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司籐一覺睡到臨近中午才醒,起身時感覺已經舒服多了,不似昨夜那麼難捱,但脖子肩胛關節處還是酸痛的厲害,她活動著脖頸打開門,客棧裡靜悄悄的,秦放和顏福瑞都不在,只有店主人捧著盛了臘肉白飯的碗蹲在院子裡吃午飯,見她出來,忙笑著向她捧了下碗,那意思是:「吃嗎?」

司籐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頭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有個當地人打扮的小伙子進來,用方言急吼吼向著店主說了兩句之後拔腿就跑,司籐聽不懂,問老闆:「怎麼了?」

老闆解釋說,有輛車在山那頭出了車禍了,車撞變形,窗門都卡住,這裡離縣城好遠,救護車一時半會過不來,所以回來通知寨子裡的壯勞力自髮帶上傢伙去幫忙,連治跌打骨傷的苗醫都被叫過去了。

小地方就是這點不好,出了什麼事救援不及時,只能靠當地人群策群力,司籐百無聊賴的,沒那個熱情去助人為樂,索性回屋裡看電視。

看到一半,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司籐還以為是秦放,進來之後才發現是顏福瑞。

顏福瑞挺驚訝的樣子:「秦放不在嗎?」

真奇怪,秦放一定要在嗎,還不准人家有個私人空間什麼的了?司籐盯著電視頻幕,漫不經心回了句:「出去玩兒去了吧。」

顏福瑞更奇怪了:「他說有要事要通知你啊。」

司籐的目光終於捨得從電視上挪開了:「要事?他能有什麼要事?」

顏福瑞趕緊把一早遇到蒼鴻觀主的事講了一遍:「蒼鴻觀主提醒司籐小姐提防那個央波,說他很不對勁。秦放聽了之後就急著回來告訴你,怎麼到現在都不見人呢,會不會……出事了?」

司籐覺得,秦放應該是出事了,不過她也並不怎麼著急:反正秦放也不會死,不死的話,就稱不上什麼大事。

如果央波真的綁架了秦放,末了總是要來找她的吧,耐心等著好了,她連沈銀燈都不怕,會怕這麼一個不入流的小角色?

當然了,顏福瑞理解不了這種淡定,三催四請之後生了氣,自己跑出去找了,臨走前還嘟嚷了一番,大意是:司籐小姐怎麼這樣呢,秦放好歹也是一直跟著你的,太沒人情味了!

擱著從前,有人敢在她面前說三道四,她能抽得他找不著北,不過現在,聽顏福瑞嘟哩嘟嚷的,倒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挺憨直的。

不止顏福瑞,秦放也同樣,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是這樣的性格,也不希望自己是這樣的性格,但是坦白說,她挺喜歡的。

和這兩人相處,不累,他們沒那麼多彎彎道道,有時候,情緒都寫在臉上:司籐小姐,你怎麼這樣呢?

試想想,如果身邊跟著的是另一個自己,或者另一個沈銀燈,這白天黑夜,明裡暗裡,猜忌算計的,該有多累?

正想著,顏福瑞高八度的聲音配合著蹬蹬磴的樓梯聲一起響起:「司籐小姐,不好啦……」

顏福瑞沿著秦放可能會走的路仔細查了好幾遍,在一個岔路口的石板上發現了血,邊上的泥地還有拖拽的痕跡。

他非常篤定是央波揣著木棍躲在牆後,趁秦放不備砸暈了他,推理完了之後說,司籐小姐,你快想個辦法啊。

又說:「司籐小姐,你是妖怪,你快開天眼,看看秦放在哪啊。」

特麼的還開天眼,這顏福瑞是西遊記看多了吧,司籐沒好氣:「我不知道他在哪。」

「你是妖怪啊!」

妖怪怎麼了,司籐氣極反笑:「要是什麼人不見了我都知道在哪,我就不是妖怪,是國寶。什麼大小逃犯失蹤人口我都能找到,我一個人頂一個公安部了。」

顏福瑞沒大聽懂,但是也知道她是不高興了,訥訥住了嘴,頓了頓聽到司籐歎氣:「當初我給過秦放一縷籐發,一防妖力侵害,二防性命之虞,只要貼身帶著,大事應該是不會有的,不過挨打挨揍就保不準了。」

顏福瑞插嘴:「已經挨了打了,都流血了。」

司籐說:「再等等吧,到了晚上如果還沒消息,我自己出去找,白天運妖力的話,會嚇到很多人,反而麻煩。」

顏福瑞的眼睛裡露出艷羨的光來,眼前似乎出現了司籐駕著雲頭在苗寨上空飛來飛去,眼神猶如x光在每間屋子嗖嗖嗖掃射搜尋秦放的場景。

有妖力就是好啊。

不過這場景他終究是沒有見到,晚飯時分,兩個入山打雀的當地人扶著秦放回來了,說是在半山一個屋子邊上發現他的,那時候他手腳被捆,爬在門外,臉色黑紫,好像是誤食了毒蘑菇的樣子,兩人趕緊用土法給他灌腸,總算是揀回了一條命。

真是奇怪,這央波綁架了秦放,要殺要砍的隨便,給人喂什麼蘑菇嘛,顏福瑞納悶的不行,司籐在屋裡陪著秦放,讓顏福瑞在外頭照應一下,不過從頭到尾沒他什麼事,那兩個獵戶一直在跟店老闆說話,顏福瑞聽到店老闆問:「是不是那兩個逃犯啊?今兒挨家挨戶都通知了,說是晚上鎖好門,要小心。」

逃犯?這又是什麼情況?

顏福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店主解釋說,中午的時候有輛車出車禍,叫寨子裡的兩個人發現了,其中一個就在那守著,讓另一個回寨子找人幫忙,誰知道一群人趕過去了才發現,守著的那個人被打昏在地,車裡的兩個人都不見了,這事挺嚴重的,他們已經往鄉里縣裡報上去了。

有人猜說,這兩個人很可能是犯了案子在身上的,或者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受傷之後寧願逃跑也不願意被送院救治或者登記身份——雖然只是猜測,但小心點總沒錯的,所以整個寨子裡都已經通知下去了。

從秦放口中,司籐得知了整個事件的始末。

沈銀燈在死後還能設法安排窺探秦放的記憶,確實在司籐的意料之外,事情比想像的要棘手一些,司籐沉吟著沒有說話,秦放內疚極了,說:「都怪我意志不堅定。」

他臉色蒼白著,身上沾了好多血跡,在地上爬了那麼一程,身上全是灰泥,何其狼狽的,卻小孩子一樣愧疚地說:「都怪我意志不堅定。」

司籐笑了笑,拿毛巾在臉盆裡擰了,遞給秦放示意他擦把臉:「沈銀燈畢竟是妖,妖術又不是嚴刑拷打,光靠意志堅定就能撐過去的。」

她要是像從前那樣,罵他「智商短板」或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秦放只怕還更好受些,忽然這樣大度寬和,秦放都有些不適應了:「那……會很麻煩嗎?」

司籐淡淡笑了笑:「不麻煩。」

——「沈銀燈的確為自己安排了後路,但安排倉促,操作拙劣。那個銀首飾盒子打開時還有殘存的怪異味道,我猜第一次打開時有瘴毒,用來迷幻和控制央波,但她份量沒有算好,高估了人對瘴毒的承受程度,以至於央波吸入之後,有些瘋瘋癲癲,雖然還照著她的要求行事,但是顧前不顧後,破綻百出。」

秦放回想央波的所作所為,的確是丟三落四,窺探到他的記憶之後哈哈大笑拔腿就跑,甚至沒想過把他重新關起來鎖好。

——「你算一算,從我復活到現在,我花了多少日子,多少精力,才重新得回妖力。」

——「她沈銀燈即便用同樣的方法復活,也不可能得回妖力。他們如果躲在附近,我會用妖力去找,如果想逃出苗寨,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哪條路我都會封死。復活了有什麼用,後路沒有想好,活過來也不過是多死一次罷了。」

秦放愣愣聽著,居然無言以對,末了歎了口氣:「聽你這麼說,我忍不住都要覺得沈銀燈可憐了,機關算盡,都沒能從你掌心翻出去。」

司籐也有些感慨:「也許她是運氣不好,其實在青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如果就對我下手,我早就死了。」

何止是在青城,直到黑背山對陣之前,任何時刻,只要沈銀燈敢下那個狠心出手,司籐都必死無疑。

司籐一路險棋,步步驚心,居然最終問鼎棋局,也不能不佩服她那句,富貴險中求。

留顏福瑞看護秦放,司籐獨自上了黑背山。

這一晚沒有月亮,雲氣在山頭翻滾,四下死寂,風吹過時,樹動葉搖,嚶嚶嚶像是有鬼夜哭,洞口隱隱流動著若有若無的腥臭之氣,赤傘經營千年,從來沒有想過會全盤崩在她的手上吧。

她讀書時,看了許許多多故事,朝代興替,兄弟鬩牆,後宮爭鬥,陰謀設計,反覆問自己,要做個好人呢,還是壞人?

後來覺得自己想多了,她根本連個人也算不上,撇開道德認知,只有利益權衡,選哪條路,都只不過為自己能趨利避害活的更久而已。

她緩步進洞。

不需要光,妖力自然助她視物,越往裡走,腥臭之氣越盛,巨大的毒蠅傘已經開始萎縮腐爛,探身下望,可以看到潘祈年道長的屍身,面朝下戳在尖利的石峰之上,血跡道道下流,已然紫黑。

司籐長歎一口氣,右手微舉,洞底驟然起火,嗶嗶剝剝,黑煙繚繚,她轉身繼續往內洞走,細細的鞋跟踩在石地之上,聲響異乎尋常的明顯。

再然後,她的步聲猝然停止。

她看到了沈銀燈和央波。

沈銀燈的屍身平躺,三根尖樁分別自心口和左右肋下透體而出,尖樁的上方插在俯身向下的央波身上,同樣是心口和左右肋下,分毫不差。

尖樁幾乎被鮮血浸濕,兩人身周地下浸了好大一灘,司籐站了一會之後,緩步走到兩人身邊。

央波的左手捏著那個秦放提過的銀首飾盒,右手緊緊握著沈銀燈骷髏般的手爪,臉上兀自帶著幸福微笑。

不需要她再去搜尋或者封路,沈銀燈根本沒有復活。

司籐站了很久,臉上漸漸籠上戾氣,頓了頓轉身就走,走了不到兩三步時,沈銀燈和央波的屍身開始著火,火勢好大,瞬間不分彼此,只剩了一個巨大焰球。

山洞開始撼動搖晃,石塊不斷落在一步一步往外走的司籐身邊,直到她出到洞外,洞裡才轟隆隆一陣巨大轟鳴,煙塵騰起,洞口坍塌至完全不見。

沈銀燈為什麼沒能復活?

那時候,她在囊謙崖底復生,自己都好生詫異,在她的認知裡,死了就是死了,從來就沒有復活過的妖怪,赤傘百年後妖蹤再現,並非死而復生,只不過因為當年根本沒被殺死。

她追問秦放前因後果,一度覺得,或許是陰差陽錯,讓她偶然間得知了妖怪復生的秘密,原來人心之血滴入妖心,是可以促成妖怪復活的。

直到今日,她才驚覺,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件事。

或許復活的關鍵,並不在於人的血,而是在於,那是……秦放的血。

時近午夜,司籐回到苗寨,木製的寨門在半空中劃割出巨大的圓弧,幾乎沒有亮燈的人家了,整個苗寨和整座山,都安靜地像是幾乎不存在。

拾級而上,鞋跟叩著條石,發出蹬蹬蹬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裡,傳出去很遠很遠。

身後忽然吱呀一聲輕響,司籐眼神一凜,瞬間回頭,厲聲喝了句:「誰?」

《半妖司籐(司籐原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