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福瑞睡的安詳。
應該可以稱之為「睡」吧,即便永遠不能醒來,這樣呼吸勻停的躺著,總比天人永隔要容易接受的多了。
更何況,任何事情,只要沒有走到死境,總還有希望在的。
秦放陪著顏福瑞抽了枝煙,有好多話想說,想想都覺得矯情,到末了只說了兩個字。
「走了。」
他沒有再去看易如,人一生會認識好多好多人,不是每一個人都用得著告別的。
天還沒有亮,不過,用不著多久,第一批早起的人就會三三兩兩出現在目下還空蕩蕩的街道上了。
孔菁華住的小區就在眼前。
好像起霧了,好大的霧,飄飄渺渺,裹的街燈都像是罩上了白霜,秦放先還沒有在意,頓了頓,突然間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回頭看向來路。
那裡沒有霧,一派黎明前的甦醒氣象。
或許,整個城市,只有這裡,只有他面前有霧。
秦放沒有再往前走,他站在當地,定定地看向面前漫天的霧氣,慢慢的,模模糊糊間,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麼熟悉,無數次,夢裡,她又像是從戲台上款款而來了。
秦放忽然就洩了全身的力氣,他腿一軟,幾乎是直接癱坐了下去,坐倒了又覺得好笑,果真就哈哈大笑起來,笑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秦放。」
熟悉的聲音,就在面前,秦放長吁一口氣,伸手抹了把臉,笑著站起來。
五年了,恍如隔世。
她穿的應該是孔菁華的衣服,黑呢大衣,中靴,這衣服在穿在孔菁華身上,可以想見的板正老氣,在她身上不一樣——有些是衣襯人,有些是人襯衣,黑呢大衣的前斂斜交,扣一條圍匝的腰帶,衣領立起,瀑布一樣的長髮順著邊側鬆鬆卷卷地垂下去。
司籐穿什麼都好看的。
「秦放,好久不見。」
秦放好多話想說,想問她為什麼不等自己動手,為什麼要做這樣的選擇,可是話到嘴邊,什麼都說不出來。
五年前的記憶接踵而來,似乎又看見她微側了頭,唇角眉梢帶一絲譏誚,說他:「你能幫到我什麼?」
司籐是這樣的,永遠有自己的決定,也不真的需要誰。
秦放笑起來,聲音低的自己都有些恍惚。
他說:「好久不見。」
抬頭看向高處,隔著那層大霧,模模糊糊間看到孔菁華的那扇窗,慘淡煞白,像懸掛的喪葬風燈。
「你殺了她嗎?」
「不然呢?」
秦放難受極了,忽然有點說不下去:「司籐,我只是想為你做點事……」
司籐打斷他:「秦放,你是個好人,你跟了我那麼久,從來沒有害過誰。你覺得我殺了孔菁華會愧疚,那你動手就不會痛苦了嗎?」
「不如我自己來,我做習慣了的。」
她輕輕歎了口氣:「你一個乾淨的人,何必因為我,搞的不乾淨呢。」
說完了,向著他伸出手去,掌心上翻,滿手的血污。
孔菁華的血嗎?
暗黑的血污,將明未明的夜色裡其實並不能看的很清楚,卻還是灼了人的眼,秦放移開目光,頓了頓掏出手絹,輕輕放在她掌心,司籐怔了一下,手指微微蜷起,末了還是握住,笑了笑,然後繞過了秦放。
擦肩而過,並沒有挨到,朝向她那一面的肩膀卻驀地冰涼。
面前的霧氣上下飄搖,而身後的足音行將消歇,就這樣走了嗎?
秦放渾身一震,回身叫了句:「司籐!」
司籐似乎想起了什麼,緩緩轉過身來。
「秦放,你以人的身體,承接了白英的妖力,活的會比普通人久些,能力也會強些,但你終究不是妖,仍然會有大限,不要在不值得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不值得的事情?說的好像他有很多很值得的事情一樣。
「你要去哪兒?」
司籐不回答,只是看著他微笑,秦放也顧不得別的許多,直截了當問她:「我可以陪你一起嗎?」
——我可以陪你一起嗎?
那時候,顏福瑞想點醒他,說他「你可能是喜歡司籐小姐,但是司籐小姐不喜歡你啊」。
五年裡,輾轉奔波求索幫助司籐盡快精變的辦法,偶爾也想過這件事,真的希冀她同樣的回報嗎?
好像也不是,只是想陪在她身邊罷了,畢竟偌大世界,俱為孤燈懸盞,比起讓他一個人在黑暗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更願意循著她的亮去的,即便不能靠的再近,時常看到也是好的。
「不用了,我不需要了。」
「那你要去哪?我以後能去看你嗎?」
司籐沒有回答,她抬起頭,看向孔菁華亮著燈的窗戶。
有異樣嗎?秦放也抬頭朝上看,聽到她輕聲說了句:「秦放,幫我善後吧。」
秦放沒有回答,也沒有再回頭,他就保持著向上看的姿勢,卻把她離去的足音聽的清清楚楚。
一、二、三、四、五、六、七……
原來一個人要走,前三步還是清晰的,而後就漸漸消音,到七步之後,那步子就輕的再也聽不見了。
司籐拒絕了他的一切請求,不要他陪伴,也不要他探望。
只有唯一的一個要求,善後。
秦放的步子好重,上樓的時候,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西西走路時的樣子,原來心事壓下來,真的有千斤重的,幾層樓的樓梯,爬了很久。
孔菁華的房門虛掩著,秦放僵在樓梯口,幾乎沒有力氣去推開門,恍惚中,他覺得門裡似乎有聲音。
先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凝神再聽,真的是有聲音的,啪嗒啪嗒,像是小皮球在地上輕輕的拍打,然後,啪嗒的拍打聲忽然沒有了,透過房門打開的縫隙,他看到一隻小花皮球,骨碌碌向著門口滾了過來。
再然後,是踢躂踢躂追逐也似的腳步聲,接著,他看到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搖搖晃晃地捉到了皮球,抱起起身時,突然透過門縫看到了秦放,欣喜般說了一句話,確切地說,不是一句話,只是一個字。
「噫。」
那是西竹。
秦放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西竹吃力的把防盜門拉開,兩隻手臂朝他伸過來。
這是要抱吧,秦放下意識就屈身把她抱起來,西竹小小的身子暖暖軟軟的,哪一刻,都沒有覺得她如此珍貴過。
這是怎麼回事?秦放的腦子裡亂哄哄的,他抱著西竹走進屋裡。
客廳沒有人,沙發邊的坐毯上,擺了林林總總好多玩具,看來,那個啪嗒啪嗒的小花皮球,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廚房裡隱隱傳來水聲,嘩嘩,嘩嘩嘩。
秦放抱著西竹走過去,廚房的毛玻璃門關著,能隱約看到裡頭那個在水池邊忙著什麼的身影,秦放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握住把手,輕輕往邊上一擰。
門開了,一個佝僂著身子滿頭白髮的老太太站在水槽前沖洗著一把刀,水流並不大,但總沖在刀面上發出響聲。
聽到門口的動靜,老太太緩緩轉頭。
那是一夜之間,老態橫生的孔菁華。
西竹似乎很開心,嘴裡也不知道是在叨叨啥,兩手在秦放肩膀上切啊切啊,見秦放看她,烏溜溜的眼睛登時瞪的滾圓,俄傾又咧嘴笑起來,啪嗒就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秦放摟住西竹,轉頭看孔菁華,問她:「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孔菁華手裡的刀光噹一聲落在水槽裡,她哆嗦著手出去,把水籠頭擰關。
這個晚上的事,現在想起來,還像是一場夢。
那個時候,西西忽然半夜歸來,她喜的跟什麼似的,慌慌抱起她,問:「秦放送你回來的嗎?他人呢?」
半晌不見她回答,孔菁華奇怪地看西竹,目光相觸時,心裡忽然激泠泠打了個寒戰。
那不像是小孩子的目光,也不像是小妖怪的目光。
西竹說:「孔菁華,我們來談一筆交易吧。」
「你快要死了,妖元就像人的魂魄,死了之後撐不了很久,被風一吹就散了,散了之後,也沒有用了。」
「可是,如果你活著的時候,把妖元讓出來,那就是件金貴的東西,可以拿來做很好的交易。」
這是西西嗎?孔菁華的手臂一僵,西竹就從她身上滑下來了,不過她似乎早有準備,穩穩妥妥地落地,然後舒服地坐到了沙發上。
孔菁華退後幾步看她,以往西竹的確是人小鬼大,但是說話做事時,至少還是小孩子的語氣神氣,但是今晚不是了。
她心底忽然起了恐慌,覺得是有什麼可怕的妖怪,控制了西竹了,是的,一定是這樣,畢竟,西竹是個小妖怪啊。
她壯著膽子呵斥她:「你是誰?西西呢?你對她做了什麼?」
西竹笑起來:「你做了很多年的妖怪,卻愚魯膽小,連一個怯懦的人都不如,真是像個竹子一樣,腹裡中空,不知變通。當初自己的朋友們被殺戮的時候,你在哪呢?」
「他們照顧你,讓你躲過了死劫,不是讓你平平安安的躲著過活的。梅妖當時,可是有交代的。」
是,梅妖有交代的,雖然那交代聽起來,更像是給她台階下:「萬一司籐厲害,得有人知道我們是怎麼死的,那些身後事,也總得有人安排。再說了,萬一你窺到什麼法門,說不定是以後制她的關鍵。又說不定,我們都落了敗,要靠你出來扭轉大局。」
西竹盯著她看:「這麼多年,就不要做點什麼嗎,就不想報仇嗎?」
孔菁華喉嚨發乾:「我當然想,但是司籐……她已經死了,丘山鎮殺了她了。」
西竹意味深長地看她:「這你都信?丘山的醜事你是聽說過的,他監守自盜養妖縱妖,他的話,可不能盡信啊。」
孔菁華慌的厲害,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不錯,丘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聚殲群妖時固然是司籐為刀,但丘山才是真正的幕後主謀啊,聽說他從此後為道門所不容,其實她起過要找丘山報仇的念頭,但是丘山終老青城山——青城武當龍虎齊雲,那是她遠遠望見都要退後繞道的地方。
西竹說的沒錯,她是連一個怯懦的人都不如。
「怎麼樣,孔菁華,一筆合算的交易,給我你的妖元,我還你一個西西,還讓你……」
她突然壓低聲音,臉上露出諱莫如深的微笑:「還讓你找司籐報仇。」
司籐?孔菁華驚的一跳,說話都說不囫圇了:「司……司籐?」
「是啊,司籐被我控制了,但是制服她也讓我受了重傷,妖力不繼,需要拿別人的。」說著說著,她又懶洋洋倚回沙發靠背,「你還信不過我嗎?取人妖元,只有司籐會的。要不是她在我手裡,我上哪會這種法子啊。」
「不過,也不知道靈不靈……」
她重新看向孔菁華,聲音裡濃重的蠱惑之意:「我不逼你,你自己掂量,好好考慮考慮。」
說著理了理衣服,作勢要走,孔菁華忽然叫住她:「司……司籐真的在你手裡?」
啪嗒,啪嗒。
西竹把小皮球拍的起起落落的,孔菁華呆呆盯著皮球落地時那一點,說:「然後我就同意了。」
秦放問她:「你從來就沒想到過她可能就是司籐?」
孔菁華茫然,然後搖頭。
像是視覺的盲點,思維的盲區,那個西竹,提了好幾次「司籐司籐」,但她居然從未有一絲一毫要將兩者聯繫起來的念頭。
「那你也不怕她騙你?不擔心她拿走了你的妖元之後不兌現承諾?」
孔菁華繼續茫然搖頭。
她只知道,經歷了妖元離體的巨大痛苦之後,她掙扎著大汗淋漓地抬頭,第一眼看見的,是自己濡濕的的垂下的紛亂白髮,第二眼看見的……
是那張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臉。
司籐說:「我這個人,說話算話的,我讓你找司籐報仇,你看,現在,司籐就在這了。」
說完,遞了把刀給她。
孔菁華不敢接,瑟縮著往沙發裡鑽,腦子裡無法控制地重複著一個畫面。
一聲悶響,梅妖軟塌塌的身子自高處墜地,而司籐卻轉過臉來,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抹掉唇角殘留的血漬。
司籐歎氣:「你這樣的,有什麼用。」
她把刀把塞進孔菁華手裡,握著她的手,往自己胸口插了一刀,絲毫也不見痛楚,說:「看,我們兩清了。」
又說:「接下來的話,你認真聽好,我要你帶給秦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