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著治學嚴謹的精神,我去查了一下「梳妝台」的意思。
——梳妝台,就是用來化妝的傢俱裝飾。
這回答很誠懇,但是我的絕倒也同樣發自內心。
讓我如何能認,這乾巴巴的一句話,可以詮釋梳妝台的意義?
難道你們願意承認,梳妝台之於你們的意義,如同板凳、條桌,甚至……馬桶,都只是傢俱的一種?
請閉上眼睛,想像一個細雨如霧的黃昏。
暮色如無聲無息的靈,向著屋內蔓延,蔓過鏤空的梨木花窗,自窗欞鋪排而下,行進處帶起絲絲的冷,有著霧的形骨。
這空蕩而又華美的女子閨房,內外之間橫亙如紗帷幕。帷幕的那一邊影影綽綽,似在竊竊私語,喚你去看。
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風過,掀開簾幕一角。你看到,在內室的角落之處,巨大的陰影之中,矗立著梳妝台。
最古樸的樣式,暗紅而泛著亮澤的釉彩漆光,週身盤滿最繁複華麗而又精美的紋路。
穩重、不起眼、不擾攘、不譁眾取寵,隱在暮色與暗影之中,慵懶而散漫。有那麼片刻,對,你沒有看錯,她秀眸惺忪,粉膩酥融,空氣中盈滿致命的魅惑嬌嬈,唇角微微勾起不著痕跡的笑。
朱唇輕啟,似是對你說:來吧,這裡有釵鈿步搖、胭脂螺黛,發綹梳篦、香澤蘭膏,哪怕你容顏慘淡形同嫫母,我也可以把你細細研作風鬟霧鬢、顏如舜華。
梳妝台,她是靜候在暗處、以女子為食的妖。
那青衣的牽驢小僮,對著王朝抽抽搭搭哭訴了大半個時辰。王朝有些不耐,但仍按壓著性子,好聲好氣跟他解釋。
「你家公子可能在哪裡吃酒吃醉了,或是一時迷路……你不是說他頭次到京城嗎?」王朝耐心勸導,「一夜未歸也不稀奇,你去客棧好生等著,沒準兒他早已回返,找不著你大發脾氣呢。」
好說歹說,終於將青衣小僮勸走。
進得府內,馬漢他們看著王朝直樂。其實四人是一併回府的,偏那守候在府門口的小僮一眼盯上了王朝,死攥住王朝衣角不放,說是要喊冤。
「終於勸回去了?」馬漢說,「倒是個忠心的僕從。」
「他們家公子一夜未歸,他便急得大哭,不知哪個促狹鬼捉弄他,讓他來開封府喊冤。」王朝抹一把額上的汗,「我見得多了……這些個進京趕考的書生,一到京城便迷了心智花了眼,一夜未歸……哼,沒準兒就醉在哪個酒樓、宿在哪條花街柳巷……」
「話也不能這麼說。」展昭恰巧經過,駐足聽了片刻,「那人若是這樣的性子,貼身僮僕豈會不知?也不會如此焦惶無措了。」
幾人忙站起:「展大哥。」
「那小僮還說了些什麼?」展昭看向王朝。
「還說……」王朝摸摸後頸,「還說他們公子夜半溫書困乏,就到旁邊的玄武大街東四道走走……直至今晨還未歸返。」
「東四道……」展昭沉吟,「東四道要偏僻些,他若真是在東四道走丟的,必不是去了什麼青樓楚館。今晚你們巡夜時,多多留意那頭。」
「展大哥盡可放心。」張龍拍胸脯,「今兒是我和趙虎巡玄武大街,東四道若有什麼不對勁,我們定會查個究竟。」
張龍言出必行,當晚和趙虎在東四道逡巡良久,細細查探,一無所獲。
「早說了展大哥是多心了。」瞅著四下無人,趙虎很是不顧官儀地伸了個懶腰,「那書生沒準兒已經回去了。」
兩人再看一回,出了東四道,經由玄武大街回府。
行至玄武大街中段時,張龍忽地咦一聲,示意趙虎看向道旁。
藉著客棧簷上高掛的燈籠,趙虎看得明白,那蜷縮在客棧牆角處的,正是白日的青衣小僮,靠著牆壁睡得正香,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截繩,牽驢的繩。
可惜的是,另一頭並沒有驢。
趙虎近前,俯下身細看,那韁繩另一頭破口甚是平展,顯是有人剪斷了韁繩順手牽驢,可歎這小僮睡得太死,丟了家當都不自知。
「小兄弟,」趙虎晃那小僮肩膀,「怎麼睡在這兒了?」
那小僮睡眼矇矓,打著呵欠醒轉。
如張龍所料,醒轉之後先哭驢,哭了約莫一盞茶工夫,爾後抽抽噎噎、斷斷續續道出個中原委。
其實那小僮未曾說時,張龍心中已猜了個八九分,現下那小僮所言,只是印證了他心中所想罷了。
果然,那書生尚未歸返,客棧老闆只樂意跟錢對話而不願意講人情——當然,客棧老闆跟這小僮也沒什麼人情可講,於是乎將其掃地出門。
小僮哀哀哭個沒完,張龍和趙虎面面相覷,長歎一口氣,暫且將小僮領回開封府。
來尋展昭時,展昭正要睡下,只著白色裡衣褲過來開門。張龍揀緊要處跟展昭說了一說,算是對展昭日間吩咐有個交代。
那小僮一直站在張龍背後,小臉糊得像個花貓。眼淚總算止住,悲慼之情不減,好幾次又有抽噎的勢頭,還有一次鼻涕流將下來,哧溜一聲又吸了回去。
展昭看著既覺心酸,又感好笑。
送走張龍,展昭沒了睡意,在室內踱了一回,心下有了計較,穿上藍衫抓起桌上巨闕,悄無聲息自府中後院躍了出去,直奔東四道。
東四道其實勉強算是一條街鋪,只是位置既偏離主街又遠,白日裡生意尚且寥寥,更遑論夜間了。兩邊商舖,這兩年搬走了不少,剩下些許幾家更不成氣候,不到晚間便已關門落鎖,到了夜半更加靜得駭人。
展昭便在青石板鋪就的道上來回走了幾遭。張龍說得沒錯,的確沒什麼異樣之處。
若我是那書生……
展昭放緩腳步,蹙眉細細思量:若我是那書生,溫書睏倦,來這東四道信步閒走……有什麼人會出現?偷?賊?搶?盜?
不對,他輕輕搖頭,一個身無長物財帛寡薄的書生而已,賊盜哪會對他生出興趣?
百般思量不得解,展昭搖頭苦笑,便欲回返。
走了沒兩步,忽地停下。
左首邊,似乎有什麼異樣。
展昭緩緩轉至左側。
方才看時,左側只是普通的商舖,黑魆魆的大門緊閉,普通的破落衰頹。
現下,卻不見有商舖,突兀現出一條幽長的深巷,薄霧繚繞,巷子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往這邊來。
展昭下意識握緊手中巨闕,凝神細看。
一頂雙人抬的輕乘小轎,穿過那些浮沉的乳色霧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展昭面前。
抬轎的兩人,一身下僕裝扮,兩人一般的目光呆滯、木然僵直,若非說二人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右首邊那人年紀稍輕些,站立時背脊駝得厲害。
轎簾輕掀,下來一位年輕的女子。
那女子著一身白色羅裙,挽鳳髻,兩鬢的發鬆鬆散落,閒閒綰三兩絹花,冰肌玉膚,細潤如脂,鉛丹其面,點染曲眉,端的是芳馨滿體,瑰姿艷逸。
饒是展昭定力如斯,也不覺心蕩神移,堪歎世間竟有如此美色。
「公子,」那女子低眉斂額,吐氣如蘭,「小女子歆慕公子丰神俊朗,暗自心折,不知能否邀公子移步一敘?」
這樣的良辰,這樣的美人,若擱了你,魂魄早飛了九天去,骨頭酥麻軟透,除了點頭稱是,眼睛都捨不得移開半分,哪還會問眼前玉人的來歷緣故?
展昭忽地有些明白,那書生究竟去往何處了。
那女子面頰泛紅,眉目流轉之間,叫人不忍拂她之意。
「相請不如偶遇,」展昭微微一笑,「煩請姑娘前頭帶路。」
這巷子遠比看起來的要幽深漫長,愈往裡走便愈是雲靄濃重,陰冷浸衣。那女子棄了軟轎,與展昭並肩而行。
巷子很窄,觸手是濕漉漉的巷壁,壁角是積年的暗綠色苔蘚,週遭很靜,偶爾會聽到滴答的水聲,還有展昭自己的腳步聲。
是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
那女子並那兩個轎夫,走起路來落腳無聲。有幾次,展昭恍惚中覺得,只有自己一人在這條深不見底的巷中行走,不知為何而來,也不知要往何處去。
或者,自己是迷路了,不知道是迷失在哪個幽暗而古舊的夢裡。似乎轉過一個彎,就會有慇勤的店小二拎著茶壺迎上來,招呼一聲:「客官喝茶。」而遠處的繡樓上,憑欄而立的華服女子正用團扇遮了臉,欲語還休的眼波微轉,便醉了樓下癡癡仰望的翩翩少年。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女子停下腳步,向著展昭嫣然一笑:「到了。」
到了?
展昭抬起頭,高處的匾額之上,「天香樓」三個朱漆篆字似真似幻,忽而近在眼前忽而遠在雲端,忽而遒勁有力忽而綿軟無骨。展昭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時,那三個字似乎動了起來,一忽兒分開一忽兒又湊至一處,似在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他記得清楚,開封城中,這許多街道巷陌,並無一家叫作「天香樓」的門面。
展昭覺得漸漸昏沉,頭重得厲害,眼前的顏色也似乎泛著詭異的色澤,有香氣盈於鼻端,那女子的纖纖玉手攀住他的肩,湊至他耳邊低聲道:「公子,你醉啦。」
語音靡軟,吐氣如蘭,展昭低頭,對上如水雙眸。
那眸子,似蘊藏說不出的魔力,牽引他沉溺其中。
週遭漸漸喧囂,輕歌曼舞,絲竹盈空,有人執著牙板,咿咿呀呀不知唱誰的艷詞麗賦,門內傳來呢喃綿軟的女子嬌嗔。忽地哎喲一聲低呼,不知是誰倒翻了酒杯,那酒香慢慢溢開,愈溢愈滿,愈滿愈暖,通體竟是說不出的舒暢。
那女子扶住展昭,悄聲道:「公子,夢蝶扶你進去啦。」
夢蝶,如此綺夢,艷異若蝶。
坐於廳堂,鶯歌燕語,軟香襲人,夢蝶偎依於展昭身側,一杯杯勸他水酒。說來也怪,明知不該飲,酒到唇邊,還是不由自主啜下。
「公子,」夢蝶清喉嬌囀,「公子可喜歡夢蝶?」
喜歡?剎那間,展昭竟有片刻失神,喜歡她嗎?似乎不是,如果不是,喜歡的是誰?
待要去想,頭痛欲裂,低首看時,眼前的玉人腮暈潮紅,羞娥凝綠,秋波流轉,眸中儘是希冀之色。
「公子尚未回答夢蝶。」夢蝶含嬌細語,「公子是否喜歡夢蝶?」
要怎生回答?
夢蝶的目光,柔情似水又灼熱如火。展昭額上滲出細汗來,「喜歡」二字梗在喉間,是說還是不說?
進退維谷之間,身後忽地有人撲哧一笑,道:「展昭,你叫我好找,原來是叫夢蝶姐姐勾了魂兒。」
展昭渾身一震。
這聲音,除了端木翠,再不作第二人想。
香風襲面,環珮叮噹,明知來的是端木翠,整個人卻似魘住了般,動彈不得、出聲不得。恍惚間看見一身碧色羅衣的端木翠在身側款款落座,眉眼間似籠了層紗,怎麼看也看不真切。
「聽妹妹的口氣,跟這位公子竟是舊識?」夢蝶不動聲色地為端木翠斟上一杯酒,「只可惜……」
「可惜什麼?」端木翠粲然一笑。
「可惜天香樓不講先來後到。」夢蝶眼底掠過幾分自得,「他既是我帶回來的,便是我的人……規矩使然,只能在這兒跟妹妹賠個不是了。」
「這樣啊。」端木翠笑笑,「姐姐說得也不盡然,人確是你帶回來的,可是能不能留得住,現下還很難說。」
夢蝶身形一滯,執壺的手便僵在半空之中。週遭諸人似也發現兩人言語不對,俱都側目而視。
「聽妹妹的口氣,似乎要和我搶?」
「不是似乎。」端木翠認真糾正夢蝶的語病,「是明擺著,明擺著要和你搶。」
夢蝶不語,良久搖頭輕笑:「罷了,你是新來的,這次便不和你計較……妹妹醉了,趕緊回房休息是正經。」
沒叫她「滾回房」,已經很是客氣。
「我今晚沒什麼胃口,東西吃得少,酒更是半滴未沾。」端木翠不領情,「倒是姐姐你,對我的說辭推三阻四,你是喝多了,還是害怕了?」
夢蝶強按下心頭怒氣:「端木翠,我已給足你面子。」
「姐姐這話就更不知從何說起了。」端木翠故作訝異,「我的面子是自己掙的,從來都不是別人給的。」
夢蝶怒極,衣袂微顫,竟說不出話來。
「人我是帶走了,」端木翠扶起展昭,衝著夢蝶嫣然一笑,「姐姐不高興的話,盡可以來搶,我就在樓上,隨時候駕。」語畢,似乎是故意氣夢蝶,她頗為親密地湊近展昭耳畔,柔聲道:「展昭,我扶你回房……」
說到後來,面現嬌羞之色,聲音細不可聞。
週遭諸人只當端木翠是說了什麼親密之語,俱都會心而笑。夢蝶臉色煞白,恨恨看向端木翠,恨不得生啖其肉。
只有展昭,將端木翠的話聽了個齊全。
端木翠說:「展昭,我扶你回房……回去再揭你的皮。」
夢蝶眼睜睜看著端木翠扶住展昭離開。
先是氣,只覺腹內一團火,騰騰騰冒將起來,心肝肺肚腸,通通炙烤得難受,然後是手腳發顫,整個人都站不住,抖索著扶住桌沿坐下,不消抬頭,她都知道週遭是什麼樣的目光。
跟紅頂白、拜高踩低,素來就是天香樓的習氣。
居然用搶的,居然來搶!怎麼可以來搶!
剎那辰光,夢蝶轉了無數個念頭:她既搶走,我便上去再搶回來,還要在她臉上狠狠抽上一記方得解氣。
不,不,怎麼作如此想?這不是她夢蝶的作為。
綺如夢,麗勝蝶,夢蝶是什麼人物,多少公子王孫一擲千金,只為博她紅顏一笑。這世上的物,只要她喜歡,眼眉兒輕輕一掃,自有人爭著呈上。這世上的男人,只消見了她的面,無不心心唸唸魂牽夢繞。只有他們追著她亦步亦趨,哪有她去倒追別人的道理?
任何時候,她姿態都端的好看,她高高在上,她矜持婉轉,只聽過蜜蜂逐花而走,哪有花兒逐蜂的道理?
她是天香樓最嬌妍盛放的花,展昭沒理由不喜歡她。
初時的盛怒漸漸消弭,夢蝶神色自若地端起方才為端木翠斟就的酒,一飲而盡。
「端木妹妹。」夢蝶緩緩抬起頭來,手中兀自把玩飲空的酒杯。
端木翠停下腳步,回頭看夢蝶。
「你喜歡展昭,硬要把他帶走,做姐姐的也不好留他。」夢蝶粲然,「只是,他今晚若來找我,做姐姐的是接,還是不接?」
言下之意:人是被你強行帶走的,可心還留在我這兒,瞅著空子,他還會回來。
端木翠笑笑:「不勞姐姐費心,我信他不會的。」
「不會嗎?」夢蝶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故意說與端木翠聽,「妹妹恐怕還不知道展昭已經中了我的『迷夢』吧?端木妹妹,不消多時,他的眼裡心裡都是我,連他的夢裡都只有我——只要他對我說出『喜歡』二字……」
聽到「迷夢」二字,端木翠的臉瞬間轉作煞白,雙唇緊咬,頓了片刻,一聲不吭,扶住展昭便走。
「你當然不愛聽。」夢蝶喃喃,「只要他對我說出『喜歡』二字,他的魂魄就會認我做主人。端木翠,你不是喜歡搶嗎,我倒要看看,屆時你怎麼來搶。」
推開門扇,端木翠的腿驀地發軟,再扶不住展昭,兩人幾乎是一併跌進門內去的。
肢體似乎再不聽自己使喚,若擱了平時,怎麼會摔倒?展昭苦笑,那夢蝶不知給自己用了什麼毒,先是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現下更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凝神聽週遭動靜,還好,端木翠似乎沒有摔倒,只是,她倚著門欄坐了好久,才慢慢地起身關門。
落閂之後,端木翠低低喚了幾聲展昭,便伸手來探展昭鼻息。
展昭心中好笑,忽地有溫熱液體滴落臉頰,心中驀地一緊:端木翠竟哭了。
再一細想,不覺得脊背發涼:她為什麼哭?難道她連我的鼻息都探不到了?
正怔忪間,就聽端木翠低聲道:「展昭,我第一次見你,跟你說過什麼?」
說過什麼?
「我同你說,人間有法,鬼蜮有道,開封府掌世間禮法,細花流收人間鬼怪。收伏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為什麼多管閒事?」
是啊,為什麼多管閒事?他看見夢蝶之時,就知曉夢蝶必是妖孽,既是如此,為什麼不即刻收手?
「你素來就是這樣,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條命,為什麼不好好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這許多年,為天下,為百姓,為青天,為公理,為道義,多少次險象環生,多少次命懸一線,嚇,早忘卻了自己。
「展昭,你聽得到我說話嗎,你已經陷在『迷夢』之中了嗎?」
見展昭不答,端木翠一顆心如墜冰窖,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抽離了一般,怔怔瞧了展昭好久,緩緩俯下身子,在展昭額頭輕輕吻了一吻。
九天之上,陰曹之內,人世之間,大羅神仙也好,妖魔鬼怪也罷,身入迷夢者,未嘗見有得歸。
展昭初時尚聽得到端木翠說話,後來倦意襲來,明知不該睡,還是睡去,漸漸遁入黑甜之鄉。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許久都未曾睡得如此舒服了,四肢百骸都似得了喘息之機,懶懶地不肯動彈。鼻端是青草的芳香氣息,臉頰癢癢的,似有什麼在躡爬。展昭並不睜眼,唇角卻漾出一絲笑意,驀地伸手去撲,睜眼看時,一隻小不丁丁的促織正驚慌失措地四下亂撞。展昭玩心頓起,只把促織攏在手中不讓它出去,過了好久才鬆開,那促織如逢大赦,撲撲晃晃地去了。
展昭這才懶懶舒了個懶腰,四下看時,卻是在林中睡了個長長的午覺。日頭已然西斜,陽光卻仍有些刺目,伸手摸向腰間,還好,巨闕還在。
行走江湖,居然如此大意,大剌剌在林中睡了這許久——幸好沒被過路的小賊牽了兵器摸了盤纏,否則,這臉可就丟大了。
展昭撣了撣如雪白衣,忽地回轉頭,向著林子深處嘬了個呼哨。果然,不多時,就聽得馬兒踢踏聲響,踏雪似是等得不耐,只顧自己疾奔,越過展昭身側,竟是停也不停。
展昭吃驚不小,道:「好傢伙,連主子都不認了。」雖如此說,腳下卻半分不慢,一個疾步趕上踏雪,翻身上馬,踏雪嘶鳴一聲,越發奔得快了。
策馬出林,沿山道蜿蜒而下,極目四望,遠山的輪廓漸彌於暮光之中,向下看時,偎依於山腳的湖澤如粼粼鏡面,無窮無盡伸廣開去。
饒是緊趕慢趕,行至山腳已是暮色四合。展昭躍下馬來,牽著踏雪沿著水澤之側緩步而行,近岸的蘆蕩隨風搖曳,遠處的湖心尚有晚歸的漁舟,一盞風燈懸於舟首,明明滅滅如同螢光。
忽聽得有人喚他:「展昭。」
心中一動,就聽吱吱呀呀的搖槳擊水之聲自蘆蕩深處一路過來,回頭看時,卻是一艘黑魆魆的烏篷船。端木翠一手掌燈,一手掀開蔑篷的帷簾,眉目間儘是盈盈笑意。
展昭心中一喜,鬆開踏雪韁繩,一個箭步搶上船去,笑道:「你竟先到了。」
端木翠噓了一聲,回身指了指船篷之內。展昭心中會意,果噤聲不再言語,探身向船內看時,見床上躺著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鼻息綿長,睡得正香。
展昭笑著低聲道:「你動作倒快,竟將盧生劫了出來……這樣也好,這書生身子單薄,挨不得牢獄之苦。」
端木翠點點頭,反手將帷簾掩上,示意展昭在船沿坐下,將風燈置於身側,悄聲道:「你呢,在淮陽城中可有收穫?」
展昭點頭:「已經找到藥店的掌櫃,證實當日是盧張氏而非盧生在他處買過砒霜……這盧張氏夥同姦夫害死夫君,卻渾口胡言,買通了淮陽縣令要將殺人之罪栽贓在小叔子盧生頭上……若非我們無意中勘知此事,這盧生只怕要稀里糊塗掉了腦袋。」
端木翠道:「我自水路過來時,聽人說開封府尹包大人不日會取道淮陽城入京。展昭,不如把這案宗交到包大人手上,包大人鐵面無私明察秋毫,定會還盧生一個公道,將那姦夫淫婦繩之以法。」
展昭笑道:「我心下正是這麼打算的。算起來包拯應該明後日就到,屆時尋個便宜之處,將這案子細稟就是。」
端木翠忽地啊呀一聲:「展昭,我自淮陽大獄將盧生劫出……你說包拯會不會問我劫獄之罪?」
展昭振臂舒了個懶腰,仰天躺倒於艙板之上。端木翠秀眉微蹙,伸手拉展昭衣袖道:「展昭,你倒是說呀,包拯若問我劫獄之罪,我該怎麼辦?」
展昭反手握住端木翠的手,笑道:「包黑子什麼都好,就是太不通情理了些。按說劫獄也是為了救人,可是依他的執拗脾氣,倒是有七分可能去問你的罪。這須不能怪他,官場之上自是比不得江湖之中率性恣意。屆時救了盧生,我們便逃之夭夭去也,就算包拯要問你之罪,也是鞭長莫及。」
端木翠禁不住咯咯笑出聲來,伸手去刮展昭鼻端道:「堂堂南俠,也是個不守法理之人。」
展昭偏頭躲開,亦笑道:「不守法理之人多了,白玉堂、歐陽春,豈不都是如此?只消無愧俠義二字便是。」
端木翠低低嗯一聲,亦在展昭身側躺倒,先是點數空中星星,忽地偏頭看展昭,柔聲道:「展昭,此間事了,我們要去往何處?」
展昭道:「你也說是『此間』事了,此間事了便去別處。天下這麼大,拯危濟困行俠仗義的事,便是做一輩子也做不完。」
端木翠卻不出聲,良久才喃喃道:「拯危濟困行俠仗義……展昭,你會帶上我一起嗎?」
未及回答,她又道:「展昭,你會帶上我一起嗎?我也陪著你一輩子行俠仗義,你倦了我便與你說笑話聽,你餓了我便做飯給你吃,不管是開心還是難過,我都與你一起,你喜歡嗎?」
展昭心中一顫,抬眼看時,端木翠雙頰微暈,斂了眼眉,說不出的女兒家嬌羞情態。
見展昭不答,端木翠雙唇緊咬,忽地抬起頭,雙眸亮如明星,低聲道:「展昭,你喜歡嗎?你……喜歡我嗎?」
展昭只覺一陣難以言喻的怪異流轉於胸,一時間竟空曠茫然起來,忽地想到,不對,端木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端木翠見展昭不答,不由心下發急,言語間帶了三分不耐,道:「展昭,你倒是說呀,你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展昭仍是不答,眼前似乎有什麼端倪若隱若現,只是抓之不住,一時間耳畔盡作金石冗雜相撞之聲,顱內紛亂如攪,不覺以手扶額,痛呻有聲。
端木翠再沉不住氣,連聲催促道:「展昭,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只消答一聲喜歡,我這一輩子都會陪在你身邊……」
電光石火之間,展昭靈台驀地轉於清明,猛地抬起頭,厲聲道:「你不是端木翠。」
端木翠一愣,雙眸之中漸漸蒙上陰鷙之色,忽地森冷一笑,五官漸自扭曲,依稀便是夢蝶面貌。展昭待要看得仔細,忽覺身下一空,什麼湖澤、烏篷船通通轉作虛空,整個人直如一片飄萍,空落落墜向無窮無盡處。
不知過了多久,肩背實實觸到地面,驀地睜眼,竟是身處女子繡房之中。展昭憶起先時是端木翠扶他回房,勉力撐坐起上身,抬眼看時,只覺心中一突:面前肅立的女子,竟是夢蝶。
見展昭面有驚愕之色,夢蝶淡淡道:「你怕什麼,你從迷夢之中得脫,我便尋到此處,候你醒來。」
展昭不語,四下看了看,沉聲道:「端木翠呢?」
夢蝶冷笑一聲,並不回答,直直盯視展昭良久,忽地俯下身子,嘶聲道:「展昭,我有什麼地方不好,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展昭一愣,偏過臉去避開夢蝶,站起身道:「夢蝶姑娘,喜歡與否,緣分使然,不可強求。」
夢蝶冷笑,雙目之中透出猙獰之意來,道:「見過我的男人,沒有不喜歡我的。展昭,憑什麼你便是例外?」
展昭只覺匪夷所思,無奈搖頭:「夢蝶姑娘,你似乎太過偏執了些。」
夢蝶雙目暴起,面貌竟扭曲得異樣醜陋,道:「展昭,你是否嫌棄我不夠貌美?」
展昭見夢蝶執念如斯,心生不悅,卻又有幾分憐憫之意,頓了一頓才道:「展昭並非貪慕美色之人。」
夢蝶呵呵冷笑,語帶譏諷道:「我先時還以為你是另有所愛,可是適才在迷夢之中,你還不是一樣不喜歡端木翠?既然你並非心有所屬,你怎麼會不喜歡我?你定是嫌我不夠貌美,是也不是?」
展昭聽她胡攪蠻纏,不覺眉頭皺起,不欲與她多話,誰知夢蝶忽地攫住展昭手臂,道:「跟我走。」
原來天香樓後院別有天地。
精雕細畫的屋子,鏤空的梨木花窗,室內不舉燈火,一片漆黑暗沉。
端木翠輕輕掀開垂地的紗幕,角落裡立著梳妝台,黑暗中看過去,週身墨一般黑,只鏡面泛著些許暗光。
奇怪,端木翠抿了抿嘴唇,重又將紗幕放下。
老早便偵知東四道有異樣妖孽,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只是派了細花流門人暗暗查訪。派出去的門人男女雜半,女弟子一無所獲,悻悻回歸,男弟子竟一個都未曾回返。
怪哉,要知道細花流門人,都是精魂附於人偶,就算遇到異狀傷了肢體,精魂也會自然折返端木草廬,怎麼會一去杳然,渾無消息?
終於按捺不住性子,親自出馬,終於發現東四道不起眼的一隅,竟通往妖孽之所。
略一思忖,心下有了計較,斂去上仙光華,尾隨那些個外出誘男的女子,一路來到天香樓。
在樓外躑躅許久,正不明所以間,樓內的鴇母出門看見,臉上竟有些許憐憫之色:「姑娘是哪一方的游鬼,居然到了這裡?」
居然以為她是游鬼嗎?端木翠不動聲色,給她來了個默許。
鴇母見端木翠容顏姣好,心下一動,便起了收納的心思。
「雖說是個游鬼,」鴇母喃喃,「不過難得是個好模樣兒……」
就此得以留下。
老實說,鬼蜮的聲色場所,端木翠是無心去管的。都有慾望渴求,不能因為人家非人就歧視人家,禁止人家經營娛樂場所。
端木翠要管的是「越界」,如同她對佘公旦說的那樣,做妖做人,都得「守本分」。
冷眼旁觀幾日,終於讓她瞧出幾分端倪。這天香樓中,游鬼女妓不在少數,倒也規規矩矩從無逾越,而以夢蝶為首的另一干女子,卻是人而非鬼。那些在東四道誘惑陽世男子的,正是夢蝶諸女。
如此盤桓幾日,竟無其他發現,明知個中必有蹊蹺,居然查探不出。端木翠不由心下戒備,幕後若果有妖孽為怪,此妖道行,委實深不可測。
再然後,就是展昭出現。
念及展昭,端木翠難掩心下黯然。
展昭身陷迷夢之中,這一世怕是都無從折返。
迷夢,是另一個世界。
譬如黃粱一夢,那人在現實之中,只是個寥落不堪的窮書生,然而迷夢之中,諸多慾念得以成真,官拜卿相、妻美妾嬌、奴僕環繞、令行禁止。你若讓他挑,他會願意長駐迷夢不復醒,還是醒轉做他的窮書生?
換了你,現實之中勞碌營役苦悶困乏,迷夢之中要風得風喚雨得雨,你願意回歸現實,還是投身迷夢?
你認為迷夢是幻象嗎?不,你當它是真,它便是真。
譬如莊子夢蝶,撲朔迷離,究竟是莊周夢作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子?焉知你現下生活,不是另一個世界中你的一場迷夢?
而展昭,若能拋開加之於己的種種道義、責任,亦有自己嚮往的生活吧?以南俠之身而入公門,太多人嘲諷他為名利所誘甘當朝廷走狗,他雖然不爭不辯,但或許,心裡嚮往的還是仗劍快意江湖、鮮衣怒馬天地。
正迷茫間,忽聽得腳步雜沓往這邊過來。端木翠一愣,三指屈伸,捏了個隱字訣,漸隱不復見。
夢蝶砰的一聲推開門扇進屋,拿起案上的火折子,點起桌上燭台。
展昭撩起下袍,抬腳進來,四下環視。夢蝶冷冷道:「不用看了,端木翠不在這裡。」
事實上,端木翠就在她身後,聽夢蝶如此說,促狹之心頓起,待要想個法兒捉弄她一把,忽地一抬眼看到展昭,驚得呆立於當地。
半晌閉上眼睛,口中喃喃「幻象幻象」,復又睜開眼睛,見展昭朗眉星目,分明舊時模樣,驀地了然展昭是自迷夢當中折返,心中又驚又喜,明知展昭看不見聽不到自己,仍是雀躍不已,幾步趕至展昭身邊,連連追問道:「展昭展昭,你怎麼回來的?」
就聽夢蝶道:「展昭,你等我一等,我必不會讓你失望。」
說著執起燈燭,撩開紗幕,逕自去了內室。
端木翠心下好奇,也顧不得展昭在側,待要跟著進去,忽地心念一轉,回身行至展昭身邊,踮起腳尖衝著展昭頸間吹了一口氣,待看到展昭悚然色變,得意之至,咯咯笑著去了。
進得內室,就看到夢蝶端坐於梳妝台之前,對著菱花銅鏡急急敷粉描眉,只是手顫得厲害,好幾次將眉畫偏,又用絹帕重重揩去。口中喃喃道:「是你說憑藉著美貌,便可拴住男人的心,可他眼裡心裡都沒有我,是否我還不夠美?」
說話間又重重往臉上塗擦香粉,手下力大,似乎要將一張面皮兒都搓將下來。端木翠心下駭然,心道,這女人真是失心瘋了。
忽地心下生疑:她口口聲聲「是你說」,這個「你」又是誰?
正思忖間,夢蝶停了下來,湊近銅鏡左右端詳,喃喃道:「是了,我的眼睛不夠清亮,得換一對才好。」說話間伸手探入眼眶,生生將一對目珠摳了出來。
可憐端木翠離得極近,看到這一幕時只覺一陣反胃。夢蝶伸手抽開小櫥一格,從中掏出兩顆目珠,重又塞於眼底,俄頃轉了轉眼珠,又用絹帕將眼底流出的血擦乾,展顏一笑道:「這便好多了。」
言笑晏晏,竟似無事人一般。
直到此刻,端木翠才覺出是這梳妝台有異。
只是這梳妝台半分妖氣都無,木訥訥立於當地,是當真蠢笨,還是大智若愚?
愣神間,夢蝶整裝完畢,急急奔將出去,險些被紗幕絆倒:「展昭,我新整的容妝,你可還喜歡?」
展昭如何察覺不出夢蝶容顏有變,只覺脊背涼氣冉冉而起,半晌強自定神,搖頭道:「夢蝶姑娘,你為何執念如斯?」
一語既出,夢蝶滿懷希冀的臉龐瞬間頹敗,胭脂塗就的雙唇竟也現出灰白之色來,顫聲道:「你還是不喜歡,我還是得不了你歡心……是你說憑借美貌就能留住男人的心,為什麼還是不行?」說到後來,聲嘶力竭,仰天大笑,眼中不斷落下淚來,喃喃道:「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什麼美貌,全是騙人的東西……」說到後來,軟軟癱倒在地,面上俱是幻滅淒絕之色。
與此同時,梳妝台的菱花鏡面,忽地迸出一道細小裂縫,長不逾一指,方才迸出,旋即收愈。
端木翠鼻端驀地嗅到妖異氣息,一瞥眼看到鏡面裂痕行將隱去,不遑多想,低斥一聲:「去。」
掌心之內絲絲縷縷赤紅色的三昧真火交纏而去,那裂痕收口受阻,撐得片刻,不敵三昧真火之力,裂縫便往週遭四散,蛛絲般蔓延開來。
端木翠只覺鼻端妖氣大盛,心中大喜,催動念訣,三昧真火初時如絲如縷,繼而如涓如流,緊接著如同火蛇出洞一般撞擊鏡面。那鏡面漸漸裡凹,就聽畢剝一聲,鏡面嘩然而倒。那火蛇得了出處,更往梳妝台深處鑽伸而去,俄頃就聽梳妝台腹內有悶雷般低吼之聲,緊接著四下晃動,似要爆裂開來。
端木翠得意一笑,收了三昧真火,心道:看我不將你炸得四分五裂。
轉頭行了兩步,忽聽得背後炸雷般震響,不由暗叫糟糕:竟高估了這精怪,下了這許多猛料,眼見它是撐不住了,炸死了它事小,只展昭還在外間,不可帶累於他。如此心念急轉,忙脫下身上裙袍,就聽轟然一聲,氣浪翻滾,端木翠被氣浪掀翻出去,恰好跌落展昭身側,覷準展昭所在,將那袍子張開出去。那裙袍將幾人罩於身下,遮了個嚴嚴實實。
展昭見夢蝶哭得淒楚,本待寬慰於她,忽聽得室內巨響,緊接著翻出一個女子來。那女子甫一著地便將外袍張起,說來也怪,那外袍竟如金鐘罩一般脹實了開去。展昭識得是端木翠,心中一寬,道:「你果然在這裡。」
就聽隆隆翻炸之響不絕於耳,週遭更是灼熱逼人,端木翠先去看夢蝶,待看到夢蝶的臉時,低低歎一聲,道:「我果真未猜錯。」
展昭聞言低頭,委頓於地上的女子仍是先前裝束,但眉目寡淡,容顏稀疏平常,不復先前的瓊姿花貌。
展昭心中一凜,看向端木翠道:「她……她也是精怪嗎?」
端木翠搖頭道:「她算什麼精怪,依附於精怪的可憐人罷了。」想想又覺後怕,倒是多虧了夢蝶,否則上天入地,都未必能找得出那精怪影蹤。
展昭問她:「那精怪可怕得很嗎?」
端木翠失笑:「我哪裡看到它真身了,速速一把三昧真火餵它升天。虧得眼疾手快,待得它裂縫合上,我都不知該如何對付。」
夢蝶先時不語,聽到此處,渾身一震,顫道:「你……你毀了那梳妝台?」
端木翠道:「怎麼,你還捨不得?這梳妝台日日吸取你的嬌妍壽元,終有一日害你油盡燈枯、血虧髓空。」
夢蝶惶然道:「你混說什麼,是它許我如花美貌……」
「如花美貌?」端木翠冷笑連連,「這世上多少女子,為著仙姿玉貌,整日對著梳妝台傅粉施朱,離了半刻都覺惴惴不安,卻從未有人想到,你對著它日日廝磨之時,它已於無聲無息處吸取你的容顏韶華,拿走你的綺年玉貌,在你額上綴下紋絡,返你一堆鉛粉朱丹、胭脂眉黛,你卻還當作寶貝一般珍視,真真好笑。」
夢蝶嘶聲道:「你胡說,我本就樣貌平凡,容顏老去是年歲使然,與梳妝台何干?」
端木翠忽地湊近夢蝶耳畔,冷冷道:「是嗎?你發覺你自己愈來愈丑愈來愈老,哪一次不是在梳妝台前?你茫然無措甚至絕望自苦,卻不知彼時彼刻,它正在鏡中看著你笑……」
一席話說得夢蝶心底生涼,忽地想到:是了,我發覺自己不復往日嬌顏,有哪一次不是在梳妝台前發覺的?
端木翠又道:「你以為是它賦予你如花美貌,哼,在我看來,它只不過是給了你一張鉛朱假面而已。你覺得眼睛不夠清亮,它便給你換了一對目珠;你覺得自己的臉不夠俏麗,它也能給你再換一張面皮。說到底,它給你的都是假的,可是它要的都是真的。它要你真的血氣嬌妍,而你為了充盈血氣,又去攫取陽世間男子的精魂。可笑你自己,還覺得這樁交易多麼公平合算。」
夢蝶愈聽愈是心如死灰,端木翠氣她害展昭身陷迷夢,兀自不依不饒:「最可笑就是你這樣的女子,自恃貌美為所欲為,忽一日遇到男子不受迷惑,你只會疑心自己不夠美,單往容貌上尋出路。嚇,依你這麼想,那些樣貌平常之人豈非不要活了,我還是頭一遭見到你這種……」
展昭見夢蝶如遭雷噬的委頓模樣,不覺起了憐憫之心,伸手拉了拉端木翠,示意她別再說了。端木翠瞪了展昭一眼,雖不情願,還是住了口。
夢蝶沉默良久,低聲開口:「我本是尋常人家女子,許了夫家之後只盼夫唱婦隨舉案齊眉,誰知道自從夫君納得美妾……」
展昭喟然,已然猜到後續情狀。
「初時還只是冷落於我,爾後聽信妾侍讒言,竟要休了我……七出之條我犯了哪個,要受此侮辱……」
「那日對鏡理容顧影自憐,梳妝台竟開口說話,言說可以予我絕世姿容,讓世間男子都匍匐於我腳下……」
說到後來,聲如蚊蚋,不復可聞。
端木翠歎了一口氣,向展昭道:「她這般執拗,也不是沒有好處……若不是她受不了你不對她動心,她也不會拉你來此處重整容妝。若不是她最後絕望怨憤,那梳妝台也不會有所感應迸出裂紋讓我有機可乘……」
展昭疑道:「那梳妝台怎麼會對夢蝶有所感應呢?」
「它吸取了夢蝶血氣,夢蝶若有大悲大慟,它難免受到波及……不過我相信它應是吸取了太多女子的血氣,雖然有所感應迸出了裂縫,但是癒合極快。我動手若是慢上一慢,就收服它不得了。」
展昭奇道:「既是精怪,緣何難於收服?」
端木翠歎道:「它是不同的,它身上半分妖氣都無……也許……也許這些女子都是出自自願,至死無悔,怨憤渴切之氣太強,反遮了它的妖氣吧……」
正唏噓時,夢蝶忽地抬頭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我還可以活多久?」
端木翠倒不瞞她,坦言道:「也就在一時三刻之間,你的血氣被吸去太多,梳妝台既毀……」
夢蝶點點頭,又看展昭道:「展昭,我想問你,在那迷夢之中,你是如何識破我的?」
展昭一愣,抬頭看端木翠,大有躊躇之色。
端木翠知道這是不欲自己在場,心頭有氣,因想著,迷夢之中,夢蝶要展昭對她說出「喜歡」二字,也不知道使出什麼勾引的手段,嚇,自然是不方便對我講的。嘴上卻道:「有什麼稀罕的,說與我聽我也不要聽。」
想著外頭應該平復下來,恨恨瞪了展昭一眼,掀開袍裙出去,終是心有不甘,臨走時狠狠踩了展昭一腳。
展昭不提防端木翠竟來了這麼一手,腳上吃痛,當真哭笑不得。
夢蝶看在眼中,面上露出羨慕的神色來,輕聲道:「這樣看來,你二人卻是極好的。只是那迷夢之中,你始終也不曾說出喜歡二字。」
展昭不答,良久才道:「你適才問我是如何識破你的……你在迷夢之中曾說會一輩子陪著我,你卻不知道,端木,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便會走,她是沒有一輩子這麼久的時間的。」
夢蝶笑道:「你當真是傻,難道你不知道迷夢當中,一切嚮往都會成真?你在迷夢之中仗劍江湖行走天下是何等暢快,只消你願意,你就能過上這樣的生活,而端木翠,也永遠不會離開。」
展昭沉默許久,方才淡淡一笑:「拋下包大人、道義、職責的展昭,並不是我所認識的展昭,而情願追隨這樣一個展昭的端木翠,亦不是我認識的端木翠。」
端木翠恨恨出了袍裙,方覺日光刺眼,赫然已是正午時分,鼻端尚有硫磺硝味蔓延,週遭橫七豎八或坐或躺著一些癡傻男子,想來都是曾被誘入天香樓之人。命是撿回來了,惜乎精魂已去,也不知是喜是憂。
正愣神間,忽聽有人喜氣洋洋地叫她:「端木姐。」
聽聲音不只一人,抬頭看時,果然是張龍、趙虎他們,正興高采烈地往這邊過來。未及端木翠開口,幾人已經你一句我一句地說開了。
「端木姐,你可見到展大哥?」
「展大哥平白便不見了,真真急壞了大人和公孫先生。」
「方纔就聽震天轟響,然後百姓奔走言說東四道出了變故,大人差我們過來看。嚇,竟發現這麼些失蹤許久的人……」
「只是都呆呆傻傻的,好生奇怪……」
「端木姐,你怎生在這裡?難不成是你在收妖?難怪如此陣仗,我就知道只要端木姐出手,端的不凡。」
幾人嘰裡呱啦,端木翠連插一句嘴的機會都無。還是張龍眼尖,忽地看到遠處張起的袍裙:「端木姐,那墳包模樣的東西是什麼?」
端木翠翻白眼:「你管它是什麼,你展大哥在那兒上演倩女幽魂話別離的戲碼,連我都被趕將出來,你們還是少湊趣為妙。」
「倩女幽魂?」幾人面面相覷,咂舌不已。
正值這當口,一個尚顯稚氣的青衣小僮牽了個呆呆傻傻脊背駝得厲害的書生過來,扯了扯王朝衣角,期期艾艾地開口:「王朝大哥……」
王朝低頭看時,咧嘴一樂:「可找到你家公子了,現下放心了吧……」
「公子是找到了,」小僮有幾分忸怩,「要是還能找到驢,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