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水落石出

端木翠又同阿彌說了會兒話,問了些展昭的事情,這才進了軍帳。

兩個押住展昭的兵衛見主將進來,一人按住展昭的肩膀,另一人就往展昭的腿彎裡踹。端木翠擺擺手,示意不用逼他下跪,再一揮手,兩人會意,行了禮便退下了。

端木翠走到展昭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回,也不言語,正待繞過他坐下,忽然咦了一聲,目光落在展昭背後。

展昭背上原本挨了一刀,早上才讓軍中的大夫敷藥包好,經方才兩個兵衛如狼似虎般那麼捆磨,鮮血又重新洇將出來。端木翠眸中掠過一絲不忍,沉吟片刻,自腰囊中取出匕首,便要上前為展昭松縛。

展昭一愣,下意識間竟避了一避,脫口道:「將軍方纔還責怪阿彌姑娘松我枷鎖,如今解我束縛,就不怕節外生枝?」

端木翠秀眉微挑,嫣然一笑:「怕什麼?我方纔已經問過了,你是東夷展部落的吧?說起來,西岐出兵如此順利,倒是虧了東夷先行起兵拖住了商紂的大軍。否則商紂大軍揮戈反指,我西岐軍可真的是要遭殃了。前幾日,展部落還有訊息送到丞相那裡,長老們可都還好?武王命他們在岐山等候,你是展部落族人,怎生跑到安邑來了?」

她一邊如此說,一邊低頭為展昭松縛,匕首在繩索結頭處慢慢劃割,耳邊忽然傳來展昭笑聲。端木翠心中一凜,手上動作即刻停住,抬頭看展昭道:「你笑什麼?」

展昭笑道:「我笑將軍說得似模似樣,好像東夷真的有個展部落一般。所謂長老、給丞相訊息云云,想必都是將軍自己編出來的,。倘若我心中有鬼,順著將軍的話答一聲是,將軍立刻便能猜出我在撒謊了,是吧?」

端木翠靜靜聽他說完,面上漸露出笑意來,緩緩將匕首插回魚吞口鞘中:「你果然聰明,想套你的話居然也被你識破了。如此看來,你不是一般人物,我想不提防你都不能。」

展昭苦笑:「我對將軍從無惡意,只是苦於無法自證而已。」

端木翠冷笑:「你當然無從自證,你來歷不明,又同旗穆一家牽扯不清,連虞都的死你都脫不了干係。從無惡意?這話說出來你不覺好笑嗎?」

「展某句句實情,問心無愧,不覺有半分好笑。」

展昭說得誠懇,有剎那工夫,端木翠只覺得自己禁不住就要相信了,但心念一轉,又想著:這樣的人,人話鬼話,都是練熟的了,假的說得比真話還真,斷不能輕易信了他的。

展昭見她面上神色陰晴不定,便知端木翠並不盡信於他,心中焦灼,卻又無計可施。一個念頭忽地閃將出來:我與端木交厚若斯,何苦與她在這裡唇槍舌劍話裡藏鋒,只消問她究竟還記不記得開封的事情,她若記得,必是端木無疑了。但是……倘若真的記得,又怎麼會視我為敵?如若不記得,我便能認定她不是端木翠嗎?

一時間心亂如麻,心神恍惚之間,忽聽端木翠問道:「這是你的佩劍嗎?」

展昭抬頭看時,識得端木翠手中拿的是巨闕,點頭道:「是。」

端木翠抽劍細看,指腹在冰冷劍身之上緩緩摩挲,頓了一頓,才道:「確是把好劍,你這把劍,可有稱號?」

問出這話,她心中也有幾分緊張。

「名為巨闕。」

端木翠持劍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又立刻握緊了劍柄,看向展昭,咄咄逼人:「展昭,你的劍可曾斷過?」

展昭猛地抬起頭來,面色竟有些蒼白:「你怎麼知道?」

「那就是有了?」端木翠咬牙,「是誰重新給你鑄的劍?」

展昭看住端木翠,那個「你」字幾乎立時就要脫口而出。

片刻之後,反將目光收了回去,輕吁一口氣,平靜道:「無風不起浪,將軍忽然問起這把劍,問起這把劍是否斷過,又問及鑄劍的人,我想,將軍並非不知道是誰鑄劍,而是不願相信是那個人鑄的劍,所以才一再追問於我,是吧?」

端木翠被展昭反將一軍,一時間無法出語反駁,嘴唇囁嚅不定,忽然好生委屈:「展昭,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憑什麼人人都說,你的劍是我鑄的?」

語畢,狠狠擲劍於地,眼圈一紅,背過身去——她倒也知不適合當著展昭的面失態的。

「不是你。」

端木翠渾身一震,抬眸看向展昭。

正對上展昭溫和而微帶笑意的目光:「幫我鑄劍的人的確跟將軍長得很像,但是……」

說到這裡,他微微搖頭:「不是。」

端木翠心頭一鬆,面上泛出笑意來:「真的不是?」

此刻她心頭盡無掛礙,笑得極是嬌艷,與昔日在沉淵之外的端木翠竟是毫無二致。展昭心中有融融暖意淡淡化開,對上端木翠探詢的目光,答得極是認真:「的確不是。」

端木翠輕吁一口氣,放下心來。

再看展昭時,忽然覺得此人言語溫和,行止極是有禮,不覺生出幾分親近之意來。

轉念一想,又有幾分好奇:「你方才說那鑄劍之人與我長得很像,那是個姑娘家吧?真的很像嗎?有多像?她叫什麼名字?」

展昭一時語塞,奈何端木翠目色殷殷,大有不問出個究竟不罷休的架勢,展昭只得硬著頭皮現編:「輪廓模樣的確與將軍很像,但若細看的話,便知不是一個人。她叫……」

叫什麼?這可難倒了展昭,他本就不擅長給人起名字,隨口亂謅一個也不是不行,但是他實在不想給端木翠安上什麼春花秋月牡丹之類的名字。

遲疑了一下,才道:「那位姑娘性子有些古怪,並未曾向在下透露她的名姓。」

封神的年代,想必怪人怪事層出不窮,因此對展昭的解釋,端木翠倒是很能接受,頓了頓又問:「看你的裝扮,不像是本地人,你到安邑來做什麼?」

連她自己都不察覺,自己的語氣比起先前,已然柔和了許多。

展昭心中明鏡一般:除非交代清楚自己的來歷,否則無論問多少問題,端木翠都不可能完全消除對他的疑慮。

問題在於……

他倒是想交代,端木翠能信嗎?

難得兩人之間能建立起初步對話關係,不像先前那般劍拔弩張,展昭不願冒險去進行這樣的嘗試,沉吟了一回,坦然迎上端木翠的目光:「展昭不想欺瞞將軍,在下與西岐或是朝歌,並無半分瓜葛,跟東夷或是展部落亦無關聯。展昭自小拜異人為師,修習武藝。家師是隱逸之士,只好周遊山水,不願名揚列國。巨闕劍本是家師贈予,不久前因故折損,後來因緣際會,遇到那位神似將軍的女子替我鑄劍。那女子臨走之時,言說金德已衰,火德將盛,希望我於此紛亂之世,能有一番作為。在下亦為那女子所言心動,稟明師父之後出外遊歷,不日前才到安邑,與旗穆一家結識,也只在此數日之間。期間發生這許多變故,在下確是始料未及。」

這番說辭合情合理,與商末的大勢吻合,當時紛紛盛傳商屬金德,周是火德,以火代金是天下大勢,因此有許多隱逸的高人出世,勸說能人異士於此朝代更迭之時建一番功業,像展昭這樣的情形,實是再正常不過了。

他這樣一說,端木翠心裡倒有八九成信了,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你到安邑也不過兩三日,你把你與旗穆一家的結識經過以及這兩日發生的事情細細說與我聽。」

展昭心下稍定,便將先前之事一一述來,他心下坦蕩,不避擔當,並不忌諱提及曾幫旗穆一家制服葛衣人之事,也不諱言曾在夜半與西岐軍的將士交手。

端木翠面色陰晴不定,聽到葛衣人之事時,不覺心頭有氣:端木營的這幾名衛士雖非你所殺,但若非你從旁干預,他們也不致白白送了性命。

待述及夜半交手之事,聽展昭言說「並不傷其性命,只是卸脫那人一條手臂」,端木翠立時斷定那人必是虞都。她曾細細檢索過虞都屍身,除了首級無索外,手臂被卸脫亦是一大傷處,想不到又是展昭所為。

一時間氣惱難當,對展昭剛生出的些許親和之意,盡數去個乾淨,不過孰輕孰重,她倒是也能拿捏個八分准,沉吟了一回,不動聲色道:「展昭,如若你所言不虛,殺虞都的人的確不是你。倘若你能把真兇找出來,我或許可以考慮既往不咎,放你一條生路。」

展昭淡淡一笑:「這有何難,我與虞副統交手之時,現場只寥寥數人。將軍若能開方便之門,允展昭往高伯蹇營查問,展昭必不會讓將軍失望。」

端木翠嫣然一笑:「我正有此意,只是……」

「只是將軍還不能信任展某,怕展昭藉機遁逃?」

「不錯,你功夫這麼好,如果我鬆了你的束縛,小小的安邑城,沒有幾個人能是你的對手。」

「將軍嘴上這麼說,神色卻如此安閒,想必已有了對策。」

端木翠微微一笑,將案幾之上銅壺的壺蓋取下,當著展昭的面,自腰囊中取出一粒碧綠色丸藥,投入壺中。剎那間,水聲滋滋作響,一股刺鼻的白氣自壺口騰出。

展昭面色平靜,不置一詞。端木翠走近展昭,衣袖微震,匕首重又滑落掌中,指上略緊,已割斷捆索結扣。

展昭週身一鬆,尚未將斷索盡數抖落,端木翠的匕首已送至他的心口。

展昭失笑:「將軍是怕我不喝嗎?」

端木翠也笑:「知道就好。」

展昭面色如常,伸手緩緩擎起酒壺:「將軍先前提過,要我去找殺害虞都的真兇,想來也不會這麼快就要我的命。我只是想知道,飲下這壺酒,我還有幾日可活?」

「明日日落之前,你都死不了。」

「日落之後呢?」

端木翠冷笑:「那要看我願不願意給你解藥。」

展昭微笑:「也好。」

話音未落,眸光一冷,指探如電,端木翠猝不及防,只覺腰間一麻,向後便倒。展昭長臂前伸,箍住端木翠腰身。只此片刻工夫,端木翠反應奇快,手腕急轉,匕首已壓住展昭咽喉,幾乎是與此同時,展昭手中的壺口也壓到了端木翠唇邊。

「展昭,」端木翠怒極反笑,手上加了幾分力,「你若輕舉妄動,我會把你的喉管割破。」

「是嗎?」展昭唇角挑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意味深長道,「彼此彼此。」

「那倒未必。」端木翠隱有自得之色,「喝下這酒,我還有回天的機會,可是我的手如果稍微往前這麼一送……」

展昭只覺得匕首冰涼的尖刃已經穿透重衣,面上卻仍是一派雲淡風輕:「是嗎?」

說話間,他突然撒手!

端木翠猝不及防,腰間支撐立消,身不由己,向後便倒。

展昭他……居然把端木翠給扔了!

自古以來,咱只見過英雄憐香惜玉把美人給扶住的,沒見過展護衛這麼著不動聲色就把人給扔了的,還扔得這樣乾脆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端木翠也沒想到,驚愕之情展露無遺,不過人家不愧是戰將,處變不驚,臨場反應那是槓槓的。就在她行將結結實實倒地的前一刻——據我細緻觀察,與地面傾角絕對小於十五度——一道銀色光影自她腰側疾探而出,穿心蓮花勢如破竹,槍頭迅速抱上帳內立柱。端木翠借力彈起,半空中一個旋身,黑髮如瀑,鏈走光弧,幾乎是電光石火之間,槍頭立轉,如同銀色環蛇,直取展昭。

展昭素知穿心蓮花威力,當下不敢托大,覷著槍頭來勢,雙膝一矮,向後便仰。鏈槍挾著風勢,自他面上不逾寸處帶過,直激得他面皮生痛,方才堪堪躲過這招。鏈環脆響,鏈身之活絡幾如蛇身,槍頭重又翻轉,展昭翻身如鷂,探臂撈起地上巨闕,想也不想,擲出手上銅壺。

就聽短促鏗鏘之聲,穿心蓮花何等力道,竟將銅壺穿身而過。銅壺串於槍頭之上,倒似是槍頭帶了個銅球。

端木翠怒不可遏,腕上施力,力道貫穿鏈身,將銅壺擊飛了開去。只此片刻工夫耽擱,展昭唇角微揚,身形縱起,如同穿雲驚鶴,掠出帳外。

端木翠稍遲一步,待她搶出帳外時,展昭已躍上帳頂,足下借力,去得極快。變故起得突然,帳外守衛都有些不知所措,端木翠幾欲咬碎銀牙,見展昭去勢雖快,身形尚在視野之內,心下發狠,喝道:「拿弓來!」

如若手邊有弓,端木翠確有七八分把握攔下展昭。

只是帳幕外的守衛皆是持戟步兵,要戟要刀的話一摟一大把,想弓想箭卻沒法立時可得。待那個領命而去的兵衛一手持弓一手抱箭囊吭哧吭哧跑來的時候,展昭早已不見了。

「將……將軍,弓!」

倘若這兵衛對端木翠多些瞭解,不聲不響悄悄退下,也許就什麼事都沒了。要知道此時的端木翠正在氣頭之上,誰撞上誰倒霉,他居然還這麼不解風情,來了句:「弓。」

端木翠慢慢轉過頭來,慢得他心驚肉跳。

「你不會跑得快點嗎?」

快點……

可憐這兵衛很少跟高層直接對話,腦子有點糨糊,稀里糊塗之下,居然還辯解了一句:「屬下已經……竭盡全力……」

「竭盡全力還跑這麼慢,真正上場殺敵,能指得上你嗎?」端木翠面無表情。

「不、不能。」小兵衛終於醒悟到不能跟領導對著幹,領導怎麼說,你就得怎麼附和。

「既然這樣,還愣著幹什麼?」端木翠給他指點迷津,「繞著這營寨,跑啊。」

「屬下謝將軍……點撥。」小兵衛欲哭無淚,一手把弓挎在肩上,另一手摟緊了箭囊,吭哧吭哧,踢踏踢踏,開始跑步健身。

這次他多了個心眼,沒問端木翠要跑幾圈,他生怕端木翠慢條斯理地回答:「是一千還是八百,你自己掂量吧。」

站得較近的守衛忍俊不禁,有幾個定力不足,笑出聲了。

但是他們很快就不笑了,因為端木翠正看著他們,語氣平和,但話中有話:「很好笑是吧?你們跑得就比他快了?」

「不、不比。」

「那還站著幹什麼?」

下一刻,鎧甲金片的撞擊聲相繼響起,又有幾個人加入了跑步健身的隊伍。

端木翠目光左右掃了一下。

很好,剩下的兵衛都站得筆挺筆挺,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心有旁騖。

世界清靜了。

晚膳時分,阿彌過來伺候端木翠進膳。白日裡,她也略微聽到點風聲,但是在場的兵衛一個賽一個地沉默寡言,尤其是那幾個跑得像是水裡撈出來的,問他們更是口風絲毫不露。

沒辦法,只得小心翼翼,在端木翠這裡旁敲側擊。

「姑娘,」阿彌咬嘴唇,盛好的湯碗捧在手上,就是不遞過去,「我聽說,展昭,他走了?」

「嗯。」

「姑娘放他出去查虞副統的案子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端木翠面色一沉,飯也不吃了,筷子啪一聲拍在案几上,正待開口……

「什麼人?」

「有刺客!」

嘈雜聲中,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端木翠臉色微變,疾步掀簾出帳。阿彌知道不對,手按朴刀,緊隨其後。

帳前的場地中央,十幾個守衛團團圍作一圈,手中戟戈前指,尖刃全部對準了場中央的兩人。

說是兩人,有些失之偏頗,因為其中一人五花大綁,口中塞布,眉目可憎,嗚嗚有聲,頭臉儘是血污,正是高伯蹇旗下的僕射長成乞。

至於另一人……

夜風獵獵,袍翻青藍,薄唇緊抿,星目如炬。

端木翠面上冷冷,心底卻有笑意淡淡化開。

展昭,他居然又回來了。

「關於虞都副統的命案,還請端木將軍會同高伯蹇將軍,聯審此人。」

展昭的聲音不大,沉靜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字字分明。

夜色之中,他的目光清明而又深邃,穿透稀薄夜霧,與端木翠的目光相縈,一觸即退。

端木翠眼睫微垂,低聲吩咐阿彌:「請高將軍。」

阿彌去至高伯蹇營,只說端木將軍有請,並未漏太多口風。高伯蹇怕不是以為端木翠要請他吃飯,紅光滿面,興奮非常,一路上跟阿彌問長問短,極是殷切。丘山先生搖著羽毛扇跟在後面,身為智囊,他不像高伯蹇那樣盲目樂觀,思前想後,總覺得端木翠這「有請」來得蹊蹺,但是具體蹊蹺在哪兒,他又說不出。

高伯蹇直待進了主帳,才覺情勢不對。但見兩邊戟衛林立,端木翠坐在高起的主案之後,支頤低首,面色漠然,聽到步聲漸近,明知是高伯蹇他們到了,竟連眼皮兒都沒抬一下。高伯蹇正要開口,丘山先生忽地用手碰了碰他手肘,嘴巴向案前跪地之人努了努。

這跪著的人……

高伯蹇看著眼熟,一時間想不起名姓,但看身上的裝束,便知是自己營下的。高伯蹇心中打了個突:好端端的,把自己請過來,帳中還跪了個自己旗下的屬衛……

如此想時,又朝邊上跪著的另一人看了幾眼,見那人至多十三四歲,蓬頭垢面,是個破衣爛衫的少年。

阿彌快步行至端木翠身邊,低聲道:「姑娘,高將軍到了,這便開審嗎?」

端木翠搖頭:「等展昭回來。」

阿彌一愣,這才察覺展昭並不在帳中,心下好生奇怪:展昭不是將成乞都帶回來了嗎,又出去作甚?

一時也不好多問,只得應聲退開,請高伯蹇入座。高伯蹇在丘山先生的一再「提示」之下,終於想起那下跪之人是營下的僕射長成乞,一時間如坐針氈,因想著:成乞那日說他知道虞副統的頭在哪兒,還引人去找,按說是立了功,怎會受縛帳前?莫非是謊報的消息?了不得,這可大大丟臉,得罪了端木將軍,以後還如何在丞相面前露臉?

前途攸關,愁上眉梢,心內正長吁短歎,忽覺帳簾一挑,抬眼看時,一個眉目清朗的藍衣男子正大踏步進來。因著他裝束少見,高伯蹇不由多看了兩眼。

展昭逕自走到案前丈餘處,對著端木翠略一點頭。端木翠會意,微微頷首,淡淡道:「應你所求,我已將高伯蹇將軍請到帳下。你直指成乞與虞都的死有關,個中理由,說來聽聽。」

展昭微微一笑,伸手指向那跪地的邋遢少年:「這少年名喚杞擇,是旗穆家的下僕。」語畢轉身看向杞擇,溫和道:「杞擇,你將那晚發生的事,細細從頭講過。」

杞擇既驚又怕,哆哆嗦嗦,將那一晚發生之事一一述來:如何進入旗穆衣羅的房間裝睡,如何被人兜頭裝進麻袋帶走,途中如何遭人喝問,展昭如何救助,如何得脫,說得雖非十分明了,倒是詳細非常。至於那途中喝問之人,細問其相貌,便知是虞都。

述畢,高伯蹇尚不知所以,只以為是屬下肆行擄掠,犯了姜子牙的忌諱,一時額上發汗,正要開口圓上兩句,就聽端木翠沉聲道:「這麼說,你們離開的時候,虞都只是受傷,根本還沒有死?」

杞擇一時沒反應過來「虞都」是誰,正茫然間,聽到展昭的聲音:「正是。」

「那然後呢?」端木翠不動聲色,「這還不足以證明你沒有殺死虞都。」

展昭似乎早已料到端木翠會有此問,不慌不忙,淡淡一笑:「接下來發生的事,或許讓成乞來講會更好些。」

說話間上前一步,伸手扯下他口中塞布。

成乞先前口不能言,身子抖得直如篩糠一般,現下塞布既卸,目中恨色大盛,忽地騰騰跪前幾步,向著端木翠叩頭如搗蒜:「將軍明鑒,小的是冤枉的。」

端木翠冷笑,卻不拿眼看他,只是盯住展昭:「你說讓他來講,就是讓他來喊冤嗎?」

展昭看向成乞,語氣出奇平和,並無慍怒:「你是如何殺害虞都副統,適才我問你之時,你不是盡數招供了嗎,緣何現在又矢口否認?」

成乞雙目赤紅,嘶聲道:「適才你以我性命相脅,重刑威逼之下,我為求保命,自然假意供認。現下到了將軍案前,我就不信你當著將軍的面還敢隨意殺人,自然要請將軍主持公道。」

高伯蹇縱使再蠢笨,此刻也聽出三分不對。要知道擄掠婦人雖為姜子牙所不喜,畢竟不算什麼彌天大罪,但是殺害虞都意味著同端木營結怨,雖然犯案的是成乞,他高伯蹇營上上下下都會被連累,這罪名他是萬萬不願擔的,一時間急火攻心,怒斥展昭:「你是什麼人?威逼成乞承認殺害虞都,嫁禍給我高伯蹇營,意圖挑撥兩營關係,何其可恨!」

阿彌見成乞如瘋狗般撕咬亂攀,高伯蹇咄咄逼人,展昭卻是一派溫文,忍不住暗暗搖頭:展昭實在是歷練太少,他這樣輕信於人心無戒備,怎麼鬥得過成乞這樣的陰狠之徒?唉,現下也不知如何幫他才好,不知道姑娘是信他還是信成乞……

如此想時,忍不住看向端木翠。端木翠正擎起桌上茶碗,緩緩貼在唇邊,不緊不慢,細細啜吸,袖袂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如玉,長睫如扇,在下眼瞼處投下柔柔暗影,面色難得平和,也不知她在想什麼。

展昭一聲冷笑,將手中塞布又塞回成乞口中。成乞拚命搖頭掙扎,喉底呵呵有聲。高伯蹇氣得不行,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你、你是何人?如此囂張,你、你、你眼中還有沒有主將?」

展昭面色一冷,眸中犀利之色大盛:「將軍且坐住了,尚有後話!」

高伯蹇心頭一凜,竟被展昭目中的森冷之色逼退了開去,見端木翠仍是一派雲淡風輕的品茶閒情,便知自己不好再開口,只得訥訥坐回原位,不忘低聲憤憤:「不像話,實在不像話!」

展昭向左右略使了個眼色,便有戟衛過來將成乞帶至主帳角落暗影處,又移了幅簾帳將成乞遮住,想來也是先頭交代好的。阿彌只當端木翠早已知曉,待見到她目中露出的疑惑之意,才知都是展昭一手安排。

眼見這頭都已收拾利索,展昭向帳門處走了幾步,朗聲道:「帶進來。」

帳外戟衛得令,就聽橐橐步聲遠去,過了一會兒,雜亂步聲漸行漸近,簾帳掀起,又進來幾個人。

待看清這幾人裝束,高伯蹇立時頭大如斗:今兒是撞了什麼邪了,怎生又是他下頭的兵衛?

那幾人眼神慌亂,你推我搡,才剛行至案前,就聽展昭厲聲道:「大膽狂徒,現有高將軍營下僕射長成乞將你幾人告下,還不速速將你幾人夜掠民女,被端木營副統虞都撞破之後殺人滅口之事從實招來!」

一聲斷喝,石破天驚,那幾人直如晴好天遭了驚雷,一時間目瞪口呆,繼之面色灰敗。別樣死寂之中,忽有一人撲通一聲跪倒,重重以頭叩地:「將軍明鑒,殺害虞副統之事都是僕射長一人所為,與屬下等無關哪!」

至此,明眼人皆看得明白,這案情已有八九分明了。

阿彌喜上眉梢,悄聲向端木翠道:「姑娘,展昭他真聰明。」

「是嗎?」端木翠不動聲色,眼眉抬都不抬一下,「小聰明罷了。」

阿彌心中不服氣,不過很快,內心洶湧的喜悅就把這麼丁點兒的不服氣給淹沒了。她看向展昭的眼神異常明亮,眸子間閃爍著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高伯蹇冷汗涔涔,一個勁兒去扯丘山先生,聲音壓得幾乎低不可聞:「先生,先生,你倒是給支個招啊……」

丘山先生扇子也不搖了,恨不得把腦袋給縮到肚子裡去——雖然他一向自詡有大智慧,但是大智慧也有無用武之地的時候,是吧?

端木翠的手指輕輕摩挲著茶碗外沿的刻紋,若說生氣,應該是得知虞都死訊的那一刻最怒不可遏——經過這麼些天的緩解,她心中的震怒已經和緩許多了。她現在在想,要拿成乞怎麼辦。事情牽涉到高伯蹇營,她要怎樣做到既解氣又不傷和氣?

待她抬起眼簾時,心中已有了打算。

「高將軍。」

高伯蹇被她這麼溫和的口吻嚇得渾身一激靈:印象中,端木翠從未對他這麼客氣過。

「怎麼說,成乞也是貴營的僕射長,我們端木營不便管得太多……」

高伯蹇一頭霧水:「成乞……這個,戕害虞都副統,罪不可赦,如何發落,全憑端木將軍一聲示下……」

「高將軍有所不知,」端木翠字斟句酌,「我此來安邑,丞相另外交代了事要我做,實在無暇分心。虞都一案既已有了線索,想請高將軍代為善後。」

「既然……如此,在下願意為端木將軍分憂。」端木翠話都說到這個地步,高伯蹇雖是雲裡霧裡,嘴上應答卻乾脆得很。

丘山先生慢慢回過味來。

端木翠這麼做,一石二鳥。

一來,她給足了高伯蹇台階下,明白表示自己不會因為成乞的事情與高伯蹇結怨,高伯蹇盡可放寬心,不必狗急跳牆窮極思變;二來,高伯蹇得了這承諾,於善後一節必然盡心盡力。究竟如何善後,自然是成乞下場來得愈慘端木翠才愈滿意。他若是成乞,恐怕情願落在端木翠手中會更好些。

只是高伯蹇懵懵懂懂,尚未勘透其中玄虛,丘山先生歎了口氣:看來回營之後尚需詳加點撥。

偌大軍帳之中,還有另一人也勘透了端木翠的心思。

展昭。

展昭素來不喜這樣明裡暗裡的心思輾轉、步步為營,雖然他很理解端木翠在其位謀其事的立場,但他控制不住心中的失落漸漸擴大。

雖然之前端木翠「血鑄巨闕」的詢問讓他肯定了眼前之人便是自己要找之人,但是很顯然,這個端木將軍與他認識的端木翠,相差甚遠。

她並不是不好,恰恰相反,端木翠的很多行止,讓他心服口服。她謹慎、小心、不輕信於人、顧全大局,有戰將的悍勇之氣卻又不失機謀,他若是姜子牙,也樂於見到端木翠拜將。

但是,所有的這一切,只會讓他覺得更加生疏和失望,讓他更加想念曾經與自己親密言笑的端木姑娘。

展昭的眼角有些許溫熱,他微微合上了眼睛。

端木翠似乎就在眼前了。

她一身翠綠色的衫子,揚揚得意,仗勢欺碗,小青花在一旁眼淚汪汪……

她眉頭皺得老高,張口就是:「展昭,都是你們皇帝的爹的爹不好……」

她笑得意味深長:「展昭,你臉上再飛上兩抹酡紅,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

她可憐兮兮求他:「展昭,下次救我,不要把我球一樣扔來扔去,五臟六腑都險些顛將出來……」

展昭展昭展昭,聲聲都是她在喚他。

「展昭!」

一聲厲喝,展昭渾身一震,自恍惚之中拔身出來,抬眼看時,端木翠就在眼前。

她面色有些不悅,冷冷看著他。

環視左右,高伯蹇一行,兩列戟衛,乃至阿彌,皆已退得乾乾淨淨。

他居然失神至此,連週遭發生的動靜都不曾察覺,若有人趁此向他下手,他怕是早已死上千次百次。

展昭暗自歎息,盡力平復下內心種種,平靜迎上端木翠的目光:「將軍有何示下?」

「我在問你,」端木翠說得很慢,「明明已經逃走了,為什麼又回來?」

展昭忽然就笑了。

「將軍不是認定我是細作嗎?」

「身為細作,必然人前掩飾百般做戲,好騙取將軍的信任,必然不會逃的,是吧?」

端木翠的眸子漸轉森冷:「展昭,沒有人敢用這種口氣同我講話。」

「那是因為他們都怕你,你位高權重,生殺予奪。」

「你不怕嗎?」端木翠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白日從我手中逃走,自以為來去自如,不受我脅迫,就敢在我面前放肆了是嗎?」

字字生冷,咄咄逼人,展昭眉心蹙起,強自壓下心頭不悅,漠然道:「不敢。」

「你當然不敢。」端木翠盯住展昭的眼睛,緩緩自腰間抽出穿心蓮花,鏈槍自她腕上搭下,鏈身輕蕩,雪亮的銀色槍頭映出週遭不規則的怪異暗影,「因為這樣的事情,絕不會發生第二次。」

展昭幾乎就要被激怒,修長手指死死抓住巨闕劍柄,手背青筋隱約可見。

她居然還要打!

他不是不清楚端木翠絕難認輸的性子,也曾想到白日裡他的逃脫,不啻於給了端木翠響亮的一記耳光:眾目睽睽之下,堂堂端木營的主帥,居然擒不住一個無名之輩!

他只是心懷僥倖,他認為自己的去而復返和為虞都一案做出的種種努力,可以讓端木翠稍稍探知他的心意——他絕無惡意,至少,不要再用那種審視和懷疑的目光冷冷打量他。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認為自己已經成功了,因為她很冷靜地配合他,允許他帶人去高伯蹇營捉拿成乞的同犯,審問成乞之時她絕不干涉,任他依計行事,哪怕這計謀是瞞著她的。

他以為這是兩人難得的默契,甚至一度為了這默契暗自欣慰,直到這一刻,如被冰水當頭澆下。

被利用和戲弄的憤怒之火瞬間鼓作烈焰。

這算什麼,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方纔她所有的不動聲色都只為了虞都一案能水落石出,如今心願得償,與他重算舊賬?

或者不是重算舊賬,自他逃脫那一刻起,她就心心唸唸要連本帶利討回這筆賬吧?她的穿心蓮花,渴飲他的頸血已經很久了。

展昭覺得前所未有地疲倦。

以前,他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清者自清,倘若言語無力,他的行止總還能堵住悠悠之口。

但是在這裡,言也好行也罷,都是那麼蒼白。

展昭慘然一笑,握住巨闕的手慢慢垂下去:「我不會跟你打的。」

「你不跟我打,難道你要引頸就戮?」端木翠覺得荒唐,纖長手指慢慢撫過鏈身,觸及槍頭鋒芒,「展昭,出劍吧。」

展昭垂目不動,頸上忽地一涼,鏈槍的槍頭已經抵住了他的喉嚨。

「我沒什麼耐心的。」看得出端木翠是在強自按壓怒火,「你再不出劍,我會割斷你的喉嚨。」

「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能讓將軍滿意。」展昭忽然開口了。

「打贏了怎樣?打輸了又能怎樣?將軍不想要我的命,若要我死不會拖至今日。既不讓我死,又不讓我安生活著,處處猜疑於我,我逃是罪,回來也是罪,背負殺副統的嫌疑有罪,為自己洗清冤屈還是有罪,當初隱瞞自己來歷有罪,將身世稟明將軍之後還是有罪。若將軍與展某易位而居,還請將軍捫心自問,要如何自處?」

他這番話字字有力擲地有聲,端木翠驚愕之下,手上微顫,槍頭一抖,在展昭頸上劃出一道極細血痕。

「你……」端木翠咬牙,「你先前說是為人言辭所動,要在這亂世之際立一番功業,我姑且可以認為你是要投奔於我。但是展昭,既投身我旗下,就該聽我調遣,你怎麼敢跟我對著幹?刀戟相向在先,毒酒相逼在後,任意出入,視我軍營於無物?」

展昭怒極反笑:「原來在將軍眼中,我有罪只是因為我不聽話?」

端木翠一怔,倒是來了個默認。

「展昭堂堂男兒,頂天立地,就算真的投身將軍旗下,也必枕戈待旦、倚劍亮鋒做出一番轟烈功業,絕不會為了討好將軍只顧仰將軍鼻息、唯命是從。將軍荊棘木籠困我在先,毒酒相逼在後,一切只憑意氣不問緣由,把展昭視作無顏無骨之人,踐之如踏草木,有什麼資格要展昭作瓊瑤之報?想必是平日裡對將軍搖尾獻意之人太多,將軍以為偌大天下,儘是如高伯蹇向將軍唯唯諾諾逢迎討好之流嗎?」

端木翠臉上白一陣青一陣,有生以來,她還從未被人這麼當面指責過。正僵持間,外間腳步聲起,伴隨著阿彌清脆的聲音:「姑娘。」

端木翠迅速收回鏈槍,隨即轉過身去,再不看展昭。

帳簾一掀,帶進微微寒氣,阿彌的臉被夜風吹得有些發紅,她的目光在展昭身上停留了一回,明亮的眸子裡透出笑意來:「姑娘,軍帳已經收拾好了,我現在就帶展昭過去嗎?」

展昭一愣,下意識看向端木翠:她讓人為他收拾了軍帳?

「不用了。」端木翠眼睫低垂,語氣平淡,「我想來想去,展昭還是不適合留下來,你送他出軍營吧。」

阿彌一怔,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短的時間內端木翠就轉了心意:「送他出軍營?那……展昭要到哪裡去?」

「我怎麼知道。」端木翠臉色一沉,「安邑這麼大,他愛去哪裡就去哪裡,只不要在我眼前晃便是!」

語畢,她連留也不願多留一刻,皺著眉頭從阿彌身邊過去,狠狠掀起簾幕,一矮身便出去了。

阿彌愣在當地,看了看還在輕輕晃蕩的簾幕又看看展昭,一臉的不知所措,好久才遲疑道:「展昭,你……又怎麼得罪我們姑娘了?」

展昭不答,頓了頓輕聲問道:「將軍讓你為我收拾軍帳?」

「是啊。」一說起這個,阿彌好看的兩道彎眉又蹙到一處,「方纔打發了高伯蹇將軍他們之後,姑娘讓我收拾一處乾淨的軍帳出來,還要撥兩個兵衛給你差遣的……誰知道一晃眼的工夫,唉……」

阿彌輕輕歎氣,一隻手負氣般扯著腰間的束帶,忽地看到展昭面色不對,忙開口勸和:「不過我們姑娘一直便是這樣的脾氣,才剛說的話,忽然要改了也不定……展昭,姑娘讓我送你出營,這便是放了你啦,想必姑娘不再疑心你是朝歌的細作了,只是……你會去哪裡?」

她如此問時,心中好生忐忑,生怕自展昭口中說出要遠離安邑的話來。

展昭被阿彌方纔那番說辭攪得好生煩亂,他以為端木翠一心疑他,按不下心頭火氣,這才有先前那番怒斥,原想著依著端木翠的性子,必然暴跳如雷,還不知要生出多少後事來,沒料到她竟忍了下去,還讓阿彌送他走——念及此節,展昭心中忽地一空,他的話說得那般重,也不知端木翠有沒有往心裡去,這要擱著是在開封,必是眼圈兒紅紅地走了。一時間心裡又是難受又是心疼,轉念又一想,為何我到了沉淵之中,素日裡的沉靜平和全不見了,這般急躁難耐?

一時間心亂如麻,內裡五味雜陳,阿彌連喊了他幾聲,他才回過神來:「什麼?」

「我是問你,會離開安邑嗎?」阿彌咬著嘴唇,又是期盼又是緊張。

「一時間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暫時在安邑住下,再圖出路吧。」

阿彌一顆心落回平地,展顏一笑,極是可愛:「那我送你出去吧,展昭,你要去哪裡住下?」

展昭在安邑所識之人寥寥無幾,下意識道:「或者我先回旗穆家的宅院……」話到中途,忽地想起旗穆一家,忙道:「阿彌姑娘,將軍……會怎麼處置旗穆家的人?」

阿彌不解:「展昭,你跟旗穆一家非親非故,緣何這麼記掛他們?」

想了想又道:「搜出那麼些暗通朝歌的證物,旗穆一家必是細作無疑了。只是那兩個老傢伙嘴巴嚴得很,再怎麼用刑也問不出半個字來,想必也是存了死念。聽將軍的口氣,端木營後頭就不管這事了,也讓高伯蹇將軍善後。」

展昭猶豫了一回,忍不住向著阿彌微微拱手:「阿彌姑娘,展昭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

「旗穆家的案子,暗通朝歌的指控,恐怕有一大部分都要落在旗穆丁和旗穆典身上。旗穆家的其他人,譬如旗穆衣羅姑娘,還有一干下人,株連獲罪,罪不至死。如果不是很為難的話,還請阿彌姑娘得便處能為他們說兩句好話。」

阿彌靜靜聽著,依著她的身份,要到高伯蹇處為旗穆一家人帶句好話,想必高伯蹇也會賣她三分人情,只是……

旗穆衣羅姑娘……

阿彌忽然想起去地牢提押展昭時,站在展昭身後的那個女子,雖然神情淒苦披頭散髮,但是細細端詳,不失為一個美人胚子。展昭自保尚且無暇,居然為她求情?

一時間好不舒服,又是委屈又是不快,只是低頭不作聲。

展昭見她面色有異,倒沒猜到她這許多心思,還以為她只是為難,當下微微一笑:「阿彌姑娘,若是為難的話,展某方纔所言,你只當沒有聽過,不要往心裡去才好。」

阿彌莞爾:「展大哥,我記下就是了。改日得空,我會專門去高伯蹇處跟他討這個人情。」

她忽然改口喚他展大哥,展昭心中咯登一聲,詫異之色自眸底一掠而過,旋即低下眼睫,不動聲色:「既如此,阿彌姑娘受累。」

端木翠這一晚睡得極不踏實,翻來覆去,一閉眼便是展昭厲聲斥她,一字一句,利若鋼錐,讓她哪怕只是想起都覺胸口悶疼,忽然就後悔起來:早知不該這麼輕易把展昭放了的,應該吊起來打一頓再說。

後半夜時才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正漸入酣甜之時,枕邊有人輕聲喚她:「將軍,將軍。」

端木翠一驚而醒,翻身下床,這才發覺帳中霧氣瀰漫,寒氣逼人,帳外似有瘖啞嗚咽之聲,聲聲慘厲,直叫人毛骨悚然。

端木翠素知朝歌軍中頗多能人異士,行些詭異迷障之法,心頭倒也不懼,冷冷一笑,抽了穿心蓮花在手,連大氅也不披,行至帳門處,緩緩伸手掀起簾帳。

外間早已不復白日模樣,天色變作土黃,濃雲低壓,烏鴉成群噪叫而過,原本護在主帳之外的兵衛眼下半個人影也無。

端木翠不動聲色,正待踏步,忽覺有異,低頭看時,主帳前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黑色深坑,坑底泥漿如墨,水泡翻滾不休,而坑底正中處,竟躺著一個女子。

隔著太遠,看不真切,隱約覺得那女子身著淡紫色衫裙,面目似有幾分熟悉。端木翠心中浮起怪異感覺來,也不知為什麼,她俯下身去……

只此剎那之間,坑底泥漿深處,忽地伸出兩道黑色觸手,來勢如電,聲勢極是駭人。端木翠心頭一緊,正待撤後,那觸手竟似有知覺般,一道攔腰將她纏住,另一道扼住她咽喉,生生拖了下去。

端木翠一頭栽入泥漿之中,眼前漆黑一片,耳邊汩汩有聲,只覺溫熱黏稠的泥漿幾乎要將整個人都裹住,拚命掙扎了一回,踏到實地,強撐著一站而起,不住咳嗽,大口大口吸氣。

待氣息稍稍平定了些,伸手抹下面上泥漿,四下環顧時,忽然如被雷噬。

那個在泥漿環抱之中靜靜沉睡的女子,怎麼長得……跟她這麼像?

或者不能說是像了,簡直可稱得上是一模一樣,端木翠看著她,感覺像在攬鏡自照。

正愣神間,身後的泥漿翻滾噴濺之聲忽然大起來,端木翠無意識地回頭,看到一團泥漿愈翻愈高,緊接著漸漸轉作人形,只是空具輪廓,頭部兩個幽深的窟窿,死死盯住她。

「將軍……」

這聲音起得突然,如毒蛇吐芯,瘖啞晦澀,瘆得端木翠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什麼人?」

那人似是歎息:「將軍不該來的。」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隻手緩緩按向穿心蓮花:「荒唐,若不是你們行這麼些鬼蜮伎倆,我又怎麼會在這裡?」

「將軍難道還不滿意嗎?」那人空洞的眼眶黑得見不到底,「將軍現在,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部落子弟傾力相隨,有營中將士誓死擁戴,不愁高位,不愁爵賞,再假以時日,必能與傾心相愛之人雙宿雙飛,永結同好。人世之樂,莫過於此,將軍難道還不滿意嗎?」

端木翠假意敷衍於他:「自然滿意。」

那人冷笑:「滿意?若是滿意,一貫死水般的沉淵之潭怎會翻沸如此?須知世上之事,果然十全,必難十美。將軍好自權衡,真要為了不相干的人,賠上你在西岐的所有東西嗎?」

「孽障!」端木翠一聲怒斥,鏈槍前掀,自那人顱上直切而下,就聽嘿嘿兩聲乾笑,那人倏地溶於泥漿當中,消失之處,泥水翻滾愈烈。

「將軍……」

端木翠咬牙,看來這東西打是打不死的,移形換影,只能以鬼魅論。

緩緩回頭,身後不遠處,那人詭譎而立,週身黑色漿液滴流不休,望之欲嘔。

「將軍……」那人聲音漸轉森冷,「只盼將軍珍惜眼前,莫再為他人掛牽。否則,喚醒了她,將軍擁有的一切,頓作煙消雲散。」

喚醒了……她?

不知為何,端木翠似有所感,目光漸漸飄忽,最終落在潭底熟睡的女子身上。

「她是誰?為什麼我會喚醒她?」端木翠心亂如麻,「她怎麼樣才會被喚醒?」

「她就是你,你就是她。她之所以長睡不醒,是因為這裡是沉淵,只需要你醒著就足夠了。你為沉淵、為西岐、為你在西岐的牽掛之人而活,不應心有旁騖,更不應該涉足她的所思所想。你每涉足一分、陷入一分,她便清醒一分,真到了那一刻,合沉淵之力,都留不住她,你明白嗎?」

端木翠頭痛欲裂,忽地想起什麼:「那她現在在哪兒?」

那人哈哈大笑,身上忽然就分出了一隻觸手,蜿蜒輾轉而來,輕輕搭住端木翠的肩膀,壓得極低的絮語,如同通體冰涼蠕蠕而動的蟲:「在你的身體裡面,她與你如影隨形,從未遠離。」

端木翠一覺醒來,只覺得頭昏沉沉的,似乎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卻又記不大真切了,扶著床欄起身,一抬腳險些踏空。

阿彌在外間聽到動靜,趕緊取了端木翠的披掛進來,哪知端木翠已經躺了回去,湊近看時,見端木翠臉色不太好,不由擔心道:「姑娘,你沒事吧?」

端木翠嗯了一聲,頓了頓又道:「今日乏得很,阿彌,兵衛晨練你看著些,有什麼事來回我。」

阿彌應了聲,輕手輕腳將披掛擱在床頭,向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姑娘,今日胃口怎麼樣,想吃什麼?」

等了一回,卻不見端木翠回答,阿彌吐了吐舌頭,腳下放得更輕。正待出去,端木翠忽地坐將起來:「阿彌,拿玉牌和匕首給我。」

阿彌應了一聲,自去外間取,拿過來時,端木翠已披衣起來,左手接過玉牌,右手持了匕首便往玉牌上刻字。阿彌在一旁小心扶著,時不時輕輕吹去玉牌上刻下的玉屑。

彼時文字字形怪異繁複,並不通行,阿彌雖然知道端木翠是在刻字,卻不知她寫的是什麼。端木翠俄頃刻畢,纖長手指撫了撫玉牌,隨手自枕邊掏出一方絹帛裹住,向阿彌道:「阿彌,晨練之後你替我跑一趟丞相那邊,將這塊玉牌交給楊戩將軍。」

阿彌將玉牌送至時已近正午,楊戩正與副將在營帳前練手,聽得端木營有人到,微微一怔,將手中的青銅三尖兩刃刀擲於副將,沉聲道:「帶進來。」

阿彌雖然經常跟端木翠沒大沒小,卻不敢跟楊戩放肆,見面之後趕緊將玉牌奉上。楊戩接過玉牌,方將絹帛掀開,忽地咦了一聲,奇道:「沉淵?」

說這話時,眉頭微蹙,忍不住看向阿彌。阿彌忙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姑娘今日起來便怪怪的,也沒說什麼事,就讓我送了這信箋過來。」

楊戩淡淡一笑:「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好了。」

阿彌行禮退下,方到帳門處,聽到外頭有橐橐腳步聲過來,忙退到旁邊,就見帳簾一掀,進來的男子高大英俊,眉目線條直如刀刻,正是轂閶。

轂閶沒料到竟在此見到阿彌,下意識就向帳內看去。阿彌抿嘴一笑:「只有我來了,我家姑娘沒來。」

轂閶不提防讓阿彌一語道破心思,只得顧左右而言他:「你怎麼來了,你家將軍可好?」

阿彌悄悄指了指身後:「我替姑娘送信來的,你想知道,問楊戩將軍好啦。」說話間嘻嘻一笑,掀起簾幕出去。

轂閶苦笑,旋即大踏步走向帳內:「端木有信到嗎?可是安邑那頭有異動?」

楊戩搖頭:「端木這信來得蹊蹺,好端端地,她怎麼會問起沉淵?」

「沉淵?」轂閶有些莫名,「那是什麼東西?」

「沒什麼打緊的。沉淵並非人間之物,我們修行之人也只是略有耳聞,不知端木起了什麼性子,急急打發了人來打聽這事。」

「那你是怎麼回的?」

「橫豎今日無事,我讓阿彌先回營,晚些時候我去端木營走一趟,順便瞧瞧那丫頭。」語畢,意味深長地看轂閶,「只不知是否有人想要同去?」

阿彌回到營中,惦記著先去向端木翠報備楊戩要來之事,哪知進到內帳一看,床鋪上空空如也,披掛尚搭在床頭,端木翠人已不見了。

再一翻檢,見端木翠日常衣物中少了一套便裝,心中便猜了個大概,出帳朝守衛的兵士一問,才知道她回來前不久,端木翠剛剛離開,也沒提要去哪兒,只說是在安邑城中四處走走。

阿彌沒法,只得吩咐下去準備酒水糜羹,自己倒也不敢亂走,生怕楊戩到了之後端木營連個主事的都沒,平白失了禮數。

再說端木翠,她在帳中歇了片時,反而愈歇愈悶,索性披衣起來。原想穿上披掛的,轉念一想,莫若出去走走,穿披掛反而惹眼,因選了套便裝,略略綰髮,並不特別打眼。

一路走來,安邑城池的確小得可憐。也不知是不是近日西岐軍在此駐紮的緣故,城中百姓個個畏頭畏尾,很有些瑟縮意味。端木翠沿著城中主街停停走走,漸走到一戶大宅之前,因想著:這戶宅子倒是氣派,想來是安邑城中大戶。正巧邊上有人過,端木翠半是好奇半是無所事事,便向那人打聽這宅子是哪戶人家的,哪知那人臉色突變,撇下一句「旗穆家的」,再不肯多說,急急去了。

端木翠一時不解,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難怪「旗穆」二字如此熟悉,原來就是移給高伯蹇營善後的那戶細作。

如此想時,忍不住對著旗穆大宅多看了兩眼,這一多看便看出蹊蹺來了,但見宅院內的煙囪之中,正裊裊冒出炊煙來。

端木翠心中打了個突:旗穆一家不是盡數下獄了嗎?難不成還有漏網之魚?

青天白日,端木翠倒也不怕屋中之人有什麼異動,大大方方推門進去。那門倒是虛掩的,並不落閂。

院內狼藉一片,都是前兩日西岐軍突襲的輝煌戰果。端木翠小心繞開院中翻倒的物事,逕自進了灶房。

灶房中卻是無人,灶膛內爐火正旺,木柴畢剝作響,灶上一口陶盉,正突突突冒著熱氣。端木翠心中好奇,忍不住去掀陶盉的蓋兒,卻忘了那陶盉蓋也是燒得極燙手的,一眼看到陶盉之中滾得冒泡的混了菜的白粥,愣了一愣,這才發覺五指燙得嚇人,痛呼一聲,趕緊撒手。

低頭看時,指上已然燙得通紅。端木翠連連甩手,痛得直吁氣,忽聽門外腳步聲起,有人抱了劈好的木柴進來,一襲乾淨的藍衫,身材極是挺拔修長,眉目清俊,黑眸深邃通透,正是展昭。

兩人不提防在此見面,俱是一愣。

展昭目光四下一掃,先見陶盉蓋砸在地上,又見端木翠不住甩手,立時便猜出一二,迅速將手中的柴火扔下,大踏步過來,一把抓住端木翠手腕,道:「過來。」

端木翠猝不及防,被他拉了便走,心中竟冒出一個稀奇念頭來:展昭該不會以為,我要偷他的粥喝?

正胡思亂想時,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撞到展昭,卻是展昭已停下腳步,揭開面前的水缸蓋板,抓住端木翠的手直探下去。

缸水冰涼,一直沒到臂彎處,先前燙到的地方乍觸到冷水,奇癢難耐。端木翠下意識縮手,哪知手腕被展昭捉住,竟是縮不回來。

缸中水四下震盪,漣漪鼓動不休。

就聽展昭溫和道:「好在燙得不重,還未起水泡,多在水中浸浸,千萬不要包紮,再癢也別去搔它,過一兩日自然好了。」

端木翠愣愣看著展昭,俄頃水面漸轉平靜,映出兩人靠得極近,幾至曖昧的倒影來。

展昭腦袋嗡的一聲,一下子反應過來:他竟忘記她是端木將軍了!

連端木翠都感覺到展昭身體的瞬間僵硬。他緩緩縮回手來,尷尬到無以復加:「將軍……再浸一會兒,感覺好一點之後……再說。」

短短幾句話,他說得異常艱難,在原地僵立了片刻,這才走回門邊,俯下身子將方纔散落的柴火一併攏起,走到灶膛邊屈膝蹲下,為膛中添柴。不多時火焰躍起,在展昭的臉上打出忽明忽暗的輪廓。

陶盉中的菜粥沸得更加厲害,米粥略帶鹽鹹味的香氣漸漸充滿了整個屋子。

「將軍用膳了嗎?」

端木翠沒提防他有此一問,隨口應道:「還沒。」

「若是不嫌地方簡陋,莫若……用了膳再走?」

「啊?」端木翠有點沒反應過來,「就是……喝粥?」

展昭微笑:「若只展昭一人,喝粥足以支撐。但若要留將軍用膳,自然不能如此單調。將軍稍候,展昭去去就來。」

不待端木翠開口,他已將巨闕斜靠灶邊,振衣起身,出門去了。

直到展昭走遠,端木翠才意識到自己應了什麼。

這算什麼跟什麼啊,昨日還拼得你死我活,今日她居然就跑到展昭這兒……兩人一團和氣,共進午膳來了?

端木翠越想越覺得彆扭,一時間拿不定主意,忽地聽到宅院之外人聲沸騰,還夾雜著馬蹄踏踏聲,心中一緊:按說現下安邑城中駐紮的,只有高伯蹇和自己的兵衛,這是出了什麼事情,大白日的飛馬過城?

如此想時,也顧不上很多,幾步搶出門去,正趕上一隊驃騎兵衛過去,馬蹄踏起的灰塵嗆得她一陣咳嗽。煙塵飛揚之中,於其中的一個背影看得分明,端木翠大聲叫道:「楊戩!」

話音未落,當前的幾匹馬齊聲嘶鳴,楊戩勒馬回韁,朗聲笑道:「端木,你在這兒!」

旋即轉向轂閶:「接上端木,一同回營吧。」

轂閶笑道:「那是自然。」說著掉轉馬頭,雙腿一夾馬腹,馬兒啾的一聲,沿著來路回跑,快近端木翠時,他略略傾下身子,朝著端木翠伸出手來。

端木翠狡黠一笑:「轂閶,小心了。」

轂閶見她眸光之中異色流轉,心知不妙,待想縮回手去,哪知端木翠動得極快,伸手拽住他手臂,兩腿幾乎是同時絞上馬鞍,一聲低喝:「下來!」

她的勁力用得巧,轂閶又沒防備,竟真的叫她拽脫了馬鞍,有心不讓她上馬,又怕摔著她,心中暗暗歎氣,只得借力使力,輕托了她一把,穩穩落地。

端木翠過招之間便奪下了馬,心中好生得意,拽住馬韁坐直身子,又往前奔了幾步才轉過馬頭,對著轂閶盈盈而笑。

楊戩笑著搖頭歎氣:「胡鬧,將來真成了親,可怎麼得了?」

一旁的副將也過來湊熱鬧:「聽說丞相已經允了端木將軍和轂閶將軍的婚事了。」

「是。」楊戩點頭,「拿下崇城之後,便是這樁大喜了。」

那副將嘿嘿乾笑,楊戩頓了一頓,提氣高聲道:「端木,有什麼事,先回營再說。」

端木翠應了一聲,策馬過來,經過轂閶身邊時,伸手將他拉上馬來。轂閶借力一蹬,坐到端木翠身後,雙手環過她拉住馬韁,笑道:「你坐穩了。」

端木翠仰頭笑道:「該坐穩的是你,若我一個不高興,又該踢你下去了。」

說話間,楊戩那頭已打馬先奔,轂閶一緊馬刺,隨後跟上,方緊趕了幾步,忽然覺得端木翠身子一僵,心中奇怪,低頭道:「怎麼了?」

端木翠笑得有些勉強:「沒什麼,大哥在前頭,我們快些吧。」

轂閶不疑有它,猛踢馬刺,馬兒似離弦飛箭般嘶鳴而去。

端木翠忍不住回頭向來處看過去。

那裡,煙塵漸漸偃息,露出展昭消瘦而又模糊的輪廓來。

阿彌早已在營中備下酒菜,幾人入席之後,推杯過盞,倒也熱鬧。端木翠因著先時見到展昭,暗責自己走得匆忙——那時見到大哥和轂閶,一時興起,竟忘了和他道別;又想起在馬上看見他時,他提著一個兜籃,裡面放了好些什物。害他白忙活一場,也不知他心裡怎麼想……

一時多少有些鬱鬱寡歡,蔫蔫得提不起興致,楊戩連問她幾次她才回過神來,愣怔道:「什麼?」

楊戩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丫頭,你在想什麼?魂兒都飛沒了。我是問你,早上讓阿彌送過來的玉牌信箋是怎麼回事?」

「是我昨晚上做了一個夢。」端木翠以手扶額,眉心微微皺起,「有些不大記得,隱約有印象有人一直在同我提沉淵……大哥,沉淵是什麼?」

楊戩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若說到沉淵,不能不提冥道,但這些都是陳年往事,即便是我們修仙之人都知道得不多。端木,你要問它作甚?難不成想跟我修仙?」

端木翠瞪他:「我才不要。」

楊戩哈哈大笑:「就你這性子,沒個千八百年壓服不下來,我看你是修不成仙了,送你個神仙當當倒是可以。」

端木翠嘻嘻一笑:「真的能送嗎?大哥,若能送的話你且送我一個,省得我修仙那麼麻煩。」

楊戩只是含笑搖頭,又喝了一輪酒,忽然想起什麼:「端木,我上次跟你說的事,那個年輕人,他現在怎麼樣了?」

端木翠沒提防他會提到展昭,一時語塞,頓了頓才道:「後來我同高將軍又仔細查過,他並不是殺虞都的兇手,我……放他走了。」

楊戩一愣,不覺把酒放回案上,盯住端木翠,不置信道:「你放了?」

「是。」

「你可有查清他的身份?」

「他……是東夷人,與朝歌並無干連。」

楊戩眉頭漸漸皺起:「他說他是東夷人,你可有派人去東夷查證?」

端木翠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沒有。」

楊戩眸中掠過一絲怒色,強自按住火氣,一字一頓:「我同你說他的劍似是巨闕,讓你無論如何先設法穩住他,你可有聽進去?」

端木翠垂下眼簾,只是不作聲。

楊戩心頭火起,忽地一掌拍在案上:「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都在傳聞朝歌派來高手,要謀刺西岐戰將,大肆搜捕尚來不及,你把人放走了?」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我看他……不像奸佞之人。」

「不像?」楊戩這次是真的怒了,「端木翠,你是第一天做將軍嗎?你什麼時候看人只憑像與不像了?哪個細作會在臉上寫了字讓你去認的?」

端木翠讓他一吼,也來了氣:「總之他不是,我說不是就不是,就是不是!」

轂閶一陣頭痛,他素知兩人脾氣,端木翠是個死不認錯的,楊戩又何嘗好相與了?這兩人要是鬥起來,那實在比打崇城還讓人頭疼。眼見僵持不下,只好是他出來做和事佬。

「端木,楊戩也是為了你好,當此非常時刻,遇事還是小心謹慎為上。那人去哪裡了,還在安邑附近嗎?」

「不在了。」端木翠嘴上答他,眼睛卻是看著楊戩的,「我跟他說,走得越遠越好,省得那個楊戩來了,又要把你抓回去,少不得折騰得半死。」

「你!」楊戩氣得騰騰騰冒火,抬眼見到端木翠一臉的倔強,一腔火氣無處可發,忽地伸手拂落桌上杯盞,將氅一揚,大踏步出帳。

緊接著,便是踏踏馬蹄聲。轂閶暗叫一聲不妙,急搶出去掀簾,果見楊戩帶同貼身侍衛,已然策馬遠去。

轂閶苦笑:「端木,你這是何苦來,他專程來看你,卻活生生被你氣走了。」

端木翠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麼了,如此沉不住氣,悶悶喝了一回酒。轂閶溫言勸了她一回,眼見天色已晚,吩咐了她幾句,也自離去了。

晚上就寢之時,伸手去解衣帶,手指觸到結扣,忽地鑽心一樣疼,抬起看時,食指中指之上,已經起了兩個水泡。

端木翠皺了皺眉頭,自取了針細細挑破,忽地就想起展昭的話來。

「好在燙得不重,還未起水泡,多在水中浸浸,千萬不要包紮,再癢也別去搔它,過一兩日自然好的。」

也不知展昭現在怎麼樣了……

端木翠想起爐灶之上那口小小陶盉,野菜混著白粥。

「若只展昭一人,喝粥足以支撐。」

展昭身上還有傷吧?吃得這般清淡……

恍惚之間,好像看到展昭的眼睛,沉靜寬和,帶著清淺笑意,似是又在同她說:「但若要留將軍用膳,自然不能如此單調。將軍稍候,展昭去去就來。」

端木翠好生懊惱,愣愣坐了半天,忽地心一橫,把手上的針一拋,疾步向外走。

出門時險些跟阿彌撞了個滿懷,阿彌奇道:「姑娘,你去哪裡?」

「去去就來。」她走得奇快,話音未落,人已在數丈開外。

阿彌急道:「將軍,要讓人跟著嗎?」

這一下,更是連回應都沒有了。

阿彌歎了口氣,進屋看時,見衾裘亂作一團,中間一物細緻瑩亮,近前看時,正是穿心蓮花。

連穿心蓮花都不帶,看來的確是去得不遠,去去就來。

阿彌搖搖頭,著手整理端木翠寢鋪,忽然啊呀一聲,險些跳起來。

她答應了展昭要去高伯蹇營為旗穆衣羅他們求情的,怎生給忘了?

端木翠走得急,營門的兩個守衛不敢多問,直到她走遠了才忍不住嘀咕:「將軍夜間出去,怎生也沒叫人跟著?」

正嘀咕時,阿彌也急匆匆過來,一陣風樣出去。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鬆了口氣:有阿彌姑娘跟著,必沒事的。

端木翠疾走一陣,已到了旗穆大宅所在的主街。與往日無異,這安邑城,一入夜便死氣沉沉,道上半個人影也沒。

端木翠忽然放慢了腳步。

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有人在跟著她。

再走幾步,忍不住回頭,身後的墨黑讓她有點心慌。

似乎……也沒什麼人。

端木翠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正要回過頭來,忽覺風聲有異。她反應極快,也不及看見什麼,矮身就地滾將開去,抬眼看時,刀光如泓,森冷刀鋒正從自己方才站立處劈將過去。

氣息甫定,身後鏗鏘有聲。端木翠聽風辨向,猱身一個轉翻,眼角餘光覷到一條佈滿荊棘銅刺的長鏈,心頭由怒轉驚。這荊棘鏈取絆馬索之意,兩人同使,意在趁亂偷襲,如此看來,現在她的對手,已經有三個人?

果不其然,方纔那使刀之人掉轉方向劈將過來,端木翠一聲怒斥:「找死!」伸手就去解腰間的穿心蓮花。

這一摸摸了個空,剎那間念頭急轉,驚出一身冷汗:我竟把穿心蓮花給扔下了!

高手過招,容不得她半點疏忽,端木翠略一定神,掌翻如刀,逕自去切那使刀之人手腕。那人縮得極快,刀身半空反轉,順勢掃她下盤。

端木翠於刀鋒來勢看得極準,腕上一轉,急按住那人刀背,借力輕身躍起。那人一聲冷笑,刀身力氣將她疾推開去,低聲喝道:「絆她!」

端木翠聽到身後鏗鏘之聲又起,心知不妙,急使一個墜身,終是慢了一步,正撞在荊棘鏈之上。鏈身銅刺扎入後腰,痛得她幾乎流下淚來,忽地一咬牙,拼了再受一輪傷,雙手猛然抓住荊棘鏈,奮力一拽。其中一個持鏈之人下盤不穩,竟被她拽將過來。端木翠銀牙緊咬,出手如電,將荊棘鏈往那人頸上一套,然後死死勒住。那人雙目暴出,拚命去扯頸間銅鏈,端木翠冷笑一聲,腕上用力更緊,忽地膝上劇痛,翻身便倒,身子急墜之時,抬眼看到屋脊上立著一人,再一低眸,一根重羽銅箭已穿膝而過。

原來謀刺她的,不止三個!

端木翠重重倒地,劇烈喘息不止,屋脊上之人輕身躍下,三個人圍將過來。其中一人蹲下來去看那被端木翠用荊棘鏈勒喉之人,俄頃重又過來,慢慢搖了搖頭。

那放冷箭之人俯向端木翠,伸手捏住她下巴,將她的臉轉向月光一面,沉聲道:「是她沒錯。」

方鬆了手,忽見端木翠向著他粲然一笑。

那人心中一驚,尚未反應過來,忽地下盤一空,卻是端木翠趁他不防,雙腿疾電般掃過,絞住他的腿,隨即翻身一帶,竟將他壓在身下。那人待要坐起,端木翠起得更快,一手拔下膝上長箭,向著他面上便刺。這一下力道何等生猛,竟硬生生刺穿頭顱,直將他釘死在地上。

變故起得突然,旁側兩人俱是猝不及防,待得反應過來,其中一人再不多話,重重一腳踏在端木翠受傷的膝蓋之上,就聽卡嚓一聲,腿骨斷裂。端木翠渾身痙攣,差點兒痛暈過去。

那人狠狠道:「把她的頭砍下來!」

另一人低低應一聲,迎著月色掄起刀身。端木翠腦中嗡嗡作響,幾乎炸將開來,忽地拼盡全身力氣,嘶聲喊道:「展昭!」

那揮刀之人愣了一下,雪亮刀身在半空中一滯,轉向另一人,疑惑道:「她叫誰?」

那人悶哼一聲,壓低聲音道:「不知道,下手,不要生出他事來!」

那揮刀之人點點頭,刀身又揚,正待狠劈下去,忽覺身後大力湧來,力道既狠且快,沒等他反應過來,已被重重撞飛開去,直直撞到邊牆之上,一聲悶響,又墜下來。

另一人悚然色變,急退開兩步,抬眼看時,來人正背對他俯下身去,不禁心中一喜,腕上使力,待要將荊棘鏈套將過去,鏈身只剛一擺,忽覺眼前寒光暴起,緊接著腹中一涼……

他心頭莫名恐慌,緩緩低下頭去看,饒是夜色濃重,還是能看到衣襟之上,更加墨黑的一道,慢慢洇將開來……

終於不支倒地,看到的最後場景,是端木翠被來人抱起。

如此佈置周詳的襲殺,居然還是讓她逃過了。

展昭大踏步回到旗穆大宅,一腳踹開內室的門,將懷中的端木翠放到床上。

屋裡沒有點燈,端木翠的氣息很弱,一雙眸子點漆般亮,血的味道越來越濃。

展昭晃亮火折子,他的手抖得厲害,火折子的火焰總是湊不到燈芯,也不知費了多大工夫才點好,端著油燈移近端木翠,只覺腦子轟的一聲,下意識死咬牙關,只是站著不動。

端木翠的身上全是血,鮮血洇染開來,有些地方已經轉作暗紅,他一時間竟判斷不出她受傷在哪兒。

端木翠見他不動,嘶啞著聲音道:「在腿上,還有腰上。」

展昭渾身一震,這才反應過來,也不吭聲,上前就去解她衣帶,哪知結扣繁複,竟被他攪成死結,心一橫,道一聲:「得罪。」

嘩啦一聲就撕開。

她的腰身之上,早已血肉模糊成一片,部分地方跟裡衣粘在一起,分都分不開。展昭不忍再看,將巨闕墊到她背後——他若知道她傷到後腰,方才就不該把她直接放下,挪動時不知又要增幾多痛楚。

又去看她膝上,亦是被裡衣粘住傷口,展昭小心翼翼一點點剪開。她的腿傷更重,膝蓋之上全是血污,隱約見到箭孔。展昭不知道有沒有傷到骨頭,只能伸手去拭,待要觸到之時,不覺遲疑了一下,看端木翠道:「將軍你忍著些。」

若是骨頭碎裂,這一觸之下,必然疼痛難忍。

端木翠點頭。

展昭收回目光,動作盡量輕柔地慢慢探到她膝周,緩緩合掌,只一用力,就聽端木翠一聲慘呼,騰一聲從床上直坐起來,伸手揪住展昭衣襟,怒道:「展昭我殺了你!」

她這一下來得突然,展昭猝不及防,差點腳下踩虛,抬眼見到端木翠瞳孔空洞、眸光散亂,便知她是痛得失了神志,伸手摟住她肩背,只覺她身子繃得厲害。

端木翠也不知是在瞪誰,雙手揪得更緊,指節處根根泛白,只惡狠狠道:「展昭我殺了你。」

展昭心中難過,卻又無法可施,只得柔聲道:「是,你先睡一覺,再殺不遲。」說話間,慢慢將她放平至床榻之上,另一手緩緩伸到她頸間,將她如雲長髮拂至一邊。端木翠眸光終於盡數黯去,雙目輕輕合上,只口中還兀自不依不饒:「殺了你,殺了你……」

展昭見她額角鬢髮盡已被汗濡濕,心中酸楚之至,輕輕與她額頭相抵,貼了貼她柔軟面頰,但覺頰上濕意更甚,耳邊是她漸漸偃息的聲音:「殺了……殺……」

略略抬頭看去,她即便昏迷之時,眉目之間還帶著殺伐凜冽之氣。展昭伸出手指溫柔輕觸她眉眼,低頭吻在她冰涼唇上。

她終於安靜下來,鼻息淺淺,身子亦隨之放鬆。

掰開她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這才發覺她雙手亦是血肉模糊。展昭將她的手輕輕擱下,這才深吸一口氣,疾步出了屋子。

剛邁出門檻,只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趕緊扶住門框,先往灶房走了兩步,想了想又快步回房,一陣翻箱倒櫃,將一件素白帛衣撕作布條,懷中掏了一陣,將金創藥什麼的全部攤在床上,待要為她包紮,忽然想到水還沒有燒,只得又去灶房準備。

虧得端木翠此時已昏迷不醒,傷口亦不再血流不止。

待得準備停當,展昭先用織帛浸了熱水,將她傷口仔細擦過,手上和腰間傷處皆用布帛密實紮好,只是擦拭膝蓋傷口之時,眉頭愈皺愈緊:他只能先為她正骨,後續種種,不是他力所能及,必須將端木翠送回軍營。

只是正骨……

又有一番好痛的了。

展昭歎氣,忽然想起,這已經是他第二次為端木翠接骨了。

「展昭,將來你若不在開封府做護衛,還可做接骨大夫的。」

「是,必然客似雲來,日進斗金。」

只是這客,緣何一次是她,兩次還是她?

展昭微微合目,手掌緩緩覆在她膝上,略略拿捏一番,陡然雙目睜起,手上一緊。

端木翠身子一痙,竟醒了過來。

展昭顧不上多話,馬上用兩片倉促劈就的短木片夾住她膝蓋,又用布帛層層緊纏,這才長長舒一口氣。

回頭看端木翠時,她不哭不鬧,雖然面上慘白,毫無血色,神情倒極是平靜的,一雙黑眸定定看住他,柔和眼神之中帶著說不出的奇怪。

她忽然就開口叫他:「娘。」

如此說時,還向他伸出手來。

若非今晚情勢如此凶險,展昭真要哭笑不得。

先頭是氣勢洶洶要殺他,現在叫他什麼?娘?

好在,今晚縱是端木翠再鬧出什麼古怪玩意兒,他也不會奇怪,當下只是微微一笑,握住端木翠的手,就勢在床邊坐下:「端木,你醒了。」

端木翠不答,還是那般古怪的神氣看他,忽然略略偏轉頭,神色中竟有稚齡女童的嬌憨:「娘。」

展昭忽然發現,他對端木翠,其實並不那麼瞭解。

他從未聽過端木翠談及自己的家事,以至於他根本忘記,世人都有父母,端木翠縱是上仙,也脫胎凡體。

最最痛楚的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忽然就回歸稚子時,一門心思想起娘親來了?

展昭心中酸澀,繼之是疼惜。端木翠撐住身體坐起來,忽然就粲然一笑,慢慢靠進展昭懷裡。

展昭一隻手臂環在她腰部以上,另一手輕輕在她發間摩挲。端木翠少有的乖巧柔弱,那麼安靜靠著,他很想開口說一兩句話,想了想還是放棄,只輕輕蹭了蹭她的頭髮——這時候她心中想念的是娘親,縱然他能給她一樣溫暖的懷抱,也給不了她娘親般的軟語細慰。

就聽她柔聲道:「娘,我記住了,是熊飛。」

展昭身子一僵,急低頭看端木翠時,她已緩緩合目,長睫細密如扇,眼角猶有淚痕未乾。

展昭的喘息越來越困難,胸口起伏得厲害,一顆心在胸腔之處亂跳亂撞。

她剛剛說什麼?熊飛?

莫說她還是沉淵中的端木將軍了,就算是真的端木上仙,他都從來沒有跟她講過自己表字熊飛,因為她根本不耐煩去知道這些東西。她連他一連串的官位名銜都覺得囉唆,只是叫他展昭展昭。若問她熊飛是誰,她估計會瞪回來:我怎麼知道?

她怎麼會突然說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待得端木翠醒轉,已是第二日午時。甫一睜眼,見到帳內女侍立了一片,床邊不遠處兩個隨軍大夫正低聲談著什麼,自己先前受傷之處,已然包紮妥當。

不覺心中一鬆,想了想便要坐起,有那眼神活絡的女侍,趕緊上前扶住,另有女侍過來,在端木翠背後墊起衾被。端木翠四下看了看,問道:「阿彌呢?」

話音剛落,阿彌已經掀簾進來了,想來是聽到裡間動靜。

端木翠示意她近前,屏退左右不相干之人,問道:「是展昭送我回來的?」

阿彌點頭稱是。

「沒有為難他吧?他人呢?」

「在帳中休息。」

端木翠略略點頭,沉吟了一會兒又問:「昨夜謀刺之人,屍首可全帶回來了?」

阿彌點頭:「都是生面孔,身上沒帶不相干的東西,看不出蹊蹺來。」

端木翠冷笑:「想必是遠道而來。昨夜是我失察,給他們鑽了空子。」

阿彌心有餘悸:「姑娘,你傷得不輕,好在昨夜遇到展昭。」

端木翠不答,忽地想起什麼:「我遇刺一事,有無聲張?」

阿彌搖頭:「天快曉時展昭送姑娘過來的,裡裡外外兵衛的嘴巴都嚴實得很,沒有把消息漏出去。」

端木翠微笑:「做得好,就該殺殺他們的威風。」

阿彌撲哧一笑:「姑娘,你都傷成這樣了,到底是誰殺了誰的威風?」

端木翠也笑:「你不妨散佈消息出去,就說昨夜有人謀刺我,一個個都叫我給收拾了。」

兩人說笑一陣,阿彌逕自出來,去到右首一個較小的軍帳之中。展昭側身榻上和衣而眠,衣上尚有暗黑血跡。阿彌猶豫了一下,小聲喚他:「展大哥?」等了一回,未見展昭應聲,阿彌伸手去推他肩膀,忽見展昭雙目陡睜,出手如電,瞬間鉗住她手腕。

阿彌痛呼一聲,與此同時,展昭急撒手回去,侷促道:「阿彌姑娘,我以為……」

阿彌撫住手腕,只不敢抬頭去看展昭,低聲道:「展大哥,姑娘讓你進去。」

展昭一怔,旋即起身往外走。阿彌看住展昭背影,只是緊咬嘴唇,但見帳簾掀落之間,帳內先是一亮,無數細小塵埃在光線之中飛舞,只瞬間工夫,旋又隱去。

阿彌原地立住不動,慢慢倚住睡榻坐下,忽然就將臉埋入榻褥之中,眼眶酸澀發脹。褥上還隱隱留著展昭的氣息,溫暖,帶著不知名草藥的淡淡味道,阿彌的眼淚不知不覺滑落下來。

從昨晚到現在,她都幾乎不敢抬起頭來看展昭。

怎麼辦呢?她恍惚地想,展大哥只托我辦這一件事情,我居然都沒能辦好。

昨夜她匆匆趕去高伯蹇營,去時才知旗穆丁和旗穆典均已刑訊至死;再問起旗穆衣羅時,高伯蹇忽然就支吾起來,先是說死了,問及屍首在哪兒,他又訥訥地說不出。

阿彌越問越是疑心,忽然想起軍中先前關於高伯蹇的傳聞來,眼神便直往高伯蹇的內室飄。高伯蹇更加慌張,身子擋住她視線,說話顛三倒四不著邊際。

這一來更加印證了阿彌疑心,她忽然就撥開高伯蹇,往內室直衝而去,待見到眼前情景,只覺渾身的血一下子直衝顱頂。

既然撕開了臉皮,高伯蹇也就不再顧左右而言他了,只是夾槍帶棒話裡有話:「阿彌姑娘,你來這裡,可有端木將軍的授意?」

阿彌不理睬他,一聲不吭地走到床榻邊,解下身上披氅,裹住目光呆滯全身赤裸的旗穆衣羅。

高伯蹇有些惱怒:「阿彌姑娘,本座看在端木將軍的面上,禮讓你三分,但你也別太過放肆!」

阿彌扶著旗穆衣羅站起,隔著大氅,她都能感覺到旗穆衣羅身體的單薄和瑟瑟發抖。

走到外間時,被丘山先生攔下。

他大抵也知道是自家主子無恥淫爛,說話並不是很有底氣,但是佔了三分理:「阿彌姑娘,怎麼說將軍也是丞相親封的將軍,就算是端木將軍在,也得給高將軍幾分顏面。你這樣,不是往將軍臉上打嗎?」

阿彌遲疑了一下,但轉瞬就繼續邁步向外走去。

身後是高伯蹇氣急敗壞的叫囂:「端木翠就是這樣調教她底下人的嗎?」

人她是帶回來了,但是……

旗穆衣羅瘋了。

不知這樣說是否貼切,她不是歇斯底里的那種瘋,她目光呆滯,不說一句話,誰也不認識,蜷縮在軍帳的角落裡,安靜得像個死人。

展昭掀開帳簾,見到女侍正服侍端木翠羹飯,心中微微鬆了口氣:她原本都是外傷,而今能如常進食,想必是無大礙了。

端木翠眼角餘光瞥到展昭,揮手讓那女侍退下,向著展昭莞爾。

展昭微微一笑,緩步過去:「將軍好些了?」

端木翠仰頭看他:「你何不坐下說話?我這樣看你,脖子都仰酸了。」

展昭略一遲疑,還是撩衣在榻邊坐下。端木翠若有所思看住他,忽地開口:「展昭,昨晚是你救我。」

展昭答非所問:「將軍深夜獨自一人出營,連兵器都未曾攜帶,所為何來?」

端木翠不答,頓了頓才道:「昨夜襲殺我之人,是朝歌派來的細作。展昭,你怎麼會那麼巧正好趕到?」

展昭不動聲色:「那要問將軍為什麼深夜獨自一人,出現在我住處附近。」

端木翠絲毫不為所動:「問得好,我也想問,我為什麼不是在別處,偏偏是在你住處附近遇襲?」

兩人這一番對答下來,針鋒相對,句句咬合,雖非劍拔弩張,但互不相讓之意顯而易見。

展昭渾不在意,略一低首,似是習以為常:「罷了,你若懷疑我是細作,我救你與不救你,都沒什麼干係。昨夜我做了個夢,夢見你會經過,所以趕緊安插了人埋伏你,在你危難之時現身相救,試圖博取你信任,進而討個一官半職,沒想到將軍目光如炬,一眼就識破了,句句詰問,展某分辯不得,甘願束手就縛。」

端木翠繃著臉,眸中隱有笑意:「你可以跑啊。上次我沒有受傷都沒能留住你,現在我受了傷,這軍帳之中,可沒人是你的對手。」

展昭點頭:「我正有此意,但是昨夜累得狠了,現下還沒緩過來,待我坐上片刻,歇上一歇,再逃不遲。」

端木翠撲哧一聲笑出來,她腹背有傷,這一笑牽動傷口,疼得她眉頭立鎖。展昭暗悔自己口沒遮攔,急道:「你……」

待想伸手扶她,甫挨及她衣角,又硬生生剎住。端木翠目光在他手上逡巡一回,緩緩抬起頭來,探詢似的看著他的臉,目中狐疑之色大盛。

展昭避開她目光,慢慢將手垂下,端木翠忽然道:「我想起來了!」

展昭心中一顫,猛地抬起頭看她,就見端木翠眉頭慢慢鎖起,一字一頓道:「展昭,昨天晚上我似乎聽見你叫我『端木』……我們何時相熟到這般境地?你那時……是在叫誰?」

你那時……是在叫誰?

兩人四目相投,端木翠腦中似有流光疾逝而過,星火微芒,恍惚中似乎要想起什麼,卻怎麼都抓不住。

帳外忽然喧嘩聲起,傳令兵的聲音響得倉促:「高將軍求見!」

說是求見,高伯蹇可並不當真是「求」,還未待端木翠說一聲請,他已經掀開帳簾進來了,未戴將冠,不著披掛,身後跟著踉踉蹌蹌的丘山先生,雙手舉一托盤過頭,裡頭端端正正一方將印。外帳的女侍不敢當真攔他,只得一邊虛擋,一邊急道:「將軍身子不適,尚未起身……」

端木翠心中一凜,不覺坐直了身子。高伯蹇一路牛氣哄哄地殺將過來,當真見了端木翠,倒是不敢放肆,只是虛一拱拳,道:「端木將軍,我這方將印,早晚也是留不住,還請將軍收回去吧。」

端木翠心中咯登一聲,知道事出有因,也知道高伯蹇是在裝腔作勢,只不過見他奓毛奓得厲害,明白先得順毛捋捋,當下微微一笑:「高將軍有話慢慢講,我昨兒受了涼,現在腦子裡還嗡嗡的,你講快了講重了,我可是聽不進去的。」

丘山先生趕緊沖高伯蹇使眼色,畢竟他們這一趟過來算是佔了幾分歪理,好聲好氣地跟端木翠說說,就算沒什麼好處,最後賣給端木翠一個人情,也算是賺了。

高伯蹇這次倒聰明了,果然就順著端木翠所言,把昨夜之事添油加醋一一道來。他避重就輕,只說是自己看中了一個姑娘,有意收歸帳下,誰曉得端木營旗下的偏將阿彌,不問青紅皂白,闖帳拿人,渾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眾目睽睽之下,將軍威信蕩然無存,想來想去,不如封了將印,歸去云云。

端木翠素來知曉高伯蹇為人,知他若非佔了七八分理,絕不敢在她面前搖頭擺尾轉以顏色,不管這事真相如何,多半是阿彌犯了忌諱,當下心頭火起,面上卻強自平靜道:「高將軍少安毋躁,你的將軍是丞相封的,誰敢不把將軍放在眼裡?去把阿彌叫來,她帶回來的姑娘,也一併帶過來。」

兩個兵衛喏一聲出帳。展昭心中隱約猜到幾分,卻也不敢肯定,不覺有些為阿彌擔心。

不多時阿彌進來,後頭兩個女侍扶著神情恍惚的旗穆衣羅。她已重新梳洗過,換了乾淨衣裳,容色極是秀美,只可惜一雙目珠直如死魚眼珠般黯然無光。

展昭心中巨震,腦中頓時轟然一片。先時他已猜出高伯蹇口中的女子可能就是旗穆衣羅,但終究是存了三分僥倖,現下見到旗穆衣羅這番模樣,便知她必是受了欺辱。他平生最恨荒淫無恥欺凌女子之人,眼見旗穆衣羅變成這等模樣,心中之痛悔難過,實是難以盡述。

端木翠平靜道:「阿彌,這姑娘是你昨夜從高將軍營中帶出的?」

阿彌恨恨瞪了高伯蹇一眼,道:「姑娘,你不知道,高將軍他……」

端木翠面色一沉:「我問你是還是不是?」

阿彌一怔,見端木翠臉色不豫,心中忽地升起幾分忐忑,頓了一會兒,才輕咬下唇,低聲道:「是。」

「是從高將軍的軍帳內帶出來的?」

「……是。」

「這姑娘是我端木營要緝拿的要犯?」

「……不是。」

端木翠冷笑:「你身為偏將,有什麼資格到將軍營拿人?即便是我,與高將軍同屬戰將,有什麼事還要報請丞相定奪,誰給你的膽子直接闖帳拿人?」

阿彌先前也知自己做得造次,但並不覺得有多嚴重,現下聽端木翠如此嚴詞厲色,又見高伯蹇找上門來,知道不好收場,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端木翠越想越氣:「此事傳將出去,別人還道我端木營上下如何囂張跋扈,一個偏將都敢闖將軍軍帳,還敢……」

她原想說「還敢自床榻之上拿人」,轉念一想還是得給高伯蹇遮羞,只得略去不提:「高將軍的將印是丞相給的,你眼中沒了大小沒了將軍,連丞相都沒有嗎?」

阿彌始知禍大,叩頭不止,淚水奪眶而出:「是阿彌不知輕重,請將軍責罰。」

端木翠看向高伯蹇,語氣和善,並無半分不悅:「高將軍,阿彌是我虞山部落族人,自小照料我起居,偏將一職只是虛銜,甚少料理外務,是以不知輕重不曉進退,得罪了將軍,我在這代她賠個不是。那位姑娘你自帶走,至於阿彌,你也帶回去,如何責罰,全憑將軍。」

展昭先前怒火難遏,全力克制之下,於端木翠質問及阿彌的對答,並未聽得十分真切,只這最後一段話,偏偏字字分明,猛地就抬起頭來,脫口道:「慢著!」

他這下猝然發聲,每個人都驚愕異常。阿彌滿臉是淚,只以眼色示意他切莫輕舉妄動;端木翠眉心微皺,心下歎息不止;高伯蹇和丘山先生則是一臉茫然,不知這突然開口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異常靜默之中,只見旗穆衣羅目珠微動,呆滯目光漸漸轉到展昭身上,蒼白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不可置信道:「展大哥?」

扶住她的兩個女侍尚未反應過來,便被大力推開,只見旗穆衣羅踉踉蹌蹌,直向展昭衝過去,半途忽然雙膝一軟,險些撲跪在地。展昭不及細想,疾步上前扶住,旗穆衣羅全身戰慄,軟倒在展昭懷中痛哭。

這一下事起突然,高伯蹇呆了半天不知作何反應,只得訥訥看向端木翠:「將軍……這……」

端木翠沒有聽到他的問話,她看著展昭,輕咬下唇,眼睫一低,遮去眼底無數無法言說的複雜心思,強作平靜的聲音,有著不易為人察覺的波動:「高將軍,你暫且回營吧,此事……暫緩兩日,我定給你一個交代。」

高伯蹇不是很情願走,但適可而止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出了軍帳,高伯蹇抹一把額上的汗,很是忐忑地問丘山先生:「先生,這樣一鬧,端木將軍她會不會惱火啊?」

「不會。」丘山先生給他吃定心丸,「端木將軍是明事理的人,這次分明是那個什麼阿彌的不對。而且就方才形勢看來,她料理自己營中的內務還來不及,哪有工夫跟將軍過不去?」

想了想繼續鼓勵高伯蹇:「將軍,能忍是不錯,但是也不能讓人騎到頭上來。端木將軍身份顯赫,禮讓她也就算了,她下頭的阿貓阿狗,憑什麼對將軍無理?將軍不吭氣,她們還以為將軍怕了,就得時不時給她們點顏色看看!」

高伯蹇對丘山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先生所言甚是,甚是啊!」

感歎了一番又小心翼翼地咨詢:「那那個女人,我是該要還是不該要呢?」

丘山先生眉頭緊皺,似是鑽研什麼亙古難題,良久緩緩搖頭:「難!」

「難在何處?」高伯蹇虛心求教。

「若能要回來,今日端木將軍就該鬆口了,她既不鬆口,看來來日也沒什麼指望。不過將軍不必掛懷,端木將軍既說了兩日後會給你交代,屆時必然會有結果,將軍不會吃虧的。」

丘山先生料得不差,端木翠的確是「料理自己營中的內務都來不及」了。

她目光淡淡掃過在展昭懷中痛哭的旗穆衣羅,落在阿彌身上,苦笑一下,似是自言自語:「指不上你們幫忙也就算了,總還給我添亂。」

聲音很輕,展昭卻聽得分外清楚,他身子微微一震,轉頭看向端木翠。

「我說得沒錯吧?」端木翠直直看進他的眼睛裡,「我跟高將軍賠不是,怕他鬧大了又出事端。你無端開口做什麼,你是端木營的什麼人,你說一聲『慢著』有誰要聽?你能跟高伯蹇過不去嗎?事情鬧開,尚父責問下來,還不又是我去擔著?你們一個個的,這麼英雄,自以為天塌下自己去頂,天真的塌了,還不是先把我砸死?」

她忽然好生疲倦,提不起再說的興致,將臉轉向內側,揮了揮手:「都下去,一個都不要留。」

她若果真大發雷霆也就算了,忽然這樣平靜,面無表情,似乎在講別人的事,直叫展昭心中隱隱作痛,無端難過。

僵持的靜默之中,帳中之人三三兩兩喏喏退下。阿彌經過展昭身邊時,猶豫著是否該帶走旗穆衣羅。展昭看出她心思,點了點頭,雙指在旗穆衣羅頸後的昏睡穴微微一點,起身將旗穆衣羅交給阿彌。

阿彌不說話,吩咐一旁的女侍過來扶住旗穆衣羅,走了兩步之後才發覺展昭沒跟上來。

回頭看展昭時,展昭只是衝她搖頭。阿彌有些著急,卻又不敢高聲講話,只是衝著端木翠努了努嘴,示意展昭切莫再生事端。

展昭微微一笑,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仍是立住不動。

阿彌一怔,旋即猜到他應是還有話要與端木翠說,心中猶豫了一下,還是步出了軍帳,因想著:展昭昨夜剛救了將軍一命,將軍再怎麼生氣,也不會將他怎樣的。

片刻之間,除了展昭,其他人等退得乾乾淨淨。帳中靜默異常,端木翠將頭仰起,呆呆看帳頂扣紋,良久才轉過頭來,眼角餘光覷到帳中還有人在,心中一驚,不及細想,迅速伸手將眼角淚痕擦去。

展昭緩步過去,在床邊坐下。端木翠抬頭看他:「你怎麼還不走?」

她眼圈微微泛紅,眸子淚洗之後更顯清亮,不發脾氣,綢緞樣的長髮軟軟垂過面頰,整個人都窩在衾裘之中,裘邊滾著的玄狐毛邊密密拂著她玉色下頜,宛若輕輕托起。

展昭心中泛起異樣溫柔,柔聲道:「是我不好,你不要往心裡去。」

端木翠詫異看他,展昭微笑,他自她眸中看到自己,微微透光的帳頂過濾下淺淡日光,柔柔暖暖,一如他現下的平靜心緒。

難得寧謐靜默之中,他忽然想起一句話來: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我一時忘記你是將軍,雖非帝王,仍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如城要御,如塞待守,對上不能搪對下不能推。我忘記你有諸多難處,是我不好。」略一停頓,唇邊劃過一絲苦澀,「你說得對,不能幫忙,反而添亂。」

端木翠一時怔住,呆呆看他,有異樣情緒緩緩自百骸注入週身。展昭這樣說話,她居然一點也不覺奇怪,相反,似乎很久之前,便與他如此親近。即便寒冬臘月,他亦是她取暖之源,靜靜相擁,便可忘卻俗世紛擾,不理紅塵喧囂。

良久,她才驚覺自己失常,瞬間身子緊繃,努力壓服下心中潮湧,顧左右而言他:「那位姑娘……是誰?」

她沒有見過旗穆衣羅,有此一問也不奇怪。

「她是旗穆姑娘。」

「哦。」

短暫對話之後,又是長久沉默。許久,端木翠才低聲道:「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

「倘若將軍不為難的話……」展昭字斟句酌,「旗穆姑娘不是壞人,她遭此欺辱……我實在是不願她落到高伯蹇那種人……手中。」

端木翠看住他,若有所思:「展昭,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之前避居世外,只是最近才離開家鄉,希冀在此紛亂之世,能有一番作為,是嗎?」

展昭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岔開話題,略一思忖,點頭道:「是。」

「你對旗穆家的姑娘知道多少?只是略有交情,便願意為她挺身而出?」

展昭迎上端木翠探詢的目光,淡淡一笑:「扶危濟困,俯仰無愧罷了。」

端木翠緩緩搖頭:「展昭,在這裡,你活不下去的,你回去吧。」

「我十三歲之前,一直待在西岐行宮,虞山和端部落族人,由丞相收編,劃歸各將旗下。軍中看重出身門第,虞山和端部落兵丁地位卑微,稍有行差踏錯,便會有鞭笞亡命之禍;加之部落無主,丞相委派的領主對部落中人不聞不問,虞山和端部落每況愈下,原是西岐數一數二的部落,後來竟淪落到連週遭小部落都敢前來擄掠行兇。」

「後來軍中出了一件事,有個虞山部落的兵丁不滿僕射長暴虐,爭吵之時誤將他殺死。那僕射長所在的部落長老不依不饒,當時的副將為了平息部落長老怒氣,接連吊死十二名虞山部落兵丁,終至引發虞山部落兵丁嘩變,端部落亦起而佐助。丞相火速調兵,一日內平變,羈押嘩變兵丁八百餘名,定於第二日行大辟之刑。」

「虞山部落和端部落的長老們知道大事不妙,有七名長老連夜進宮,要與我見面。當夜狂風驟雨,電閃雷鳴,我那時……」

說到此,她突然苦笑:「我那時和丞相的女兒邑姜飼蠶弄桑,寢殿裡還放著絲帛織架,心裡惱恨他們過來煞風景,吩咐了下去一概不見。」

「七名長老一直跪在寢殿之外,半夜時我已熟睡,忽然聽到殿外淒厲慘呼,嚇醒了之後,侍衛護著我出殿去看。」

「剛出殿門,有一名長老便起身指著我大罵,言說兩大部落滅族在即,我卻不聞不問,不配做部落之主。我心中氣急,還與他頂嘴說是部落兵丁鬧事,理當責罰,與我何干……」

「那長老暴跳如雷,指我背棄部落,說是留著也是禍害,不如殺了乾淨,說著他就朝我衝過來。侍衛連連喝止,見他不停,最後手起刀落,將他攔腰砍斷……」

她突然哽咽,雙手死死抓住衾被。展昭心中直如翻江倒海,也不說話,只伸手過去覆住她手背,察覺她手背輕顫,遲疑了一下,用力握住。

端木翠並不抬頭:「那長老被腰斬之後,並沒有即刻死去。他兩臂撐地,上半身一直朝我爬過來,身後一道血路,被大雨一衝,整個殿外都如血池一般。連侍衛都嚇住了,眼睜睜看他爬過來,抓住我的腳踝不放……」

展昭眼眶酸澀,忽然道:「你別說了。」

端木翠直如沒聽見一般:「我當時嚇得尖聲驚叫,連連踢腿想把他甩脫,誰知道怎麼甩都甩不掉。他死死瞪著我,那時他居然還能說話。他說,唇亡齒寒輔車相依,小主人能在,是因為還有虞山和端部落的族人在,虞山和端部落若消亡,小主人在姜子牙心中,再無半分價值。小主人縱是不為族人考慮,也要為自己想想……」

「還說了很多,我都記不清了。後來侍衛反應過來,揮刀去砍他,他的血濺飛到我臉上,我看什麼都是血紅一片……」

「後來清醒過來,他的話就一直在耳邊,好像死了變成鬼也一直在同我說話一樣。摀住了耳朵不聽,那聲音居然能鑽到顱腦去,我……」

她頓了一下,似乎那時的感覺重又出現。

「後來,天還沒亮,我就跑去丞相寢宮,為八百部落族人請命。丞相很不高興,責難虞山和端部落族人桀驁難馴,又說我好好和邑姜一處玩耍便好,此事不當我管。我當時也不知是怎麼了,一下子跪倒在地,請丞相給我將令,從此之後虞山和端部落的兵丁由我掌管,倘若再生事端,願以一身領受大辟之刑。丞相呆住了,他想了很久很久,說我不能領兵,我一再堅持,他去找西伯侯商量,也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回來時居然同意了。但是他說我的兵權只限於虞山和端部落,我不能從其他部落征丁。後來捭闔部落也加進來,但捭闔部落太小了,丞相也就沒說什麼。」

「再後來……」她淚水漸漸滑落,「就一路領兵,不斷征戰。我很怕打敗仗,因為一旦戰敗,我就害怕丞相質疑我不能領兵,害怕他拿走我的兵權……可是後來我發現,即便是打勝了,丞相也不見得高興……楊戩同我說,丞相不高興,是怕虞山和端部落勢力不斷坐大……不讓人打敗又不讓人打勝,展昭,這仗要怎麼打……」

她控制不住,伏在展昭懷中慟哭出聲。

「難怪不讓我打崇城,要把我調在安邑。就算我勢力坐大,我也不會同尚父為難,為什麼一直防我……」

展昭聽到她喃喃:「姜子牙你這個小氣鬼,後世還一直尊你太公望、昭烈武成王,只有我知道你是小氣鬼……」

後世?

展昭心中巨震,不及細想,瞬間坐直身子,低頭看向端木翠。她眼中一抹極熟悉的星樣光芒,瞬間即逝,展昭脫口而出:「端木?」

端木翠全身一震,眼神有一瞬間的散亂,繼而清明如初,她下意識坐直身子,伸手去扶額頭,眉心微微蹙起。

「剛才說到……」她抿了抿嘴唇,似是勉力思索,「值此亂世,梟者活羔羊死,展昭,你心地很好,我希望你能秉持這份坦誠良善,不要想著什麼建功立業,攪到這一片腥風血雨中,迷失自己的本性。」頓了一頓,唇角緩緩揚起一抹笑意,「如果可以的話,把阿彌帶走吧。她如果還這樣的話,我未必保得了她第二次。」

展昭沒有說話,他根本就沒有聽清她說什麼,他腦子裡嗡嗡的,只想著一件事。

剛才,端木翠來過。

《開封志怪(全三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