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最初,發生在一個有月有風的夜裡。
什麼什麼?月白風清,如此良辰美景?
非也非也,這裡說的有月有風,是指「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
風很大,大到月光都被刮得模糊散漫。
火先從寄傲山莊的柴房燒起來,風助火勢,火舌吞吐,瞬間便在整個山莊內肆虐開來。黑煙翻捲著四下瀰漫,週遭充斥著木頭被燒的畢剝的聲音。
一般而言,這樣的場景之下,少不了撕心裂肺的叫嚷和驚怖的呼救聲,一般還會有管事模樣的人呼喝著組織家丁進行撲救。
但是這裡沒有。
火勢愈大,風聲愈猛,便愈是襯托出此處的異樣死寂。
於是,讓人忍不住要下斷言:此處根本沒人。
就在此刻,火場深處,忽然隱約現出兩個人的身形來。
一個虎背熊腰,一個纖細妖嬈。
那男人大剌剌踩過地上的屍身,問道:「拿到了嗎?」
那女子正雙臂撐地,俯身舔舐著地上蘊成一攤的鮮血,聽聞那男人問話,緩緩抬起頭來,狹長而妖媚的碧眼瑩然生光,舌頭倏地伸出,將唇邊溢下的血痕舔淨。
「拿到了,《蓬萊圖》《方丈圖》,現下,我們只差《瀛洲圖》了。」
難得的晴朗冬日。
展昭抬頭看天,入眼是乾淨而曠遠的淺藍。
目光稍稍回收,隨風輕擺的是淡褐枯黃的乾草,搖擺的姿勢不似春日般靈動跳脫,憑白蒙上一層呆滯的老邁。
而目光再回收一些,便是寄傲山莊。
視線中突兀而現的焦黑殘墟,映襯著淺藍的天際,恁地觸目驚心。
展昭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展大人。」守在寄傲山莊門口的衙差老遠便沖展昭行禮。
展昭微微點頭,目光卻落在跌坐一旁的仵作身上。那人臉色慘白,一手攥住領口,另一手攏住膝蓋,止不住地渾身打戰。
循著展昭的目光,衙差不無憐憫地看了仵作一眼:「驗屍時便吐了一次,方才重又進去,出來時雙腿篩糠般,站都站不住。」
仵作聽衙差這般說,饒是驚懼未定,面上仍現出不悅之色來,忍不住道:「驗屍的可不是你。」
衙差哼了一聲,待要嗆他幾句,終顧忌著展昭在側,沒有繼續口角。展昭問那仵作:「可以進去了嗎?」
仵作趕緊起身:「見過展大人,展大人請。」
包拯凝神看向半開的窗扇之外,庭院之中,疏落植了幾株梅樹,彎曲的虯枝形銷骨立——這時節雖冷,卻還未到寒梅吐芳之時。
書房之內,如豆燭火行將暗去,公孫策上前一步,將燈芯重又捻了一捻,室內頓時亮堂了不少。
「展護衛,依那仵作所言,寄傲山莊一干人均是死於猛獸利爪之下?」
「正是。」佇立在旁的展昭點頭。
「說不通。」包拯眉頭緊皺,緩緩搖頭,「寄傲山莊距離京畿不遠,京畿遠近,從未聽聞有猛獸為禍。」
「屬下先時也不相信,可是屍身上的抓痕,的確非人力所能及,而且……」展昭頓了一頓,「火勢雖大,並未將所有屍身全部焚燬。留存尚好的幾具屍體身上,都有被啃噬過的痕跡,肚腹破開,其狀慘不忍睹。」
「就算當真是猛獸為禍,又是何種猛獸呢?」包拯百思不得其解,「狼?虎?抑或是豹子?」
「依學生之見,還是說不通。」公孫策搖頭,「展護衛,你方才說,那抓痕力道極其之狠?」
「不錯。」念及白日所見,展昭竟有幾分心悸,「屬下原本以為縱有抓痕,亦不過是皮外傷,經那仵作提點,方才發現屍身背骨之上,猶有幾道深深的抓痕,如同刀刻。」
「展護衛的意思是——」公孫策忍不住五指虛張作爪,在空中劃了一道,「利爪不但破入皮肉,還深入骨中?」
展昭默然。
「普天之下,怎會有這樣的猛獸?」公孫策喃喃。
「有倒的確是有的,屬下早年行走江湖,向北曾到過遼境的山地密林之中。據當地人講,林中有人熊出沒,人熊身量龐大,利爪如刀,一爪擊出,可以擊碎野牛的脊背……只是……」
「只是遼境山地中的人熊,怎麼可能出沒於我大宋京畿?」公孫策接口道,「況且,寄傲山莊最終是毀於火厄,人熊殺人容易,但到底是畜牲,哪裡省得放火?而且就算真的有人熊,寄傲山莊的人,也總該能逃出一兩個……」
展昭驀地想到什麼:「大人,會不會是有人故弄玄虛,江湖仇殺,滅人滿門,卻假以猛獸傷人之狀掩人耳目?」
「有此可能!」包拯心中一凜,「展護衛,你明日帶同張龍、趙虎,前往寄傲山莊左近打探消息——山莊主人可曾與他人結怨或起爭執,這幾日山莊可有可疑人物出入……任何蛛絲馬跡,都須細細查探!」
計劃趕不上變化,展昭與張龍、趙虎第二日的寄傲山莊之行當夜便告終結。
皆因半路殺出個意想不到的人物,這類人物,有一個統一的名姓,喚作「程咬金」。
是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
子時已過,開封內外一片沉寂,縱使素有挑燈夜讀嗜好的公孫先生,也已漸入黑甜之鄉。遠處傳來更夫的打梆之聲,提醒「天干物燥」,務必「小心火燭」,百餘年來,社會在發展,科技在進步,但更夫的當值口號,從未與時俱進。
言歸正傳。
卻說當此萬籟俱靜之刻,開封府正門前的大道上,忽然出現了一個黑巾蒙面、黑衣罩身、腰懸長劍、目光炯炯、小心翼翼的……碗!
但見它掩身於拴馬石之後,探出頭來,前後左右查探一番,爾後兩條小細腿左右開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穿大道,一舉來到開封府牆根之下。
雖然整個過程之中,完全無人注意到它,此碗還是本著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夜行方略,在牆根下屏息靜氣了一段時間。確信無人跟蹤無人偷窺之後,此碗定了定神,將兩條胳膊上的衣袖都擼起至臂彎,然後朝著掌心「呸呸」吐了兩口唾沫,狠狠搓了一搓。
搓完之後,此碗抬起頭來,打量了一下開封府的圍牆。
「包大人也忒怕死了。」此碗倒吸一口涼氣,「把牆造這麼高,擺明了同我過不去。」
包拯夢中有知,只怕要對天三呼冤枉。且莫說包拯只是開封府的住客而非建造者,就算開封府真是包拯督造的——我敢越俎代庖對天發誓——包大人絕沒有同碗兄你過不去的意思,更加沒有「擺明」了同你過不去的意思。
不過相較於一隻碗的身量,這圍牆也的確太高了些。
良久,黑衣蒙面夜行碗終於做了一個決定。
「為了我家主子,拼啦。」
「展大哥,展大哥,」王朝披衣站在展昭門口,把門扇拍得啪啪作響,「有客到,小青花來啦。」
其實前院的擾攘聲一起,展昭便已醒了——但他很快便分辨出這並非刺客臨門的恐慌或是苦主鳴冤的嘈雜,是以他仍靜擁被衾波瀾不驚。最初聽到王朝的聲音,他甚至有幾分疑惑:小青蛙?都這個時節了還有小青蛙?小青蛙到開封府來幹什麼?
下一刻,展昭反應過來,王朝口中的「小青蛙」,指的是小青花,端木草廬的青花瓷碗。
「展大哥……」王朝繼續伸手拍門,卻拍了個空。
門扇自內打開,展昭披衣出來:「小青花在哪兒?」
「在公孫先生房……」話未說完,展昭已去得遠了。
離著公孫策門口尚有幾步,便聽到「阿啾阿啾」的噴嚏聲,夾雜著小青花絮絮叨叨的抱怨聲:「不是我批評你們,」小青花痛心疾首,「你們開封府的警惕性也忒差了些,我在牆頭掛了有半宿,愣是沒一個人發覺。也虧得我是上門拜訪的客人,如果我是刺客的話,這還得了……啊啾……」
「是的是的。」這是張龍。
「的確的確。」這是趙虎。
「受累受累。」這是馬漢。
公孫策黑線中。
有哪個刺客會扒拉在牆頭半宿下不來被凍到半死的?若你真是刺客,買兇的客人準是燒壞腦子了。
「那個……」公孫策清了清嗓子,「這位……小兄弟看起來受了風寒,要不要我吩咐廚房……煮碗薑湯?」
公孫策愈說愈覺心裡沒底:煮碗薑湯不難,關鍵是:小青花這身材造型,是遞給它喝呢,還是直接給它灌上?
看到眼前的一派紛亂,展昭的唇角不知不覺浮出笑意來。
「展大哥。」見展昭進門,圍著小青花打轉的張龍、趙虎俱都抬起頭來。
小青花立刻轉移了發牢騷的對象:「展護衛,我剛在牆頭掛了半宿,這就是開封府的待客之道嗎?」
「開封府的客人很少有爬牆的,就算有,也很少有掛在牆頭下不來的……」展昭本待多說幾句,一瞥眼看見小青花氣紅了臉,當下住了口不說,看向諸人,「是誰發現它的?」
趙虎伸手撓了撓腦袋,嘿嘿笑道:「晚上多喝了幾盞,起夜回來看見牆頭上黑乎乎的一團……」
原來如此。
展昭啞然失笑:「小青花,此番多虧了趙虎,否則,你可要在牆頭掛足一宿了。」
此話一出,旁側幾人俱忍俊不禁。小青花翻了翻白眼,氣鼓鼓道:「展護衛,我找你可是有要事,你到底要聽還是不要聽?」
要事?
展昭的笑意漸漸淡了去,莫說是展昭,週遭諸人也都安靜下來。
「要事」於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內容。文生的要事在讀書,官差的要事在辦案,而它小青花的要事,斷斷跟一個人脫不了干係。
那句問話,在展昭心上反覆掂量許久,竟是開不了口。
還是張龍遲疑著開口:「是關於……我端木姐的?」
小青花很是不滿諸人反應之遲鈍:「你們也不看看我是跟著誰混的,不為我家主子,我這麼辛苦折騰是為什麼?」
「好了。」展昭輕聲打斷小青花,「你倒說說看,是為了什麼事?」
「這要說起來可就話長了,簡直要追溯到鴻蒙初辟,上古人神雜處的時候啊。」小青花頓時來了精神,「譬如說吧,大禹是天神,他卻在人間治水……」
這番說辭,展昭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
小青花繼續滔滔不絕:「雖說後來人、鬼、神三界分開,但是其間還是留有通路的。最常為人道的便是黃泉路,黃泉路是什麼?就是人間和冥界的通道。」
作為聽眾,張龍、趙虎等人異常配合,齊齊發出啊的驚歎之聲。
見自己的說辭引起了諸人回應,小青花越發興高采烈:「那麼,人間和仙界之間是否留有通路呢?當然是有的,那就是眾所周知的東海之上三座仙山……」
「《瀛洲圖》,小青花,你是不是在找《瀛洲圖》?」沉默許久的展昭忽地開口。
小青花傻眼了。
「你、你、你……」小青花結結巴巴,「我不知道查了多少古書,你是怎麼知道的?」
展昭眼簾低垂,看似不以為意,聲音卻帶出些微顫意來:「是紅鸞告訴我的。」
「紅鸞是誰?」小青花繼續發蒙。
「是細花流門下的一個姑娘。」張龍道,「展大哥前些日子還和她一起查案來著。」
「哦……」小青花不無嫉妒地看向展昭,小聲嘟囔,「原來走的是異性路線……」
說話間又偷偷瞅一眼展昭,燭光下,展昭眼眸湛然,面部輪廓說不出的柔和俊美,卻又不失堅毅。
「長得俊了不起嗎……」小青花繼續酸溜溜地喃喃自語。
「你知道多少?」展昭不理會小青花的話,定定看向小青花道,「關於《瀛洲圖》,你知道多少?」
「知道的也沒多少。」本準備好好抖抖包袱,誰知道用意被展昭一語道破,小青花登時沒了精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了圖便可通往仙山……不過,先去找圖總是沒錯的。」
「那麼,你找到了嗎?」張龍忍不住插嘴。
小青花歎了口氣:「本來差不多快找到了,說起來,都要怪寄傲山莊的人,他們若不是那麼不濟,我也不至於要來開封府搬救兵……」
話音未落,忽覺室內靜得出奇,小青花抬頭看,發現諸人的神色都比方才怪異了許多。
「寄傲山莊?」公孫策一顆心跳得厲害,「你說的寄傲山莊,莫非就是前日裡遭了火厄的寄傲山莊?」
「火厄?」小青花撓了撓腦袋,「好像是的,他們殺人之後,的確是又放了把火。」
「你怎麼知道?」若非小青花身量太小,公孫策恨不得抓住它的肩膀前擺後搖,「莫非你當時在場?」
「在啊。」小青花對公孫策的激動很不理解,「本來我是要好好找圖的,誰知道忽然闖進兩個凶神惡煞般的人來,又是殺人又是放火,最後還拿走了圖——說起來,總是寄傲山莊的護院太過差勁,他們要是能撐上片刻……」
「小青花!」展昭忽地厲聲道,「那兩個人殺人之時,你也在場?」
「在啊。」小青花很是奇怪地瞅了瞅展昭,「我不是說了,我在那兒找圖嗎?」
展昭的黑眸之中漸漸蘊出怒色:「死了那麼多人,你先時竟提也不提?」
「世上每天都死很多人,憑什麼我就要提?」小青花有些不高興,「展昭,我找你是來談正事的,你不要總打岔好不好?」
「正事?」展昭強自按下心頭的怒火,「小青花,人命關天,那兩個兇徒,你可曾看清他們的形容面目?可曾聽到他們說過些什麼?」
小青花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來:「我忙著找圖,哪有空去注意他們的樣貌。」
張龍見展昭面沉如水,心叫不好,趕緊出來打圓場:「小青花,寄傲山莊的人死得冤枉,展大哥也是想早日擒得兇嫌,你若是有什麼線索,不妨……」
小青花打斷張龍:「你們開封府的人真真奇怪,一天到晚地辦案辦案,也不嫌麻煩,要我說多少次,我是去找圖的。」
展昭怒極,一掌重重拍於桌案之上。
公孫策搖頭歎道:「小青花,找圖固然重要,但是……你眼中只看得到圖,竟看不到別的嗎?」
小青花看了看公孫策,又抬頭看了看展昭,一聲不吭地起身,將身上的衣裳理了理,逕自爬下桌子。
趙虎眼見越說越僵,竟至小青花要走人,啊不,走碗的境地,忙打哈哈道:「展大哥,你何必跟小青花計較這個,它一個碗,不懂事也是有的。」
展昭極輕地歎了口氣,正想說些和緩的話,就聽小青花怒道:「什麼叫『它一個碗,不懂事也是有的』?我沒日沒夜地東奔西走,我圖什麼了?我不就圖早日見到我家主子?我怎麼就不懂事了?」
基本上,如果兩人行將發生爭吵的時候有第三方在場,那麼第三方的宿命無外乎兩種。
一,充當和事佬,將一場爭執消弭於無形。
二,積極參與,將兩人爭執升級為三人鬥毆——如果第三方人數允許——升級為群毆。
而群毆這種事,發生在開封府的可能性基本為零。
所以事態並沒有進一步激化,張龍、趙虎、馬漢與公孫策自動劃分為兩派,門柱派開始勸說展昭,擅長說服教育的公孫策則重點針對小青花展開思想攻勢。
「展大哥,小青花一時失言,你何至於跟它生氣。」——張龍
「小青花,戒驕戒躁,不要為了一時激憤而誤事。」——公孫策
「展大哥,上門總是客。」——趙虎
「小青花,你夜半造訪開封府,究竟有何要事?」——公孫策
「展大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跟小青花生氣,我端木姐面子上也不好看。」——馬漢
最終結局皆大歡喜——說白了,展昭已有了和緩的意思,至於小青花,和大多數一怒拂袖的人一樣,作勢要走的潛台詞都是「其實不想走,其實我想留」。
對比方纔,小青花總算是提供了一些有價值的信息。
「我知道他們沒拿到圖,因為我聽到那女的說,『我們只差《瀛洲圖》了』。」
「那男的說,『那就兵分兩路,我去找姓溫的,你去太師府拿《瀛洲圖》』。」
「那男的還說,『上頭吩咐過,現在還不是鬧的時候,太師府戒備森嚴,你莫要鬧大發了』。」
「你就沒看清那兩人長得什麼模樣?」趙虎忍不住。
小青花火噌噌直冒:「當時情勢危急,我縮在床底下,能分出一男一女已經很不容易了。再說了,你們人還不就長那個樣?都是兩眼一鼻子,還能長出花來?」
「受累受累。」趙虎沒想到小青花反應這麼激烈,趕緊噤聲。
公孫策看向展昭:「展護衛,你怎麼看?」
「寄傲山莊的兇嫌是兩人,有溫姓第三人涉案。寄傲山莊之後,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太師府。京中的太師府不少,但談到戒備森嚴,非龐太師府莫屬。」
「龐太師府這兩日並無異樣,看來兇嫌還沒有動手。」公孫策思忖片刻,「既然如此,我們不妨……」
「守株待兔。」
展昭與張龍、趙虎、馬漢幾乎是同時出聲。
只有小青花,仰著腦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嘟囔道:「我管你們是去守豬還是逮兔子,總之我是去找圖的……」
依著小青花的說法,遲一刻風險便大一分,若是被別人搶先拿到圖……想想都不寒而慄,因此催著展昭趕緊動身。
其實展昭的動作已然不慢,回房、取劍、換衣。
「展大人,刻不容緩啊。」展昭穿衣束帶的當兒,小青花原地圍著展昭轉圈,時不時扯扯展昭的衣襟下擺,「刻不容緩啊,你倒是快點啊。」
「小青花,你簡直是個管家婆。」展昭無奈——原本回房時讓小青花在公孫先生房中等著,小青花偏不聽,亦步亦趨跟著他回房,一路上不知催了他多少次。
「不過,你對端木這份心當真難得。」
隨口一句話,引出了小青花無窮感喟。
「其實吧,我主子對我也不是那麼好。」小青花歎氣,「不說別的,就說我的感情生活吧,不知被她破壞了多少次,每次我跟小碟外出看風景,轉天她肯定要告訴給碗兒聽……平時也是逮著我就欺負……」小青花越說越覺委屈,「偏偏我吧,還這麼對她忠心耿耿,唉,怎麼說呢,真是孽緣啊。」
展昭的神情彷彿是被什麼噎到了,半晌才道:「小青花,主僕之情是不好用孽緣來說的。」
「那孽緣是用來說什麼的?」小青花半信半疑。
「孽緣,多半是用來說姻緣或是男女……之情的。」展昭微微發窘。
「哦……」小青花滿腹狐疑地看了展昭一眼,「你快點,我去門口等你。」
展昭舒了口氣,正俯身繫上官靴,忽聽得小青花斷斷續續的嘟囔聲。
「孽緣,這麼好聽的詞兒不讓我用……多半是想留著自己用……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龐太師的宅子,夠華麗夠氣派。
展昭站在高大院牆的暗影之中,抬頭看時,牆簷似與無邊夜色融為一體。
「你們人都很怕死吧?」小青花趴在展昭的肩膀上,兩手支腮,使勁仰著頭往上瞧,「圍牆造得一個賽一個的高,愈是有錢有勢,這牆就造得愈高愈大……我猜你們皇帝住的地方,牆更要高,對吧?」
展昭沒好氣,有心嗆它兩句,細想想還真是這個理,只得不情願地嗯了一聲。
「嘖嘖,」小青花咂嘴,頓了頓又伸出手指戳戳展昭,「能進去了吧?」
「賊人未到,我們進去做什麼?」展昭瞥了小青花一眼,「不是你說三幅圖之間相互有感應,得用《蓬萊圖》和《方丈圖》去尋《瀛洲圖》嗎?否則黑燈瞎火的,太師府這麼多院落房屋,要到哪裡去找?」
小青花雙手撐著展昭的肩膀站起,踮起腳尖四下瞅了瞅,面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來,一屁股坐倒,嘟囔道:「這兩人磨嘰什麼呢,要來搶圖也不趕緊的……」
「最好捎個信告訴你什麼時辰到,免得讓你白等是吧?」展昭一本正經。
小青花很是理所當然地嗯了一聲。
展昭苦笑,忽地想起了什麼:「依你說,那些神仙為什麼會把圖留在寄傲山莊?」
小青花很是鄙夷地看了展昭一眼:「你以為是什麼,傳家寶啊,還要選定一戶人家一代代傳下來?這三幅圖其實最普通不過了,跟書坊畫肆賣的沒什麼兩樣,筆法也稀鬆平常得很,你看了,沒準兒還瞧不上呢。」
「哦?」展昭饒有興致地追問,「神仙的東西,為什麼這麼普通——不應該是很稀罕的嗎?」
「這就是神仙的不同凡響之處了。」小青花一臉對神仙的崇拜與嚮往,「東西做得太稀罕,就成了寶貝了。你們這點覺悟,破銅爛鐵都要爭搶,見到寶圖,還不搶瘋了?」
「破銅爛鐵?」
「就是銅錢啦銀兩啦什麼的。」小青花很是氣派地揮揮手,精準地詮釋了什麼叫視金錢如糞土,「神仙在世間留下這圖,未必就想讓人去到仙山,就好像……就好像你在大街上遇到人拉你去吃飯,人家不一定是真的想請你,說不準就是跟你客氣客氣,你滴明白?」
為了強調,小青花還特意使用了東瀛扶桑人氏的說話方式。
「你說的我大概明白,神仙留圖的目的,不是真的希望凡人去到仙山,也許只是想讓這圖湮沒於人世。就如同很多地方的衙門,門扇大開,不一定真的歡迎百姓前來告狀,只是假惺惺地張起公理的幌子而已。看來即便是神仙,也存著門第高低之見。」見小青花面有贊同之色,展昭話鋒一轉,「不過,大街上拉住展某吃飯的人,倒都是真心實意的。」
「你就吹唄……」小青花翻白眼,「這三幅圖的最大不同之處是遇水不濡、經火不毀,所以這圖會永遠在世上留存下來,不管是在湖底、山澗、人家,哪怕是被人折了用來墊桌腳,它都是一定在的。」
「你的意思是,這圖出現在寄傲山莊和太師府只是因緣際會?」
小青花點頭:「圖在太師府中,你以為是高高掛在廳堂正中嗎?沒準兒壓在哪個下人的箱底做鋪紙,所以只有等那兩個有圖的人來了,借由三幅圖之間的感應才能找到《瀛洲圖》。」
「那麼,你是怎麼找到寄傲山莊的?」
小青花得意:「不是跟你說我翻了很多古書嗎,尤其是我主子留下的書。書裡說,心誠則靈,要燃香九日不停,第九日的晚上枕著一件來自仙山的物事入睡——我主子走得匆忙,有那麼一兩件物事遺下了沒帶走——然後在夢裡可以看到一些線索。我在夢裡看到《蓬萊圖》在寄傲山莊,所以就趕去了,誰知道慢了一步。那兩人應該是先得了《方丈圖》,借由《方丈圖》找到《蓬萊圖》的……」
說到此,小青花忽然撓了撓頭:「不過,我有一件事怎麼想都想不通。展昭,書上說只有這一個法子才能找到圖,那兩個人應該也是借由這個方法先找到《方丈圖》的。『要枕著來自仙山的物事入睡』,用你們的話說,他們又殺人又放火,自然是壞人,壞人怎麼會有仙山的東西呢?」
展昭不答。
小青花覺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去拉展昭垂於肩側的頭髮:「展昭?」
展昭還是不答。
月光下,他的眉頭深深蹙起,目光緩緩游移於地下。
小青花愣了愣,下意識地低下頭去。
四周靜得出奇,有一片巨大的黑影,正極其緩慢地漫過展昭足下。
「展昭,」小青花上下牙關得得打戰,「那……那……那是什麼東西?」
「影子。」展昭的聲音壓得很低。
「那……那……那是什麼的影子?」
「抓緊了!」
「啊?啊……」
前一個「啊」帶著莫名和不解,後一個「啊」帶著深深的絕望。
因為第一「啊」的時候,小青花還站在展昭的肩膀上,第二「啊」的時候,小青花已經急速下墜。
當然,不是它自己想墜的。墜落的一剎那,它終於明白展昭是讓它抓緊手邊一切可以抓緊的東西,也就是說——動手的時候到了。
初次合作,難免溝通不暢。
兩枚袖箭破空而去,帶起嗖嗖風聲,順帶搭上小青花的兩滴辛酸淚。
「完了。」小青花閉上了眼睛,還不忘文縐縐地為自己的結局吟詩一句,「出師未捷身先死……」詩沒吟完,耳邊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喵嗚之聲。與此同時,小青花被一隻手穩穩地托住。
如果小青花方才沒有閉上眼睛的話,它一定不會錯過展昭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的瀟灑身法——揚手、甩箭、撤步、救人。
呃……錯了,是救碗。
接下來的八分之一炷香的時間裡,小青花直勾勾地看著正前方,雙眼失去了聚焦的對象。很顯然,它還沉浸在劫後餘生再世為碗的不可置信當中。
八分之一炷香時間之後,小青花開始了正常的生理反應,譬如兩股戰戰,譬如牙關打戰,譬如問出了一個腦殘問題:「展昭,你救我的時候為什麼要喵嗚一聲?」
展昭無語。
小青花繼續在錯誤的道路上愈行愈遠:「你救人的時候就會喵嗚一聲,這就是『御貓』的由來?」
「不是我喵嗚,」展昭終於被打敗了,示意了一下院牆之上,「是它。」
小青花終於意識到現場還有第三方在,它抬起頭看向高處,似是不相信自己所見,伸手揉了揉眼睛,努力把眼睛瞪到最大。
「展昭,那是……貓嗎?」
那的確是一隻貓。
它的週身漆黑瑩亮,如同上了一層油膏,眼睛在黑暗中發出幽綠色的光芒,貪婪狡黠而又陰險,霍霍向外散著游絲般的殺氣。如鋼針般的鬍鬚兩邊乍起,上下微微顫動,前爪在院牆之上來回扒抓,似乎是在撥弄著什麼東西。最後,帶著些許嘲弄和譏諷,它的爪子用力向外一撥——兩支被折彎的銅製袖箭,一先一後跌落在牆角下,發出光當的響聲。
展昭的目光自袖箭上淡淡掃過,重又落在那只黑貓身上。
不過,看起來,那黑貓沒有再奉陪的意思了。
它弓起後背,抖索了一下週身,輕巧地躍進了內院的茫茫夜色之中。
一隻深夜造訪太師府,弄彎了展昭袖箭的黑貓……
小青花咋舌,伸手去拉展昭衣袖:「展昭,那是……妖怪吧?」
「難不成呢?你以為那是神仙?」展昭淡淡回了一句,俯身去撿那兩枚袖箭。
就著展昭俯身的當兒,小青花手腳並用爬下了地,眼巴巴地抬頭看展昭:「那我們是跟進去呢,還是不跟?」
未及展昭回答,身後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展……大人?」
展昭直起身子,面上露出笑意來:「我方纔還在想誰的輕功這麼好,離得這般近我都不曾察覺……想來也該是細花流的人。」
轉身看時,眼底映上紅鸞如水樣澄澈的容顏。
小青花百無聊賴地踢著小石子,走一段,踢一段,然後回轉身,踢一段,走一段。
不遠處,展昭和紅鸞正在樹下細談。
「有沒有搞錯,」小青花憤憤,「看見姑娘家就走不動路了……」
於是繼續踢小石子,想像著那便是展昭……
「紅鸞姑娘,依你所說,你是自寄傲山莊一路循妖氣而來?」
紅鸞點頭:「寄傲山莊的命案起得蹊蹺,我去現場看時,明顯察覺到有妖氣遺留。一路尋來,那妖氣中途卻分作兩道,一道入城,一道出城。我命其他細花流門人跟隨出城的那道,自己跟進城的這道,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展昭點點頭,看向遠處踢石子踢得正起勁的小青花:「與小青花說得不差,小青花在寄傲山莊時曾聽到兇嫌說『那就兵分兩路,我去找姓溫的,你去太師府拿《瀛洲圖》』,如此看來,方纔的貓妖,便是二妖之一了。」
「瀛洲是什麼樣的地方,」紅鸞冷笑,「這些個妖怪,以為拿到了《瀛洲圖》,便能登得仙山嗎?也不想想端木門主便住在瀛洲——它們去瀛洲,可不是有去無回嗎?」
展昭微微一笑:「依著往常,追究到此,開封府理應不再插手,但是小青花一心要找《瀛洲圖》……」
循著展昭的目光望過去,小青花已經停止了踢石子的遊戲,蹲在地上用石子劃拉著什麼,嘴裡唸唸有詞。
紅鸞撲哧一聲笑道:「我認得它,不過它未必認得我——細花流上下都對端木門主恭敬得很,只它得空就跟門主拌嘴,每次都被門主欺負到哭,偏又不長記性,隔幾日又死皮賴臉跟在門主身後,趕都趕不走……」
小青花似是猜到兩人在談它,很是警惕地朝這邊看過來。
「如果我此刻入內拘妖,難免驚動太師府裡的人,反而麻煩。待那貓妖拿到《瀛洲圖》出來之後,我再作法收它。」
「可有用得著展某的地方?」
紅鸞俏皮一笑:「的確是有些體力活要做……麻煩展大哥了。」
展昭拎著一布袋生薑片,沿著太師府的圍牆且走且撒,小青花頂著滿滿一大碗拍碎的蒜瓣,走幾步便伸手扔兩顆。
「這樣真的有用嗎,展昭?」
「紅鸞姑娘說貓最怕姜蒜的刺鼻味道,我們將其他的出口都撒上姜蒜,只留下一個設好了套的出口供它進出,不愁逮不住它。」
「最好是這樣。」小青花翻了翻白眼,順手又丟出去一枚蒜瓣。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展昭和小青花退到較遠些的地方,只留紅鸞一人在太師府正門處守候。但見紅鸞面門而立,嘴唇微微翕動,俄頃雙手合十,向著正門連行三下躬禮。
那緊閉的門扇,忽地發出瑩瑩柔光來。
就見小青花伸長了脖子,嘖嘖有聲道:「難怪單單留出正門來供那貓妖進出,原來是要請門神助陣……那是……秦瓊和尉遲恭?」
朦朧的柔光之中,依稀顯出兩個粗壯的男人身形來,全裝怒發,手執玉斧,腰帶鞭練弓箭,端的威風赫赫。展昭先還以為是捉鬼門神神荼和鬱壘,聽小青花如此說,才知道是唐初武將秦瓊和尉遲恭。
傳說玄武門事變後,李建成、李元吉冤魂不息,每夜在李世民寢宮外鬼哭狼嚎,三宮六院無一刻安寧。要知道噪聲污染最是擾人睡眠,久而久之李世民就扛不住了,漸漸露出神經衰弱的徵兆來。身為臣子,自然要為君分憂,於是秦瓊上奏說:「臣平生殺人如摧枯,積屍如聚蟻,何懼小鬼乎?願同敬德戎裝以伺。」當晚秦瓊和尉遲恭二人全副武裝,在李世民宮門之外做怒目金剛狀從日落西山守到旭日高昇……
後續的故事是,李世民不忍愛將日日守夜,派人繪了兩位將軍的圖像懸於宮門兩側,自此邪祟得以平息。
「請出了門神,那貓妖要玩完了……」小青花惡狠狠地揮舞著花生粒大小的拳頭,「捉了貓妖喂老虎,殺,殺,殺!」
「噤聲。」展昭忽地壓低聲音,「它來了。」
小青花聞言抬頭望過去,冷不丁打了一個寒噤。
夜色中,那隻貓立於屋脊正中,一動也不動,若不是那雙泛著森冷寒意的幽綠眼珠,小青花真的要疑心那只是一尊石像。
良久,又是一聲淒厲的貓叫,那黑貓向著紅鸞的站立之處俯撲下來。
眼見森森利爪迎面抓下,左右忽地伸出兩柄戟叉,將那黑貓在空中架翻了一個觔斗。
那黑貓沒料到竟有伏敵,喉間發出憤怒的低吼聲,半空中一個猱身,重又撲將上來。
二門神之一,不知是秦瓊還是尉遲恭,亦是一聲怒喝,拔出腰間玉斧,甩手朝著黑貓面門劈將過去。
下一刻,本該是那黑貓血濺當場……
異變就發生在剎那之間,鋒利的貓爪,忽地伸長作纖細的女子玉指,穩穩握住了斧柄;適才的猙獰貓面,也換成了一張女人的臉,眼眸狹長,碧然生光,髮髻高聳,環珮叮噹,七分銷魂蝕骨,三分殺人肝腸。
兩位門神的腳步,硬生生剎於當地,俄頃,竟同時退開了一步。
紅鸞心中忽地生出不祥的預感來。
「我至今還記得長安的牡丹花會,香氣馥郁,穿堂過室,一直延綿至森冷的宮闈深處。」那女子的面上現出迷離的笑意來,「皇恩浩蕩,太宗賜下的美酒餘香猶在,兩位將軍這麼快就忘了自己本姓李唐?」
秦瓊和尉遲恭二人訥訥不語,尷尬地對視一眼,門扇的柔光重又泛起,兩人無聲無息地步入柔光之內。俄頃光芒散去,夜色重又裹挾過來,似乎方纔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再然後,那女子緩緩偏轉了頭,目光落在紅鸞的脖頸之上。
紅鸞脖頸處的肌膚,柔嫩而又飽滿。
那女子不易察覺地吞嚥了一下口水,喉頭微微聳動了一下。
奔忙了大半夜,是時候進食了。
小青花氣得渾身哆嗦:它期待且深深仰慕的門神出場打了八分之一炷香時間的醬油之後就棄權罷賽,決然謝幕,留下紅鸞一人苦撐戰局。
在小青花的心目之中,神仙是高高在上不可置疑不可戰勝完美無缺的,雖然端木翠老是挑戰它的信仰欺負弱小,但那頂多算是白璧微瑕——不是有瑕不掩瑜這種說法嗎?
可是臨陣脫逃這種事,神仙怎麼可以做?
越想越是憤怒,門神把神仙的臉都給丟盡了,連帶著自然也把自己主子的臉給丟盡了。
此時便是為主出征挽回神仙尊嚴的關鍵時刻,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念及至此,小青花熱血沸騰,刷地抽出佩劍,虎目圓睜,作起跑勢,怒吼一聲:「呀……」
呀了半天,一步未動,雙腳反離了地面,卻是展昭抓住碗沿,把小青花提了起來。
「麻煩把尊手從鄙頭上移開。」小青花殺氣騰騰地將佩劍空劈幾下,「我要過去搶圖,你瞧見沒有,她後背上縛著的那個畫卷……」
「看情形,紅鸞姑娘敵不過那貓妖。」展昭眉頭愈皺愈緊,稍一思忖,果斷道,「小青花,我發袖箭射落她背後的畫卷,你得了畫卷之後立時離開,去細花流搬救兵。」
「那你呢?」
「我幫著紅鸞姑娘拖住貓妖,你記得,要快。」
「可是……」
話音未落,兩枚袖箭激射而出,直取那女子背後的縛繩。那女子與紅鸞鬥得正緊,忽覺背上一鬆,心知不妙,急回頭看時,巨闕當喉帶到,若不是閃避得快,只怕身首業已分家。
那女子怒極,猛地滯住身形,眼眸間異光爍動殺氣大盛,右手整條手臂之上頃刻間覆滿濃密毛髮,利爪森然,珵亮如刀。
紅鸞心中一凜,未及向展昭出言示警,就見那女子冷笑一聲,身形不動,只是伸爪凌空虛抓。
明明離著尚遠,這一抓也看似渾無威脅,豈知勁風四起,五股力道宛如排風破浪,尚未近前便迫得展昭喘不過氣來。展昭不及細想,橫劍擋於身前,耳邊立時響起鐵石金器摩擦的尖銳刺耳之聲,幾欲震穿鼓膜。
展昭腳下站立不定,騰騰騰急退幾步,低頭看時,巨闕的劍身之上霍然五道極深的抓痕。
忽然便想起寄傲山莊死者身上的抓痕深可及骨——方纔若不是巨闕擋擊,後果不堪設想。正如此想時,驀地發覺自己的面上濡熱一片,伸手拭時,竟摸了一手的血。知是被方纔的勁風震傷,展昭心中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用衣袖覆住手掌,將臉上的血拭去,與此同時,目光看似不經意地落在那女子身後不遠處——小青花正拖了那畫卷,吭哧吭哧跑得正歡。
見小青花依計而行,展昭心中稍稍寬慰了些,待看到小青花的行進速度,直如一盆涼水當頭兜下。
忽然就明白了小青花方才說的那句話。
「可是……」
言下之意是:可是我體型擺這兒了,我能跑多快?能跑多遠?
照這速度,小青花能夠逃離現場已是三生有幸,指望它去細花流搬救兵?簡直是癡人說夢。
好在,那女子還未曾留意到身後的異動。
展昭略一思忖,心下已有了計較,與紅鸞交換了一個眼神,低聲道:「走!」
甫一出聲,兩人伸手交握,同時足下發力飛身而走,卻是朝著小青花相反的方向。
那女子冷笑連連,待得兩人奔出數十丈遠時,方才張開雙臂,直衝入空,駕風而行如履平地,先時還落在展昭、紅鸞之後,不多時投射在地上的暗影便迅速逼近了兩人。那場景直如追逐奔兔的獵鷹,覷準方位俯衝而下。
紅鸞眼見暗黑的投影已然漫上週身,只覺得手足發冷,因想著:難不成今日要死在這裡?
忍不住側頭看展昭。
展昭恰於此刻回過頭來,淡然一笑。
「展大人,你怕嗎?」
「我只怕該做的事沒有做完。記得務必收擒此妖,還有,幫小青花達成心願。」
紅鸞眼底露出困惑的神情來,電光石火間,她突然明白了什麼。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了。
展昭出手很快,以至於她甚至沒有看清展昭的招式,身子已被推出數十丈外。
下一刻,紅鸞已經看不到展昭的臉,她只看到巨闕華光如水,還有那個義無反顧的背影。
紅鸞的視線驀地糊成了一片。
世人誰不惜命,你怎麼可以……這麼不在乎?
週遭驀地黑下來,貓妖俯撲而至的身形愈來愈大,似乎要將僅有的夜光都阻隔開去。
巨闕的劍柄還緊握於掌中,劍尖卻已被貓妖的利爪牢牢攫住,再進不得分毫。
那頭便是貓妖的臉,扭曲而又猙獰,幽深的碧眼中似乎有著攝人心魄的魔障,燃著吞噬掉所有意念的烈焰。
一個劍身的距離,懸存亡,定生死。
貓妖身上的惡臭襲來,真不知它吞嚥了多少血骨,希望此舉可以助紅鸞得脫,重結細花流的人力,剪除貓妖。
劍身漸漸被強力阻彎。
不知為什麼,耳邊最後響起的,竟是端木翠的話。
「展昭,我第一次見你,跟你說過什麼?」
「我同你說,人間有法,鬼蜮有道,開封府掌世間禮法,細花流收人間鬼怪。收服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為什麼多管閒事?」
「你素來就是這樣,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拼了命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條命,為什麼不好好珍惜自己?」
展昭的眼底漸漸現出溫柔的笑意來。
端木,你在時我便改不了,你不在,我更是學不會了。
希望小青花見到你時,會記得代我問一聲好。
巨闕崩折的剎那,貓妖張開嘴巴,露出兩排如錐的白亮利齒,長滿了倒刺的肉紅色長舌向展昭的臉上探過來。
行將舔舐到展昭臉頰的一剎那,有什麼東西,從展昭的右肩急掠而起。
開始只手掌大小,見風便長,頃刻間已有一人多高,雙翅招展,竟是一隻巨大的斑斕彩蝶。
那貓妖面上現出驚詫之色來,未及回過神來,那蝴蝶雙翅虛張,倏地便將那貓妖裹於翅下。展昭登時得脫,勉力躍開兩步,手中只握著半柄巨闕,待要俯身撿那剩下的半截劍身時,目光觸及眼前情景,直驚得呆住了。
但見那貓妖被蝴蝶翅膀緊緊裹住,四下掙扎扭動,怒吼不止,就聽哧的一聲,蝶翅被利爪破開一道尺餘長的口子,一隻毛茸茸的貓爪探了出來。
正愣神間,紅鸞搶將上來,急道:「展大人,快走,信蝶撐不了多久。」
奔出很遠,展昭忍不住回頭看,那貓妖還被死死裹於蝶翅之中,只是利爪不斷探出,也不知信蝶身上多了多少創口。
紅鸞循著展昭的目光看過去,面有不忍之色:「展大哥,信蝶以死護主,我們還是快走吧,莫要辜負了信蝶忠義。」
展昭默然,忍不住伸手探向右肩。
端木翠留下的最後一件物事,終是失去了。
一聲巨震,信蝶四下迸裂,斑斕蝶翅如雪片般飄散。
那女子靜立於巷道中央,忍不住伸手去接蝶翅殘片。
當此刻,她已恢復人身的纖細嬌美,十指青蔥,紅唇柔潤,若不是狹長碧眼中偶爾流露出的陰狠毒辣,誰也不會將這衣袂飄飄的女子與貓妖聯繫在一起。
俄頃,那女子眸中現出狠絕之色來,忽地猱身躥上屋脊,片刻工夫,身形已消失在遠處樓閣高高低低的翹簷飛角之間。
開封府。
紅鸞將浸泡在熱水中的毛巾取出絞乾,細心幫展昭擦拭臉上的傷痕。
伴隨著小青花時不時的嘿嘿傻笑聲,公孫策一臉無奈地自內室出來,將手中的瓷瓶遞給展昭。
「每日睡前敷在傷處——傷在面上,總是有礙觀瞻。」
展昭伸手接過,順勢一併接過紅鸞手中的毛巾,淡淡笑道:「我自己來就行。」
「就是可惜了巨闕這把好劍。」公孫策拿起桌上斷劍,忍不住唏噓,「明日讓城中最好的打鐵師傅瞧瞧,能不能續上。」
「巨闕是神器,平常的打鐵師傅哪裡能續。」紅鸞笑道,「西海鳳麟洲有連金泥,能續弓弩斷折之弦,連刀劍斷折之金。展大哥,我回去問一下門主,他有辦法取到連金泥也說不定。」
「巨闕已折,換一把便是,些許小事不用麻煩溫孤門主。倒是那貓妖法力無邊,走脫了後患無窮——紅鸞姑娘,貓妖一事,就拜託細花流了。小青花怎樣?」
後一句話卻是問公孫策的。
「還能怎樣?」公孫策無奈,「自回來之後就沒正常過,抱著那畫卷左看右看,看一會兒笑一會兒,一忽兒嚷嚷叫我去看仙山圖,我真去了它又死死抱著不讓我看。我看它還得瘋上一陣……」
「那麼這一夜,總算不是徒勞無功。」展昭伸手撫向右肩,聲音幾不可聞。
朱雀大街,晉侯巷,細花流。
今晚的夜色很好。
溫孤葦余也不知哪來的興致,後半夜時悠悠醒轉,只披一件外袍,挾了焦尾琴登上屋脊。
指尖輕勾琴弦,一曲《竹溪曲》悠揚婉轉,流金瀉玉般與夜色融作一體。
這樣的天籟之音,本不應該中斷的。
風聲有異,溫孤葦余驀地飛身而起,避開迎面撲來的重擊,穩穩落於屋脊的另一邊。錚錚斷弦之聲不絕於耳,回頭看時,焦尾琴被硬生生從中抓作兩半,若非他方才躲得快……
溫孤葦余歎了口氣,很是為這張人世難求的焦尾琴感到唏噓。
「阿武妖滑,翻覆至此!願我來世投胎成貓,阿武為鼠,生生扼其喉。」溫孤葦余意味深長地看向那女子,「狸姬娘娘,武後之後,我還不曾見你如此動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