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活得久的人,總會藏著些不為人知的故事的。

故事講完的時候,孔菁華頭髮上的淋油漸漸開始板結,順著髮梢往下滴的最後一滴,顫顫巍巍,懸而不落,看的人很是著急。

秦放問她:「你有什麼打算?」

孔菁華想了想,居然說的很是認真:「我要收養一個孩子,好好管教她。如果西西想回來繼續做我的女兒,也可以。但是西西,你要先改掉說謊的毛病——你身上的傷,不是媽媽打的。」

還要收養?秦放真是怒極反笑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西竹接了句:「我考慮考慮。」

秦放心裡咯登了一聲。

考慮考慮?她為什麼要考慮?

回去的路上,像極了第一次和西竹見面時的場景。

深夜,空蕩蕩的街道,相對而立單調而又呆板的街燈,暈黃的光,拉的斜長的影子,像是兩場戲,拉了同樣的一塊背景大幕。

只不過,那時候,他開了車,她背著個小書包走的氣沖牛斗,這一次,他在前面走,西竹無精打采的跟在後面,越走越是垂頭喪氣,步子越來越拖,秦放回頭看她時,她怕不是下一刻就想趴到地上去了,腦袋垂在肩膀之間,偶一抬頭,一張小臉愁苦地像擰了十八個褶的包子。

「走嗎?」

她搖頭:「走不動了。」

「要抱嗎?」

西竹沒說話,過了會,有氣無力地朝他伸出手臂。

秦放過去抱她,西竹那麼小身板,素日裡很輕,今天卻好像頗有了份量,秦放微笑:「西西今天,好像重了不少啊?」

「讓心事壓的?嗯?」

西竹不說話,腦袋搭在他肩膀,兩隻手抱著他的脖子,秦放拍拍她的背心,慢慢地沿著空無一人地街道繼續往回走。

這世上的事,其實簡單,太陽白天會升起,晚上會落下,水冷了結成了冰,熱了沸成氣,果子熟時香甜,不熟時青澀,一板一眼,明明白白,就循這條理活著,多麼容易。

可是還是有那麼多人,因為心事過重,而走不動路。

「秦放,你有夢想嗎?」

秦放的心頭微微一顫,眼睛陡然酸澀了一下,頓了片刻才說:「有啊。」

還以為接下來她會像從前一樣,追問他的夢想是什麼,誰知道她沉默了一下,自己喃喃說開了。

「我也有。」

「我從前很多事情自己不能做主,也不懂,到後來懂了,知道對錯了,事情也做下了,洗也洗不乾淨——我就想著,這世上這麼多人,一定也有人跟我類似的,他們遇到這種事情,都是怎麼做的呢?」

「我向人打聽了很多故事,翻了很多書,發現也有人做過追悔的事情,要麼以死謝罪,要麼青燈古佛了此殘生。我想了又想,我還是怕死的,也不想死,也沒那個興趣學佛,改頭換面重新來過,騙了天下都騙不了自己,何必呢。」

秦放嗯了一聲,問她:「然後呢?」

「然後就破罐子破摔了,老天可能就是安排我來做壞人的,那我就做個風光漂亮的壞人吧。反正都已經破了,再怎麼裝樣,也回不去的。」

秦放沒有說話,她這番論調,佛家一定不愛聽的,佛家講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任你江洋大盜殺人悍匪,只要幡然悔悟就是身如明鏡台,但司籐不是,她身上甚至有一種偏激的悲涼,她背了個名頭,就背一輩子,不爭不辯的。

如她所說,做過的任何事,都認,反正洗不乾淨,就不想去洗了。

「但是有些時候,心裡忍不住會去想,如果,如果能重新來過一次……」

秦放豎起耳朵聽她「如果能重新來過一次」的打算,她卻不說話了。

不過,即便她不說,也能猜出一二的,想重新來過,無非是想要彌補、修正。

酒店已經遙遙在望了,秦放下意識放慢了腳步,這條路走不完才好,這樣就可以把那些煩心事扔在前頭,或者身後,反正永遠不在這條路上。

「如果能重新來過,我要做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從小就聽話、懂事,對人友愛,人人都喜歡我……」

秦放實在沒忍住,噗一聲笑出來了,他前面多少瞭解了她在幼兒園的作為:聽話?懂事?對人友愛?據自己瞭解,她也就差欺男霸女揭竿造*反了。

西竹居然沒生氣,等他笑完了才說下去。

「後來發現,其實也改不了,你就是你,脾性已經成了,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得掉。再後來發現,命都改不掉,從前不喜歡做的事情,還要再去做一次……」

秦放心頭一震,驀地停下了步子,西竹卻不想再說下去了,她摟緊秦放的脖子,低聲說了句:「困了,我要回去睡覺了。」

回到房間,秦放照顧著西竹上床睡覺,她整個人小小的,蜷縮在被子裡頭,眼睛空睜了會就閉上了。

秦放不想打擾她,一個人去客廳坐,掛外套時,手感有些不對,展開一看,才發現挨著肩膀的地方濕了一小塊。

這意外的發現讓秦放怔了許久,點煙的時候,手有些抖,兩次都沒打著火。

——從前不喜歡做的事情,還要再去做一次。

司籐已經有了決定。

秦放把剛點著的煙掐滅在煙灰缸裡,轉身折回臥室,西竹睡的很不踏實,眉頭皺的像一個疙瘩,被子也踹掉了一半,秦放幫她拉好被子,叫她:「西西?」

沒有回答,屋子裡好安靜,看看時間,凌晨兩點多。

這一夜好長啊,易如出事、和孔菁華對峙,覺得已經把好幾天的力氣都一起用完了,居然才兩點多。

秦放坐到床邊,輕聲又叫她:「司籐?」

還是沒有回答,但秦放總覺得,看到她的睫毛,很輕很輕地……顫了一下。

秦放輕輕笑起來。

「司籐,不要去殺孔菁華。」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我猜想,妖怪的時間都要很長,長大要很長,修到妖力也要很長。之前你那麼短的時間聲名鵲起,精變沒幾年就成了人人聞之色變的女妖司籐,是因為同類相食,你拿走了別人成百上千年修來的妖力妖元,自然見效很快。」

「但是打回原形,從頭再來,你等不了了,你想像從前對付沈銀燈一樣對付孔菁華,是不是?」

「可是司籐,你自己也說,識字明理,知道自己是妖怪之後,你痛恨做過的那些事情,就是那些事,讓你終其一生,都不被同類所容。」

「殺沈銀燈,還可以說是情勢所迫,她原本就想殺你,又害了瓦房,為瓦房報仇無可厚非。可是孔菁華……」

「孔菁華到底不一樣,她犯下的錯,又不能簡單歸咎於作惡。況且,她真的收養你,對你很好,你們是做過母女的。你可以去殺她,但是殺她之後,你真的心安嗎?」

「你做了一世司籐,就不開心了一世。這一世,何必再背同樣的負累。」

西竹忽然抽出手,不耐煩似的翻了個身,轉向了另一面。

秦放的聲音低下來:「其實,如果你真的想要妖力,我身上有的。」

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忽然想起顏福瑞說的話。

那時候,他昏迷乍醒,顏福瑞給他詳述之前發生的事,說到這一節時,一驚一乍:「秦放啊,你知道不知道,你從十幾樓掉下來,全身的骨頭都碎了啊!一節節的碎!醫生說,內臟都摔裂了啊,剩的就只一口氣!就一口氣!」

「司籐小姐說,妖力入體之後,會把你破碎的骨頭臟器都粘合起來,我打個比方,這妖力就好像強力膠水一樣,你以為你的骨頭是一整塊,其實不是,其實還是無數的碎塊,只不過這妖力太厲害了,粘合的好像一整塊一樣!」

顏福瑞表達的含糊,他卻聽明白了,碎了就是碎了,這世上沒有真的修補成新,他可以重新站起來,重新呼吸,皆因妖力在體內流轉,把妖力比作電,他就是依賴這電而運行的機器,一旦缺失,百樣零件同時罷工。

「反正,這妖力,本來也是你給我的。沒有你,早在囊謙,我就死啦。你先給我一口還陽之氣,又引渡給我妖力,我從閻王手裡偷了好多日子了,這世上講究有恩必報,我報答你,也是應該的。」

「如果妖力起不了作用,你一定要一個妖怪真正的妖元,那……」

秦放笑起來,他站起身,看了西竹好久,然後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她的額角。

他的聲音低的像是在耳語。

「那這個孔菁華,也不應該是由你來殺。」

風有些大,秦放出了酒店,下意識先低頭看表,只凌晨三點多。

他知道司籐在聽,希望她能聽明白,司籐保留了之前的記憶,她的情形,或許不算真正的再世為生,但總是一次機會。

新的機會,新的一天,總值得去珍惜,總該做些不一樣的事情,就好像幼時的司籐終日活在丘山的陰影之下,但現在的西竹,總是有快樂自在的時候的。

命運或許還和從前一樣,長了一張嘲弄的臉,但這一次,總有人站在你邊上,願意為你做些什麼了,不管你在不在乎。

醫院和孔菁華的家,兩個方向,秦放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去醫院。

總要跟顏福瑞交代一聲的。

篤篤門響,輕的很。

孔菁華還是聽到了,她才剛收拾停當,那頭被炒菜的油幾乎浸透了的頭髮,耗了她三輪洗髮水,站久了發虛,胸口一陣陣的悶疼。

秦放,又是那個秦放,幾年前,他險些掏了她的心,那一次,折了她多少壽命,若是用人的壽數來作比,是把她從甫生白髮一把推到了雪滿白頭。

大限將至這話,不是隨便說說,從前化歸原形,倒都還是碧色修竹,那次之後,竹色逐漸蒼黃,枯萎的細小可笑,倒是正合適扎作一把五大三粗的掃帚,蓬頭垢面,哪有當年躋身四君子之列的一點風雅?

篤篤,篤篤篤。

孔菁華從恍惚間回過神來,趕緊過去開門,門一開,先還以為是每人,緊接著反應過來,趕緊往下看。

是西竹。

孔菁華先是一怔,繼而又驚又喜:「西西,你回來了?」

西竹好困的樣子,打了個呵欠,向她抬起手臂。

這是要抱。

孔菁華慌慌的去抱她,直以為是在做夢,又朝門外去看:「秦放送你回來的嗎?他人呢?」

又說:「我知道西西是妖怪,也好,以後相處,也容易多了。」

西竹沒有說話,她依偎在孔菁華懷裡,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脖頸。

當年,她就是那樣咬開了梅妖的咽喉。

小妖怪,或許是小,也沒有妖力,但是,未必沒有好處。

有誰,會提防這樣一個……小妖怪呢。

《半妖司籐(司籐原著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