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廢話。」狸姬的目中似欲噴出火來,「一面讓我搶圖,一面又唆使門人阻我奪圖,神也是你鬼也是你,溫孤葦余,你什麼時候改行做了唱戲的?」
「那麼,狸姬此行,並未拿到《瀛洲圖》?」溫孤葦余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淡漠,讓人猜不透他是失望還是驚訝,抑或……渾不在意。
「我本不會失手的。」狸姬冷冷看向他,「若不是細花流門人橫加阻攔……」
「沒有人比我對細花流門人更清楚了。」溫孤葦余不動聲色,「他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是你的對手。不要說是他們,即便是我……也無十足勝算。」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狸姬的面上猶有怒色,眼底稍縱即逝的倨傲與得意卻已偷偷出賣了她的心思,低頭思忖了一回,將方纔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
溫孤葦余的面色愈來愈沉,眸子也愈收愈緊。
「敢明著幫展昭的,只有紅鸞,不過,她沒那個能耐驅使信蝶,信蝶是端木翠的。」
「端木翠?」狸姬低聲將這個名字反覆念了幾次,唇邊現出一抹陰狠之色,「但叫我遇見她,我定會像對信蝶般將她撕得粉碎。」
「你?」溫孤葦余失笑,明知不該激怒狸姬,卻抑制不住面上的輕蔑之色,「你該去拜拜菩薩——保佑你這輩子都不要遇見她。」
果然,狸姬霎時色變。
「溫孤葦余,若不收回你的話,我會叫你後悔。」
「平心而論,我很是尊敬狸姬娘娘,但我說的都是實話。」溫孤葦余依然是一派雲淡風輕處之泰然的模樣,「你可以瞧不起瀛洲的大部分神仙,他們都是些癡求長生的迂腐之人,只知道誦讀經文、煉製仙丹,以圖白日飛昇,得仙之後亦不見有何作為,故作清高地駕乘雲氣上天入地,動輒三兩聚宴誇誇其談。在我看來,也沒什麼了不起,比常人多些法力的不死人而已。」
「可是你不可以瞧不起端木翠。她以武將之身登臨瀛洲,被派作細花流的第一任門主,不是沒有道理的。更何況,她的後台……可硬得很哪。」
「是嗎,說得我真是害怕。」狸姬冷笑連連,忽地做出一副懼怕的神情來,「武將之身?她是北魏的花木蘭,還是當朝的穆桂英?」
溫孤葦余心下反感,眉目間隱現嫌惡之意,不欲與狸姬在這個話題上再做糾纏:「總之,你去到瀛洲之後,對端木翠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好在她為著梁文祈一案被瀛洲長老禁足,你應該見不到她。」
「去到瀛洲?溫孤葦余,你還真是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狸姬嘴上渾不客氣,「連圖都沒拿到,怎麼去瀛洲?」
「你不是說圖被展昭拿走了嗎?」溫孤葦余雙手負於身後,很是悠哉地抬頭望月,「你說,他願不願意拿《瀛洲圖》出來,換紅鸞的命?」
小青花終於沒轍了。
一連兩天,它對著《瀛洲圖》苦思冥想,正著看歪著看倒著看翻過來看透著火看,能用的招都用上了,愣是沒看出《瀛洲圖》的玄虛來。
事實上,不管你怎麼看,它都是一幅再普通不過的圖。
偌大的圖面上,遠處是霧氣繚繞若隱若現的瀛洲仙山,近處是一隻樣式普通的獨木舟,然後便是無邊無際的海,無際無邊的天。
沒有落款,沒有題籤,沒有提示,沒有解碼秘籍。
有片刻工夫,小青花甚至要懷疑奪回來的是不是一幅贗品——不過經再三確認,這幅圖的確水打不濕火燒不透。
小青花覺得自己要抓狂了,它很想揪著自己的頭髮咆哮一通——如果它長頭髮的話。
更讓它憤憤不平的是自己的孤軍作戰。
那個什麼公孫策,號稱是天下第一主簿,居然連《瀛洲圖》的玄機都猜不透,盯著《瀛洲圖》琢磨了大半個時辰之後打了個哈欠,頭也不回地回房了。
張龍、趙虎他們就更指望不上了,摸著腦袋面面相覷,很是默契地一一退場。
還有展昭,表面上似乎是在看圖,目光都不知渙散到哪兒去了——別以為瞞得過它小青花,它一眼就看出展昭在開小差:他以為帶點悵然若失的憂鬱表情就能掩飾他心不在焉的事實了?呸。
至於那個紅鸞,天一亮就回細花流了,說是要去找什麼連金泥去續展昭的劍。
什麼劍這麼金貴嘛,鐵匠鋪子裡一摟就是一大把,這些人,怎麼都分不清輕重緩急的?
一個個都是靠不住的。
看來,還是得自力更生啊。
小青花歎氣,第n次地對著面前的圖發愣。
是夜,月洗中庭。
細花流的院落正中,矗立著一株木棉,高約丈二,枝葉繁茂,一樹彤花盛放得正烈,遠遠看去,似火正燃。
「聽說在漢代,木棉又名烽火樹,『至夜光景愈燃』,果真是名不虛傳,狸姬娘娘以為如何?」溫孤葦余伸手摩挲著木棉的旁枝,直到虯枝盡頭。
盡頭處,俏生生矗立一朵微微綻放的橙紅色五瓣木棉。
狸姬只是路過,一時好奇駐足觀望,本待轉身離去,聽得溫孤葦余叫破自己的名字,只得走上前來。
「這木棉樹就是那丫頭的本體?」
「知道我為什麼看不起細花流的精怪嗎?」溫孤葦余答非所問,「因為他們連自己的命都掌握不了,別人要他活他便活,不想要他活的話……」
話沒有說完,輕撫木棉花的手掌驀地攥緊,幾乎是毫無聲息地,那花便離了枝頭,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微微顫動。
再次攤開手掌時,先時飽滿豐潤的鮮花已是焦黑一片,風起,拂作了塵。
「我很樂意為溫孤公子盡綿薄之力。」狸姬似笑非笑,五指成爪,猛地當空虛抓。
勁風起,枝木折,一地落花。
對著滿目狼藉,溫孤葦余略略皺了皺眉,似乎對狸姬的做派頗為不滿。
「我還以為狸姬娘娘多少會有點憐香惜玉的心思……」
「憐香惜玉?」狸姬似乎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我被阿武那個賤人斬斷手腳浸泡於酒甕中日日哀號之時,可沒有人跟我講什麼憐香惜玉。溫孤葦余,我沒空跟你廢話,到底要怎麼樣拿紅鸞的命換回《瀛洲圖》?」
「很簡單,不過不能像你這麼蠻幹……」溫孤葦余帶著些許譏誚的目光掃過面前中腰折斷的木棉樹,「難道你不知道,要毀掉一棵樹,最最緊要是毀掉它的根嗎?」
在一片異樣的寂靜之中,他的袖底爬出了一隻黑褐色的長蟲,節狀的軀幹,緩慢地蠕動,行進之處留下一道慘綠色的印跡。它蜿蜒著繞過溫孤葦余的手腕,悄無聲息地墜落到地上,然後就如同被塵土吞沒的水珠一樣,消失在木棉樹下的泥土之中。
「狸姬娘娘可以出發了。」溫孤葦余解下腰囊間小巧的翠玉鈴鐺遞給狸姬,「去得晚了,紅鸞怕是挨不住這噬根之痛……記得,鈴鐺雙響,痛楚方可得止。若是展昭不願拿圖出來,這鈴鐺,也就不用響了。」
對於溫孤葦余打發自己來開封府的由頭,紅鸞沒有半點疑心。
「貓妖性情陰毒,恐怕受挫之下,會對開封府諸人不利。這兩日你不妨留在開封府,萬一出什麼事,也好及時策應。」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一貫討厭開封府的溫孤葦余態度來了如此大的一個轉彎,但是所有的疑惑,都被能夠見到展昭的喜悅所淹沒。
知道紅鸞的來意之後,公孫策也是滿心歡喜——有人來幫忙總是好事,於是張羅下去,吩咐人收拾客房。
問及展昭時,才知是巡街去了,入夜才可回來。
紅鸞心中便有些小小失望,想了一會兒又暗笑自己太過患得患失:展大人自然是有自己的事要忙的。
又看了一回小青花,小青花對紅鸞有些愛理不理——這也不能怪它,它滿眼滿心的《瀛洲圖》,自然不把旁人當一回事。
一時間好生無聊,這一日的時辰也過得分外慢些,好容易盼來日頭西沉,盼到掌燈,盼過晚膳,盼到公孫先生過來問了好幾回紅鸞姑娘是不是先回房歇息,才聽到門外傳來展昭的聲音。
紅鸞心中一喜,也顧不得細想是否妥當,忙起身迎了出去,險些帶翻手邊的茶盞。
身後,是公孫策略帶詫異的眼神,他若有所思地看著紅鸞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麼,俄頃搖了搖頭,極輕地歎了口氣。
一出門,才留意到不知什麼時候已下起雪來,極小極小的雪末子,簌簌打在衣上,發出沙沙的聲音,分外好聽。展昭正立在廊下,輕輕拍撣著肩上的雪末,屋內暈黃的燭光透窗灑在他的身上,整個人都罩上了一層溫和的光華。聽見紅鸞的腳步聲,展昭微微側過頭來,烏黑剔透的眼眸中帶著淡淡的笑意。
紅鸞猜想,他大概會開口叫她:「紅鸞姑娘。」
那樣平和的聲音、溫暖的笑容和熨帖人心的溫度,每次聽到展昭叫她的名字,紅鸞都會有恍惚的幸福和不真實感,似乎整個人都沉浸在寧謐如水的安靜祥和之中,整顆心踏實下來。
不像溫孤葦余,聲音不大,平和得沒有起伏,卻能將你拖拽到最冰冷的深水之中,四下掙扎著無法呼吸。
紅鸞忽然覺得有些眩暈,眼前的事物驀地便幻成了疊影,展昭的眉目也似乎蒙上了一層霧靄。她努力地甩甩頭,想將一切的不適都甩到腦後,腳下卻突地一空,身子軟軟地癱了下去。
滿心以為會摔得很慘,幸好沒有,她跌進一個溫暖而又寬闊的懷抱之中。
「紅鸞姑娘。」展昭低下頭,輕聲喚紅鸞的名字。
紅鸞茫然地睜大眼睛,眼底映入展昭關切的目光。
我沒事,紅鸞勉強牽動了一下嘴角,想給展昭一個笑容。
剎那間,鑽心的痛楚排山倒海,整個胸腔如同被硬生生撕扯開,血肉淋漓。
公孫策趕到的時候,紅鸞眼見是不得活了,眼神渙散了開去,臉上死人一般蒼白,垂下的手指突地痙攣幾下,鼻端幾乎探不到溫熱的氣息。
公孫策束手無策地站著,徒勞地伸出手指切在紅鸞的脈上,腦中卻突突突亂作一團——就在片刻之前,他還看到紅鸞帶著女兒家的驚喜與嬌俏奔出門去。門外喧嘩聲起的時候,他還猶豫著是否要迴避,以免打擾展昭與紅鸞的會面……
哪承想竟會是如此局面?
什麼樣的疫症會發作得如此之快?莫不是中了邪了?
念及此節,公孫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公孫先生?」展昭的聲音不大,卻透著顯見的焦灼。
公孫策反應過來:「進房,先進房再說。」
展昭俯身去抱紅鸞,方移動紅鸞身體,就見紅鸞驀地雙目圓睜,發出淒厲至極的一聲慘呼,緊接著雙手死死抓向胸口,十指屈伸,竟似要將心生生挖出一般。
公孫策冷不防聽到如此淒絕的聲音,只覺雙腿發軟,險些便跌坐地上,就聽展昭冷靜道:「不能動紅鸞姑娘的身體,一動她更受不住。」
此間如此擾攘,業已驚動了在門房處歇息的張龍、趙虎。兩人手按刀柄奔將過來,尚未鬧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就見小青花從門內探出頭來,很是不滿道:「你們這麼大呼小叫的,還讓不讓人安生……紅鸞姑娘這是怎麼啦?」
沒人理會小青花。
對於自己的被無視,小青花顯然很是憤憤,正要提高聲調再問一遍,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似乎有什麼……不對勁。
原先空中飄灑的極細碎的雪末子已被大片大片的雪花替代,怪異的風穿過中庭,將下落的雪花裹挾旋轉著上升,忽地又散開,雜亂無序地拋撒開來。
有壓得極低的女子哧哧笑聲遠遠傳來,忽而前,忽而後,飄忽的聲道有如一條細長的游蛇,輾轉著蜿蜒穿過夜色中紛雜雪花的間隙,鑽入耳膜。
風忽地大起來,裹著雪片直往人臉上撲。小青花忙瞇起眼睛,隱約看到院落的黑暗處現出一個女人的輪廓來。
展昭的手緩緩移向腰間的佩劍。
那女子冷笑一聲,緩緩走上前來,黑色的紗衣裙裾被寒風鼓振飄起,如同張牙舞爪的黑色觸手,說不出的詭譎妖異。
透窗而出的微弱燭光終於覆上了她姣好的容顏,妖艷的紅唇挑出陰鷙的笑。
「展昭,想紅鸞活命的話,拿《瀛洲圖》來換。」
看清來的是貓妖,小青花已覺得不妙。
再聽到貓妖的話,不知為什麼,小青花直覺展昭會把《瀛洲圖》交出去。
因此上,趁著眾人或驚愕或沉默的當兒,小青花偷偷溜回了內室,手腳並用地爬上床,將攤放在床上的《瀛洲圖》飛快地捲作一軸。門口是出不去了,跳窗也不現實,小青花打量了一下週遭,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轉,拖著圖鑽進了床底。
幾乎是剛藏好,張龍便急吼吼地衝進來,大聲道:「小青花,快把圖……咦,小青花?」
小青花蜷縮在床底牆角處,死死盯住張龍的黑色官靴和官服下擺,只盼著張龍尋不見圖快快離去。
哪知眼前忽地一亮,卻是張龍一把掀開床單下沿,持著燭台俯身探了進來。
燭光將小青花的位置完完全全暴露了。
「小青花!」張龍又氣又急,「紅鸞姑娘就快死啦,你怎生這麼不懂事,快把圖給我!」
「她死了關我什麼事?」小青花本待氣勢洶洶地回嘴,哪知一開口就帶了哭音,「這圖是我用來找我家主子的……」
「事有輕重緩急,是找人重要還是救人重要?」張龍心急如焚,知道紅鸞半分耽誤不得,情急之下,拋了燭台伸手來奪。小青花碗小力薄,哪裡搶得過張龍,只覺懷中一空,心下大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跌跌撞撞跟在後頭追。
方追到門口,就見張龍已將圖交至展昭手中,狸姬冷笑一聲,趨前來取。
小青花眼見展昭將圖遞向狸姬,只覺渾身的血霎時衝向腦頂,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嘶聲道:「展昭,你敢!」
展昭渾身一震,手上的動作略停,轉頭向小青花看過來。
「那不是你的圖,那是我的圖。」小青花滿腹委屈,眼淚嘩啦啦直淌,「是我告訴你圖在太師府的,是我一路把圖從太師府帶回來的,那是我的圖,我的,我的!」
果然,展昭的眼底現出遲疑的神色來,慢慢將手縮回。
「展護衛,」見展昭猶豫,公孫策忍不住出言提醒,「紅鸞姑娘撐不了多久了。」
狸姬皺了皺眉頭,不置一詞。
臨行之前,溫孤葦余再三提醒,不可在開封府動手。
「星主府上,可以有宵小刺客盜賊,絕不能蔓生妖氣。否則驚動上界,誰都不好交代。」
想想也是,文曲星下凡,上界多少雙眼睛盯著,被凡人構陷謀算只是塵世區區劫難,但是如若起了妖氣……
這隻腳萬不可跨過界,玩火可以偶爾為之,至於飛身撲火……只有沒腦子的蛾子才幹得出來。
因此強自收斂,與展昭心平氣和做這筆交易。
展昭眼睫低垂,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腦中卻轉過無數念頭。
紅鸞的氣息愈見微弱,不知道經受的是怎樣巨大的痛苦,竟連皺眉的氣力也失了,失神的雙眸直直地對著半空,扣住胸口的手僵硬在那裡,怎麼掰也掰不開。
展昭幾乎能夠感覺到紅鸞僅存的生命,正游絲般一縷縷抽離出去。
卷軸不重,份量卻一直壓到心裡。
他從未遲疑過要用《瀛洲圖》去交換紅鸞的性命,一為相見,一為救人,輕重緩急,高下立分。
從一開始,他也並不相信利用《瀛洲圖》就可以與端木翠見面——天機難測,這圖到了己方手中,實與平常的字畫無異,要到哪一日才能參透玄機?
真正讓展昭進退兩難的,是小青花的話。
自己不是《瀛洲圖》的主人,有何資格決定《瀛洲圖》的歸屬去留?
狸姬終於不耐煩了。
「展昭,你若拿不定主意,便慢慢想吧,順便替這丫頭備口棺材——今日拿不到圖,我還可改日來拿,可這丫頭今日若是死了……」
狸姬故意將話只說了一半,冷笑連連,轉身欲走。
「慢著。」
果不其然,狸姬心中得意,面上卻做出詫異神色來:「怎麼,改主意了?」
展昭示意趙虎扶住紅鸞,緩緩站起身來:「救人要緊,救回紅鸞之後,展某自會將《瀛洲圖》雙手奉上。」
狸姬雙眉微挑:「為什麼不是你先把圖給我?我拿到圖之後,自會救人。」
「展某前日曾敗在你手上,你若要動手搶圖,我也未必攔得住,」展昭眸光一冷,話鋒隨即一轉,「既然不準備動手,就要省得交易的規矩。」
狸姬的目光在展昭身上逡巡一回,陰惻惻地一笑:「也好,你若是出爾反爾,我自是有手段讓這丫頭死得更快。」
《蓬萊圖》《方丈圖》《瀛洲圖》。
三幅仙山圖,飄飄悠悠懸於書房半空,案上的燭火頗有些飄忽,在圖幅上投下躍動不定的暗影。
「我真是不明白,」狸姬伸手輕拂圖軸,「你是神仙,做神仙的,有什麼事是自己不能做的,偏偏要與妖為伍……」
「你的話,未免太多了些。」溫孤葦余漠然。
「和你這樣的人合作,我不得不多問些。」狸姬冷笑,「溫孤葦余,我不管你在謀算些什麼,我想要的東西,你可是一直都清楚的。」
「當然清楚,仙山的不死藥而已。狸姬,你已修成精怪,可以得享千年壽元,還嫌不夠嗎?」
「千年之後呢,還不是要死?況且仙山的不死藥,吃了是可以登仙的。」
「做神仙有什麼好?」
「總比做妖好。」
溫孤葦余歎氣:「秦漢之後,上界久不度凡人升仙,不死藥所剩無幾了。」
「我當然知道,否則也不會與你合作。」狸姬現出倨傲之色。
「瀛洲的不死藥藏在金巒觀青離玉幾之下,待事情辦完之後,我自會去幫你取。」
「放著《瀛洲圖》在這兒,為什麼不能現在去取?」狸姬咄咄逼人。
「《瀛洲圖》和人間的通路,朔日子時正才會開啟。」
「還有九日便是朔日。」
「疣熊氏還沒有找到溫先生。」
「找到你口中的溫先生,是遲早的事。」狸姬面色愈來愈沉,「溫孤葦余,你推三阻四,到底是為什麼?」
溫孤葦余沉默半晌,方道:「端木翠正在金巒觀禁足,撞上了她,有去無回。」
「又是端木翠!」狸姬怒極反笑,「她究竟是什麼來頭,要我對她退避三舍?」
「你真的想知道?」溫孤葦余面上透出極怪異的神色來。
「願聞其詳。」狸姬昂然揚首。
溫孤葦余瞥眼看到書案硯中尚有餘墨,袍袖一甩,勁風帶起硯台,墨汁便往狸姬處灑過來。
狸姬一驚,正想錯身避開,那墨汁竟似有了靈氣般,在半空之中四下舒展迤邐開來,俄頃便布作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鳳鳴岐山。
「要線香,最好的線香,要香爐,最好的耀州窯香爐。」小青花一邊抹眼淚一邊哽咽,「要連點九日的香,我才能做夢,神仙才會告訴我《瀛洲圖》在哪兒……」
公孫策點頭,忙提筆在紙上記下。
展昭惻然,半晌柔聲道:「你放心,我會買回來。」
「不要你買,誰要你買,我不稀罕你買。」小青花幾乎是吼將出來,吼完了,嘴一撇,眼淚又下來了。
「我去買,我去買。」趙虎一見不對,忙伸手扯過公孫策記下的紙,「你放心。」
「要多買些。」小青花抽噎著補充。
「一定一定,」趙虎恨不得對天起誓,「我一定多多地買,莫說連燒九日,連燒十九日都夠。」
「那還不去?」
「這就去這就去。」趙虎將字紙往懷中一揣,忙不迭地跨出門去,險些被門檻絆著。
展昭心中輕輕歎口氣,看著小青花紅腫的眼睛,心裡委實有些愧疚。
「小青花,你聽我……」
「我不要聽你說話,聽你說話就頭疼!」小青花雙手抱頭,一屁股坐倒在桌案上,兩條小細腿四下亂踢,「你滾得遠遠的,有多遠滾多遠!」
展昭不語,倒是公孫策先開口:「小青花這裡有我照顧,你去看紅鸞姑娘吧。雖說救過來了,身子還是虛得很。」
「可是……」
「還可是什麼?」公孫策佯裝生氣,不由分說拽起展昭便往門外走,快到門邊時才悄悄沖展昭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它現在火大得很,小娃娃家使性子,不多時便好了……你且先避避。」
「那此處有勞先生了。」展昭輕聲道,「小青花若想要什麼,先生儘管答應,若力有未逮,便來找我。」
公孫策未及答話,就聽得小青花在屋內暴跳如雷:「不要你假惺惺,適才捅刀子,現在又來扮好人!」
慌得公孫策連推帶搡,總算是勸得展昭離去。
九日後,朔日。
朔日的晚上是沒有月亮的。
朱雀大街,晉侯巷,細花流。
夜近子時,細花流內外一片寂靜,長長的晉侯巷道空落無聲,兩邊簷下的風燈悉數滅了,只餘正門懸著的兩盞紅底燈籠大亮,遠遠看去,如同暗夜中一對熒熒赤紅的目珠。
細花流上下俱已歇下,偌大院落一片漆黑暗沉,就聽極輕微的吱呀一聲,後院廂房的門緩緩打開,有人探出半個身子,四下看了看,輕手輕腳邁出門來,又極小心地把門帶上。
再然後,那個黑色人影,匆匆穿過後院,跨過月亮門,很是熟稔地東轉西拐,不多時便來到書房門口,四下又張望一回,將門推開一扇,快速側身進去,反手將門帶上。
書房內沒有燭火,卻並不妨礙她視物。
因為浮於半空的三幅圖中,有一幅圖正泛著柔和的光芒。
《瀛洲圖》。
狸姬上前一步,顫抖著伸出手去,輕輕按在《瀛洲圖》的獨木舟之上。
陰險的人和陰險的人合作,合作本身不是問題,能否相互信任才是關鍵。
很明顯,狸姬並不相信溫孤葦余。
她要的是不死藥,她的手段或許毒辣,但用心清清楚楚——溫孤葦余不同,他諱莫如深似是而非,對她的問題從不正面回答,直至現在還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實意圖——這樣的合作,多少讓她有些忐忑。
說白了,她覺得溫孤葦余很有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潛質,她怕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白辛苦一場,什麼都得不到。
她更怕的是不能全身而退——溫孤葦余身為神仙卻費盡心思要奪取仙山圖,難道他已入魔障,站到了神仙的對立面?
拜託,這可玩大了,她雖是妖,卻從來沒想過要跟神仙對決。
愈想愈覺得心驚肉跳,索性橫了一條心,瞞過溫孤葦余,先上瀛洲自己去尋不死藥,倘若運氣好,拿了不死藥之後便遠走高飛,尋個去處躲上一陣,溫孤葦余也不一定能尋到她。
什麼鳳鳴岐山,拿端木翠來嚇唬她,嚇,封神榜上,可從來沒有端木翠的名字。
《瀛洲圖》的光芒漲大開來,漸漸裹住狸姬的全身。
她忽然又有些猶豫了。
誰知道瀛洲與人間的通路究竟是什麼樣子的,萬一出了岔子呢,萬一到不了瀛洲呢,萬一溫孤葦余沒有撒謊,金巒觀中,正面遭遇端木翠,豈不是自尋死路?
狸姬的想法漸漸有些動搖了,她看向自己按上獨木舟的手,猶豫著是否該撤回。
忽然,耳邊一聲巨大的擊鍾震響,子時已到!
那團柔光驀地亮得刺眼,剎那間眼前一片雪亮,身子似乎被倒捲進急速旋轉的颶風之中,五臟六腑都幾乎要被甩脫出去。
下一刻神志復又清明,竟置身茫茫大海間的一葉獨木舟上。風高浪急,濤聲震天,獨木舟上下顛簸,一忽兒被拋上半空,一忽兒又被捲入浪底。海風透骨而過,一時間耳邊只餘獵獵風聲,頭髮被風狠狠扯起,似乎要從頭皮扯脫出去,衣服死死貼於身上,繃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狸姬的心都幾乎從喉間跳出來,凍僵的雙臂抖抖索索著想去扶住獨木舟的沿,忽然間,她的目光像是被什麼粘住了,半分動彈不得。
前方數里處,一座巍峨仙山直入雲天,白雲浮玉日月搖光,鶴銜紫芝鳳翥龍翔。
那仙山愈來愈近,狸姬癡癡看著漸漸清晰明楚的巉巖峭壁、森密古柏,眼眶沒來由地一熱。
終於還是到了……瀛洲。
臨睡前,展昭過來公孫策房中看小青花,剛到門邊,便見公孫策持著書卷出來。公孫策猜到展昭用意,指了指房內,低聲笑道:「已睡下了,焚香九日,就等著今日一夢。」
語罷又搖頭歎氣道:「就算夢得又能如何,《瀛洲圖》在貓妖手中,那妖恁地厲害,展護衛,你真要前去奪圖?」
不待展昭回答,又疑惑道:「說起來,這個溫孤葦余當真無為,當日端木姑娘在時,何曾縱過精怪?這麼些日子,只見紅鸞姑娘這干細花流門人四下奔走,溫孤公子究竟在忙些什麼?」
他自己自問自答,說得不亦樂乎,展昭好不容易才得了機會插口:「溫孤門主身為一門之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未必要事事親力親為。」
公孫策想想也覺在理:「希望如此吧,不過這貓妖收服不易,連紅鸞姑娘也險些喪命——待得小青花夜夢《瀛洲圖》所在何處之後,還是去請溫孤門主幫忙,勝算也多些。」
「展昭也如此想……」
兩人在門外對答,話頭兒一句不落,全部飄進了小青花的耳朵裡面,小青花冷哼一聲,翻身向內。
展昭,就算我夢得《瀛洲圖》在何處,也不會告訴你,否則,就算得了圖又能怎樣,貓妖再拿個紅姑娘綠姑娘的性命過來要挾,你還不是照舊乖乖把圖交出去?
吃一塹長一智,這一次奪圖,我一碗之力足矣。
沿著蜿蜒小道上山,一路行來,煙雲冉冉白石蒼蒼,行至半山腰,隱有高談闊論笑語諧聲傳來,狸姬心下一動,循著聲音過去,掩身於樹後悄悄去看。
雲台之上,圍坐著五六個高冠博帶的男子,週遭侍立數位容貌鮮妍的女仙,再細看時,旁側几案之上,儘是生平所未曾見的珍饈鮮果,香氣馥郁,聞之令人饞涎欲滴。
狸姬心下羨慕不已,又聽了一會兒,那艷羨之心漸漸消了去,反生出些許無聊不屑之意來,只覺幾人所談之事無趣之至,直讓人昏昏欲睡。
到底在談些什麼呢?
先談老子木公廣成子,再談周穆王燕昭王魏伯陽,繼之蕭史東方朔張道陵,古往今來得道成仙者,似乎都要一一數個遍;數累了又談升仙秘籍,什麼《五嶽真形圖》《靈光生經》《六甲靈飛真經》;再接著從理論深入實踐,談淮南王劉安燒製仙藥,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囉哩囉嗦沒完沒了,言語之間時不時流露出身為仙人的優越感和對凡人命如飄萍不得掌握的唏噓之情。
恍惚之間,狸姬似乎回到金羅玉織、花團錦簇的大唐宮苑,眼前的眾仙,可不像極了那些個腦滿腸肥,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貪花戀酒的達官貴人們?一樣的誇誇其談、眼高手低、自以為是。
溫孤葦余的話說得不錯,什麼神仙,比常人多些法力的不死人而已。
狸姬心中頓時生出鄙薄之意來,轉身走時,故意踏斷一根落枝。
斷枝的聲音不算小,但是雲台上的諸仙,連眼皮兒都沒抬,更遑論往這邊看上一眼了。
他們安逸得太久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在瀛洲這樣的洞天福地自在逍遙,早已提不起半點的警惕。
妖,只可能存在於下界。瀛洲怎麼會有妖呢?
狸姬冷笑數聲,計議已定,轉身直奔金巒觀。
溫孤葦余曾向她明示過瀛洲的地形方位,重點指出金巒觀,是為了讓她避開。
誰承想當日的避,換作今日的直取。
計劃趕不上變化,世事如棋日日新。
金巒觀的位置很偏,在仙山頂端,峭壁之外,雲台之上,虛無縹緲,若隱若現。
進得金巒觀,觀內的擺設一如尋常人家,並不似人間道觀般將老君神像高高供起。狸姬先還覺得奇怪,轉念一想,又暗笑自己荒唐:瀛洲遍地都是神仙,想來也是不稀罕立什麼神像的。
又想起溫孤葦余所說,不死藥放在金巒觀青離玉幾之下,四下翻尋不獲,便沿著通往後院的甬道過來。後院卻是別樣天地,春草吐茵,夏鶯清啼,秋菊怒放,寒梅競香,凡間節氣時序,在此竟是不受約制。狸姬艷羨之心又起,因想著:不管怎樣,做神仙總不會差到哪兒去。
沉吟間,目光很快掃視院落,忽地觸及一人,渾身一震,下意識飛身避回觀內,以手撫胸,只覺一顆心突突跳得厲害,兩腿竟有些鬆軟無力之感,良久方才平靜下來,忍不住探身出去偷偷打量。
那女子卻似毫無察覺般,一襲碧衫如水,手中執了一支丹砂小豪,筆的另一端卻置於唇齒間輕嚙,良久似乎想到什麼,提筆在半空之中輕描轉畫,畫畢伸指輕點,一隻肥嘟嘟的綠翅鸚鵡,撲稜稜撲著翅膀飛將出來,惜乎身形太過沉重,不多時便停在一株梅花樹上哇哇直叫。
那女子歎口氣道:「一個人禁足在這金巒觀,真真是要悶死。」說著揚起手來,袍袖內收,就見雲氣翻騰風聲唳唳,院中景物,什麼花草鶯鳥,統統化作虛無。再細看時,哪有什麼後院,分明是雲台雲氣最深重之處,雲氣之下,便是望不見底的萬丈深淵,而那女子身後不遠處的雲氣之中,又有另一重樓閣,想來便是金巒觀的後殿了。
狸姬這才省得方纔所見皆是那女子無聊時的戲作,待得聽那女子說「一個人禁足在這金巒觀」,旋即醒悟:難道她就是端木翠?
那女子怏怏了一陣,忽地抬頭向前殿看過來。狸姬腦袋嗡的一聲,滿心以為被發現了,哪知那女子歎口氣,又低下頭去,伸手撥弄著身周雲霧,甚是鬱鬱寡歡。
狸姬一顆心狂跳不止:那不死藥必是在金巒觀的後殿,可是端木翠在此禁足,我要怎生才能拿到藥?若是拿不到,此趟豈不是白來了?
又偷眼看那女子,心道:溫孤葦余口口聲聲說端木翠是武將出身,可是現下看來,跟上山時見的女仙也沒什麼不同,法力未必強到哪裡去,我若盡全力一擊,她未必擋得住……
正猶豫時,那女子伸手撣了撣裙裾,轉身往前殿過來。都說人有急智,這十幾步的距離,狸姬的腦中業已轉過無數念頭,猛地將心一橫:她和那群神仙一樣,必想不到瀛洲竟闖進妖來,如此一來我便佔了上風——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須竭盡全力偷襲重創於她,這樣她才不會礙我的事。
如此一想,右臂漸轉脹大,黑色皮毛盡覆其上,整條手臂堅硬如鐵,指端利爪直如鋼錐。狸姬暗暗催動妖力,只覺體內氣血翻滾,無數力道盡數湧往右臂。眼見得那女子漸近,狸姬暴喝一聲,拼盡渾身氣力,五爪抓出。
先前狸姬和展昭對陣時,只是隨意一抓,便可在巨闕劍身留痕逼退展昭,更何況今次立意偷襲直如以命相搏?這一抓勁道何等凌厲,便是巨石也叫它化了齏粉,那女子正覺百無聊賴,哪料到變起倉促之間?整個身子都被勁力掀翻出去,鮮血噴射而出,幾乎將週遭雲霧都染作了血色。
狸姬心中一喜,也顧不得看她傷勢如何,身子飛舉,直衝後殿而去。才剛飛離半身之距,只覺踝上劇痛,如被鐵烙,卻是那女子伸手死死抓住狸姬腳踝,嘶聲道:「下來。」語罷竟硬生生將狸姬自半空拽了下來。
狸姬直如被一盆水潑個透心涼:那一抓竟未曾傷到她?
急回頭看時,見那女子眉梢眼底儘是凜冽煞氣,忍不住心頭一驚,再仔細看時,心中又是一寬:她一手緊緊摀住喉間,溫熱鮮血不斷自指縫中溢出,顯是傷得不輕。
狸姬當下一個急竄,將腳踝自她手中拔出。那女子這一抓實可說是情急之下耗盡全身氣力,哪還經得起再有衝撞?脫手之下,身子晃了一晃,待想開口說話,一張口便有鮮血溢出,退了兩步抵住牆壁,只是冷冷盯住狸姬。
狸姬先還張皇,待見她已無反擊之力,只覺又驚又喜,再頓一頓,竟生出欣喜若狂的意頭來,心頭鼓脹著儘是自得之意,忍不住道:「端木翠,有人跟我說要去拜菩薩,保佑我這輩子都不要遇見你,依我看,該拜菩薩的是你吧?」
語罷連聲長笑,只覺痛快之至,忽地飛身而起,其疾如箭,急掠入後殿。
待得狸姬一走,那女子再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倒在牆壁之下,只覺指間又是黏稠又是膩滑,除了喉間創口,胸腹之間亦是血流如注,直將身上羅衣浸成血衣,不由心中一沉,暗道糟糕,忙抱神守一,提注仙氣,因想著緊要護住精魄,否則身創而元神散,後果不堪設想。正凝神靜氣時,就聽風聲有異,卻是狸姬去而復返,停在自己面前。
抬眸看時,狸姬恰俯下身子,將手中羊脂玉瓶遞到她眼前晃了一晃,得意道:「日後同列仙班,還有賴端木上仙照拂著。」
那女子怒氣蘊上眉目,厲聲道:「你是來奪藥的!」
話一出口,只覺喉間劇痛,痛哼一聲,一手撫喉,一手支地,只眼眸之間,儘是怒色。
狸姬笑道:「說起來,還要多謝端木上仙賜藥了。」言罷哈哈大笑,手捧玉瓶,大搖大擺便往觀外去。
才走得幾步,就聽她喝道:「站住。」
狸姬微微一愣,身形滯在當地,眼角餘光覷到那女子竟是立於當地,心下怪道:她竟有氣力站起來了。
尚未回過神來,忽見那女子銀牙緊咬,面罩寒霜,眸中儘是以死相拼之色,心中已感不妙。待想躲開時,就見一道火舌自她掌間激射而出,下一刻只覺手上劇痛難當,急撒手時,那玉瓶被三昧真火一激,砰的一聲爆裂開來,連同瓶中不死藥俱作飛灰。
狸姬大慟,手臂之上亦被三昧真火所侵,當真痛入骨髓,但眼見不死藥被毀,心中之痛更甚於身,呆立半晌,面上肌肉簌簌而動,良久透出猙獰狠絕之色來,轉向端木翠道:「端木翠,這是你自找的!」
那女子長吁一口氣,淡淡一笑,以手背擦去唇邊血跡,容色竟是說不出的平靜。
小青花渾身一震,醒了過來。
子時已過,遠遠傳來丑時的打梆聲,在這死寂夜間,沒來由地叫人堵心。
屋內傳來勻長的氣息聲,旁側公孫策睡得正熟,小青花呆呆坐了半晌,只覺心底苦澀得很,竟生出絕望和無依的感覺來,又坐了一會兒,忽地跳起來,想著:夢裡神仙跟我說了《瀛洲圖》在哪兒,我卻在這兒乾坐著作甚?真是該抽!
如此一想,果真狠狠摑了自己幾巴掌,黑暗中摸到自己衣服,窸窸窣窣地穿上,又偷眼打量了一眼睡得正熟的公孫策,心中生出得意的感覺來:這次我自己偷偷地去,待你們發覺時,嘿嘿,我早到了瀛洲了。
愈想愈是沾沾自喜,小心翼翼繞過公孫策爬下床來,又在桌案上摸到佩劍別在腰間,從半支起的窗子爬將出去,四下看一回,確信無人發覺,這才豪情滿懷地直取晉侯巷。
依照著夢中神仙指點的方位走街串巷,這一路倒是順利,只是到了晉侯巷底才冷不丁猛吃了一驚,心道:這不是細花流嗎,怎麼《瀛洲圖》在這裡?難道新門主已經降服了貓妖把圖給搶回來了?那麼我去偷圖豈非大大的不對?
這麼一想頓覺事態嚴重,煞有介事地背著雙手在細花流門口踱過來踱過去,儼然一副思想者的架勢,踱了半天踱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自言自語道:「總不能白來一趟,且進去看看再說。」
說起來,細花流的圍牆比之開封府是要容易征服得多了,饒是依舊費了好一番氣力,小青花最終還是成功翻牆入院。腳剛挨著地,一口大氣沒喘勻,就聽見砰的一聲震響,急抬眼往聲響處看過去,就見人影一晃,進了一扇門去。
小青花心下好奇,躡手躡腳去到門邊,踮起腳尖越過門檻往裡張望,就見一個一身白色中衣的男子正側向而立,身姿英挺,長眉星目,薄唇微抿,面上怒色不斷蘊積,顯是氣得不輕。
小青花恍然:這位想必就是細花流的新門主溫孤葦余了,竟然生得這麼好看。
轉念一想:我的主子也生得極好看的,神仙當然會生得好看。
其實溫孤葦余樣貌雖說出眾,但塵世之中未必沒有能出其右的人物,遠的不說,近擱著開封府的展護衛……
小青花看人看事,總脫不掉神仙崇拜的情結,哪怕仙凡旗鼓相當,在它心中總是神仙更勝一籌。相貌再醜的神仙,在它看來都是飄逸出塵個性獨特,不走尋常路,深更半夜在細花流對著溫孤葦余冒星星眼實屬尋常。好容易淡定下來,目光驀地溜到溫孤葦余身遭懸空的三幅仙山圖,心中猛地一跳:三幅圖果然都在這裡,神仙一出手端的不凡,早知如此,我還去找展昭幫忙作甚,早些來找溫孤門主,沒準兒這會兒都到瀛洲了。
因想著怎生上去跟溫孤葦余打個招呼,又想著來得倉促,連份見面禮也沒備上,顯得禮數不周,再一想翻牆進來,連個拜帖都沒遞,實在不符流程,思來想去,進退維谷、左右為難,又在那兒哼哼哈哈,鑽起牛角尖了。
且不說小青花在這頭愁腸百轉糾結得不行,室內的溫孤葦余卻是越來越耐不住了,眼梢盡處掩不住的躁狂之色,兩手死死攥住,骨節處咯咯作響,泛出青白的顏色來。
忽地海浪聲起,極為突兀。
小青花鼻端驀地聞到海風腥鹹氣息,只覺怪異之至,方一抬頭,就聽溫孤葦余喉間低吼一聲,右手虛抓,向著《瀛洲圖》猛探過去。說來也怪,甫一挨圖,手臂旋即沒入,竟像是圖面凹了進去。
小青花揉揉眼睛,未及反應過來,溫孤葦餘生生自圖內抓出一個人來,五指緊扼那人脖頸,狠狠摜於地上。
小青花但覺地面微微一震,驚得險些跳起來,心想:這樣子摜將下去,豈不是要死人的?
溫孤葦餘怒不可遏,道:「孽障,誰允你去的瀛洲?」
那人悶哼一聲,這一摔極其之狠,須臾間竟是動彈不得。俄頃緩緩偏過頭來,面色極是痛楚,眼底卻現出譏誚神色來。
這一偏正將臉龐對著小青花,小青花看得分明,差點兒驚呼出聲,幸好手快摀住了嘴巴,心中直如擂鼓般震個不停:那不正是貓妖嗎?
正惶惶無措間,屋內的溫孤葦余反停住了,緩緩湊近狸姬嗅了嗅,死死盯住她道:「你身上的血是誰的?」
狸姬面上神色怪異莫測,忽地齜起尖利獠牙,冷笑道:「我的齒縫之間都是血肉,你要不要辨辨這是誰的?」
溫孤葦余面上陰晴不定:「你去了金巒觀?」
狸姬聽出溫孤葦余聲音微顫,抬頭看時,竟自他眼中捕捉到稍縱即逝的驚怖之色,頓覺十分快意,惡毒道:「你要問什麼,倒是問呀,怎麼不敢問了?」
溫孤葦余雙手緊攥,一言不發。
「你不敢問,我就幫你說罷。」狸姬一笑,掙扎著站起身子,「你想問我去了金巒觀有沒有遇到端木翠,想問我端木翠是不是死了——因為她若活著,絕不會放我逃脫,是吧?」
「我不需要問,你根本不是端木翠的對手。」
狸姬嫣然一笑,好整以暇地以袖覆手,便往溫孤葦余的額頭拭去,柔聲道:「還說不急,出了這麼些汗。」語罷仰起臉來,微笑道:「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不是她對手……瀛洲的神仙迂腐是迂腐,法力自是極好的,可惜都太大意了些,否則也不會讓我偷襲得手……」
話未說完,溫孤葦余的手如鐵箍般攥住狸姬的右腕。
方才溫孤葦余現出怒色時,狸姬並不覺得可怕,可此時此刻,心頭反而有些忐忑,強笑道:「怎麼,你……」
語到中途,就聽有手骨卡嚓碎裂之聲。狸姬一愣,旋即醒悟那是自己的手腕,方一省得,只覺劇痛絲絲穿心,冷汗涔涔,幾欲站立不住,一時間怒從心頭起,怒罵道:「溫孤葦余,死了一個端木翠而已,又不是死了你全家……」
下半句話生生扼在喉中,因為溫孤葦余那只剛剛扼斷了她右腕的手,已搭上她的喉嚨。
溫孤葦余的手並不冷,甚至微溫,但狸姬卻打了一個寒噤,涼意自喉間蜿蜒而下,似乎四肢百骸都斥滿了寒意。
這還不是最冷的。
更冷的,是溫孤葦余的眼神,眸間流轉的,都凝作冰凌。
「殺了你,也換不回端木翠。」溫孤葦余的眼神有些飄忽,目光似乎穿透狸姬的身體,停留在遠得沒有邊際的地方,「但是,會讓我好過些。」
喉間的禁錮越來越緊,狸姬掙扎著去抓溫孤葦余的手臂,意識愈來愈飄忽,漸漸地眼珠外凸,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
恍惚中,自己好像又低低地蜷縮回那個小小的酒甕之中,手腳俱已不在,浸泡身體的酒水中混著斷肢處湧出的血液,面前雍容華貴頭戴鳳冠的女人睥睨著看她,嘴角挑起勝利的微笑,優雅地伸指點向她:「自此後,蕭氏就改姓為梟吧……」
這一世,就這樣完了嗎?
還是命不該絕,因為,恰在此時,有一個人猛衝進來。
「溫孤公子,」疣熊氏驚惶道,「這是做什麼,我已經將溫先生帶回來了,他就在門外……」
溫先生?
溫孤葦余慢慢清醒過來,紛亂的思緒一撥撥重新歸位,他開始想起自己一直要做的事情,想起自己長久以來的謀劃。
他鬆開狸姬,沒有再去看她,甚至沒有心思去理會立於門口東張西望不明所以的「溫先生」。
「帶溫先生下去休息。」溫孤葦余淡淡道,「有什麼事明日再議。」
出門時,忽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伸手扶住門楣,腳下不知踢到什麼,骨碌碌滾出去好遠。
小青花原本一直趴在門檻上聽牆角,愈聽愈是不對,待聽到狸姬說「死了一個端木翠而已」,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直如一個響雷正劈在頭上,又如「萬丈高樓失腳,揚子江心斷纜」,耳邊嘈嘈切切蕪雜一片,後面發生了些什麼也記不真切了。
恍恍惚惚間,感覺有兩人過來,其中一人驚呼一聲衝進屋去,不知和裡頭的人說了些什麼,失魂落魄之下,也忘記自己是偷入細花流,搖搖擺擺便往外走,方才走了幾步,不知被誰踢了一腳,骨碌碌滾下台階去。
最後一下結結實實撞到地上,卻也不覺得疼,只覺得地上冰涼冰涼,寒氣一陣陣地往身上浸,靜靜躺了片刻,忽地醒悟過來:我的主子已不在了。
這個念頭不生還好,一旦生出來,眼淚再止不住,心中悲苦交加,哆嗦得如同秋風中瑟瑟發抖的葉子,只把臉深深埋進土中,嗚咽著哭得喘不過氣來。
它平日哭時,只是雷聲大雨點小,恨不得吼到四鄰八捨都聽到,真到傷心處時,反哭不出聲音來了,只覺得一口氣在喉間上不上下不下,哪一次轉不過來,興許就哭死過去了。
天濛濛亮時,公孫策打了個激靈醒過來,轉頭看時,不見了枕邊的小青花,心中怪道: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四下又看一回,寒氣直透肌膚,反沒了睡意,忙穿衣起來,出門去尋。
剛尋至前院,就見張龍、趙虎急吼吼拽了個差役進來,見著公孫策,忙上前攔住,道:「公孫先生,展大哥不在房中吧?」
公孫策心中奇怪:「展護衛應該護送大人上朝去了,不過算起來也該回來了,你們找他有事嗎?」
趙虎跺腳道:「有什麼事,哪敢讓他知道。」說著便將那差役推搡過來:「你自己說與公孫先生聽,你在晉侯巷看到什麼。」
公孫策奇道:「晉侯巷?那不是細花流的地方嗎?」
那差役回道:「先生說得是,我今兒當班巡朱雀大街,剛才巡迴來遇到趙頭兒和張頭兒……」
張龍急道:「誰問你巡街的事了?揀緊要的說,你在晉侯巷都看到什麼了?」
那差役被張龍這麼一搶白,結巴道:「小的看、看到……晉侯巷在舉、舉喪……」
公孫策被他這麼一說,更是如墜雲裡霧中:「在舉喪?舉什麼喪?為什麼舉喪?」
那差役道:「小的也是這、這麼想,可也不敢上去問,細花流的人素來凶神惡煞的,張頭兒吩咐過好幾回見著細花流的人得避著走……」
這回是趙虎先急了,恨不得在那差役頭上敲幾個栗暴:「你長腦子不長?管張龍跟你說什麼,你只跟先生說你聽見什麼。」
那差役被趙虎這麼一喝,說話反順溜了:「小的聽他們說,是為細花流前任門主舉喪。」
公孫策一愣:「前任門主?那不就是端木翠嗎?端木姑娘好好在瀛洲待著,要他們舉哪門子的喪?」
張龍見公孫策仍繞不過彎子來,急道:「好好在瀛洲待著自是真,可誰知道會不會有詭詐妖人也去了瀛洲?公孫先生,你莫要忘了九天前的事,《瀛洲圖》可是在開封府手上丟了的。」
公孫策茫然道:「是啊,是那貓妖用紅鸞姑娘的性命相要挾,展護衛才……」話到一半猛地剎住,張龍眼瞅著公孫策漸漸變了臉色,歎氣道:「先生終於想到了?我和趙虎也是想到這一點,才急著找先生商議。」說著擺擺手,讓那差役下去。
公孫策呆了半晌,道:「你們是說那貓妖奪《瀛洲圖》上了瀛洲,是為了加害……端木姑娘?」
語畢只覺不可思議,不待兩人回答便道:「不可能。端木姑娘收妖無數,怎麼會折在貓妖手下。」
張龍和趙虎對望了一眼,趙虎囁嚅道:「若是光明正大自是不怕,可那貓妖陰狠詭詐,怕它使出些卑劣手段來……」
公孫策只是搖頭不信:「那貓妖跟端木姑娘有什麼過節,巴巴地奪了《瀛洲圖》去殺她?不通,不通。」
張龍見趙虎期期艾艾,公孫策又滿目狐疑,心中又急又氣,大聲道:「我管那貓妖跟誰結過什麼梁子,你們倒是說,好端端的,細花流為什麼要為我端木姐舉喪?!」
一語驚醒夢中人。
公孫策渾身一震,一股涼氣直入心肺:沒錯,細花流為什麼要為端木翠舉喪?
一時間三人都沉默下來,正訥訥時,忽聽身後有人問道:「你們方才說,細花流在為誰舉喪?」
張龍嚇得渾身都僵住了,良久才回過頭來,對著展昭勉強擠出一個笑,話說得磕磕巴巴:「展、展大哥,今日怎麼這麼早?早朝散了嗎?」
「每日散朝都是這個時辰。你方才說,細花流為誰舉喪?」
張龍求救似的看向趙虎和公孫策,趙虎咳了兩聲,低頭開始研究自己的鞋尖,公孫策故作雲淡風輕地目送一輪金烏冉冉升起,同時搜腸刮肚準備隨時來一首《紅日詞》矇混過去。
「我是說……」張龍結結巴巴道,「細花流不知道為誰舉喪,準是那溫孤葦余法力太差,若是我端木姐在,哪會縱容妖孽傷及門人……」
「是嗎?」展昭看向趙虎。
「是……呃。」趙虎心虛。
「公孫先生?」展昭半信半疑。
「他們二人素來看不慣溫孤葦余的做派,一時多說了幾句。」公孫策定了定神,「展護衛還未用早膳吧,灶房那邊應該在準備著了,或者我去催一催……」
展昭探詢的目光在公孫策臉上轉了個來回,公孫策只覺得臉頰發燙,努力做出不動聲色的姿態。
「也好,有勞先生。」展昭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良久。
張龍吁一口氣。
公孫策提著的一口氣也鬆懈下來。
只趙虎撓了撓腦袋,疑惑道:「展大哥說『也好』,用膳不是應該進府的嗎?怎麼反出去了?」
公孫策張了張嘴巴,忽地大叫起來:「快……快追,他……他往細花流去了。」
晉侯巷兩側屋簷下的燈籠已然撤下,遠遠望去,都掛上了寫有奠字的白盞燈籠。
溫孤葦余披著白色狐裘,立在細花流的牌匾之下,邊上兩個細花流的門人扶住長梯,仰著頭指點梯頂在換大紅燈籠的人。
「往左點,對,把掛鉤取下,過了過了,再偏些……」
台階下站了四個燈籠坊的篾匠,兩兩抬著個巨大的白色燈籠,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不住跺著腳取暖,忽聽得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時,認得是開封府的展護衛,趕緊往旁側挪了挪。
展昭的目光停在篾匠手中的白燈籠上,俄頃抬頭看向細花流的牌匾。
那梯頂的門人正將紅燈籠卸下,一低頭看到展昭,臉上現出恨色來,眼中異光一轉,啊呀一聲,故作失手,那燈籠便向著展昭頂上砸下。
展昭足尖虛點,輕身躍起,中空接住燈籠輕輕放下。那梯頂的門人刷地跳將下來,恨恨道:「展昭,你還有臉來?」
展昭一愣,就聽溫孤葦余不悅道:「細花流不幸,怎麼能隨意遷怒於人?還不進去?」
那門人愣了一下,忽地呸了一聲,狠狠剜了展昭一眼,轉身大踏步進府。旁側扶梯子的兩人也是冷笑連連,將梯子收起,向那些個篾匠道:「把燈籠抬進來,隨我去賬房支銀子去。」
待那幾人去得遠了,溫孤葦余才長歎一聲,轉向展昭道:「展大人大人大量,不要同他們計較——他們雖不是初始就跟隨端木門主,但同屬細花流一脈,難免傷情。」
展昭搖頭:「展某聽不明白,還請溫孤門主明示。」
「你聽不明白也不奇怪。」溫孤葦余笑了笑,「都說天有不測風雲,其實何時起風何時布雲並不難猜,難猜的是這陣風雲過處,會殃及哪個無辜——誰也料不到端木門主會遭此不幸的。」
展昭只覺週身發寒,嘴唇囁嚅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來。
「說來也是天命使然,瀛洲千百年來就是海外洞天福地,誰知昨夜竟有妖孽登臨,瀛洲上下猝不及防,險些大亂。」
溫孤葦余連連唏噓,一瞥眼看到展昭面色蒼白,心中冷笑,又道:「雖說最終擒住了貓妖,但是折損瀛洲一員上仙,實是細花流之大不幸。審問之下,才知那貓妖借了《瀛洲圖》之力才得以登臨瀛洲,說起來,總是上仙們當日思慮不周,留下仙山圖,這些個陰狡孽畜才會有可乘之機……」
「端木翠怎麼樣了?」
溫孤葦余話剛說至一半便被展昭打斷,心頭止不住惱怒,冷笑道:「展大人這話問得就奇怪了,看不見我細花流上下舉喪嗎?」
展昭猛地抬頭:「端木是瀛洲上仙,怎麼會折於貓妖之手?」
「這便是展大人不明瞭了。」溫孤葦余漸露出冷酷之色來,「神怪之分,就如同世間正邪之別,名門正道並不全是好手,邪魔外道也會有不世出的高人。端木門主法力不弱,但難免大意——若我未記錯,她之前收服蚊蚋精怪時,就險遭不測。這貓妖妖力極強、心思詭詐,誰會料到她在暗處算計端木門主?」
展昭呆立半晌,只覺清明意識如同水覆,不可抑止地渙散下去,腦中如同千針穿刺,酸楚之氣漸漸蒙住眼眸,耳膜鼓振鳴響,分明不該聽到什麼,卻偏將溫孤葦余接下來的字字句句都聽得明明白白——
「後來才知那《瀛洲圖》是你親手交予貓妖的,若無《瀛洲圖》,貓妖終極此生,都未必能夠登臨瀛洲,端木門主也不會死……世事難料,此事怪不得你。但所謂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細花流門人免不了對你有怨懣。展昭,你宰相肚裡能撐船,賣我半分薄面,也賣給橫死的端木翠一個面子,不要同他們計較了吧?」
這話說得何其惡毒,展昭本就逆血上湧難以抑制,被溫孤葦余拿話一激,喉頭一甜,強自嚥下,口中儘是腥甜之氣,伸手壓住胸口,轉身離去。
溫孤葦余自昨夜以來,又是悲苦又是憤恨,只不知如何發洩,今日見到展昭,竟將一腔怨氣盡數撒在展昭身上,見展昭喪魂落魄一般,只覺心中暢快無比,仰天狂笑起來。
展昭聽到溫孤葦余笑聲,身子晃了一晃,腿上忽地失了勁力。迎面張龍、趙虎趕到,見此情形,心中涼了一半,忙搶上來一左一右扶住展昭,低聲道:「展大哥,我們回府罷。」
溫孤葦余笑了一陣,忽地哽住,緩緩合上雙目,良久突然重重飛起一腳,將地上撤下的紅燈籠遠遠踢飛了去。
公孫策自包拯書房出來時,正看到張龍托著餐盤從展昭房中出來,趙虎跟在後頭反掩上門。
抬頭見到公孫策,張龍衝著房內努了努嘴又搖了搖頭,逕自向灶房去了。公孫策緊走幾步迎上趙虎,低聲道:「展護衛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趙虎蔫蔫道,「莫說是展大哥,我今兒個也吃不下飯去。也不知道溫孤葦余跟展大哥說了些什麼,可是看展大哥的反應,端木姐的事情,似乎不是混說的。公孫先生,你說端木姐會不會真的……」
話未說完,自己先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二人早上自差役口中得知此事時,雖說心下忐忑有此推斷,但並不當真如此以為,及至在細花流門口看到展昭和溫孤葦余,方才心生不祥之感。一天下來,待見到展昭的反應,心裡一陣涼似一陣,口上不說,心中也大致明白,端木翠身死的傳言,應該有八九分的准了。
兩人相對無言,遙想起端木翠昔日形狀,又是愣怔又是難受。趙虎再開口時,已有幾分哽咽:「公孫先生得空勸勸展大哥,我先下去了。」
公孫策歎了口氣。
說起來,開封府諸人中,與端木翠關係最為親厚的自然是展昭。白日間和大人說起時,大人也歎言端木姑娘與展護衛交情不淺,要公孫策多多開解展昭,可是說得容易,要如何去開解?
另一面,公孫策也的確摸不準展昭現下心中究竟作何想法,算起來,端木翠離開開封已有一年多,去歲在文水時,那老者也說端木翠是不會再下界了……
明知這麼想並不恰當,還是忍不住去想:一個今生永不可能再見的人,是生是死,於留下的人,又有什麼分別呢?
可是這話,能拿去跟展昭說嗎?
猶豫好久,還是推開了展昭的房門。
展昭坐在桌旁,凝神看桌上的燈燭,燭淚早在案上蘊作一攤,燭光微弱得很,躍躍著似乎就要熄滅。
公孫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故意大聲咳嗽了幾聲。
展昭沒有動。
公孫策好生尷尬,想了想不知如何開口,訥訥站了一會兒,轉身便想出去,忽地停下了。
那是……
旁側櫃上站著的,不是小青花是誰?
它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一天不見,小青花直如變了一個人……呃不,變了一個碗,渾身上下又髒又破,似是剛在泥坑中跌爬了一圈,臉上白一道黑一道結了不少泥垢,兩隻眼睛高高腫起,偏生懾人的亮,狠狠錐視著展昭。
「小青花!」公孫策失聲道,「這一日你都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
想想又將後半句話嚥了下去:看這情形,多半是知道了。
聽到小青花的名字,僵坐著的展昭身子一顫,緩緩回過頭來。
公孫策忽然覺得不對勁,小青花這樣慘烈的表情和這般痛恨的眼神,是他從未見到過的。
「展大人,展護衛,展南俠,這下你可滿意了吧?」
這般陰陽怪氣的語調,公孫策只覺得頭皮發麻。
展昭不語,只是極其苦澀地一笑,眸中掠過深重的痛楚之色。
「小青花,」公孫策急急過來,「我知道你心中難受,但這事怪不得展護衛,他當時也是為了救紅鸞姑娘……」
「救一個死一個,你們開封府做的好交易!」
公孫策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人拉住了——回頭看時,卻是展昭過來,朝公孫策搖了搖頭,輕聲道:「它心中有氣,你便讓它罵吧,它好受些,我也好受些。」
「它好受些,我也好受些?」小青花怪聲怪氣,「展昭,都到了這個時候,你不裝好心會死嗎?」
展昭只覺心力交瘁。
小青花冷笑數聲,話鋒一轉:「我本來想,就是死了也不再踏進你開封府,可是……我主子死前有話帶給你,你要聽還是不聽?」
展昭一愣,不及作答,就聽小青花道:「我主子說,端木草廬之中,尚有幾件……」
聲音越說越小,展昭下意識俯下身去,忽覺眼前白光一閃,就聽公孫策急道:「小心!」
未及反應便覺鬢角處刺痛,有針樣利器從鬢角往後一劐到底,抬頭看時,小青花雙手執劍,面上又是猙獰又是狠毒。
伸手去撫時,指尖微黏,遞於面前看時,果然是血。
公孫策大急,展昭搖頭道:「它能有多大氣力,不礙事。」
公孫策不理會展昭,趕緊查看他傷勢,見確是細細一道,血色微紅,知道無毒,方才放下心來,一瞥眼又看到小青花,只覺怒火難扼,又是憤怒又是痛心,顫聲道:「什麼叫不礙事?方纔若偏上一偏,你就要廢一隻招子了。」
越想越是後怕,抖抖索索伸出手指向小青花:「你有沒有點腦子?殺人的是貓妖,跟展護衛有什麼干係?」
小青花雙眼血紅,嘶聲道:「我不管殺人的是誰,貓妖沒有圖一輩子都上不了瀛洲,不上瀛洲我主子就不會死!」
「貓妖若是兇手,展昭就是幫兇,斷脫不了干係!」
「展昭,我必不放過你,你小心些,不要犯在我的手上!」
撂下話來,冷笑數聲,轉身便走。
公孫策見小青花如此做派,又是扼腕又是費解,恨不得敲開小青花的腦殼,看看它的腦子是怎麼長的,怎可如此黑白顛倒是非不分,一轉臉看到展昭臉色黯然,又忍不住出言說和:「你莫同它計較,你也知道它,素來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一根筋扭不轉,一條道走到黑,現下它火上了腦子,什麼都分不清,待冷靜下來,自然就明曉了……」
展昭不語,燭檯燈芯燃到盡頭,飄忽幾下,室內驀地暗了下去。
公孫策歎了口氣,記得燈燭應在櫃下抽屜中,俯身去拿。
黑暗中,就聽展昭輕聲問他:「公孫先生,是我做錯了嗎?」
公孫策身子一僵,停在當地。
「這一日,我一直在想,那時紅鸞命在覆手之間,我真的忍心看她喪命嗎?思前想後,就算再有一次選擇,還是會把圖交出去吧。」
「可是如果那時我知道交出圖會害死端木,我還會不會把圖交出去?」
「紅鸞無辜,我不能因為要護住端木罔顧她的性命。但是如果因此害了端木,展昭一生都會痛苦愧疚。」
「公孫先生,若是你,你會怎麼做?」
怎麼做?公孫策愣怔,思前想後,情懷輾轉,竟是癡了。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