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將手中的柔軟絹帛浸入銅盆的暖水中,待絹帛舒展浸滿後,拿出,擰水,展開,疊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塊,細心幫端木翠擦去面上的污血。
不時有淚珠自面上滾落,她不得不暫停手上動作,將淚拭去。
主帳裡很靜,只她和楊戩二人,楊戩背對著她,坐在將案之後的榻上。案上燭火微弱地躍動著,像極了最後一線行將脫逝的生命。燭暈微微,勉力倔強地籠住楊戩落寞而又疲倦的背影。
帳外有人低聲回報:「轂閶將軍到了,被攔在安邑城外。」
轂閶到了?
阿彌一驚,脊背似是僵住,楊戩淡淡道:「請。」
來人步聲遠去,楊戩振氅站起,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阿彌說話:「我臨來之前,邀轂閶同行,三日後攻崇城,我想應該讓他見見端木,誰知……」
誰能料到端木營生此不測?
「那怎麼辦?」阿彌手足無措,語聲微微戰慄。她縱是再不諳沙場世故,也知此刻轂閶是絕不宜見到端木翠的,「要不要……」
說話間,她攥住白色蓋布,竟是想將端木翠掩藏起來。
「要不要怎樣?」楊戩自嘲一笑,「轂閶不是蠢人,堂堂西岐大將,被攔在安邑之外,豈猜不出安邑生變?進得城中,看到滿城雞飛狗跳,不會心中生疑?轂閶桀驁性烈,定會找人逼問,端木營兵衛得我示下,必不敢洩露,但目中殤痛面上哀情語中躑躅是斷作不了假的。都是於這疆場死生看慣之人,想必已猜出五六分了。」
頓了一頓,待要再多說些什麼,忽聽到帳外急起馬蹄之聲。
蹄音初聽尚遠,轉瞬已到近前,馬兒嘶喘之聲甚切,鞍轡悶響,帳外有片刻攪嚷,似是有人試圖阻攔:「將軍……」
一言未竟,已被掀翻開去,重重撲地,鎧兵碰擊。楊戩笑道:「蹄音湍急如亂流,來人性烈如暴雨。阿彌,縱是不見其人其面,由其聲勢,你也能斷出輕重緩急。」
阿彌睜大眼睛,不明白楊戩此刻,為什麼竟向她解釋起兵家行事來了。
還未反應過來,帳簾刺啦一聲被扯將下來,帳外風沙迎面撲入,楊戩雙目微微瞇起,模糊之中,看到轂閶高大身形定定立在帳外。
一時無言,俄頃,就見轂閶摔下手中帳簾,大踏步向端木翠置身之處過來。
阿彌有些心慌,下意識避讓開去。轂閶驀地止步,死死盯住端木翠煞白面龐,良久顫抖著伸出手去,以手背輕觸她面龐。
觸手冰涼,轂閶喉頭一滾,雙目合起,兩行熱淚無聲滑過臉龐,悶聲道:「我就知道。」
靜默之中,響起楊戩平靜至幾乎冷漠的聲音:「你知道什麼?」
轂閶縮回手來,慘然一笑,並不答話。
「三日後攻崇城,戰事謀劃如何?營下兵衛操練已精?雲車何在?糧草可足?前鋒點誰為將?後衛誰人控兵?」
轂閶大怒,猛地轉過頭來:「楊戩!」
「如何?」
「端木屍身未冷,你在這裡說這些無關緊要的!」
「無關緊要?」楊戩冷笑,「轂閶將軍須得謹言慎行,你所謂的無關緊要,在我看來,和你性命交關。你請得崇城戰牌,得丞相手令三日後攻城,此時此刻,你不該緊鑼密鼓,置沙盤召麾下,以謀戰事嗎?」
轂閶虎目圓睜,眸中怒火幾欲焚噬楊戩:「楊戩,端木死了!」
「她是死了,你從何得知?」楊戩面色寒若堅冰,「戰事在即,主將不離軍帳,你今夜本該在營中籌劃,你怎麼知道安邑生變?你怎麼知道端木遇刺?你本不該來此,所以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若是你,我現下就理衣整鞍,回營籌謀以應戰事,一心撲於攻城,心無旁騖。待得攻下崇城,要瘋要醉要死要活,都由得你。」
轂閶默然良久,啞聲道:「楊戩,你何其心狠。你可知,端木險些便是我的髮妻。」
楊戩歎息:「我自然知道。但是轂閶,你首先是戰將。若非攻城在即,我可任由你在此酩酊大醉號啕大哭,惜乎戰事一觸即發,你一身繫全營兵衛性命,更系兩方戰局走勢,個中關係,相信我不說你也知道,哪容你在此處蹉跎?回去吧,忘記今夜你來過安邑,城破之日,丞相會單獨見你,告知你端木亡故,那時你才會驚聞噩耗,殤痛失形。在那之前,一切如常。」
「我想,換作死的是你,端木也不會做無謂傷悲,必然披掛上陣,以槍頭血祭你屈死亡魂。」
「端木是被朝歌細作所殺,你若想為她報仇,最好的方式,莫過於拔下崇城。」
「言盡於此,是去是留,你自己定奪吧。」
楊戩果不再說一句話。
轂閶僵立良久,忽地抽刀出鞘,一手挽過端木翠髮絲,於刃上滑過,鋒芒過處,帶起幽幽髮香。
收一縷入懷,再無多話,轉身大踏步離去。
行至帳簾之處,忽地停下,沉聲道:「楊戩,若緝得行兇之人,莫要殺他,候我歸來。」
語畢,也不待楊戩應聲,逕自去了。
蹄聲又起,只是這次,不急也不緩,雜沓零落,漫無所向,似是聲聲叩在心上。
阿彌心中一酸,以手掩面,指縫中慢慢洇下淚來。
這一夜楊戩耽留安邑,並未回營。第二天高伯蹇風聞楊戩在此,巴巴地跑來會面,被楊戩冷言冷語命人擋了去。他知端木翠亡故一事不宜外傳,一面令人封口,另一面遣人深挖地窖,置端木翠棺槨於其中,窖中四周堆冰,上覆海量稻草,暫作冰室以用。
要知殷商一朝,已有富戶冬日鑿窖存冰,以作夏日涼飲之用,安邑雖小,亦有貯冰之家,且大部分存冰,竟是取自旗穆家的地窖的。
這一日夜,展昭靜處軍帳之中,夜間曾有兩個兵衛進來查看,展昭略施技力,輕身飛舉,倒綴頂帳之上,倒也瞞將過去。自那後,兵衛在帳外行行走走,竟是無人再進來。
展昭先時聽到端木翠言說「你等著,我讓她來找你」,心中震撼之外,不無歡喜,因此並不當真覺得端木翠是死了,心中並無十分殤痛。哪知這一日夜以來,獨自靜處,細細推思這多日與端木將軍的行來過往,點點滴滴,猶在眼前,愈到後來,心中酸楚之意愈甚,因想著:她既說出「讓她來找你」這樣的話,可見她與端木,並不是一個人。這許多日以來,與端木將軍由兩相敵對到可面坐夜談,二人之間,終究不輸一段情誼,我竟眼睜睜看她在我面前橫死了。
心潮激盪之間,忽又想到:她與端木,當真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嗎?她豈不就是當年的端木?她除了不記得我之外,一顰一笑,性情舉止,哪一樣不是跟端木相同?假以時日,我與她漸漸相知,與後來的端木,又有什麼不同?她的種種,譬若端木早年舊事,如此舉步維艱,我眼睜睜看著,竟是半分力都出不上的。
一時間情難自已,想到淒惻之處,竟怔怔落下男兒熱淚來。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簾幕輕動,他心思疾如電轉,知是有人進來,當下閃身避於內間,將裡外間開的簾帳留了一線,向外窺看。
當頭的是個普通打扮的兵衛,與外間巡衛並無二致,奇的是跟進來那人,竟是旗穆衣羅。
看旗穆衣羅時,見她目光流轉,面有警惕之色,與之前的癡傻之態判若兩人,展昭心中奇怪,因想著:只一日夜工夫,她竟好了?
正思忖間,就聽旗穆衣羅壓低聲音道:「我依你吩咐做了,端木翠既死,理當為我殺高伯蹇。」
這話壓得極低,於展昭聽來,卻不啻於半空一記驚雷,只覺手腳冰涼,呆立當地。
心神雖是雜冗轟鳴,於兩人對答,卻是一字不漏。
「安邑布下天羅地網,楊戩坐鎮,再殺高伯蹇不易。」
「你們應了我的,我殺端木翠,你們就殺高伯蹇,怎麼能出爾反爾?而且我也不能再在端木營待下去,若是他們疑到我身上……」
卡嚓一聲骨節脆響,展昭一驚之下,收回心神,急向外看時,就見旗穆衣羅軟軟癱地,那人的手正自旗穆衣羅頸上移開。
這一下變生突然,展昭知道對方無非過河拆橋殺人滅口,心中怒不可遏,正待搶將出去,忽聽帳外有人恭敬道:「見過將軍。」
然後便是楊戩的低低應聲。
知道楊戩就在帳外,展昭硬生生剎住腳步。
那兵衛卻是不懼,將旗穆衣羅屍身拖至一角,又用帷幕蓋了,理理衣襟,大大方方出去。展昭心念轉處,已猜出八九分:此人既扮作端木營兵衛,即便出去撞上楊戩,也可推說是進軍帳查看,然後大搖大擺離開。莫說楊戩未必進帳,就算是進了,發現旗穆衣羅屍身,再要找那人,要往何處去找?他這一走,杳無音蹤,那端木將軍身死之恨,怕是無從得報了。
展昭心一橫,再不作湮留,抓起立於旁側的巨闕,一聲怒喝,竟從帳中搶了出去。
原本以為空空蕩蕩的軍帳竟闖出一個人來,場中兵衛,俱都怔了一怔。楊戩本已走過,聞聲止步,看清展昭身形,眸中轉過陰騭狠絕之色,怒道:「戟來!」
展昭自一出帳起,目光便死死盯在那看似渾不起眼的兵衛身上,哪管楊戩如何,一聲低喝,青鋒出鞘,半空一道銀弧,蛇吻般直擊那人後心。
那人倒也不是稀疏平常人物,直如腦後生眼,閃身挪避。展昭哪容他逃脫,腕翻力走,一招未老,變直擊為橫削,眼見便能將那人阻在當場,腦後風聲忽至。展昭心知不妙,一邊廂袖底袖箭擊如走珠,一邊廂回身急擋,巨闕鋒刃死死卡住楊戩三尖兩刃戟的戟尖,竟有火星迸射開來,金石相擊之時,那邊廂已傳來那人中箭慘呼之聲。
展昭容色鎮定,道:「楊戩,方纔那人便是毒殺端木將軍的朝歌細作,你若有心,細一推想,便知我所言不虛,莫同我多作糾纏,走脫了真兇,還不快讓人擒住他!」
語聲未竟,臂上施力急挑,將楊戩的戰戟擋了開去。楊戩雖不盡信於他,但也知寧枉勿縱,急喝道:「將那人擒住!」
場中兵衛得令,紛擁向那中箭之人,展昭唇邊漾起笑意,趁著楊戩略一分神的當兒,身形疾退,竟也混入了兵衛之中。
他身上衣裳與眾兵衛有別,不求掩人耳目,只求這片刻先機。果然,紛亂之間,楊戩的追擊便慢了一拍,眼見展昭身形隱於帳後,楊戩急喝道:「封營!」
楊戩昨日與展昭有過一回交手,知他武功極高,兼多計謀,既失行蹤,一時難追,因此另闢蹊徑,急令封營。昨夜之後,守衛森嚴,營外俱有欄架守衛,兼有望台弓手,突圍不易,因此上,先困展昭,再甕中求索不遲。
展昭於楊戩思謀,亦猜得八九分。他方才趁著混亂,只是暫隱形跡,就如同昨日般,只是趁亂潛回自己的軍帳,真想突圍而走,談何容易。
因此今次故技重施,不可在外停留太久,必須盡早再在端木營中找到掩身之處。
他以林立軍帳暫作掩身,時隱時走,忽見前方不遠處新起一方軍帳,前兩日似未見過,帳前兵衛聽到這邊騰沸宣令之聲,俱都仰首而看,展昭趁其不察,身形疾如鬼魅,但見帳簾微起微落,展昭已然進帳。
這軍帳卻是奇怪,內裡空空如也,似是拿軍帳圈了一塊地般,展昭心中訝異,在帳中且走且看,忽覺腳下一空,他心道不妙,待想輕身上提,已是不及,竟直直摔了下去。
展昭直以為是中了計,丹田提氣,一挨地便矮身滾將開去,頂上帶下一蓬稻草,急起身時,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這才發覺四壁儘是鑿作方方正正的冰塊。
入目昏暗,過了片刻,展昭才慢慢看出自己是身在一個地窖,週遭有白色帷幕垂下,正中一口巨大棺槨,棺蓋半合,棺中寒氣裊裊外盈。
展昭心中一動,緩步走過去,一挨身便覺寒氣逼人,伸手推那棺蓋,竟是異常沉重。展昭薄唇緊抿,以掌抵那棺蓋,內力運處,就聽低悶聲響,那棺蓋輒輒移了開來。
一瞬間寒氣大盛,展昭幾睜不開眼來,頓了一頓,才看清棺中四圍俱堆了冰塊,再向內看時,腦中轟的一聲,只覺身子忽然滾燙忽然冰涼,雙唇囁嚅,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端木翠正睜大了眼睛看他,睫毛上一層冰屑,嘴唇發紫,似是動了一動,只是沒有聲音。
展昭愣了半天,忽地反應過來,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蹦出,竟不知怎麼把她抱出棺材的,急脫下身上衣裳將她裹住,四下再看,將那垂下的帷幕通通扯落,也不管扯落之聲會不會引起帳外留意,將端木翠裹了一層又一層,怕是沒裹成一隻白熊。
帷幕裹往,又沒了計較,伸手去捂她面頰,探得鼻息,一顆心重重落回實處,想了一想,又以掌貼於她後心,內力綿綿,源源注入她體內。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子終於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長睫之上掛一層霜水,牙關磕打,格格之聲一陣緊似一陣。
展昭定定看住她,目光須臾不轉,那牙關磕碰之聲,在他聽來,竟似是平生聽過最美妙的聲音一般了。
端木翠終於抬頭看他,嘴一扁,幾乎哭出來:「展昭,你再來遲一步,我就凍死了。」
她撲於展昭懷中大哭,這一撲力道甚猛,展昭經夜不睡,下盤虛浮,差點被她撲翻了去,身子晃了一晃,方自穩住,輕輕伸臂環住她,下巴在她濡濕發上蹭了蹭,唇邊漸漸噙起笑意來。
她一邊哭一邊罵溫孤葦余,罵得甚有創意,株連帶坐,闔家往上十八代往下十八代,外加親戚朋友鄰居,有罪之餘,再加三等,男女老少,無一得免。
展昭竟插不得話去。
好容易待她罵累了,展昭才歎息道:「你就不會小聲點,這麼大聲,十里八鄉的人都招來了。」
端木翠不解,揚起臉看他,奇道:「大聲了怎樣?」
展昭不答,只抬頭看向自己跌落之處,那裡漸有人聲,人影憧憧,還有刀刃戟尖,不時從破口處往下戳探。
他淡淡一笑,垂下臉來,端木翠正兩手搓著口中呵氣,見他垂目,又問一次:「大聲了怎樣?」
她倒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
展昭微笑,搖頭道:「不怎樣。」
想了想又柔聲道:「再大聲點,也沒關係。」
正說話間,地窖頂蓋呼啦一聲被掀開,頂上大亮,四壁放下矮梯,有那等不及的,舞刀持戟,呼喝著跳將下來。
端木翠嚇了一跳,從展昭懷中坐起身來,抬頭打量來犯者。這一打量不要緊,打前鋒的一干人心中俱都一咯登,高高揚刀弄戟的手,不知是該放下還是該不放,一時間皆如被施了定身法,蠟像般排排站。
剎那死寂當中,只有端木翠興高采烈,獻寶般道:「展昭你快看,這些人的打扮,跟我在西岐時的部下都是一樣的。」
想了想又添一句:「溫孤葦余還頗費了心思,從哪兒把他們弄來的?以為這樣一來我就念舊手軟了,哼。」
這一哼相當有氣勢,把展昭哼得想去撞牆。
「端木,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是哪兒?」
端木翠眨了眨眼睛,正待回答,那十來個打前鋒的反應過來,又是哭又是笑:「將軍活了!將軍活了!」
聲音不大,但是相當有震懾力,一嗓子嚎過,四壁正爬梯子的骨碌碌滾下一串,還沒來得及蹬梯子的趕緊將消息散播出去。有那熟知端木翠早年舊事的,散播消息的同時加重了一個「又」字,語曰:「將軍又活了!」
這個「又」字用得相當貼切,須知死去活來,素來是端木翠的本事和特長,她自己懵然無知,偏把周圍攪得翻江倒海,非常有感染力、感召力、影響力。
端木翠瞪大眼睛,看眼前人仰馬翻。展昭頭大如斗,心中輕歎一口氣,扶著端木翠起身,起身的一剎那,低聲道了一句:「這裡是沉淵。」
「沉淵哪……」端木翠恍然,但是這一恍然敵不過驟然起身時的膝上劇痛,她不禁大怒,「誰把我的腿弄成這樣子?」
與展昭在沉淵中一波三折驚險迭出的經歷不同,端木翠自墜下沉淵,所歷種種基本可分為四步。
第一步:墜下沉淵。
第二步:被沉淵之怪蒙蔽,認為自己已然殺身成仁,閻羅遲遲不來接,她只好在那個簡陋且不上檔次的泥潭會客廳中等候,等候之餘,生前舊事一一閃回,百轉千折。當時不解,此刻看了個透徹,心中殊不是滋味,待想起西岐一節時的尚父所為,心有不甘,翻白眼若干,然後下定論:「姜子牙你這個小氣鬼。」
誰承想那時節端木將軍亦在陳言舊事,有剎那間,兩人情為一體心意相通,她的所思所想,訴諸將軍之口,驚到了展昭,那也是意料不到。
說到展昭,她倒是想得極少,概因一旦想起,好生難受,這難受來如山倒,待要忘卻消弭,卻艱難如抽絲,一絲一絲,盤在心窩深處,被人硬生生拈起頭,一點點往外抽取,牽筋動血,痛到連呼吸都帶下眼淚,只能強迫自己不去想,不能想,找些什麼引開自己的注意力。
找什麼呢?自然是去罵始作俑者,來來去去,把溫孤葦余腹誹了個體無完膚——否則剛剛為什麼罵溫孤葦余罵得那麼熟練?無他,操練純熟耳。
第三步:忽然就來了另一個端木姑娘(或者說是端木將軍更貼切些),讓她快走,她覺得奇怪,正要細問,潭中異聲大作,將軍變了臉色,一把將她拽上岸來,急道:「往出口走,走!」
第四步:不管好歹,往出口處疾奔,剛一得脫,冷氣透骨,定睛看時,竟是身處棺槨之中,四肢俱已凍得麻木,想略移指節亦是不能,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剛剛不走了,原來是叫我來受凍的,只知閻羅殿有熱油灌頂、尖刀剜心,什麼時候多了棺裡挨凍這一節?
接下來前文都已交代,此處不再贅述。她得見展昭,了悟自己應該是沒死,還想著又被冥道中什麼妖獸蒙蔽,直到展昭提醒,她才知自己是身在沉淵。
「沉淵哪……」
她恍然的同時對沉淵無限好奇,加上這裡是西岐,目光所觸,帶起心頭塵封兩千餘年的舊事,一時間恍恍惚惚,腳步虛浮,晃晃悠悠如在夢中。
直至見到楊戩。
兩人四目交投,都如見了鬼。
楊戩得兵衛回報,言說端木翠死而復生,先時還不盡信,匆匆趕去,迎面正撞上她來,眉眼口唇,恁地熟悉,不是她是誰?
端木翠先前所見,都是西岐的小嘍囉,心頭雖有震撼,也自了了,現下終於見到重量級人物,跟記憶中的楊戩一般無二,氣勢威儀,不讓本尊,當下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上前幾步,盯住楊戩瞅了半天,忽然就做出了讓楊戩險些吐血的舉動。
她伸手揪了揪楊戩耳朵。
楊戩猝不及防,竟然也就讓她這麼做了。
手感不錯,她想了想,又拈起楊戩垂下的一縷頭髮。
指腹摩挲了半天,端木翠感慨萬千,金口一開,給了一句點評:「真真啊!」
感情這姑娘以為沉淵裡的都是充氣娃娃,非得親手試試材質不成?
眾目睽睽之下,楊戩面上一陣紅一陣白,終於忍無可忍,怒道:「你幹什麼?」
想不到這個假冒偽劣產品還敢對她吹鬍子瞪眼,端木翠立馬回瞪回去:「不幹什麼!」
說話間,將楊戩頭髮在指上繞了幾繞,負氣似的往下一拉,不待楊戩叫痛,又鬆手彈將回去。
楊戩氣得那叫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圍觀諸人看得目瞪口呆,偏偏兩位都是主將,旁人位卑言輕,不敢露在臉上,憋得非常辛苦,辛苦之餘,還得給自己打氣:「憋!憋死了都得憋!」
只有展昭憂心忡忡。他萬料不到端木翠還有這麼深藏不露的一出,低頭看了看自己垂在肩上的頭髮,不著痕跡地將它們拂到肩後。
端木翠卻是洋洋得意,歪著腦袋看楊戩:「大哥我餓了。」
一句含嗔帶嬌的「大哥」,楊戩無話可說。
怎麼樣都是死了又活轉來,不管如何生氣,面子上也得疼她寵她的。楊戩雖覺得蹊蹺,還是先順她意:「你先回去換過衣裳,待會兒用膳。」
語畢又看展昭:「你隨我來。」
這年輕人,週身透著奇怪,更怪的是,怎麼他一到,原本死了的端木又活了?他得好好問問。
展昭略一躊躇,正想舉步,忽地臂上一緊,卻是端木翠握住他手臂,警惕地看楊戩道:「他跟你去做什麼?」
她還有潛台詞沒出口:反正你都是假的……
楊戩沒好氣:「我有話問他。」
「他跟你又不熟。」端木翠越俎代庖,也不管展昭樂不樂意,「有什麼話你跟我說不就行了?」
然後看展昭,也不管會不會氣煞楊戩:「展昭你跟我走,別理他。」說著,果然扯著展昭就走,走了兩步腿腳不便,改單腳跳,展昭只得過去扶她,兼小聲提醒:「你的軍帳在那頭。」
初來乍到,南轅北轍。
她哦一聲,轉了個方向,又跳。
楊戩心中默默祝願她摔一跤才好。
邊上立著的是楊戩帶過來的副將,旁觀者清,他心頭總覺得蹊蹺,忍不住低聲道:「將軍,端木將軍死而復生……似有些古怪。」
「古怪什麼?」楊戩憋了一肚子氣,「死了一回,原形畢露才是。」
半道上,阿彌已得了消息迎將過來,一見到端木翠,眼淚便撲哧撲哧往下落。端木翠拉了她的手,伸手去刮她鼻子:「死丫頭,哭個沒完沒了了。你哭也就罷了,將來我真死了,你也不準死。」
對於阿彌當年的撞棺而亡,她到底存了心結,「將來我真死了,你也不準死」這話,在心裡不知憋了多久,也不知向誰去說,如今撞著她的面,明知她是假的,還是認認真真將這話說出來。
阿彌偏頭躲她的手,破涕為笑:「誰說要為你死了。」
人再假,這份情確是真的,端木翠喉頭一哽,倒不知說什麼好了。阿彌的目光極快地從展昭面上掠過,仍舊回到端木翠身上:「姑娘,我扶你進帳更衣。」
端木翠自甦醒以來,紛紛擾擾,到如今都沒能跟展昭說上幾句話,就惦記著尋個清靜處,兩人趕緊思謀正事,忙向阿彌道:「展昭扶我進去就是。阿彌,你去伙夫那裡,吩咐準備幾樣我愛吃的。」
阿彌不疑有他,匆匆引人下去,端木翠沖展昭使了個眼色,屏退旁人,進了軍帳。
一進軍帳,甫得清靜,兩人相對,一時無言,俄頃,一齊笑出來。
帳中擺設,恢復如舊,思及昨夜端木將軍中毒身死,恍如隔世,展昭眼眶驟然一熱,半晌強作鎮定,低聲道:「端木,我在沉淵已久,不知冥道情形如何,曙光可曾退卻,不管怎樣,都經不得耽誤了。」
端木翠嗯了一聲,低頭想了想,道:「這倒不打緊,沉淵不比人世,日子會慢許多。」
展昭點頭道:「溫孤葦余也說,沉淵的時間遠遠慢過冥道,只是,我已耽留很久,總覺得擔心。」
端木翠輕輕揉著膝蓋在榻上坐下:「這你倒不用擔心,黃粱一夢,盧生在夢中娶妻生子,舉進士,累官舍人,遷節度使,為相十餘年,八十而卒,結果夢醒之時,主人家的小米尚未蒸熟,沉淵比之黃粱一夢猶可,你才來了幾日,人間恐怕只是眨眼工夫。」
話說得在情在理。
展昭默然,頓了一頓,猶豫再三,話還是出口:「端木,我怎麼感覺,你並不想走?」
端木翠一怔,咬了咬嘴唇,低聲道:「我只是想說,不用那麼著急而已。」
展昭原本那一說,只是心存試探之意,想不到她竟直認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再答,頓了一頓,忽覺焦躁,忍不住道:「我已經來了很久了。」
黃粱一夢,所指為何,他並不是不知,但是看別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想鎮定卻難。在沉淵已耽留許久,開封府怎樣,包大人怎樣,公孫先生獨對妖獸,又會怎樣,念及至此,歸心似箭,恨不得肋生雙翼,須臾得歸。
話一出口,即悟得自己說得重了,見端木翠低頭不語,心中好生不忍,待要說些軟話,又不知從何開口,想了想一聲輕歎,默默退出了軍帳。
帳外天色慘淡,陰雲壓頂,似又是風沙漫天之兆,展昭靜靜佇立,心頭不知怎的,竟起了空落之感。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有了聲響,卻是端木翠扶著帳壁過來,展昭待想伸手扶她,她略略避開了去,卻拿眼看住展昭,認真道:「展昭,我們就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展昭見她如此懇求,心中難過,越發覺得是自己刻薄了她,心中內疚,默然不語。端木翠見展昭不答,還以為他是不願,又急急道:「只一夜,你信我,不會誤事的。」
展昭待想說什麼,那頭阿彌已引人端著食鼎過來,一時不好多言,只是輕輕點頭。端木翠面上露出淡淡笑意來,阿彌緊走幾步上前,將端木翠扶將進去。
帳外只剩了展昭一人,待想進去又覺不妥,只得先回軍帳。帳簾一掀,一眼便看到帳角覆著的帷幕,這才省得旗穆衣羅屍身尚在此間,只得出來向兵衛交代了,遣人將屍身移走。
一番折騰,又費了許多工夫,待得人清,心下疲憊,想到方才與端木翠似是言語不合,只盼她莫要多心才好,正心亂如麻,忽聽到帳外有人叫苦不迭:「阿彌姑娘只說將軍要枴杖,又沒說什麼樣的,要怎麼做才好?」
展昭心中一動,掀簾出去,兩個兵衛正湊在一處愁眉苦臉,見展昭出來,嚇了一跳。展昭微微一笑,問起緣由,這才知方才阿彌出來,匆匆交代了兩人給端木翠準備一根枴杖,三言兩句,便打發兩人去做。原本一件簡單事,只因是「將軍要的」,經了兩人千溝萬壑的腦瓜子,變得異樣複雜。須知領導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領導點到為止,做人屬下的就得多行一步多想一分面面俱到,一根枴杖,要金的銀的銅的還是木頭的?何等樣式?要雕花不要?要刻山水鳥兒不要?是長些好還是短些好?粗些好還是細些妙?
這麼簡單件事,兩人尋死的心都有了。
展昭心中好笑,打發兩人道:「你們去尋根丈長木頭來,我來做便是。」
兩人巴不得有人應承,樂得屁顛屁顛去了,不多時便尋來根籐木,入手輕便,只籐身有些木疙瘩。展昭尋了把趁手的刀子,將籐身細細削過,又用粗糲磨石打磨一回,打眼一看,只是普通枴杖式樣,展昭想了一想,微微一笑,掏出袖箭,以箭尖為刻刀,在枴杖把手處刻了幅小畫兒。
俄頃刻完,將籐屑輕輕吹去,喚了那兩人進來,將枴杖交出去。那兩人大失所望,因想著:還以為做出什麼天上有地下無的寶貝來,原來就是這麼個木頭木腦醜模樣的。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得忐忑著交了上去,見阿彌收了,半天帳中沒有旁話,這才放下心來。
其實依著端木翠的意思,找根能拄的木頭便好了,哪管你什麼其他亂七八糟的。
這一日再無他話,楊戩忙著審問那名朝歌細作,只到端木翠帳中坐了一回,見她提不起興致,原本想問的話也只得按下不提,因想著:讓她多休養兩天,屆時再問不遲。死而復轉這種事,終歸蹊蹺。
夜間,展昭翻來覆去,只是睡不著,到了後半夜時,風聲又起。展昭臥聽風聲,正漸漸有了睡意,忽聽到端木翠聲音,一驚而醒,再仔細聽時,卻又沒聲了,輕輕走到簾帳處掀看,就見阿彌一人站在場中向外張望。
展昭心中奇怪,想了想,穿戴齊整了出去,喚阿彌道:「阿彌姑娘。」
阿彌忙回轉頭來,乍見展昭,似是想到什麼,面上一喜。
展昭便知她是有事:「怎麼了?」
阿彌指向外頭:「展大哥,你跟著我們姑娘吧,她一個人拄了根枴杖出去,也不叫我們跟著,也不叫楊戩將軍知道,只說是有事。硬要跟著,她還著惱了,發了好一通脾氣。姑娘先時遭過刺殺的,雖說那細作落了網,外間也有巡衛,但是再出事怎麼辦?展大哥,你不如偷偷跟去看看,千萬別出事才好。」
展昭心中一驚,忙道:「我知道了。」
急向外走了兩步,又折身回去拿了巨闕和穿心蓮花,不及再跟阿彌說什麼,急急追出去了。
追不了多久就見到端木翠,她一個人,拄著那根枴杖,走走停停,並不匆忙。此時,安邑的主街之上空空蕩蕩,只一輪冷月亮灑下淡淡光來,連巡衛都不見一個,她的大氅被風揚起,露出單薄纖弱的身子來,直叫展昭忍不住想上去替她把結帶一根根紮好。
她倒是渾無所謂的,在街中央站了半晌,抬頭望了一回月亮,又拄杖到牆邊,伸手去摩挲斑駁牆皮,過了許久,輕輕歎一口氣,低下頭去,額角抵住牆面,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展昭怔怔看著,心中似是猜到幾分,卻又說不真切。
俄頃她站直身子,將大氅緊了緊,一路向城樓而去。守城的兵衛識得她,待要上前相扶,她擺擺手,反將城樓的守衛都給屏退下去了。
偌大城樓,只她一人,倚著女牆站著,風過,舞起萬千髮絲,像是鮮花盛放在黑夜之中。
頓了一頓,她似是站得累了,將枴杖靠在一邊,整個身子都伏在牆垛上,兩隻手臂交疊著放在垛上,小巧的下巴輕輕墊在手臂之上。
目光所及,只不過是城外漫漫黑夜,了無人聲。
展昭忽然就不想再躲躲藏藏,他從掩身之處出來,故意放重了步子。
端木翠沒有回頭,待他走近時,低聲叫他:「展昭。」
她還是沒有看他。
展昭輕輕應了一聲,走到她身邊,不露痕跡地站到迎風一面,一時間寒風侵衣。
她站了那麼久,竟不冷嗎?
她目光飄忽,低聲道:「這是我家。」
「你家?」展昭不解,「這裡不是……安邑嗎?」
怎麼說她的家也該在西岐而非安邑,若非要較真了說,西岐也不是,應該是端部落才對。
「是啊。」她似是沒聽出展昭的弦外之音,忽然就高興起來,仰頭道,「看,我家的月亮。」
一輪巨大的模糊的冷月亮,透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
可是她看得興致勃勃:「我很多年沒有看到過了,好不好看?」
展昭突然就懂了。
「月是故鄉明,」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真切,「好看。」
「好看吧?」端木翠笑得很開心,「只是我家裡冷清了一點,不像開封,那麼多人,那麼多店舖,那麼多花花綠綠的東西。以前王朝、馬漢他們去端木草廬看我,總會帶些新奇的小吃食,跟我說,端木姐,這是哪個齋買的,這是哪個樓買的,我那時就想,我家裡是沒有的。」
「我家裡太冷清了,人不多,東西也少,沒那麼多新奇的玩意兒,老是在征戰,從這裡到那裡,好不容易空閒下來,我就到城樓上站一站,看看遠處;有時候天黑了,什麼都看不到。」
「沒有瀛洲那麼舒服,也沒有開封那麼熱鬧。」她歎了口氣,聲音漸漸低下去,「可是這裡是我家啊展昭。」
「我明知道沉淵裡的東西都是假的,可是又做得那麼真,我醒來之後,看到那時候常住的軍帳,吃飯時用的餐鼎,常吃的豆羹,穿的衣裳,這個那個,那個這個,數也數不清,感覺好像回家了一樣。」
她喃喃:「那時候,就是這樣子的,月亮就是這樣的,晚上也是這樣的,連風都是一樣的,嗚嗚的像是誰在哭。人家說少小離家老大回,我真是很羨慕這些人,他們還有家可回,就算只剩下斷瓦殘垣,滿院的野草,那還是自家長的,一磚一瓦,是小時候看慣了的,他們還不知足,還捶胸頓足地哭,說什麼斗轉星移世事全非,他們哪裡知道世事全非是什麼樣子的。我掘地三尺都挖不出家裡的一片瓦來,我都沒哭,他們一個個哭得肝腸寸斷的。」
說著說著,她又不平了,展昭微笑,只是眼眶漸漸濕了。
「白天的時候,我不是不想走,只是突然間回到這裡,我想多看一看,看看假的都好。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一個人如果連自己家的樣子都不記得了,那多糟糕。」
她不說話了,近乎貪婪地看面前的黑夜。這夜晚跟開封的夜晚有什麼不一樣呢,展昭看不大出來,但是他知道端木翠是能分辨得清楚明白的,就如同秦人好秦磚,漢人知漢瓦,她知道自己家裡的夜晚與別處有什麼不同。
這裡不是他的家,風雲草木,與他無干,所以他歸心似箭,棄如敝屣。
但她不同,一草一木,葉脈木紋都烙到她血液中,她不捨得,又不能不走,只要求一個晚上,「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真也好,假也罷,這裡是她的家,他有什麼權利定她去留?
展昭合上雙目,將眼角處的溫熱藏起:「端木,是我不好。」
「嗯。」她應得很快,毫不客套,還翻他一個白眼,「你一向對我不好的。」
前頭說過,端木翠向來是破壞氣氛的高手,前一步還花朦朧鳥朦朧秋月正朦朧,讓她一句話打岔就能偏到養牛耕地種田忙、挑水燒柴真歡暢上去,就拿這次來說,姑娘你不說話,讓展昭自個兒內疚傷情不就得了?保不準他日後對你好上加好了。
偏扣這麼一頂結結實實的大帽子過去,還「一向」!
展昭氣結:哪有「一向」那麼始終如一?不就是態度上有那麼點點不耐,都沒敢說什麼重話,她就敢給他上綱上線。孔夫子一語中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但是孔夫子也說得不盡然,應該再加一句,兩相較之,女子更難養也……
索性不理她。
她卻似忽然想起什麼,偏了頭看他:「展昭,今天大哥來找過我,同我說了一會兒話,你在沉淵之中,是不是遇到端木將軍了?」
展昭心中一突,一時間口唇乾澀,半晌才應了一聲。
「她可有為難你?」
展昭搖頭,頓了頓輕聲道:「她很好。」
「那就好。」
一時無話,端木翠的目光重又投回暗沉夜色之中。展昭心底生出淡淡悵然,他突然發覺,即便是自己,對於沉淵,也並非全無眷戀。
他們雖是虛假幻象,但有血有肉,淚是真的,笑是真的,悲是真的,喜是真的,情……也是真的。
比起那些佔了人的軀殼,卻無人心不做人事之人,豈非好了太多?
「展昭,我帶你四處看看可好?」
展昭的思緒收回,淡淡一笑。
其實安邑這麼小,人丁冷落,屋舍寥寥,該看的自己多已看過,未必能看出什麼新意來,但他了然端木翠的心思,她如同任何一個敝帚自珍的主人家,一草一木對她而言都大不同,懷著炫耀也好憶舊也罷的小心思,她想帶著遠道而來的客人,四處走走看看。此處再鄙陋,也是她的家,瀛洲或者開封,都替代不了,也永難替代。
展昭伸手去扶她。
她偏不讓,拎起枴杖瞪他:「現在才扮好人,方纔我三步一個跟頭,也沒見你來扶我。」
展昭微笑,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根枴杖:「誰說我沒來扶你?」
端木翠沒明白。
展昭隔著衣袖捉住她手腕,將她的手略往下移了移。
她先還有些茫然,指腹摩挲到輕微刻痕,一下子明白過來。
將枴杖舉到面前細看,藉著城樓懸燈的微光,看到小小的一方笑臉,熟悉的官帽,兩條垂下的髮帶,寥寥幾筆,已得其形神。
她還想裝作漫不經意,只是唇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看看那刻畫兒,又抬頭看看展昭,俄頃又低頭看畫,再抬頭看展昭。
展昭讓她看得侷促,面上微微發燙,不著痕跡地側了側臉,避開她目光。
「一點都不像。」她口是心非。
又撇嘴:「難怪方才路都走不穩,總要摔跤,原來是你做的枴杖。」
喂喂喂,走路要摔跤是老天聽到了楊戩的心聲,關展昭什麼事……
「那還我。」展昭不幹了,佯作伸手要搶。
端木翠哪裡肯還,格格笑著閃避,忽然腳下不穩,身子一歪,展昭出手相扶不及,她已跌入他懷中。
展昭下意識想扶她,她反一低頭,埋首在他胸膛,輕輕環住他的腰。
展昭身形一僵,只剎那間便反應過來,心頭融融一層暖意,似是酒後微醺漸漸化開,不淡反濃,收緊雙臂,擁她在懷。裘氅輕暖,即便隔著氅衣,亦能感覺到她不盈一握的細軟腰線,伏貼柔軟得讓他想歎息。
過了許久,他才低低歎道:「磨人的姑娘。」
端木翠仰臉看他,很是不服:「哪裡磨人?」
她話還沒完,忽地住口,面上神色變了幾變,怔怔看向展昭身後遠處。
展昭沒有回頭,卻自她眸中,看到急速升起的串燈。
西岐軍中,慣用燈語傳軍情。
「明日……攻城……」她細細辨別燈語,喃喃自語,「攻什麼城……崇城?攻城的是……」
她忽然收聲。
展昭心中不忍,扶她站定,猶豫了一回,低聲道:「我在西岐軍中,聽說三日之後,轂閶將軍要攻崇城。只不知為何,居然提前了,或許……」
或許是因為端木將軍的橫死,讓他急欲血仇,這才提早攻城。
「你要不要,去見見他?」
這話他原不想說,他對端木翠與轂閶的關係,並不確切知曉,但既已談及「大婚」,想來非比尋常,端木翠既至沉淵,一草一木都唸唸掛懷,遑論轂閶?
即便知道是假,見見也好。
端木翠不說話,俄頃抬頭看展昭,雙眸之中,像是陡然間陷入巨大的蒼涼和荒蕪。
「展昭,我們走吧。」
「去哪兒?」
「一直往西,沉淵東南北三面廣袤無極,生路在西,我們一直走,很快就能出沉淵。」
「你不要四處走走看看了?」
「不看了。」她搖頭,「反正是假的,早就沒了的,看一眼就是了,賴著不走算什麼?轂閶……是死在崇城,何必看他多死一回。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自己記得就好。」
她忽然決絕,反倒是展昭有些不捨了。
來得容易,想走卻難。
就這樣走了,一路向西?
楊戩還在帳中,不知審問那名朝歌細作有何斬獲,他或許還惦記著再去帳中看看端木,噓寒問暖一番;阿彌在營中翹首以望,將軍未回,展大哥也未回;轂閶那邊鼓振金鑼,戰事一觸即發;始終未曾謀面的姜子牙徹夜不眠,謀劃著一舉奪鼎,直搗朝歌;安邑的百姓惶惶不安,看兵連禍結,今日不知明日事……
沉淵如此龐大,如此真實,牽葛絆籐,萬千人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都有自己的所思所想,這裡也是一個廣袤世界,誰敢說它不真,誰敢言它是假?
他忽然想起了端木將軍。
她臨死前那一晚,跟他說「有什麼話敞開了說」,只是身中劇毒,未能卒言,那之後,他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要跟他說什麼?
現在他突然就明白了。
她應該是想說,她並不想離開。身為上仙堪透世情的端木翠尚且對西岐如此記掛,何況是從來未曾離開過西岐的端木將軍?
端木翠此番歷劫,身入沉淵,乃是因為沉淵之怪探得了她的心結。她的心結並非單純地牽掛轂閶,而是複雜得多,有鄉愁有離恨有情有愛有責有義,這一切,幻化成那個他見到的端木將軍。端木將軍始終未能離開沉淵,她生於沉淵,死於沉淵,就如同兩千年前的端木將軍,生於西岐,死於牧野,一縷亡魂,繞鄉三匝。
所以,最終能夠離開沉淵的,還是端木上仙而非端木將軍。
展昭微微合上雙目,他對端木將軍,始終存了一份難解情懷。或許,他可以與她心意相通,可以與她夜談把盞,但他始終近不得她。她站在兩千餘年前的煙塵曉霧之中,對他粲然一笑,身後飄著西岐旗氅,週身漫開馬騎胡塵,殺聲如沸,金鼓喧天,她生於斯,長於斯,不離於斯,而後,死於斯。
將軍和上仙,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這個問題,展昭自忖是再也參不透了,就如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是臨到終了,仍歸為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只是端木翠的這個心結,經此一番,究竟是解開還是沒有解開?
端木翠沒有看他,她扶住女牆,抬頭看那輪巨大的月亮。月光淡淡撫著她光潔面龐,其實自古及今,明月都只是這一輪,不言不語,無甚不同,你看它或者不看它,它都在那裡。
過了許久,她才道:「展昭,走了。」
展昭沒有動,他也抬頭看那輪月掛。這輪月亮,曾經照過端木將軍,照過他,也照過萬萬千千他有幸謀面和未曾謀面的人。月只一輪,人卻萬千,他記得這輪明月,這明月,卻未必識得他。
「喂!」端木翠瞪他,「這是你家的月亮嗎?還看!」
展昭唇角帶出一抹笑意,慢慢轉過頭來。端木翠將枴杖在地上磕了幾磕,乾脆利落道:「走了。」
語罷,也不等展昭,一手扶牆一手拄杖,逕自下階,下了兩步終覺麻煩,於是扶著牆一級一級地跳。
難怪性子如此跳脫。
展昭忽然就釋然了。
端木翠的心結,是解開了還是沒有解開,又有什麼重要的呢?他只知道,眼前的她,眼中看得清楚,心裡透亮如鏡,她懂得什麼叫時過境遷,懂得要放手,懂得要離開。有些心結是死結,久解不開會作繭自縛,但有些心結,卻能開出花來。
何必一定要解,何必一定要忘記。
展昭緊走兩步,穩穩扶住她。
「一路往西?」
「嗯。」
於是一路向西。
守城兵衛也不敢多問,主將既至,慌忙放行。一出安邑,夜色挾著蒼茫,和著風聲來迎,先時她跳一陣走一陣,後來累了,展昭扶她慢慢走,再後來,她實在走不動,改由展昭背她。
她手臂環住展昭的脖頸,附在展昭耳邊低聲同他說話,後來忽然倦意襲來,說了一聲:「展昭,我困了。」
她沒聽清展昭在說什麼,眼皮就合上了。
似乎只是睡了一小會兒,就感到展昭在喚她:「端木,醒醒。」
「什麼?」甫一睜眼,便是萬道金光。端木翠被刺得睜不開眼睛,展昭輕輕把手覆在她目上,道:「沉淵日出了。」
她嗯了一聲,待得目力適應後,方才拿開展昭的手。那裡,他們離開的方向,一輪巨大紅日,漸漸自地平線下升起。
這紅日大得讓人咋舌,幾乎佔據了東面的半個天空,赤焰張炬,金光到處,本該是一片光耀,偏最東面的地方,似是打翻了硯墨般洇開一團。這墨色漸漸擴大,迅速漫延。
那樣一個廣袤世界,喧囂人間,隨著這金光起落,城樓、軍營、山川、碧水、老樹,漸自毀棄,天空陷落,土地崩塌,煙塵起落處,盡數化作了灰燼。
人世崩塌,驚心動魄,但又何其壯觀,與眼前所見相比,什麼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什麼長河落日大漠孤煙,統統算作了小兒科。
那根枴杖既是沉淵之物,亦是留之不住,杖身上展昭的笑臉,頓作灰散。
沉淵依托於端木翠對既逝之事的心結而存在,你既決意不再耽留掛念,我也無謂再留,倒是頗有幾分「你既無心我便休」的傲骨。
向聞有為一人而傾城,今次為了端木翠,傾覆了一方世界。
展昭尚未從震撼之中回過神來,身周已盡數化作飛灰,風急且嘯,目幾不能睜,混沌之中,端木翠低聲道:「展昭,我們回去了。」
展昭伸手與她交握,剎那間天旋地轉,身如片葉入湍流。片刻工夫,風息氣定,睜眼看時,已在冥道。
與方纔所歷相比,冥道算是異常安靜了。赤焰已歇封印已畢,四壁漸漸掛下冰凌,溫孤葦余靜靜坐於當地,雙目閉合,面上一層薄薄寒霜,似是睡著了。
展昭趨身去探他鼻息,而後對著端木翠搖了搖頭。
端木翠極低地歎了口氣,將目光轉向甬道入口。
那裡,猶有幾道曙光上下浮游未曾退卻,見兩人現身,登時雀躍,似是召喚二人快走。
冥道之內寒氣上湧,冰封只在須臾,展昭趕緊拉住端木翠:「走。」
於是曙光在前,兩人綴後,一路疾奔,出口處幽光爍爍,愈來愈近……
一步邁出,尚未看清眼前事物,一柄掃帚當頭砸下……
「孽障!還敢來!打不死你!」
展昭第一反應是想一腳踹過去,聽聲音耳熟,心中咯登一聲,拉著端木翠往旁邊一閃……
一掃帚撲了個空,來人毫不氣餒,轉了一個身,掃帚又高高舉起……
然後,三人面面相覷,沒動靜了。
半晌,公孫策咳兩聲,很是鎮定地把掃帚掉了個個兒,唰唰掃了兩下地,不緊不慢:「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