什麼司籐,我只想救阿銀,阿銀說了,找你就行了。」
什麼叫找他就行了?他是南極仙翁的仙草靈芝嗎,還能把沈銀燈救活的?
央波的目光忽然變得詭異,聲音也隨之降低:「阿銀提到,你們的司籐小姐,當年是死了的,她是怎麼活過來的?」
她是怎麼活過來的?秦放的腦子裡蒙太奇般閃過在囊謙崖底發生的一切,他強自定了定神:「我又不是妖怪,我怎麼會知道司籐小姐是怎麼復活的,司籐小姐也有上百歲了,你想如法炮製救活沈銀燈,去問司籐小姐好了。」
這回答像是早在央波意料之中,他說:「阿銀說了,除了司籐之外,就只有你最有可能知道這個秘密了,她也猜到你不會那麼容易說的。」
他哈哈大笑,從身後拿出一個造型精巧的銀首飾盒子,緩緩掀開盒蓋。
一股子怪異的味道充盈了整個屋子,央波再抬頭時,眼珠子詭異般發出瑩紅色的光,他捧著那個小盒子走近秦放,將盒的內面傾給他看。
那是一株很小的毒蠅傘,若仔細看,是從中間裂開的,一半一半。
央波拿起半株大嚼,含糊不清的說話:「你當然不會講實話,但是你腦子裡的事騙不了人的,阿銀說,一人一半,都吃下去,我就能看到你的秘密了……」
他拿起另一半往秦放嘴裡塞,秦放咬緊了牙關不松,一來二去的,央波好生惱火,突然一拳重重砸在他下巴上,趁著他吃痛之際,狠狠把毒蠅傘塞了進去,秦放再想要咬牙,那菌株好像有了生命般忽然裡鑽,瞬間化作了腥臭的熱流。
秦放嗆咳著嘔吐,蜷縮著身子想把嘴巴裡的異物吐出來,腦子忽然劇痛,緊接著一片空白。
秦放提醒自己:不能想,千萬不能想啊……
沒用的,輕微的翻書聲,瞬間沙沙沙快如風過,再然後,場景忽然暗下來。
秦放看到,深藍色的夜空中,他的車玩具般從懸崖跌落……
——靠近谷底的墳堆上,一根尖椎高高豎起,另外兩根微微露頭……
——那根尖椎瞬間刺透他的胸腔……
——車子被巨大的力量掀開,墳堆裂開處,司籐翻身坐起……
——司籐冷笑著說他:「還不懂嗎,尖樁同時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臟,你的血,沿著尖樁,一滴滴滴到我的心臟創口……」
——我可能是唯一一個復活的妖怪……
……
場景漸漸退去,雜音慢慢消失,又回到了身處的小屋,秦放的身子劇烈抽搐著,嘴角泛出黑色的毒汁,央波在旁邊失卻神智一樣哈哈大笑,他再不管秦放如何,砰一聲破門而出,大叫著:「阿銀,我知道了,你等我啊,我這就來救你了!」
山風吹進屋子裡,沒有苗寨慣常的人聲,央波這是把他帶到了附近哪座不知名的山上?秦放掙扎著往門口爬,扒住門檻艱難抬頭。
是在半山,這應該是當地人進山打獵歇腳的小屋,山下就是鑿山而建的公路,遠遠的,苗寨的屋角輪廓若隱若現,央波在低處的山道上發了狂一樣奔跑,然後跑上了地面的公路,眼見就要拐過山彎……
斜刺裡突然竄出一輛汽車,眼看著就要把央波撞飛,司機興許是情急打向,整輛車轟一聲直直撞在山石上,震的高處的碎石騰著煙土嘩啦啦下落。
巨大的震響迴盪山谷,央波似乎呆了一下,但緊接著,他又發足奔跑起來,大叫著:「阿銀,你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