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旦夕驚變

這一日再無他話。

阿彌得了端木翠的默許,請展昭暫留端木營軍帳之中。小小一方軍帳,收拾得整潔素雅,足見阿彌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阿彌的軍帳離得不遠,晚膳時展昭過去看旗穆衣羅,她慟哭之後,仍是一番癡癡傻傻的樣子,只是在看見展昭時,眸中微露出一絲活氣。

女侍正在餵她粥飯,阿彌斜倚床上繡花,秀眉微鎖,右手拈一枚骨針,左手指腹輕輕摩挲帛上繡樣,眼角餘光瞥到展昭進來,眼梢眉角儘是笑意:「展大哥。」

展昭微笑,低頭看阿彌的繡樣。雖說繡花起自虞舜,但及至商周,仍然沒有技術上的重大突破,阿彌的繡法並不繁複,勝在式樣質樸可人,用針倒也精細。展昭忽然想起日間端木翠的話來,心中一動:「阿彌姑娘,你平日裡都忙些什麼?」

阿彌不疑有他,想了想道:「自然是料理將軍的日常起居,閒時也練刀演武,看看操練什麼的。」

閒時?

展昭歎氣,阿彌這個偏將果然做得輕鬆,難怪她敢從高伯蹇帳中拿人,不知者不畏罷了。

隔了一會兒,兩人目光幾乎是同時落到旗穆衣羅身上。阿彌忐忑道:「展大哥,你日間同將軍說了什麼?將軍有提過會兒把旗穆姑娘送走嗎?」

按說她跟旗穆衣羅也無甚交情,但是情之所切愛屋及烏,既然展昭掛在心上,她也便一同關心起來,即便有小小呷醋,也拋在了腦後不想。

展昭搖頭:「將軍沒有多說,但是她既然要給高伯蹇一個交代,想必心中已有打算。」

什麼打算?展昭心中確是沒把握端木翠會不會把旗穆衣羅給送出去,念及至此,面色難免黯淡。

阿彌咬了咬嘴唇,想了很久,忽然下了決心:「展大哥,你不要著急,我晚間再同姑娘說說,勸勸她。」

展昭心中一怔,忍不住抬起頭來,認真看著阿彌。

她白天才被端木翠厲聲訓斥過,已經忘在腦後了嗎?居然還要再去「說說」?只是為了讓他「不要著急」?

她這是何苦。

對阿彌的心意,展昭隱有所察,他自忖絕難接受,但,沒法不感動。

「阿彌,」他的聲音柔和下來,「不要去說了,再惹得將軍生氣,對你也不好。」

阿彌低下頭去不說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裡正極細巧輕微地開出一朵花來。

展昭是在關心她,就算因此被端木翠再罵兩句,有什麼大不了的?

沒有人注意到,旗穆衣羅死氣沉沉的眼眸中忽然掠過一絲狠戾。

阿彌雖然打定了主意去跟端木翠說說,但是事不從人願,當夜端木翠睡得很早,她在帳外站了半天,只得訥訥回返。

也沒什麼關係,明日再講不遲。

回帳時,旗穆衣羅已經睡下,阿彌想起她的遭遇,心中好生難過,將自己的狐裘氅輕輕蓋在她身上,這才睡下。

轉瞬夜已過半,帳中一片沉寂無聲,旗穆衣羅忽然翻身坐起。

黑暗之中,眼眸亮得嚇人。

她動作極輕地起身,屏息走到帳簾旁,悄悄解開帳簾與帳篷的上下結扣,將帳簾微微掀開一道縫。冷風順著縫隙直撲進來,她不覺打了個寒戰,但身子沒有挪動分毫,眼睛微微瞇起,死死盯住不遠處一方最大的軍帳,主帳。

軍帳門口,兩個持戟的兵衛肅立如雕像般不動,不多時,又有一隊夜巡的持戈兵衛經過。

帳前擱架上浸了油脂的蒿草火把燃得正旺,躍動不定的橘色火焰直直映入她眼眸,將她眸中怒火煽得更旺。

旗穆典臨死前的話言猶在耳。

「設法潛回家中大宅……如此這般……」

端木翠這一晚睡得極不踏實,幾乎是一合眼開始,她就一直在走一條向下的甬道,層層階梯,一級又一級,入口處原本方圓數丈,走到底時抬頭一看,只碗口大小,有刺目天光直直透入,她忍不住抬手遮住。腳下是一個泥潭,泥漿翻滾,汩汩泡翻,潭中央立著兩人,其中一人渾身泥漿,顱上只餘兩眼一口三個深洞,至於另一人……

端木翠愣愣看她:她居然醒了。

她一身淡紫色衫子,罩輕羅紗,一手拈著髮梢,歪著頭看她,眸中笑意愈顯,忽然向旁邊那人笑道:「不錯,我那時就是這樣的。」

那人畢恭畢敬,絲毫不見先時倨傲之態:「上仙所言極是。」

端木翠有些蒙,什麼上仙,什麼那時就是這樣的,她有些惱火,大聲喝問:「你們是什麼人?」

奇怪,他們像是根本聽不到她說話一般,只是互答互話,間或看她一眼。

「這裡真的是陰曹地府?」

「正是。」

「地府是這樣嗎?」那被稱作「上仙」的女子皺眉頭,「我曾送狸姬下過地府,酆都入,黃泉擺渡,好像不是這樣的。」

「而且,」她眉心蹙起,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位列仙班,死了也會下地府嗎?」

「上仙失了法力,視同凡人。是凡人的話,死了都會下地府。」

「那牛頭馬面何在?我大小也是神仙,怎麼不見閻羅王過來接?」她四下看看,似是對死之一事並不忌諱。

「上仙身份不同,先在此湮留,待其他事了,閻羅自會親來接駕。」

「在這裡留著做什麼?」她皺眉頭,提起被泥漿弄污的裙角,「地府十八分層,我怎麼沒聽過有這樣一層?閻羅即便有事來不了,也該好好招待我喝茶,扔在這裡算什麼?」

「還有,」她忽然就指向端木翠,「我為什麼會看見她?」

「生前種種,過眼雲煙,上仙會一一見到。」

她一怔,不再說話,仔細打量端木翠,似是在回想極久遠之事:「她這身衣裳我認識,是攻崇城之前,阿彌為我做的。」

不知為什麼,提起阿彌時,她眼中漸漸漫開哀傷來:「我死之後,阿彌撞棺而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人仍舊畢恭畢敬:「上仙節哀。」

她不答,忽然歎氣:「我居然死了兩次,上次死了沒多久,楊戩就來接我,說是尚父將仙位讓了給我。這次……楊戩連我死了都不知道。」

「上仙……節哀。」

「宣平的事情怎麼樣了?」

「仰仗上仙之力,冥道閉,瘟疫解,宣平百姓重歸和樂,上仙心願已了,不妨……小睡片刻。」那人說得平淡,只是提到小睡一詞時,略有停頓。

她不說話,眼睫低低垂下,那人身上觸手緩緩揚起,輕輕搭在她肩上,似是撫慰,又似蠱惑:「上仙捨生取義,人神共敬。何妨暫洗倦塵,小憩片刻,臥榻安眠?」

她不吭聲,良久忽然抬起頭來,聲音不大,但字字分明:「那展昭呢?他怎樣?」

展昭?

端木翠大驚,下意識抬腳,卻一腳踏空。

猛然睜眼,帳內一片幽黑,方才歷歷,如在眼前。

端木翠僵臥半晌,驀地掀被下床,竟忘記腿上有傷,重重撲在地上。

帳外兵衛業已聽到動靜,一陣慌亂之中,有人便想進來:「將軍……」

帳內傳來端木翠急促的聲音:「去,把展昭叫來,快!」

展昭被急促的嘈雜聲吵醒,聽得是端木翠急著找他,不及穿衣,囫圇披上件外衫就往外走,進了主帳才發覺沒有燈燭,心下略一躊躇,從懷中抽出火折子點起,一眼便看到端木翠伏在床下。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熄了火折子大步過去扶她起來,手臂環過她細軟腰身,端木翠忽地低聲喚他:「展昭。」

展昭動作一停,端木翠凝目看他,輕輕咬了咬下唇,面上卻不露半分。

她微微仰首湊到他耳邊,語聲細若呢喃:「我記得宣平。」

黑暗中,展昭的身體瞬間僵住。

「我記得宣平。」端木翠語調緩緩,輕暖氣息微微拂過展昭耳邊,「我還記得冥道、瘟疫,還有上仙……」

她沒能再說下去了,因為展昭忽然就把她擁進懷中。他的身體顫抖得厲害,雙臂鐵箍般鎖她在懷,這絕不是讓人舒服的擁抱了,兩人之間近至沒有間隔,端木翠幾乎沒法呼吸,她試圖推開他:「展昭……」

有大滴溫熱的液體落在頸間,隨即慢慢滑落,端木翠一怔之下,手上一滯。

她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拿話去詐展昭,她這一下,一定是觸及了展昭的殤痛之處,否則他不會這樣難過。

她並不想讓他難過,不知為什麼,她竟因為他的難過而心中苦澀。

「展昭……」她遲疑著,徒勞地推他的肩膀,「你聽我說……」

回應她的,是雙臂的緩緩收緊,還有烙在她耳後炙熱的吻。

這個吻讓她方寸大亂,被吻的地方灼熱發燙,熱度沿著肌膚延伸,至四肢百骸。在這極短的戰慄之中,她猛然清醒過來,掙扎著想從展昭懷中掙脫出來:「展昭,不是的……」

她的驚怔和多餘的解釋在展昭低頭封住她唇的那一刻化作一片空白,接著是天旋地轉的混沌。展昭的氣息層層圍攏過來,像初晨拂過青草草尖的溫暖陽光,唇上的溫潤觸感漸漸化開她繃緊的弦,她的身體慢慢柔軟下去,重量一點點交託於展昭……

光啷一聲響,不知是哪個夜巡的兵衛戟戈墜地,兩人幾乎是同時渾身一顫,閃電般分開。

端木翠面上直如火燒,雙唇囁嚅了一回,講不出半個字來。展昭實在也是比她好不了多少,虧得這帳中沒有燈燭,否則此刻讓兩人四目相對,真比殺了他還叫他難受。

端木翠腦中一片糨糊,她搞不清自己怎麼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她跟轂閶的婚事已是板上釘釘,她居然沒有阻止展昭。

半晌靜默,展昭忽然向她傾過來。端木翠嚇得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你、你幹什麼?」

展昭的聲音有點沙啞:「端木,你先睡吧,我明日再來找你。」說話間,他伸手將端木翠抱起,手臂自她後腰環過。即便是隔著兩人的衣裳,與他手臂相觸之處的肌膚還是泛起通電般細小的戰慄。端木翠的腦子裡又開始拌糨糊了,展昭身體的稍稍靠近都讓她呼吸急促,直到展昭離開,她僵硬的身子才稍稍復甦。

她擁著衾裘在床上坐了許久,忽然掀被下床。

好在這一次,她沒再摔著。

「來人,備車!」

大半夜的,任是誰被從睡夢中叫醒,心情都不會愉悅。

楊戩更甚。

日間他與轂閶去丞相軍帳,商討了進攻崇城的計劃,從列陣到助攻,從糧草到後援,事無鉅細,時間不覺而過,筋疲力盡,子夜就寢,幾乎是頭沾著枕頭就著。還沒等睡得實誠,營下副將就進來喚他,一聲不應,就繼而再再而三,很有點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眼見裝睡不理無濟於事,楊戩只得睜眼。此刻他目中寒光凍死個把不識相之人絕不成問題,誰料副將渾無畏懼之色,很是鎮定自若:「將軍,端木將軍到了。」

楊戩準備潑將出去的無名之火只得自產自銷,難怪這副將今次連一點小心翼翼的神色都不露,原來來者勢大,他吃準了楊戩不會對端木翠發什麼脾氣。

楊戩慢騰騰穿衣,若擱著往日,端木翠老早不耐煩進來,抓起他大氅披掛往他身上套了,今天卻安靜,他磨蹭了好久,仍不見端木翠進來。楊戩有些奇怪,沉吟了一回,嘴角掠過一絲笑意:這丫頭,不會還在為前兩日跟他吵架的事鬧彆扭吧?

真是杞人憂天,他怎麼會跟她計較?

如此想時,不覺搖頭苦笑,邊系束帶邊掀簾到外間。端木翠正靠在食案旁,一身裘衣大氅,裹得嚴嚴實實,氅帽的毛邊細細密密,遮住了她大半張臉,聽見楊戩步聲,她抬頭朝這邊看過來,臉色憔悴得很,口唇一絲血色都無。

楊戩一怔,大踏步過來,急道:「端木,身子不舒服嗎?」

端木翠嗯了一聲,垂下頭去,自裡面將大氅攏了攏,很是委屈。

楊戩伸手去摸了摸她發頂,笑道:「外面冷,我們進去說話。」說話間便拉端木翠往裡走,這一拉差點把她拉倒。楊戩心中咯登一聲,眉頭忽然擰起,一聲不吭,掀開她大氅。

一看之下,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怎麼傷成這樣?」

端木翠小嘴一扁:「叫你給氣的。」

楊戩又好氣又好笑:「我能把你氣成這樣,早把紂王給氣死了,還辛苦打仗做什麼?」說著蹲下身去,伸手去試她膝彎,端木翠急了:「別別,你手上沒輕沒重,別把我給弄瘸了。」

楊戩聞言收手,面沉如水:「是不是朝歌派來的人幹的?」

端木翠低聲道:「可能是,人已經全收拾了,沒有活口,問不出話來。」語畢,見楊戩那架勢像要動氣,趕緊把手臂伸給他:「大哥,走不了了,你扶我吧。」

楊戩沒法,只得攙扶她進裡間,只走了幾步就無語,端木翠單腿跳著走,跳得楊戩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對她受傷而起的那麼點憐惜之心很快煙消雲散。

哪有人受傷還跳得這麼樂呵的,又不是參加單腳跳比賽!

索性甩了手:「你自己走。」

端木翠抱著他胳膊笑嘻嘻看他,歪著腦袋尾音拖得老長:「大哥……」

楊戩心軟,每次她喊他大哥,都讓他想起三妹楊嬋。那時母親瑤姬因戀上夏朝書生楊天祐被上界鎮於桃山,兄妹無人照料衣食難繼,楊嬋每次肚子餓時都會可憐兮兮看他,叫他:「大哥……」

按說楊嬋該叫他二哥才是,楊蛟才是大哥,但是楊嬋更依賴他些,反拋了大哥不理,口口聲聲這麼叫他。

然後去玉鼎真人門下學藝,藝成之後助陣西岐,楊嬋被封華岳三娘,算起來,兄妹倆已很久不見了。

及至後來在西岐見到端木翠,按說端木翠的性子跟楊嬋實在天差地遠,卻不知為什麼,對她總有對妹妹般疼愛的心思。

楊戩歎口氣,伸手扶住她腰,將她抱起來。

端木翠得意,伸手勾住楊戩脖頸:「大哥,還是你好些。」

楊戩瞪她:「轂閶對你不好嗎?」

端木翠愣了一下,忽然就不吭聲了。

她今天處處透著奇怪。

楊戩不動聲色,進了裡間將她放在榻上,話中有話:「大半夜的,身上有傷還要過來,到底什麼事?」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沉淵的事。」

「沉淵?」楊戩實在是搞不明白,「沉淵跟你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啊。」端木翠目光閃爍,「我就是想知道,大哥,你是修仙之人,你上次不是也說過什麼冥道、沉淵嘛,你給我講講吧。」

楊戩自然不相信她問沉淵的原因是「就是想知道」,但是見她目光閃爍,知道硬問下去也套不出什麼來,索性先順了她的話頭:「那還是上古時候,共工和顓頊爭奪帝位,共工不敵,怒而觸不周山,天傾地覆不說,連閻羅森殿都分崩離析。一時間人間妖魔橫行,但是最邪惡奸佞的鬼怪,都聚集在冥道之中,沉淵是其中最為惡毒的一種。後來女媧娘娘力挽狂瀾,煉五色石補天,又剖心瀝膽封印了冥道,人間始得太平。」

端木翠聽得入神:「這麼說,沉淵其實是妖怪?」

「是,世上妖怪,林林總總,有的以男子精氣為食,有的以女子美色為食,有的以人的貪婪暴戾為食,至於沉淵,它以人對逝去之事的眷念為食。」

「以人對逝去之事的眷念為食?」端木翠訝異,「那要怎麼吃?」

「沉淵有無數觸手,可以探知人內心最深處的眷念,倘若這眷念足夠深厚,沉淵便可以以此搭建出幻境,幻境種種栩栩如生,一旦沉溺其中,根本分不清虛幻真假。」

「那也不對啊。」端木翠若有所思,「大哥,譬如我很想娘親,倘若沉淵找上了我,讓我進入了幻境,那我豈不是會變成幼時形態?即便我眷念那時情形,但我心裡還是知道我是西岐戰將的啊。」

楊戩點頭:「這就是沉淵的惡毒之處,在進入幻境之後,你的清明意識會被封閉,殘留的只是你幼時記憶,你根本不會記得後來當了戰將,也不會記得認識了我或是轂閶。」

端木翠愣住:「那就是說我永遠都不會醒了?」

楊戩沉吟:「除非……你進入沉淵之時,有人為了尋你歸來,進入你的幻境。譬如你入沉淵之後,我去找你回來,你的幼時自然不可能有我的存在,我的出現本身就是對沉淵的一種衝擊。倘若你與我接觸日久,記憶日深,或者可以記起什麼也未可知。」

「若是記起來了會怎樣?」端木翠緊張。

「沒那麼容易記起,倘若你的清明意識甦醒,沉淵必然竭盡所能,花言巧語,哄騙你再度睡去。而且……」

「而且怎樣?」端木翠追問。

「而且,就算你的清明意識甦醒了,你也出不了沉淵。因為在沉淵做主的,是另一個你,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那另一個你明明確確知道自己是虛幻的,偌大沉淵皆為幻境。她會死去,願意讓你重新主宰身體。」

端木翠聽得雲裡霧裡:「一定要死嗎?」

「當然,死即破,不破不立。」

「自己知道自己是假的,還要願意讓真的那個出來,還要去死……」端木翠頭大如斗,「大哥,我聽不大懂。」

楊戩大笑:「不懂才好,沉淵深鎖冥道,與你何干?」

「可是……」端木翠揉著額角,想問什麼又記不真切,愁眉半晌,忽然冒出一句:「大哥,我們現在……不會是在沉淵吧?」

楊戩又好氣又好笑,伸手在她腦門上敲了一個栗暴:「端木,你不會是做夢做糊塗了吧,你看看我,哪裡像假的?我們怎麼會在沉淵?」想了想又大笑,「若是在沉淵,對你倒好。」

「為什麼?」

楊戩忍住笑,一本正經:「若是在沉淵,你能甦醒,那麼下一刻,你身上的傷也就不治而愈了。幻境中的傷害亦是虛幻,甦醒之後如風過無痕。端木,你要不要試試看?你現在抹了脖子,沒準甦醒之後,一點傷都沒有,跳得比誰都快……」

端木翠大怒:「才不!」

天光已現,展昭在校場外圍時停時走,演武的兵衛已陸續散去,只留三三兩兩之人還在互相切磋。晨時的空氣尚顯清冷,展昭一襲藍衣,迎風翻起,竟不覺半分寒意。

一夜混沌,腦中雜亂攪嚷,額角跳突疼痛不止,心中卻前所未有地踏實平靜。

昨夜他親耳聽她說,記得宣平。

記憶沿著宣平延伸開去,冥道、信蝶、公孫先生、開封府、包大人……諸多親切印記,自進入沉淵之後,宛如潮過瀝沙,平展無痕,如今終於一一凸起,漸漸清晰,一如在腳下鋪開一條返鄉之路。

展昭的雙目有些溫熱。

不知道公孫先生他們都怎麼樣了,大人在府中可好。溫孤葦余曾說,沉淵的時間遠遠慢過冥道,那麼對他們而言,自己並沒有離開很久,或者只是盞茶工夫;但是對自己來說,沉淵種種,實在度日如年。

好在,一切皆可揭過。

身後傳來匆匆步聲,回頭看時,正是阿彌。

她身後不遠處,兩個女侍扶著癡癡傻傻的旗穆衣羅。

「展大哥,」阿彌吞吞吐吐,「旗穆姑娘她……她一早醒來,一直念叨回家回家,問她什麼她也不知道,我在想……」

展昭含笑:「你想帶旗穆姑娘回旗穆大宅看一看?」

「是啊,」阿彌雙頰微粉,「她現在這副樣子,回去看看或者能幫她記起什麼,好得快些。展大哥,我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兒,你能不能和我們……一道……」

阿彌說得艱難,她不知道旗穆大宅在哪兒是真,但安邑就這麼大,營中去過的兵衛也不少,隨便喚一個人帶路便是,無謂勞煩展昭。

她存了自己的心思,姑娘家的一點點綺麗心思。

忐忑間,聽到展昭溫煦的聲音,如同和風輕拂:「好啊。」

阿彌沒有抬頭,反而更低了下去。還是不要抬頭了,她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讓展昭看見了可不好。

腳下本是沙礫塵土,在她眼中,亦成流光織錦的明娟繁花。

一路行來,展昭及阿彌一行人甚是顯眼,早起三三兩兩的路人中,有認出旗穆衣羅的,無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想來旗穆一家暗通朝歌之事,在安邑已然不是新聞。

旗穆大宅還是先番離去時的那般模樣,院內狼藉一片,屋中桌傾椅翻。想起前兩日初到旗穆大宅時所見,再與眼前情景比對,展昭難免有些嗟歎。

眼見它起朱樓,眼見它宴賓客,眼見它樓塌了,成敗或榮辱,興盛或衰落,也只瞬間工夫。

又想到此時的西岐,姜子牙挾精兵猛將,來勢何等洶洶,周天子王鼎,行將鎮九州,但是後來呢?莫說是周了,即便是周以後的歷朝歷代,又有哪個真的萬世千秋了?

只盼旗穆姑娘不要觸景傷情才好,展昭不無擔心地看向旗穆衣羅,她的情形似乎要好一點了,雖然面上仍是一團癡傻,但雙眸之中,終於也泛起幾絲活泛之相。

阿彌將不相干之人都支在門外,只同展昭兩個帶同旗穆衣羅進入宅中。阿彌先還帶同旗穆衣羅四下走走,後來看到展昭獨自在院中沉思,忍不住便想過去,猶豫了一回,低聲向旗穆衣羅道:「你好生待在這裡,不要亂走。」

她說這話時,語聲軟軟,似是安撫不曉事的孩童,旗穆衣羅一動不動,兩眼呆滯,直如沒聽見一般,阿彌放下心來,拍了拍她手背,轉身離去。

展昭早聽到她步聲,轉身朝向她淡淡一笑,又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旗穆衣羅,壓低聲音問:「旗穆姑娘怎麼樣了?」

阿彌亦隨之放輕聲音:「我瞧著,旗穆姑娘精神是好點了。展大哥,你放心吧,姑娘不是壞人,跟她好生說說,她不會把旗穆姑娘交給高伯蹇的。」

展昭一愣,旋即笑道:「我知道。」

阿彌奇道:「你知道?」想了想展顏一笑,「展大哥,你同姑娘之間,誤會都講清了吧?講清了就好,她若是還記恨你,我夾在中間,也不好做。」

「說起來,這幾日,多賴阿彌姑娘從中說和。」展昭言辭懇切,「難為阿彌姑娘處處維護,展某實是無以為報。」

阿彌臉一紅,垂下頭去,聲音細不可聞:「都是自己人……說什麼回報不回報的。」

展昭耳力何等敏銳,阿彌聲音雖輕,他卻聽了個字字分明,心中咯登一聲,脫口道:「自己人?」

阿彌頭垂得更低,青蔥般玉指絞作一處,直絞得指上紅一處白一處:「姑娘沒跟你……說起嗎?」

「說起什麼?」展昭是真的莫名,但與此同時,心中又有幾分端倪。他不是傻子,阿彌是個害羞的姑娘,不過很多時候,害羞絕藏不住心意,反而欲蓋彌彰。

「就是……」阿彌艱難啟齒,「就是……」

展昭頭皮隱隱發麻,理智提醒他,絕不可讓阿彌繼續說下去,否則弄到不可收拾,他要如何周全?

關鍵時刻,旗穆衣羅幫了大忙。

「旗穆姑娘呢?」展昭忽然發覺出不對,順勢轉移了話題。

「不是在那……咦?」阿彌也愣住了——她記得旗穆衣羅明明就在門廊邊的,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去找找,她這陣子神思恍惚,別出什麼事才好。」展昭刻意避開阿彌的目光,尋了個由頭離開。

阿彌沒動,她的目光看似閃爍,實則沒離開展昭身周半分。

展大哥很在意旗穆姑娘嗎?阿彌潔白細巧的銀牙輕輕嚙住下唇,直嚙得唇瓣邊緣微微泛白。

話說回來,旗穆姑娘也真的是很可憐,自己還是大度些,若是展大哥喜歡,娶她也未嘗不可。上古時的聖人舜帝不是還有娥皇女英嗎,姐姐妹妹,一團和氣,凡事有商有量,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展昭沒費什麼周折便找到了旗穆衣羅,她正倚著後院的院牆呆坐著,手裡拈一根斷枝,在面前無意識劃撥著什麼。

展昭輕輕走近,停在旗穆衣羅身邊。她面前的泥土已經被劃撥得翻起,間雜著扯斷的草葉,展昭心中五味雜陳,向著旗穆衣羅伸出手,柔聲道:「旗穆姑娘,我們回去吧。」

旗穆衣羅柔柔一笑,拋下手中的斷枝,眸中滿滿的信任,將手輕輕擱在展昭溫厚的掌心。

旗穆衣羅起身的剎那,身後院牆靠近地面的接合處,雜草掩映之下,似乎有什麼不規則的筆畫。

更像是雜亂無章的線條。

一瞥之下,展昭甚至沒有覺出什麼異樣。

事實上,就算他俯下身去細看,他也未必能看出個子丑寅卯。

當代集許多人力物力財力,都未能完全破解釋讀出殷墟甲骨文的表意,何況是甲骨文的變體暗語?

展昭不識甲骨文,他連聽都沒聽過。

要待到1899年,風雨飄搖的晚清,甲骨文之父王懿榮的出現,殷墟文字才為國人所知。

旗穆衣羅的消息,就這樣,傳送了出去。

回至營地,楊戩營那頭有傳令兵過來,只說楊戩要留端木翠住一日,明日再回。

阿彌素知楊戩寵溺端木翠,見慣不驚,隨口應了一句:「知道了。」

展昭卻隱隱嗅出不對味來。

按說,端木翠既已甦醒,理應知道沉淵即是幻境,第一要務在回冥道收拾溫孤葦余搞出來的爛攤子,緣何本末倒置,先是夜半離營,然後沒事人一般在楊戩營小住?

展昭越想越是不對。

不過,他強制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

端木這麼做必有原因,他嘗試著去說服自己,兩人交厚,倘若連這點信任都沒有,談什麼結伴同心相伴同行?

這一日倏忽而過。

夜間起了大風,嗚咽如百鬼齊哭,四處支起的軍帳被大風牽扯得搖搖欲倒,粗糙沙礫被風裹起,劈頭蓋臉朝巡夜的兵衛臉上砸過去,迷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連主帳前的脂油火把都被大風吹滅,數次點起,數次又滅。

天嗚地咽的迷亂暗沉之中,有一條詭譎黑影,避過眾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覺,貼近了阿彌的軍帳。

旗穆衣羅沒有睡,她圓睜著雙眼,聽帳外風聲,仇恨是一劑非凡養料,足以支撐她忘記飢渴和疲乏,一味應戰。

帳外傳來突兀的金石碰擊之聲,三下,間隔前長後短,然後又是三下,前短後長。

電光石火之間,旗穆衣羅一下子反應過來,身體瞬間僵直,旋即火燙。她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要擂破胸腔,以至於她不得不雙手按住心口,生怕這心跳聲吵醒阿彌。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鎮定下來,將自己的衾被蓋好,做出還在熟睡的假象,躡手躡腳出了軍帳,尚未站定,便聽到壓得極低的聲音:「跟我走。」

循聲看去,一個高瘦身影正向帳後疾走。旗穆衣羅一聲不吭,裹住衣裳緊緊跟上,略大的下擺被風鼓滿,乍看上去像個漲大的燈籠。

曲曲折折,避避繞繞,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閃身進了一處棚下,風聲瞬時小了許多,馬糞的味道撲面而來,棚內深處有牲口不安的悶哼聲,卻是到了馬廄。

那人聲音極是低啞:「你是旗穆典的女兒?」

即便是在這般濃重的夜色中,也能看出旗穆衣羅慘白的面色:「是。」

「你爹把暗語的法子教給了你?」那人聽來頗為不屑,「你能做什麼?」

旗穆衣羅不答他的問話,只是一字一頓:「我要殺高伯蹇。」

那人冷笑:「那個草包,不配我們費工夫。」

旗穆衣羅很固執:「我要殺高伯蹇,他用湯鑊活活煮死了我爹和二叔。」

那人並不奇怪:「高伯蹇善使酷刑,你爹死得還不算最慘,你若是知道那個叫成乞的是怎麼死的……哼……」

旗穆衣羅的齒縫唇舌間溢過鐵銹般生澀的血腥味,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可怕,字字斬釘截鐵不容商量:「我要殺高伯蹇。」

那人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馬廄的棚頂被風撼得左搖右晃,草料的味道四散開來,有細小塵粒撒在兩人身上。

那人忽然怪笑一聲:「安邑的人手是留著殺端木翠的,你幫我們除了端木翠,我們就幫你殺高伯蹇報仇。」

「怎麼殺?」旗穆衣羅毫不遲疑。

那人遞了個東西過來,旗穆衣羅下意識接住。

入手光滑而冰涼,是個銅管。

「上次殺她打草驚蛇,來硬的近不了她的身,只能暗地裡毒殺。我們知道你現在暫居端木營,應該有機會下手。」

旗穆衣羅有些遲疑:「我雖然住在端木營,但是很難近她的身。她的軍帳都是族人兵衛把守。」

那人語氣有些急躁:「自己想辦法,見機行事,最好這一兩日間下手,否則崇城那頭打起來,安邑這邊馬上得退,屆時可顧不上什麼高伯蹇了。」

旗穆衣羅心中一緊,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銅管。

第二日天氣愈加糟糕,狂風挾著黃沙,晨起就一直未曾停過。端木翠直到晚間才回營,馬車輒輒行至主帳門口,阿彌帶著女侍頂著風去車前扶端木翠下來,車簾被風扯得在半空中打橫,車廂裡灌了個通透滿飽。端木翠將大氅的雪帽罩起,向阿彌說了句話,阿彌只聽見楊戩二字,後半句早讓風刮得不知道哪裡去了。再想問時,端木翠已經扶住女侍進帳去了。阿彌跟了兩步,想了想還是轉身問了一回車伕,才知道端木翠是說楊戩會更晚些過來,讓她為楊戩準備軍帳。

阿彌點頭稱是,讓那車伕先下去,走了兩步又喊住,問道:「將軍是用了晚膳過來的嗎?」

車伕搖頭道:「楊戩將軍那頭倒是留膳了,想是不合將軍胃口,將軍都沒吃什麼。」

阿彌笑道:「那我知道了,將軍這兩日口淡,楊戩將軍那頭的肉羹湯炙,將軍必不喜歡的。」

說話間掀簾進帳,先頭的女侍已經扶著端木翠在榻上歇下。阿彌示意女侍們下去,向端木翠道:「姑娘,楊戩將軍晚些時候過來嗎?來做什麼?」

端木翠淡淡道:「也沒什麼事,他怕朝歌的襲殺之人再有妄動,遣了副將過來幫我守安邑。我走時他原說要送我的,誰知丞相那頭有事,我只說讓副將過來就行了,誰知他定要過來看看,那也由得他。」

阿彌笑道:「這自然是楊戩將軍疼愛姑娘,換了別人,他也不過來的。」

端木翠也笑:「我叫他大哥是白叫的嗎,自然該多疼我些。只是丞相議事,怕是又要很晚,那時候還過來作甚。」

說到此間,忽然就歎了口氣:「阿彌,你過來。」

阿彌不解,忙趨身過去,端木翠握住阿彌的手,頓了許久,才輕聲道:「我要同轂閶成親了。」

阿彌先是一愣,繼而大喜:「姑娘,怎生這麼快?原先不是說了攻下崇城之後再成親的嗎?」

「三日之後攻城,丞相說,城破之日,就為我和轂閶完婚。」

「是丞相同你說的?」

端木翠搖頭:「不是,楊戩同我說的。他們去丞相帳中商議攻城之事,丞相許諾轂閶,若能城破,當同日大婚,是為吉上加吉,雙喜臨門。」

阿彌斟酌著端木翠的臉色:「姑娘,怎麼你說起時,好像不高興似的?」

端木翠縮回手來,將衾被往身上拉了拉,淡淡道:「我有什麼不高興的。」

阿彌搖頭:「姑娘,你瞞不過我的,你這哪像是高興的樣子,換作了是我嫁給展……大哥,我不知道要開心成什麼樣子呢。」

端木翠垂下眼睫:「沒什麼不高興的,嫁給轂閶是我先頭答應過了,現下丞相只不過是定了日子而已。」

阿彌聽她如此說,倒不知該說什麼了,頓了頓才道:「姑娘,你吃了嗎?想吃什麼?」

端木翠輕輕合上眼簾,低聲道:「讓伙房做些豆羹過來吧,不要加肉糜了,素些就好。」

阿彌應了聲,輕手輕腳往外走,走了一段回身看時,端木翠側身向內,似是睡著了。

一時間好生惘然,心中空落一片,因想著:姑娘今日奇怪得很,緣何一點喜色都沒的?

怎麼想也想不破,只得先下去,掀簾時只覺寒氣撲面而來,忙將雪帽帶起,裹住大氅頂風出去。大風將扣領處的結帶吹起打到守衛的臉上,結帶處的玉鈴鐺發出低低的脆音,那守衛往邊上讓了讓,仍舊一副目不斜視挺立如松的模樣。

阿彌左右交代了一番,這才哆嗦著回至帳中。女侍正陪旗穆衣羅坐著,見阿彌進來,忙迎上來幫她解下大氅,因笑道:「外間冷得很,姑娘穿著這大氅,若不出聲,都認不出誰是誰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旗穆衣羅腦中似有一道靈光閃過,心中忽地鼓振不休,面上卻依然癡傻神氣。

阿彌笑道:「我讓伙房給將軍做了豆羹,你去看著他們,做好了拿過來我看,我再給將軍送過去。」

那女侍應了一聲便往外走,阿彌忽地又把她叫住,道:「讓伙房的手腳快些,上得慢了,將軍怕是都睡著了。」

想了想又搖頭,笑道:「其實我方才走時,將軍已經睡下了……不管怎樣,快些就是。」

伙房的手腳不慢,不多時女侍已拎著食盒過來。阿彌將盒蓋打開,又取下食鼎的鼎蓋,聞了聞味道,用銀針試過,這才將食盒又蓋起,拎起食盒要走,那女侍忙道:「外間冷得很,我送過去便是。」

阿彌搖頭道:「非宣不得入,你哪裡能隨便進將軍軍帳,屆時守衛盤問,又是麻煩,我去就是了。」

那女侍應一聲,起身幫阿彌掀簾,旗穆衣羅側了側身,從她的角度,恰能看到阿彌到軍帳的這一段。

風沙很大,隔得稍遠些,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果如阿彌所說,守衛並未怎麼盤問,略向旁讓了讓,便放阿彌進去了。

只片刻工夫,阿彌又退出來,女侍一直打著簾子等到她進來,阿彌吁了口氣,將裘氅解下擱到案上,笑道:「好冷。」

頓了頓又向那女侍道:「將軍已歇下了,我將食盒放在餐案上,今夜不用收回,你且下去吧。」

說話間才看到旗穆衣羅,這些日子,旗穆衣羅不言不語,安靜地蜷縮在角落裡,模糊至行將融入背景之中,阿彌經常會忽略她的存在。

阿彌緩步過去,伸手撫了撫她垂在肩上的頭髮,柔聲道:「你這兩日好些了嗎?」

旗穆衣羅不動聲色,依舊垂眸靜坐,對阿彌的問話似是渾不在意。

阿彌歎了口氣,不過她也並不當真指望旗穆衣羅應她,當下縮回手來,心下只是嗟歎,忽聽帳外有人朗聲道:「阿彌姑娘。」

阿彌心中一喜,脫口道:「展大哥!」

帳簾打起,進來的果是展昭。外間這麼冷,他仍是一襲單薄藍衣,容色平和,眸光湛然,並無一絲委頓困乏之色。

「阿彌姑娘,是不是將軍回來了?」

阿彌點頭,眸中笑意愈來愈顯,忽地悄聲道:「展大哥,我有話要同你說。」

她語氣極是躊躇,眼光四下逡巡一回,面上赧色大盛,心知旗穆衣羅聽不到什麼,卻仍是想避開她,低聲道:「展大哥,你進來一下。」

營中軍帳,多分裡間外間,外間起居迎客,角落處簾幕隔開一小方,算是裡間臥房,展昭見她朝裡間走,心中好生猶豫,阿彌掀開裡間簾幕,轉身看他:「展大哥?」

只要心中坦蕩磊落,進去也無妨,展昭吁一口氣,下襟旁撩,緩步入內。

簾幕放下,下擺處尚悠悠晃擺,旗穆衣羅忽然站起身來,幾步搶到案邊,顫抖著抓起阿彌方才解下的裘氅,纖長玉指死死攥著細密毛邊,潔白玉齒深深陷入下唇中,手上卻沒半分遲疑,極快地將裘氅套到身上。

帳簾一掀,冷風透骨而入,旗穆衣羅打了個哆嗦,緊了緊裘氅,將雪帽壓得低低,強自鎮定了一回,向著主帳過去。

帳門處的守衛見阿彌又從帳中出來,心中略略詫異,卻沒多問什麼。

擦身而過時,風舞起裘氅扣領處結帶上的玉鈴鐺,清脆的響音被風攪散,回迴旋旋,煞是好聽。

守衛不覺回頭多看了一眼,只是他遲了一步,只看到帳簾掀落間的窈窕身形。

阿彌遲遲不說話,展昭有些不自在,或者說,對他來講,這方小小的裡間,有些太侷促了。

「阿彌姑娘,」展昭刻意與阿彌拉開了些距離,「叫展某進來,何事相商?」

「展大哥,」阿彌鼓足勇氣,「再過幾天,端木營中會有一樁喜事,你知道嗎?」

展昭微笑:「什麼喜事?」

「就是……嫁娶之喜。」阿彌雙頰發燙,「展大哥,我同姑娘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我一直想著,若是能跟姑娘同時婚嫁……」

展昭聽得雲裡霧裡:「阿彌姑娘,是你要出閣嗎?」

「出閣?」阿彌聽不懂。

想來西岐時還沒有出閣這種說法,展昭笑了笑,換一種問法:「展某是想問,是否阿彌姑娘不日將大婚?」

「如果攻取崇城得利,將軍三日後就會大婚,我想……」

「將軍?」展昭心中咯登一聲,打斷阿彌的話,「哪位將軍?」

「這裡還有哪位將軍?」阿彌奇怪,「自然是我家姑娘了。」

「你是說,端木將軍三日後會大婚?」展昭的聲音突然奇怪起來,「大婚的是端木將軍?她和誰?」

「和轂閶將軍啊,西岐軍上下幾乎都知道這事,我們將軍早晚是要嫁給轂閶將軍的,只欠定下日子了。方才將軍回來說,如果攻取崇城得利,婚期就在三日之後。」

展昭忽然退了一步,臉色有點發白:「是她今日裡回來說的?」

「是啊。」阿彌有些慌,她被展昭的反應弄到手足無措。

「不可能。」展昭搖頭,喃喃道,「她不是已經都記起來了麼,怎麼會還有大婚一說?」

「記起什麼?」阿彌糊塗了。

「將軍就在帳內?」展昭答非所問,也不待阿彌回答,忽然轉身就走,劈手掀開內簾,大踏步向外。出帳時迎面撞上一人,展昭直如沒看見一般,側身一讓,直直往主帳過去。

他是沒什麼,旗穆衣羅卻嚇得一顆心差點蹦出來,她迅速閃至一旁解下裘氅,只此錯目工夫,呆在當地的阿彌已追將過出來,急道:「展大哥……」

她亦沒空去注意旗穆衣羅。

眼見阿彌就要追出帳外,旗穆衣羅忽然開口了:「阿彌姑娘。」

阿彌猝不及防,硬生生剎住腳步,待看清說話之人時,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旗穆姑娘……你、你好了?」

旗穆衣羅淡淡一笑,蒼白的臉上難得現出一抹嫣紅。

她將手中的裘氅展開,慢慢披在阿彌身上:「阿彌姑娘,外面很冷。」

阿彌愣愣看她,下意識將裘氅圍合,腦中忽然有些混沌,驀地又想到展昭,忙道:「旗穆姑娘,我現在有事,待會再來瞧你。」

一邊說著,一邊圍住裘氅,急急追了出去。

旗穆衣羅雙腿一軟,跌坐在氈上,懷中那個已經空了的銅管,骨碌碌滾將出來。

展昭還未至帳前便被守衛攔下,僵持之中,阿彌急急奔過來,扣領結帶上的玉鈴鐺叮叮作響:「展大哥,方纔我進去看過,將軍已經歇下了。」

守衛見阿彌替展昭說話,面色不再那麼冷峻,但橫於身前的戟戈卻是紋絲不動:「將軍既無宣請,旁人不得擅入。」

「展大哥……」阿彌的眸中有憂心的焦灼,她不明白展昭這是怎麼了,「先回去好不好?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展昭不語,忽地運起內力,一字一句,即便在這狂風肆虐的夜裡,也字字清晰。

「展昭求見端木將軍。」

語畢,一干人似是有默契般,同時安靜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阿彌幾乎快失去耐性,裡間終於傳來端木翠平靜的聲音:「讓他進來。」

阿彌猶豫了一下,沒敢跟進去。

展昭見到端木翠時,她正從榻上坐起。旁側的餐案上擺著餐鼎,鼎蓋似乎沒怎麼蓋嚴,有若隱若現的白霧絲絲透出,豆羹的香氣滿溢。

端木翠並不看他,只是出神盯住鼎中透出的裊娜羹霧:「展昭,夜半求見,所為何來?」

展昭一顆心驀地沉下去,頓了一頓,忽然笑了:「夜半求見,所為何來?端木從不這樣講話。」

端木翠淡淡一笑:「果然騙得了一次,騙不了第二次,遲早瞞不過你的。」

雖然早有準備,但聽她親口承認,展昭心中,還是被什麼狠狠碾過一般,有那麼剎那,似乎吸氣呼氣,都帶斷血脈筋骨,鑽心般難以承受。

「你說你記得宣平冥道,都是謊話?」

端木翠笑笑:「都是謊話,我從未到過宣平,也不知道什麼冥道,我只記得西岐。」

「那你怎麼會知道宣平,還有冥道?」

「機緣巧合罷了。」

「將軍口中的機緣,對展昭而言,比什麼都重要,還請將軍不吝一言。」

端木翠沉默,頓了一頓,忽然抬頭看向他:「展昭,這裡是沉淵嗎?」

「是。」

「你是來找我的?」

「……是。」

「你認識的那個端木姑娘,是什麼樣子的?」

展昭一愣,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況味瀰漫胸間,遲疑道:「將軍……似乎對沉淵並不陌生。」

端木翠淡淡一笑:「我知道一點。展昭,我想,你之前同我說的你的來歷也不全是真的。大家都不是傻子,何必話裡有話雲遮霧繞,不妨敞開了說。」

展昭輕吁一口氣,奇怪的,心中竟有一絲沒來由的如釋重負,點頭道:「好。」

端木翠微笑:「那你坐下說。」

說話間,她移去餐鼎的蓋子,低首聞了聞,順手拿起餐盒裡擱著的調羹,想了想又問展昭:「你用膳了嗎?」

帳外風聲依舊,軍帳的幕壁被吹得內外震顫,帳內卻是另一個世界。難得如此平和溫暖,豆羹的香氣裊裊如霧,透過這霧氣看端木翠,眉目一時清晰一時模糊,明知她不是要找的人,心中卻並不失望。相反地,忽然覺得這端木將軍,也是一個親切的朋友,可以毫無負擔地同她說說話、飲飲茶。

她低首用膳,烏黑的發遮住臉龐,卻露出頸後一抹瑩潤玉色。展昭移開目光,心中卻慢慢柔軟下來,輕聲道:「端木是我的朋友。」

端木翠咬住調羹,忽笑起來:「你喜歡她?」

展昭沒提防她有這一問,面上微窘,待想找個話題岔過去,正迎上她明亮目光,只覺無所遁形,訥訥了一回,點頭承認:「是。」

端木翠哦了一聲,很有些小小得意,頓了頓又問:「你怎麼會到沉淵來?」

展昭不再隱瞞:「有人擅開冥道,意欲危害人間。端木是瀛洲上仙,職責所在,不能坐視,我同她一起進了冥道,原本力戰之下,封閉冥道屈指可成,誰知……誰知沉淵作怪,端木墮入沉淵之中,我希望能找她回來,所以跟了進來。」

端木翠聽得很認真:「這是……多久之後的事?」

展昭開始沒聽明白,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兩千年後。」

端木翠吃了一驚:「兩千年後?是殷商治下嗎?還是武王后裔治下?」

展昭微笑:「不是殷商,也不是武王,那之後朝代更替,帝王輪轉,數都數不清。」

「你說那個端木姑娘是瀛洲上仙?」

「是。」

端木翠拉長調子哦了一聲,一時無話,拿調羹在餐鼎中攪了攪,只喝了幾勺,又兀自出神:楊戩還說我修煉千八百年也成不了仙,可見都是胡說的……

忽地又想起什麼,一笑莞爾:「難怪你總不願說自己的來歷,兩千年後……兩千年後的人,長得也不稀奇嘛,你們怎麼長來長去還長這樣?」

展昭啼笑皆非:「難不成我要頭上長角?」

他只是這麼一說,端木翠卻當真細細打量起他來,目光在他頭上逡巡不去,看得展昭頭皮發麻,真怕忽然有兩隻角破皮而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展昭,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一怔,脫口道:「你說什麼?」

「我說,」端木翠認真道,「若是找不到她,你就自己回去吧。」

展昭愣在當地,「自己回去」這樣的念頭,他根本就從來沒想過。況且,依著溫孤葦余所說,找不回端木翠,他也根本無法離開沉淵。

端木翠見他發愣,只當他是沒明白,反而認真地給他逐條理析起來:「展昭,你既然是兩千年後的人,你的朋友或者親人,應該還在那邊,難道你就不想念他們嗎?你已經找了那個端木姑娘這麼久了,既然找不到,就不要再找了。有些東西,丟了就是丟了,何必執著?」

展昭面色一青,騰地站將起來,嚇了端木翠一跳。

她愣愣看他,吃不準他為何有此舉動,哪知過了片刻,展昭又慢慢坐下去,面上是平靜下來,胸膛處起伏得厲害,足見方才是動了氣的。

頓了一頓,他才低聲道:「你不懂。」

「倘若我不懂,你說了,我不就懂了?」端木翠嫣然一笑,「我只知道,若換了是我,身處異世,找不到想找的人,難道還耽留一輩子?展昭,你方才說喜歡她,想來你是不捨得,但是再不捨得,總還要過下去的。我從小到大,不知道不捨得過多少東西,但是有些事情,也由不得你的,當時難過傷心,很久之後再回頭看看,再厲害的傷口也結了傷疤,不那麼難受了。」

展昭淡淡一笑:「我知道。」

接著不再言語,目光有些恍惚,似是念及舊事,眸中漸漸化開溫柔之色:「端木是個很好的姑娘,有時她脾氣很大,好像炎夏一場急雨,打得你渾身透濕,但還沒等你反應過來,她又轉怒為喜,叫你哭笑不得……」

他的聲音漸漸轉低:「總之……是個很好的姑娘。」

端木翠嗯了一聲,靜靜聽他講。

「她下界是為了除妖,溫孤葦余串通瘟神,在宣平城中散播瘟疫,短短幾日時間,不知害了多少無辜百姓。包大人派我和公孫先生前往宣平,見機救治。但是人力卑微,白芷艾草怎敵得過妖孽奸佞,若沒有端木,我和公孫先生又能救助幾人?」

「我從來沒有聽過冥道的惡名,但我也知若冥道被打開,人間必然生靈塗炭,說不定便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當時我便想,若能阻止這一慘事,哪怕是要展某肝腦塗地,也是值得的。」

「所幸老天有眼,端木阻止了溫孤葦余。開始我不知她身墮沉淵,只當她是死了,所以決定離開,即便心中有不捨有痛苦,但無謂在冥道耽留,徒添一條人命。可是後來溫孤葦余同我說,端木沒有死,她只是墮入沉淵之中。」

「既知她不死,哪怕拼了我這條命,也自然要找她回來。冥道封閉,人間重得太平安樂,是端木捨了自己換來的,難道我能因為懼怕沉淵凶險,就將她孤零零撇下,貪生怕死苟且偷生?吃水尚不忘掘井人,世人不知她所為,不會念她一句好,不在意她生死前途或者說得過去,但是我伴她左右,一切看在眼裡,我再棄她,有誰念她?我拋了她不管,有誰管她?」

「你說得不錯,開封有我牽掛的親人好友,亦有展某未盡的責任,若力有所逮,展某自然希望能早日攜端木歸去,但若天不眷我,無法得返……」

說到這兒,展昭面上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殤痛:「若天不眷我,無法得返,那展昭心中,雖有憾卻無愧。展昭亦算是為封印冥道,為宣平百姓而死,不算死得毫無份量。你說我是捨不得她,又對又不對。我捨不得她,是對她有情;我要找回她,更為全一個義字。展昭為人立世,一身擔待,但願有情有義,不想做無情之人廢義之士,旁人如何評論,自由得他,我自己問心無愧便是。」

端木翠聽得怔住。

其實她也未必完全能了然展昭所思所想,只是覺得他這一番話說來,赤誠坦蕩、懇切真摯,字字句句,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波瀾,實在是前所未有。她幼時遭變,年紀尚小便要思慮周全面面俱到,後來得姜子牙調教,晉身戰將,攻城略地,更是性情狠辣,凡事只求一個贏字,不問手段不計戰法,權謀為上利字為先,何曾想過什麼情字義字?即便有,也是小情私義,不鹹不淡不輕不癢,呼之即來,棄之亦不可惜。

有那麼極短時間,她甚至羨慕起那個端木姑娘來。

這一晚她召展昭進來,言明「不要雲遮霧繞,大家敞開了說」,倒也並非欺瞞。她並不忌憚跟展昭言明:雖然她心中有懷疑此處即是沉淵,但她並不願意犧牲目下的一切去博這一賭。在她看來,這裡一切都好,尚父、轂閶、楊戩、阿彌,都是她熟知熟稔之人,從小到大,往事歷歷,她願意就這樣繼續下去。雖然對展昭不無好感,但展昭是誰,她並無印象,她也不知那個兩千年後的朝代是什麼模樣,她為什麼要舍下眼前一切,甚至拋卻生命,去聽信展昭的一家之辭?

可是,在聽了展昭的話之後,她猶豫了。

這猶豫並不是說她改變了想法,她只是忽然想把這個必須面對的「言明」時刻拖下去,為自己多爭得一些時間。或許她應該再想一想,有很多事情,應該再想想明白……

「展昭,我……」

話沒能說下去,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她的手按向小腹,眼前忽然模糊起來,只覺面前的人一忽兒扯長一忽兒壓短,有紛亂的色塊亂碰亂撞,然後蒙上一層血色。

有黏稠微腥的液體從眼角流出,那一定不是眼淚。

端木翠的意識如同漸煮漸沸的水,開始還能模糊地分辨出形色聲,後來就只能聽到沸滾的水聲了。這聲音像是從身體內部蔓延開的,漸漸沒過耳膜,然後她聽到自己居然還很鎮定的聲音:「我中毒了。」

這一聲過後,所有的堤壩和防線全盤崩開。她不知道自己倒下沒有,似乎是被展昭扶住了,有一瞬間,週身的大穴被外力沖壓,有剎那清醒。她看見展昭焦灼而蒼白的面容,但她無暇去顧及這些了,她盯住了展昭眸中自己的影像。

「我居然死得這麼難看。」她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奇怪的念頭。

然後,即便是對穴道的沖壓也無法讓她保持清醒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她覺得自己像一隻黑色的折翼的鳥,正向著不可知的深處急速墜落。

有很多快速閃回的記憶碎片,喧鬧著嘈雜著擠進腦海,又很快被後來者氣勢洶洶地撥開。許多往事,悲哀或是喜悅,印象深刻或是淺淡,重要或是不重要,都爭前恐後地來,不待她辨清就消逝散開。她確切知道自己是要死了,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

誰來救我?她想。

那一次,她也是這麼想的。

她原不知道殉葬竟是這麼可怕,開始時棺上尚有氣孔,躺在棺中搖搖晃晃,眼睛死死盯住從氣孔中透入的兩線細細的光,耳中傳來哀哭號啕之聲。她並不覺孤單,隔著棺槨,她還在人間。

但是後來,掩棺入土,最後一線光都沒了,窒息的感覺和著黑暗撲面而來,她害怕到哭出來,拚命用手去抓用腿去踹暗沉沉的棺壁,後來知道徒勞,只剩下哭,開始扯著嗓子哭,然後哭累了,很小聲地間斷著嗚咽地哭。

哭著哭著,忽然聽到娘親叫她:「小木頭。」

她嚇了一跳,好奇竟大過了驚喜,一雙眼睛瞪得烏溜溜圓,奇道:「娘,你怎麼來了?」

她親眼看到娘冰冷的屍身被放入另一口棺材的,難道是她哭得太大聲,把娘給吵醒了?

棺中很黑,她看不到娘的樣子,但她能感覺到娘雲朵一樣柔軟的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聲音好聽極了:「小木頭,睡一會兒。」

她聽話地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聽到刺啦刺啦的聲音,像是指甲在刮擦棺壁,聽得她毛骨悚然。

她忍不住問:「娘,是你嗎?」

娘低低應了一聲,柔聲哄她:「娘要把棺材弄破,讓小木頭出去。」

「那別抓了,好難聽的。」她抱怨,想了想又一本正經地跟娘講道理,「抓不開的,我那麼使力踹都踹不開。」

娘撲哧一聲笑了,聲音愈加綿軟溫柔:「好,不抓,那小木頭好好睡。」

她心裡歎了口氣,怎麼又要睡呢,雖然她確實很喜歡睡,但是以前睡多了不是還會被娘揍的嗎?

不過,睡就睡吧,不睡白不睡。

也不知睡了一天,兩天,還是三天,醒來之後她睡不著了,她輕輕去拉娘的衣裳,小聲道:「娘,我做了個夢。」

娘嗯了一聲,在她額上親了親,嘴唇微涼,像是經了薄霜卻不失飽滿的花瓣,帶著涼涼透透的香:「那小木頭說說,做了什麼夢。」

「我夢見我就要死了。」她皺著眉頭回憶,兼總結,「後來天空飛過一隻熊,我就好了,不死了。」

其實她做的夢很長很長,夢裡,她遇到很多危險,很多稀奇古怪的死法,有一次,被一隻蚊子叮了一口,她就覺得自己要死了。

但是每一次,她都轉危為安了,為什麼呢?就因為天空飛過一隻熊?這是多麼奇怪的夢啊。

文王的第四個兒子周公旦精於解夢,但那個時候,他聲名未起,端木翠也沒聽過他,她只能問娘:「娘,這個夢是什麼意思?」

「這個夢……」娘一時語塞,不過她很快就想到如何去回答,「說明小木頭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哪怕是遇到危險,也會有人來救你幫你。」

「是嗎?」她興奮起來,追著娘親問,「那他叫什麼?」

小孩子,總是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他叫……」娘想了想,「他叫熊飛啊,你不是夢見熊在天上飛嗎?」

她覺得娘說得不對,難道夢見熊在天上飛救她的人就叫熊飛?如果她夢見熊在地上跑娘親會不會說那個人叫「熊跑」?

總之她覺得說不通,但是她還是嗯了一聲,很乖:「娘,我記得了,是熊飛。」

這句話說完之後娘就不見了,擁著娘的那種暖暖的感覺亦隨之消失,黑漆漆的棺材中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呼吸困難,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要死了,她想,誰來救我?

棺外傳來鼎沸的人聲,棺身似乎被人騰挪移動,棺蓋上有什麼在敲擊打叩,然後,突然之間,棺蓋就被掀開,刺目的光灼得她睜不開眼,但她騰地一下就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地呼吸。

她能感覺到周圍的人聲變化,開始是驚懼的,有人在倒吸涼氣,然後是不加掩飾的哭聲,那是虞山部落的族人喜極而泣,再然後,她終於就睜開了眼睛。

她第一眼就看到一個老頭兒,白頭髮白鬍子白袍子,臉上的皺紋堆得像老核桃,立在棺材的正前方,彎腰仔細打量著她。見她睜眼,那老頭呵呵一笑,伸手過來:「丫頭,起來吧。」

那時她還不知道這老頭兒就是姜子牙,她只是覺得這老頭兒笑呵呵的,好慈祥的樣子。她突然就很委屈,抓著姜子牙的手起身,哇呀一聲就哭了。姜子牙笑呵呵地摟著她,輕輕拍她的背,哄她說:「丫頭別哭了,吃飯去吧。」

後來她一點點聽說了姜子牙的事情,尤其是那為後人津津樂道的「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鉤」。當時她一點也沒覺得姜子牙有什麼聰明的,她憂心忡忡的同時又為姜子牙感到慶幸:幸虧尚父沒有打魚為生,否則餓死一人不算,還得餓死全家……

知道姜子牙道號飛熊的那一天,她如同醍醐灌頂,棺中所夢歷歷如在眼前,娘果然是說錯了,那個人不叫熊飛,而是道號飛熊。那個幫她救她之人,原來就是尚父。

那天她沉默非常,一個人坐在殿前的台階上揪青草,忽喜忽悲,時而感歎時而發怔。周公旦挾著絹冊從她面前過,頓了頓又退回來,好奇道:「端木,你做什麼?」

「我在想,」她擺出一副思想家的架勢,清澈的目光中帶著幾絲遙遠飄忽的迷離,「做夢這個東西,真是很奇怪啊。」

「有什麼奇怪的?」周公旦莫名其妙。

「就是很奇怪啊。」她說,「你想想,一個人做了什麼夢,居然能預示到會遇到什麼事,不是很神奇嗎?比那些個龜甲占卜要神奇多了。」

想了想她又長長吁一口氣,很是少年老成地拍了拍周公旦的肩膀:「周公旦,你這麼聰明,你肯定能搞明白做夢是什麼意思的,肯定能!」

把周公旦忽悠得雲裡霧裡之後,端木翠晃晃悠悠走遠。她揪了一天青草,餓得不行,很想喝一碗麵糊糊。

大預言家端木翠,歪打正著,瞎貓碰上死耗子,一輩子也就這件事預測得蕩氣迴腸:周公旦原本的志向是成一代聖人,經端木翠這麼一點撥,他覺得撥點時間研究一下解夢之道也未嘗不可。

時至今日,《周公解夢》還在各大地攤盜版書排行榜上佔據一席之地,端木姑娘可謂功不可沒。

雖然很多人都激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捨生取義死得其所之類的豪情壯語,但是事到臨頭,總還是信奉「好死不如賴活著」這一套的。

活著有什麼不好的呢?有清風拂面,有香茗醇酒,有小曲兒聽,有新戲看,有新花樣新口味的小食,有數不清的未知和期待,但是死了是什麼?是茶涼,是燈滅,是一了百了。

端木翠並不想死。

電光石火之間,有個念頭閃電般將她紛亂雜攘的思緒照得明白透亮,她渾身一顫,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就伸手攥住了展昭的衣襟:「展昭……」

事情起得突然,幾乎沒留給展昭任何驚愕或者判斷的餘地。他迅速趨身過去,穩住端木翠搖搖欲墜的身子,指出如電,連點她週身幾處大穴,然後他竟不知道要做什麼了,眼見她七竅流血,血色如烏。毒性如此猛烈,「救不回了」這四個字在腦中急急旋轉,迅速擴張。他嘴唇發乾,一顆心如同桅纜立斷,不知要墜向哪裡。

渾渾噩噩之間,聽到有人一聲暴喝:「孽障!」

展昭茫然抬頭,帳簾處不知何時竟立了一人,將帥大氅,週身冷冽如冰,但目中卻是怒火難遏,暴喝落處,手中的三尖兩刃戟半空劃過疾風般一道黑弧,大氅落展,幾如鵬鳥之翼,裹挾披靡殺氣,直叫人心驚膽戰。

只因端木翠尚在他懷中,楊戩投鼠忌器,這一戟只是懾其心志,並不當真要他性命,否則展昭此刻心神不定,怕是難當一擊。

且說展昭直到戟至面門,方才渾身一震,情急之下,以坐案為軸,矮身避過。戟尖貼著面門橫掃而過,直激得他面皮生痛。他夜半入帳,巨闕並未隨身,心念急轉,身子尚未揚起,腿上用力,足背繃如硬鐵,將食案疾踢而起。食鼎蕩翻,羹湯四濺,趁此剎那,挾住端木翠,順勢搶過她枕邊鏈槍,疾揮之下,力道勁猛,將主帳後壁硬生生破開一道口子,飛身而出。

甫一出帳,不覺倒吸一口涼氣,但見週遭火把憧憧,明晃晃刀戟槍尖內指。要說端木營兵衛,也的確是訓練有素名不虛傳,只片刻工夫,知道主帳生變,竟已在外圍布下了包圍圈。身後一聲冷笑,卻是楊戩自主帳破處追來。展昭手無寸鐵,知是難逃,薄唇緊抿,不置一詞,只是低頭去看端木翠。她已是氣若游絲,展昭喉頭一哽,心中似是被狠狠撕開一道,嘶聲向楊戩道:「她不行了,你……」

他原本是想讓楊戩叫隨軍的大夫過來,哪知話未說完,前襟忽地一緊,卻是端木翠猛然間攥住他衣襟,啞聲道:「展昭……」

展昭一愣,下意識伏下身去,她的話不多,聲音弱不可聞,偏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心懷激盪之下,眼前驀地蒙上一層淚霧。忽覺臂上一沉,端木翠已然氣絕。

展昭死死咬住嘴唇,慢慢站直身子,向著楊戩淡淡一笑:「端木將軍身中劇毒,倘若你我僵持不下,誤了時機,她這條命可就保不住了。何妨讓開一條路,你放我我放人,兩不相干,皆大歡喜?」

楊戩入帳之時,一瞥之下,已知端木翠遭了暗算,現下見她伏於展昭懷中一動不動,並不知她已死,只當她是遭了挾制,心下怒不可遏。他生平最恨受人威脅,若不是端木在他之手,直欲立時將展昭劈作千片萬片,哪裡肯放他走脫?

只是展昭此言既出,卻如一石激起千層浪,週遭的端木營兵衛俱都騷動不安起來。要知他們多是端部落和虞山部落族人,此刻心繫主帥安危,哪顧得上楊戩所思所想?面面相覷忐忑不安之下,竟自發自覺,讓出一個缺口來。

展昭目光所及,淡淡一笑,忽地觸及一人,驀地怔住。

阿彌就立在包圍圈之中,眸中儘是不置信和絕望之色,俄頃慘然一笑,道:「展昭,你果然是朝歌的細作。」

展昭眼簾微垂,他並不想欺騙阿彌,可是時至今日,謊言也好,辯解也罷,已沒有太多的意義,他並不想耽擱,留此有用之身,他還有事要做。

阿彌的眼眶之中漸漸漫起一層水霧,淚眼矇矓之中,她聽到展昭平靜溫和的聲音:「你認為是,就是吧。」

話音未落,他忽地身形暴起,如孤鶴縱天,直直拔起數丈高,身在半空,驀地撒手,端木翠的身體墜將下去。下方立時鼓噪攪嚷作一片,此時此刻,追捕十個八個展昭,都沒有保護主帥來得重要。

高手過招,險處求生,求的無非就是這剎那生機。趁著眾人忙亂間隙,展昭向外疾掠,但心中畢竟記掛端木翠,使出這一招迫不得已,若非確屬勢急,無論她是生是死,他都不會拋卻她的。

他怕萬一沒有人接住她。

急回頭看時,楊戩已將端木翠接住,發覺端木翠氣絕,他發出一聲猛獸受傷似的低吼,極其憤怒地抬起頭來,目光正與展昭相碰。

這目光刀鋒礪血般森冷狠絕,遇神殺神,遇佛絕佛。

展昭心頭一凜,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不過他沒有做絲毫停留,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兵衛們蜂擁著朝楊戩圍過來,不知是誰先驚恐地叫了一聲:「將軍死了!」

不安和驚懼潮水般蔓延開來,刀戟墜地的悶響此起彼伏,有人忽然就號哭起來,有人壓抑著啜泣,有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僵住般一動不動。

楊戩覺得煩躁無比,怒喝道:「混賬,號什麼!」

這一聲運足了氣力,直震得在場諸人耳膜嗡嗡作響,場內有片刻死寂。

就聽楊戩冷冷道:「打燈語封城,這一刻始,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進出安邑。」

頓了頓又道:「端木將軍亡故的消息,誰也不能外洩一個字,外洩者,斬!」

這一夜的安邑,稱得上滿城惶惶雞飛狗跳,幾乎無一家不被侵擾。氣勢洶洶的西岐兵破門而入,四下翻掃而去,街巷之內火把憧憧,映得半邊夜空紅得發亮。

只差掘地三尺。

展昭哪裡都沒去,他待在自己的軍帳之中,聽帳外人聲喧擾,靜靜掩身於黑暗的角落處,摩挲著端木翠的那根穿心蓮花。

方纔,她對他說:「展昭,如果你說的話都是真的,那麼,你等著,我讓她來找你。」

《開封志怪(全三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