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晚上,端木翠都悶悶的。
兩人在馬行街最中央的太白樓二樓用膳,透過打開的窗扇,可以看到遠遠近近的燈火和熱鬧。展昭給端木翠夾菜,菌菇、竹筍、芽尖、糖藕,那麼小一個砂碗,堆得高高顫顫。
她不看展昭,也不夾菜,自顧自拿筷子在碗和碟子之間搭橋。
展昭歎氣:「端木,多少吃點,都餓了這許多時候了。」
「沒胃口。」
展昭頓了頓,柔聲寬慰她:「一會兒吃完飯,去看傀儡戲好不好?」
不提還好,提起這茬,她更火了:「不稀罕,一輩子不看都不稀罕。」說著騰地起身,登登登下樓去了。
展昭下意識也想起身,邊上忙活的小二看看情勢不對,趕緊過來點頭哈腰。展昭是官,他也不敢明說是怕展昭不給錢,只得拚命朝展昭笑,笑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希望展昭能明白他笑容底下的辛酸用意:爺,你若是不給錢,掌櫃的會扣我工錢的……
待展昭結好賬下去,端木翠早不見了。
好在,他知道她是去哪兒了。
到端木翠家時,劉嬸還沒來得及走,見著他第一句話就是:「姑娘睡下了。」
這麼早就睡下了?展昭無奈。
劉嬸倒是善解人意:「那……我先走了,姑娘剛睡下,展大人若去叫門,沒準還能喊她起來說會兒話。」
送走了劉嬸,展昭將門閂上,方一回身,就見端木翠穿著裡衣站在階上恨恨瞪他。
展昭啞然,半晌才找到話說:「不是睡了嗎?」
「餓了!」
翻遍了整個灶房,也只剩下面的材料了。展昭將雞蛋打在碗中用筷子攪散,揭開蓋時,麵條正咕嚕滾著翻身。展昭將蛋花倒下去,最後加了鹽巴和蔥末,然後起鍋。
熱騰騰的蔥油蛋面送到端木翠面前,她一聲不吭,操起筷子在面裡攪個不停。
展昭歎氣:「吃水還不忘掘井人,端木,我忙活這麼半天,你連謝字都沒有一個。」
端木翠白他:「為什麼要謝你,都是你害我沒吃成飯。」
展昭哭笑不得:「又是我?」
端木翠拿筷子敲敲碗邊:「真心請人吃飯看戲,為什麼事前把壞消息告訴人家?你那樣一說,誰還有心思吃飯看戲?總是你小氣摳門,把請人吃飯看戲的錢給省了。」
展昭委屈到不行:「那桌子飯你是一口沒動,飯錢我可半分沒少付。」
「活該!」端木翠撇嘴,心情復甦了那麼一點點。埋頭吃了兩口,忽然抬頭問他:「要去多久?」
「什麼?」
「就是那個什麼西夏東夏。」她不高興,「要去多久?」
「大人沒說。」
端木翠氣結:「那你老死在那頭,別回來了。」
展昭也不惱:「我會盡早回來。」
「事情由得你嗎?」端木翠瞪他,「你連去幹什麼都不知道。」
「到那裡就知道了。」展昭頓了頓,「我會給你來信。」
「不稀罕,不!識!字!」
「端木,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端木翠不說話了,筷子在面裡攪了攪,忽然沒頭沒腦來了句:「那我也去。」
「你不能去。」
「你說了算?」端木翠哼一聲,「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去辦事,我去……收妖。」
展昭歎氣:「端木,我真的不能帶你去。」
「誰要你帶,我有手有腳,自己能去。」
「端木,我走了之後,你搬去開封府住,跟先生他們一道,彼此有個照應。」
「不去,我忙,我要去西夏。」
「你就住我的房間,日常跟先生學些東西,聊勝於無。」
「不學,我去西夏。」
「端木!」展昭面色一沉,語氣就重了幾分。
端木翠委屈:「西夏是你家的,我去轉轉不行?」
展昭心中一軟,語氣也隨之軟下來:「我這趟去,是有要事在身,等同於潛入興州,何等凶險?收斂形跡尚且不及,哪裡能帶上你?」
「都說了不要你帶。」端木翠煩躁,「都說了我自己能去。」
「西夏是什麼地方,你一個孤身女子去到那裡,我如何放心得下?」
「那你一個孤身男子去到那裡,我就放心得下了?」她非得跟他對著幹,還很不客氣地揭他老底,「再碰上三個四個姚姑娘,哼……」
展昭哭笑不得,頓了頓才握了她的手:「端木,正經說話。」
「以前也好,現在也罷,哪怕是將來,我總會有許多日子在外不歸,緝兇辦案,端木,你不可能次次跟著我。」
端木翠咬著嘴唇不吭聲。
「我知道你擔心我,只是,不要任性,安心等我回來。」
「可是……」
「端木,」展昭直直看進她的眼睛裡,「只有知道你好端端的,我才能安心離開。聽我的話,搬去開封府住,等我的消息,嗯?」
這樣的目光和溫柔之下,端木翠縱有一千一萬個不情願,一萬一千種脾氣,也發不出來了。
「那……」她討價還價,「如果你真要在那裡長久待著,展昭,我是要去找你的。」
「好。」展昭答應得乾脆。
睡下時,展昭幫她掖好被角,順勢在床邊坐下。
「明兒幾時走?」端木翠從被窩底下伸出手來,牽住他的衣角。
展昭微笑:「天交五更的時候,那時,你還沒起床。」
「那不及送你了?」端木翠一下子反應過來。
「不要送。」展昭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你若送我,我怕我捨不得走了。」
「才怪。」端木翠瞪他。
「瞪什麼?」展昭逗她,「再瞪,眼睛也不會再大些。」
端木翠撇撇嘴,忽地想起什麼:「行裝都收拾好了嗎?」
「還沒,」展昭搖頭,「回去了再收拾。」
「那早些回去。」端木翠趕他,「早些收拾了早些睡,明日趕路才有精神。」
展昭微笑點頭:「等你睡著了我就回去。」
端木翠閉上眼睛:「我睡著了,展昭,你快些回去。」
半晌不見動靜,神秘兮兮地睜開一隻眼睛,正看見展昭笑意淺淺的唇角。
「哎,展昭,你怎麼還沒走?」
「你也沒睡著啊。」展昭答得理所當然。
「你在這裡吵我,我怎麼睡得著?」端木翠急了,坐起身來推他,「走走走。」
「好,這就走。」
確實,也該走了。
「哎。」看他真的轉身要走,端木翠忙叫住他。
「什麼?」展昭回頭。
「要不要抱一下?」她笑嘻嘻的,「過了今晚,想抱我的時候,就只能去路邊抱木頭了。」
「為什麼是抱木頭?」展昭有點發蒙。
「因為我是端……木……翠啊。」她重點強調了自己名字中間的「木」字,「小時候,我娘叫我小木頭。你想我的時候,當然要看木頭。」
「哦……」展昭恍然大悟。
他走回床邊坐下,故意跟她討價還價:「那抱石頭行不行?土坷塊行不行?瓦罐行不行?水缸行不行?」
端木翠沒好氣:「行,都行。」
展昭笑出聲來,伸手擁住她,用力摟了摟:「那不行,還是留著力氣,回來抱小木頭吧。」
端木翠不說話,埋頭在他懷裡,忽然低聲說了句什麼。
「說什麼?」展昭沒聽清。
「沒說什麼,早些回去,好好睡一覺。」
展昭走了,端木翠反睡不著了。
那句話,她到底還是沒敢清楚大聲地說出來。
「展昭,若是我不做神仙,會娶我嗎?」
話到嘴邊怯了場,是怕展昭不娶她,還是終究不敢把「不做神仙」這樣的話說出來?
端木翠歎氣,翻身,又翻身。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了矇矓的睡意。
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裡,她被咚咚咚的砸門聲給吵醒,開門一看,居然是公孫先生。
公孫策急得滿臉是汗,大聲向她說著什麼,一邊說一邊揮手。但是她聽不見公孫策的聲音,只能看到他的嘴快速地張合、張合。
她忽然就分辨出他的口型,他來回反覆,說的只是兩個字:「西夏。」
「是不是展昭出事了?」她緊張起來,抓住公孫策的胳膊,又問了一遍,「是不是展昭出事了?」
公孫策回答不了她,只是大聲地重複著那兩個字。
端木翠撞開公孫策就出了門。門外的巷道,像是籠罩著一層霧氣,有許多人站在門外,聽見開門聲,他們動作極慢地轉過身來。
她看到一張張熟識的臉,有劉嬸的、包大人的、銀朱的、張龍趙虎王朝馬漢的、白玉堂的、徐慶的……他們的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悲傷之色,向她慢慢地搖頭。每個人都在說話,嘴唇不停地張合,她聽不見聲音,卻清楚知道他們在說同樣的兩個字:「西夏。」
「是不是展昭出事了?」她慌慌的,一張口就帶了哭音。
沒人答她。
「我去找他。」
抬腳想走,卻發現足上似是墜了千斤重,低頭看時,竟是小青花,死死抱住她的腿,拚命向她搖頭。
她不管,她要去找展昭。
也不知怎麼的真的就到了西夏,寥落的焦土戰場、四處傾折的氅旗、橫七豎八的屍體,四周安靜得可怕。端木翠一邊哭著一邊在死屍間翻檢:展昭不是說是潛入興州的嗎?他怎麼會出現在戰場?他不是兵衛,為什麼要征戰沙場?
恍恍惚惚間,腳下一絆,端木翠摔在地上,前方不遠處落著一面氅旗。
看到那面氅旗,端木翠的心中忽然生出不祥的預感,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把那面氅旗拿了過來。
這不是西夏或者大宋任何一位將領的氅旗,這是她的氅旗,是她端木營的氅旗。
週遭的吶喊聲忽然齊震,端木翠猛然反應過來:這不是西夏,這是牧野!
戰鼓擂如山響,旌旗揮蔽了半個天空,端木翠茫然四顧,身後響起戈戟破空的聲音。
「將軍!將軍小心!」示警聲喚回了她的清明意識,她忙轉過身來。
來不及了,一柄青銅長戈直直穿透她的心口。
耳畔響起護衛兵將撕心裂肺的慟聲,她倒在地上,側臉貼著冰涼而泛著血腥氣的泥土,胸前流出的血漸漸在身下滲開,如同一朵盛放的花。
端木翠驚醒之後,便再也睡不著了。
看看時辰,才是四更天的模樣,她穿好衣裳,急急往開封府過來。
門口值夜的衙役認識她,先是驚訝後是心領神會地笑:「端木姑娘,這麼早?哦,展大人還沒走。」
端木翠嗯一聲,急匆匆跨進門去。廊道裡沒有人,只有她的腳步聲,輕一下重一下。
展昭的房門半掩著,房內透出暈黃的燈光來。隔著幾步,端木翠就聽到公孫先生在說話:「這一瓶是金創藥,這一瓶是玉露丹,衣裳都帶齊了嗎?那頭冷,怕是還在下雪……」
端木翠推開門,房內的兩人齊齊抬頭看她。展昭還穿著睡時裡衣,桌上的行李都攤放著,床上衣裳擺得左一件右一件的。
「端木!」展昭驚訝地迎上來,「這時怎麼會過來?才四更天。」
「睡不著。」端木翠囁嚅著。
公孫策撫著山羊鬍子呵呵笑起來:「理當是睡不著的,來了也好,幫展昭收拾收拾,也省得我這個老人家忙進忙出。」
「偏勞先生。」展昭將公孫策送到門口,輕輕把門關上,尚未及回身,端木翠忽然從後面抱住了他。
展昭先是一怔,繼而微笑,頓了一頓,才拿開她的手回轉身來:「怎麼了?又不開心?我們先前不是說好了嗎?」
「說好了什麼?」端木翠悶悶的。
展昭笑著將她擁進懷裡:「不是讓你好好睡,不要過來送嗎?」
「睡不著。」端木翠咬了咬嘴唇,側臉偎著他的胸膛,伸手揪著他胸前的衣襟,一下又一下。
展昭笑她:「真該有面鏡子,讓你看看自己的模樣,像個捨不得人遠行的小孩子。」
「我又沒送過人遠行。」
展昭不說話了,歎了口氣,低下頭時,正看到她面上的抓痕,伸手輕輕觸了觸:「是不是做噩夢了?」
「夢又不是真的。」她答得飛快。
那看來是了,展昭失笑:「那再睡會兒。」
「什麼?」
「你再睡會兒,我走的時候再叫你。」
展昭並不避嫌,待她躺下後,拉過被子幫她蓋上。被褥微溫,想是展昭起身未久,端木翠往被子裡縮了縮,展昭微微一笑,坐在床邊將衣裳一件件疊好。
「以前,也會這樣,總要遠行?」端木翠到底睡不著。
「是。」展昭點頭,「來來回回,都收拾習慣了。」略頓了頓,忽然淺笑,「若是每次離開,都有端木在身邊,就好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展昭低下頭去繼續疊衣裳,「以前來來去去一個人,無牽無掛,樂得灑脫;現在突然覺得,兩個人也是好的。」
「突然覺得?」端木翠翻了個身,支頤看他,「什麼時候突然覺得的?」
「就是剛才,看到你睡在這裡。」展昭微笑,聲音卻忽然變得很輕,「好像……一個家一樣……」
端木翠愣了一下,慢慢坐起來。
家?
「展昭,你好像不常回家。」
「是,我少時離家,拜師學藝,然後闖蕩江湖,入公門,很少回家。偶爾回去,也是來去匆匆。」
「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有娘,還有哥哥嫂嫂。」展昭想了想,唇角綻出微笑來,「還有侄兒侄女,上次見,皮得不行,現下應該長高些了。」
「這麼想家,為什麼不常回去?」
展昭頓了一下,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下來:「離家太久,每次回家,娘待我都像貴客,誠惶誠恐,客客氣氣,唯恐哪處怠慢了。回到了家,反而不自在。倘若能住久些日子,說不定能找回素日一家子人的和氣,只可惜,總只那麼一兩天。有一次離家,娘和哥嫂送了我一程,他們一路上聊些家事,哪家的租該收了,該去給哪位親戚做壽了,該採買什麼,該給孩子添什麼衣裳——我插不上話,看他們絮絮叨叨,好生羨慕,似乎自己是個外人。」
「展昭……」端木翠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展昭笑笑:「其實沒什麼,只是有些時候,有些感喟罷了。」
「展昭,如果……」端木翠說得吞吐,「我是說如果,我們是一家人,那是什麼樣子的?」
「如果我們是一家人……」展昭手上的動作慢慢停下來,他微笑著看向端木翠,「那怕是要用光我一輩子的福氣了。」
「你不願意?」
「我只怕我的福氣不夠。」
端木翠愣住了,看著展昭,眼淚慢慢流下來。
「怎麼又哭鼻子?」展昭抬手給她拭淚,「眼淚沾到傷口就不好了。」
「我想跟你做一家人,展昭,你娶不娶我?」
「娶。」
「福氣用掉了也娶?」
「娶。」
「沒有騙人?」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端木翠含著眼淚笑出聲來,伸出手去摟住展昭,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展昭,我一定嫁你,誰都攔不住我。」
橫豎是睡不著了,端木翠爬起來幫展昭疊衣服。
這怕是她頭一次像模像樣地疊衣服,展昭微笑著在一旁指點她:「先攤平了,袖子收過來,依著中線……」
「也不難嘛。」很快就疊好了一件,端木翠很得意,「怪道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原來我也會疊衣裳的。」
「行兵打仗都不在話下,疊件衣裳,能有多難……」話還未說完,門外忽然傳來篤篤篤的叩門聲,然後是小衙役畢恭畢敬的聲音:「展大人,馬備好了。」
展昭頓了一頓,才道:「知道了。」
原來不知不覺,已近五更天了。
包袱都打好了,巨闕橫在桌上,展昭穿好皂靴,伸手去拿搭在床頭的藍袍和腰帶。端木翠搶先一步拿過來:「展昭,我來吧。」
「你?」
「是我們部落的習俗。」端木翠將藍袍展開,凌空抖了一抖,「展昭,伸手。」
展昭從未讓人服侍過穿衣,端木翠也從未服侍過別人穿衣,兩人拙手拙腳,穿得那叫一個費勁。展昭失笑:「你們部落的女子可真夠累的。」
「又不是天天這樣穿。」端木翠幫他把肩上的褶皺撫平,「只有……夫……君遠行的時候……」
她拿過展昭的腰帶,雙手圍住展昭的腰:「抬手。」
展昭乖乖抬起手來。
「以前,我帶兵打仗,麾下多是部落裡的男丁,若是在外還好,在外行軍不帶家眷。但若是從部落走,起兵那日的早上,就有很多女子嚶嚶而哭。她們為夫君束衣帶,低聲唱部落的歌謠。我那時只覺得她們婆婆媽媽,即便不到起兵的時辰,也會讓兵衛擊鼓而催。行軍的時候,很多女子都尾隨隊伍跟出很遠……唉,展昭,那時,我到底是不理解她們的心情……」她歎氣,低頭去結腰帶上的扣鉤。
展昭低頭蹭了蹭她的發頂:「那首歌謠,怎麼唱?」
「什麼?」
「你們部落的歌謠,臨別時唱的歌謠。」
端木翠臉一紅:「我不記得了。」
「一定記得。」展昭不依不饒,唇角綻出微笑來,「唱給我聽。」
「我唱得不好。」
「展大人!」門外又傳來衙役的催行聲,「五更天了。」
「知道了。」
展昭歎氣,低頭看見端木翠笑得促狹,伸手去刮她的鼻子:「等我回來,記得唱給我聽。」
展昭不讓端木翠送出門,只吩咐了她好生休息。端木翠睡不著,豎起耳朵聽外間的說話聲音漸漸遠去,想著展昭出門的樣子,上馬的樣子,策韁而去的樣子……
那首歌謠,到底是怎麼唱來著?
那時,她很煩聽到那樣的歌謠,總覺得女子的嚶嚶哭音,損了麾下戰士的士氣,每次聽到都氣不打一處來。
可是那些女子,並不因為主將的氣惱或是不喜就停止了歌唱,每一次出征的日子,她們為夫君束上甲帶,含著淚低聲吟唱。
那首歌謠,到底是怎麼唱來著?
她慢慢記了起來。
缶上羹沸,
君子無歸,
嘗無味。
夜閉窗牖,
君子無歸,
獨擁被。
荷鋤而耕,
君子無歸,
望野垂淚。
願做刀戟眼,
鋒刃不加君子背,
願為搖轡馬,
千里負君歸。
屈指一算,展昭走了已有七天。
端木翠如展昭要求,住進開封府,還發展出了新的愛好,總去揪公孫策花圃裡種著的所謂奇花異草。
「這花怎麼個奇法了?」她把花瓣翻過來掉過去地看,就差扯下來了,「不就是紅色裡頭帶了點點白,哎,公孫先生,這就叫奇花異草了?」
「主子說得甚是!」小青花帶著崇拜的眼光看端木翠:還是自家主子見識多啊……
「還有這個小黃花……野地裡遍地都是嘛……」
公孫策氣得把手中的《世說新語》卷作一卷,砰砰砰地直敲桌子:「野地裡的葉片是尖的,這個是圓的,圓的!」
「也差不多嘛,圓的就更金貴些了?哎,這又是什麼花?」她好奇地托起另一朵白花的花托兒,看起來像是茶花,白色的花瓣兒密密簇簇的,奇的是每一朵花瓣上都有一抹子淡淡的綠暈,外加一道紅條子。
公孫策沒好氣:「抓破美人臉!」
「抓破美人臉啊……」端木翠感歎,「抓破了有紅條子也就算了,這道綠的是怎麼回事,美人氣得臉發綠了?」
公孫策不想理她:這姑娘是怎麼回事嘛,除了展護衛走的那天她表現得很有離情別緒之外,其餘的日子怎麼都跟打了雞血似的精神亢奮。看花的時候你就不能愁上眉梢,吟兩首哀婉淒惻的詞什麼的,比如「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比如「何處相思明月樓」,你淨跟我的花較勁是怎麼個事嘛……
公孫策決定點化一下她,他放下手中的《世說新語》,換了卷《詩經·國風》。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小青花神秘兮兮地看端木翠:「公孫先生思嬌了。」
端木翠一個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手上的力沒使好,居然就把花托兒給拽了下來。抓破美人臉華麗麗升級為扯斷美人頸。
公孫策的所謂「思嬌情緒」剎那間風消雲散。
「你!你!你!」他氣得撐住桌子的手臂抖個不停,透過窗扇看花圃中的肇事分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端木翠訕訕地笑:「公孫先生你看……這花,一點都不結實……一扯就掉……我還沒怎麼使勁呢……」
你還沒怎麼使勁呢,你使那麼大勁是要翻天怎的?
眼見公孫策目光不善,隱隱流露出當日在宣平夜斗妖獸的風采,端木翠頓感不妙:「公孫先生,我賠,我賠!」
「你賠!」在公孫策爆發出怒吼聲之前,端木翠脖子一縮,溜得那叫一個利索。小青花屁顛屁顛緊隨其後,翻過花圃圍磚時還摔了個跟頭,也不知門牙又報銷了幾顆。
一人一碗,落荒而逃。
出門時恰好遇到張龍進來,端木翠忙揪住他:「哎,張龍,我問你,開封的花市在什麼地方?」
「哦,馬行街後頭,順著大路直走,盡頭拐個彎就是。」
端木翠應一聲,正要跨步出去,忽然又回頭,低頭看著地下,聲色俱厲:「你,老實待著,不准跟我出去!」
小青花開始默默地捻衣角、咬嘴唇、對手指,可能待會兒還會蹲牆角畫圈圈。
「端木姐,去買花嗎?」張龍看看端木翠又看看小青花,「要不你等等,我把信報知大人之後陪你一起去。」
「又是什麼信?」端木翠好奇。
「還不就是宣平天有二日的事情。」張龍皺眉,「這都一連七天了,也不知後頭是個什麼響動兒。照我說,有什麼事要來就趕緊來,就這麼吊著算個什麼事,嗐!」
這就像整日都喊狼來了,結果一天兩天狼都不露面,徒留人心惶惶——還不如趕緊來,讓人死也死個明白。
端木翠的臉色有點不對:「那你忙吧,我自己去就是。」
「哎,端木姐……」張龍還想喊她,見她走得急,也只得作罷。
白日的馬行街,遠不如夜晚那般熱鬧,端木翠想起方才張龍的話,心底不免煩躁。
這七天來,她每天都能得知宣平的消息。
「一連兩日夜如白晝,天有二日……」
「一連五日夜如白晝,天有二日……」
「這都一連七天了……」
端木翠咬了咬下唇,理論來說,如果沒有回應,這異象應該很快就停止了,為什麼還這麼一日日地執拗不休?
思忖間,慢慢繞過了馬行街,清淡的花香繞於身周,越往裡走越是馥郁,端木翠晃了晃腦袋,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晃了開去,快步向花市內裡走去。
「老闆,哪有賣茶花的鋪子?」
「再往裡走走,第三家就是了。」
細數一二三,果然就到了。門楣上大大的匾額,上書「茶花園」三個大字。
其實端木翠是真的不懂什麼花的,她裝作懂行的樣子瞅了又瞅,心裡已經暈菜了一半。矮矮胖胖滿臉堆笑的老闆跟在邊上亦步亦趨:「姑娘,姑娘看起來是個內行,想挑什麼花?」
「那個……」她清了清嗓子,「給我來一盆……抓破美人臉。」
老闆嚇了一跳。
她說這話的時候,就跟進了隨便哪個飯鋪子,嚷嚷「給我來一碟滷水花生」一樣來得那麼輕易。
「抓、抓、抓破美人臉?」老闆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就是那種白的花瓣,上面有條綠道子,還有條紅道子的。」
「這花……」老闆傻眼了,「小的是聽過,但從沒見過。」
「什麼?」端木翠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了,說話都開始打磕絆,「這、這、這花,很貴?」
「哪裡是貴那麼簡單啊。」老闆給她掃盲,「姑娘,這花是茶花中的極品啊,小的從來都是只聞其名,沒見過真東西啊。不是小的打誑語,這整個開封,都未必能找出一株兩株來。」
就那破花?
端木翠心裡泛起了嘀咕,這公孫先生擺弄的還真的是「奇花異草」?在她看來都普普通通嘛,整個開封都未必能找出一株兩株來,嘁!
「那姑娘看看,要不要買盆別的?」老闆極力想促成生意。
端木翠果然不愧是將軍出身,極其具有殺伐決斷之才,但見她目光在四下溜了一溜,最後停留在地上一株最普通的白色茶花身上:「就它了!」
就它了?老闆欲哭無淚。
這是怎樣的客戶啊,開始還以為是個肥羊,那麼耀武揚威的,一開口就不同凡響。到了後來,居然就買了這麼一盆……
打個什麼樣的比方呢,這麼說吧,就跟進了珠寶店,開口就要海洋之星,結果店員屁顛屁顛慇勤了一圈下來,人拿了張宣傳頁跑路了……
老闆懶得理會她了,收了兩個叮噹響的銅板,幾乎是用腳把那個盆挪到她面前的。
端木翠興致勃勃,一點都不在意:「老闆,有石綠嗎?」
端木翠右手石綠左手胭脂,就在這茶花園裡公然造假。彼時「3.15協會」尚未成立,監督舉報機制也不給力,打假英雄等亦未上位,種種縱容滋生的土壤,使得端木翠走上歧途毫無壓力。她得意揚揚地用指甲揩了一點點石綠,小心地用指腹抹勻在白色茶花的花瓣上。老闆在邊上看得眼珠子都快脫眶了:她以為這樣,就能造出名貴的「抓破美人臉」?
端木翠卻做得認真,她打開胭脂盒,胭脂的甜膩味道浮上鼻端,仔細揩抹著花瓣,唇角忍不住綻開促狹的壞笑:這樣做當然是瞞不過公孫先生的,只盼先生念她這份心意,不要再擺出那副吹鬍子瞪眼的模樣……
身後突然有人喚她:「端木。」
端木翠身子一顫,這聲音……
這聲音熟悉而又陌生,似乎起自不可名狀的遙遠之處,但明明近在肘間。
她有多久,沒有聽到過這聲音了?
拿著胭脂石綠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來,許多埋沒卻從未消失的記憶自四面八方迫將過來,潮水般風急浪高,又好像深不見底的漩渦,她是最微小的塵埃,死死攀附著水沫,被動而走,無所適從。
端木翠慢慢站起來,眼底漸漸蒙上一層淚霧。她沒有回頭,壓得極低的聲音中還是帶著些許難以置信。
「大……哥?」
端木翠回過頭來。
楊戩正立在門口,柔和的天光自他身後披入,細小的塵埃在光暈中浮動。也不知是因為眼淚還是天光的關係,端木翠的眼睛澀澀的,一時間看不清楊戩的模樣,只模糊看到他熟悉的身形——只那麼一個輪廓,她已經止不住眼淚了。
說不清是開心、激動還是委屈、難過。楊戩於她,早已不是一個普通的親人那麼簡單。她過往的歲月,與他有千絲萬縷理不清的關聯,不管是血雨腥風的沙場,還是漫長悠遠的仙家歲月。
他是含威的師長,亦是親切的朋友,是戰場的同袍,亦是可以依靠的親人……
端木翠含著眼淚笑出來:「大哥。」
矮矮胖胖的老闆看看端木翠又看看門口:這姑娘癔症了?幹嗎對著空氣又哭又笑?下一刻,他的眼皮千斤重,他打了個呵欠:是關門的時候了。
於是他迷迷瞪瞪地去上門板,對門賣花種的沈嫂子隔街衝他嚷嚷:「哎,你這個老摳油兒,今兒怎麼這麼早關門?」
他渾似沒聽見般,上好了門板,落了閂,閉著眼睛,雲裡霧裡,深一腳淺一腳,終於摸上了床,一頭栽進了黑甜夢鄉。
端木翠根本沒有留意到身邊發生了什麼,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楊戩身上。
他的樣子,幾乎是沒有絲毫變化的,還是那般意氣風發、俊逸出塵。銀色髮冠、黑色大氅,通體散發著不可侵犯的凜然之氣。
他是天神,是戰將,也是自己的驕傲。
楊戩向端木翠行了一步:「端木。」
不知為什麼,端木翠竟自慚形穢起來,下意識退了一步。
她低下頭去看自己。
她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翠綠色布衫子,裙邊上沾了點泥,想來是在公孫先生的花圃裡胡鬧時沾上的。早上束髮時漫不經心,方才一通折騰,髮髻已經有點散了,幾縷發拂在面上,頰上還有三道抓痕,淺了些,但到底有礙觀瞻。
她不知道自己下巴上還沾了一點石綠。
她原來如此狼狽,楊戩好像一面鏡子,把她映襯得手足無措。
楊戩走上前來,目光停在她臉上,伸手觸上她面上的抓痕。
「怎麼搞得這麼狼狽?」
他的聲音柔和得很,指腹在抓痕之上慢慢撫過,拂過的地方又酥又癢,繼而奇跡般凝成羊脂般嫩滑白皙。
「好了?」端木翠眨了眨眼睛,又是興奮又是忐忑。
楊戩微笑:「好了。」
他伸手在半空輕輕一拂,半空中波光粼粼,憑空出現了一面鏡子。端木翠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似是不敢相信,又伸手驗證了一回,這才露出笑靨來,對著鏡子裡的楊戩展顏一笑:「謝謝大哥。」
忽地心下一動:背上也有傷,能不能讓大哥也如法炮製?正想說話,楊戩卻突然開口了:「端木,我在宣平,數次以異象召你,緣何從不回應?」
端木翠一愣,目光對上鏡中楊戩的眼睛,又迅速避開:「我……我不知道有異象的事。」
楊戩淡淡一笑:「端木,坐下談。」
坐下?
端木翠這才發覺地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張小几案,几上的盤中盛著瑤果,還有一盞細吞口的長頸玉壺、兩個玉杯。
端木翠咬著嘴唇坐下來,楊戩坐在對面,輕托衣袖,給她斟上一杯酒。琥珀色的玉液,香氣馥郁。
「我們兄妹,好久沒有這麼坐著喝酒談天了。」
端木翠嗯一聲,伸手拿起酒杯,遲疑了一回,一飲而盡,而後用手背揩了揩嘴角:「談什麼?」
楊戩失笑:「這般喝酒?牛嚼牡丹。」
「談什麼?」端木翠沉不住氣。
楊戩深深看了她一眼,酒到唇邊,又放回案上。
「瀛洲這幫酒囊飯袋,急急將事情報到天庭,說是冥道生變,溫孤葦余作亂,端木上仙捨命封印冥道,與妖孽同歸於盡。」
「他們……這麼說?」端木翠心中悵然,也不知是高興還是失望。
「你失去了法力,仙跡在冥道最後一次出現的地方蹤絕,他們會這麼想,也不奇怪。」楊戩頓了頓,唇角抹出一絲輕笑,「到底不是自家妹子,他們是不在意的。」
端木翠鼻子一酸,小心地抬眼看楊戩:「大哥找我了?」
「為什麼不找?」楊戩輕描淡寫,「我有很多個妹子可以丟嗎?」
端木翠不說話了。
「以往,天庭不是沒有發生過上仙在人間遇險失去法力的事,上界這班懶散之人只憑仙跡尋人,而仙跡在出事的地點蹤絕,要找尋起來很是困難。可是真要用心找,其實也不難。」
「而且……」楊戩看向端木翠,「即便是失去法力,只要自己有心,日日上禱於天,這縷回歸的孤願,總會被上界攫取到。端木,你從未做過這樣的嘗試。」
「嗯。」楊戩說的是事實,端木翠不能否認,她思忖著是不是要找個借口敷衍過去,比如,自己很懶,所以不願意費事……
楊戩淡淡一笑:「不過端木向來疏懶,上禱的儀式繁複,想來你也懶得為之。既然這樣,我來找便是。我在宣平以異象傳喚你,夜如白晝,天有二日,一連七日,你都不曾燒符紙回應。」
「都說了我不知道天有異象的事。」端木翠嘟囔。
楊戩歎氣:「端木,在你心裡,大哥很蠢嗎?」
「不蠢……」端木翠瞪大眼睛,不明白楊戩為什麼岔開話題。
楊戩臉色一沉:「既然不蠢,就不要在我面前諸多搪塞。你不回應,是因為你懷著一絲僥倖,認為只要不回應,我就會偃旗息鼓就此返回,那樣,你就能留在人間了是不是?」
端木翠讓他一激,猛地抬起頭來,大聲道:「是!」
楊戩看著她一臉的倔強,忽地就憶起西岐往事,心中不覺酸楚,語氣也放緩了許多:「端木,你實在低估我對你的關心。我們是一家人,不找到你,我如何放心?」
端木翠眼圈紅了。
「凡間有一句老話,叫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仙跡蹤絕,不代表你已經死了。你不回應異象,我不知道你是不願回應,我以為你不能回應。世事變遷,此地不是西岐,你又身無法力,如何在世間立足?這個世道,對女子終究苛刻,我很怕你遭遇到不好的事情。」
他說得很慢,端木翠的眼淚慢慢流下來,終於忍不住撲進楊戩懷中大哭:「大哥,是我對你不住。」
楊戩摟住端木翠,微笑著摩挲著她的長髮:「你喜歡上了展昭,所以不願走了對不對?」
端木翠哽咽:「大哥不要怪展昭,是我喜歡上他。」
「我沒有怪他,他把你照顧得很好,我反倒要謝謝他。」
端木翠抬起淚眼看楊戩:「大哥,不做神仙行不行?我留下來行不行?」
楊戩的臉色很平靜,他把端木翠從懷中扶起:「端木,我們還沒有談完。」
「大哥就是想跟我談這個的是不是?」端木翠用衣袖擦乾眼淚,「那我們談,大哥,要怎麼樣才能留下來?」
她的目光如此殷切,楊戩低下眼簾,實在不忍讓她失望,過了很久,才低聲道:「端木,你要知道,展昭的足上沒有紅線。」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端木翠急急扯住楊戩的衣袖。
「你早就知道?」楊戩的眸中掠過一絲疑惑之色,「那麼,你是怎麼想的?」
「因為人仙不戀,因為展昭……喜歡我。」端木翠咬了咬下唇,說得很是艱難,「月老不可能在我和他的足上牽線的。他沒有紅線,我在他身邊陪他,不是順理成章嗎大哥?」
楊戩定定地看著端木翠,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如此誇張,以至於笑出了眼淚。
端木翠在他的笑聲中漸轉不安。
「因為人仙不戀,因為展昭喜歡你?端木,你還真是自以為是!」楊戩笑得半天喘不過氣來,「你還真是,自以為是!」
「那是因為什麼?」端木翠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些,但還是控制不住語聲發顫。
「那是因為,展昭年二十七而卒,死於西夏,未及娶妻,亦無子嗣,所以他的足上根本就沒有紅線!」
死一般的寂靜。
「大哥說的那個展昭,是我認識的……那個?」
楊戩也不看她,自顧自斟酒,一飲而盡。
端木翠咬牙,猛地坐起身子,砰一聲將几案給掀翻了,壺中瓊漿傾了楊戩一身。
楊戩不動聲色,將氅袍拈起一角,靜看酒液流下。
「大哥,我們談自己的事,何必咒展昭!」
楊戩微笑抬頭:「原來大哥在你心中,不但蠢,還很小氣。詛咒一個凡人?我楊戩還不屑為之。」
端木翠的眼前一片模糊。
「展昭真的會死?」
「知道你喜歡上展昭之後,半是好奇半是慍怒,我去查了展昭的底,想不到此人如此福薄……」楊戩眸中掠過一絲惋惜,「不過這樣,倒省得我費許多口舌了。他若活著,你必然捨不得走;他既死了,你也該死心了。夜現白晝,天有二日,我為何一直等到第七日才來找你,就是想避過兄妹相爭,等到你死心的這一日。端木,紅塵世事,皆是幻象,跟大哥回家吧。」
端木翠心中一凜:「為什麼今日是我死心的日子?」
「因為今日是展昭殞命之日。」楊戩口氣疏淡,「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他正在死,或者已經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天命合當如此。」
端木翠痛哭失聲,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楊戩的衣襟:「大哥,救救展昭,他是好人,他不該死。」
楊戩歎息,慢慢俯下身子:「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救展昭,以答謝他對你的救助之誼。但是端木,天地之間,唯命數不可變,命數不到的時候,他若是橫死,仙法可以救活他;但命數到了,任何大能者都無法力挽狂瀾。你記不記得上一次,你只是延遲了梁文祈魂魄歸位的時間,就遭了懲罰?你是上仙,那麼你應當知道,這一次,大哥的確是無能為力。」
端木翠淚如泉湧:「展昭是好人,大哥,好人理應得到好報。」
「這只是凡人一廂情願的夢想罷了。」楊戩的目光落在不知幾許遠處,「端木,你也做了上千年的神仙,於世事看得也不少了。古往今來,好人並不一定都得了好報,惡人也並不一定有報應。之所以有那麼多人祈望世事公平,就是因為不公平才是常態。展昭的確是好人,大哥希望他下一世能有好報,封妻蔭子,福祚綿長。」
端木翠不說話了,良久,她才攀住楊戩的手,慢慢地站起來。
「說這些話或許對你殘忍,但長痛不如短痛。」楊戩撫摩著她的發,「端木,就當是做了一場夢吧。回去之後,長長地睡一覺,等你醒來之後,就會發現,別說是展昭,你認識的所有人,乃至這個大宋國,都已經改朝換代了。那時候,失去展昭的痛苦,也就不那麼深了。」
端木翠全然沒有聽進去,她呆呆看著楊戩的臉,忽然道:「我記得,我剛上戰場的時候,打過敗仗,那時我覺得給尚父丟臉,一個人躲起來哭。尚父找到我,把我給罵了一頓。」
楊戩一怔,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突然提起此節,但還是體貼地順著她說:「然後呢?」
「然後我就很少哭了,因為眼淚不能幫我打勝仗,也沒什麼人在意我哭還是不哭,痛還是不痛。」
「然後呢?」楊戩深吸一口氣,壓服下心頭的酸澀之意。
端木翠面上淚痕猶濕,唇角卻綻出溫柔微笑來:「但是在展昭面前,我總是哭,有時不當哭,也要狠狠哭一場。」
她仰臉看楊戩:「大哥,我可笑不可笑?」
楊戩不知該如何答她。
端木翠輕輕伏進楊戩懷中:「大哥,我或許脾氣不好,不懂事,但是事涉大體,我總還是知進退的。我不會讓你為難,也不會提過分的要求,只有一件事,請務必答應我,送我去看看展昭。」
楊戩沉默。
端木翠微笑:「我答應過展昭,和他做一家人。現在他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外頭,我要去送他一程。一家人,理當是這樣的,是不是?」
「好。」
展昭喬裝改扮,星夜兼程,第四日的傍晚,到達興州城郊外。
興州城是西夏都城,自七年前夏主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繼夏國公位之後,西夏和宋的關係便日趨緊張。李元昊先棄李姓,自稱嵬名氏,此後的幾年,訂立西夏自己的年號、建宮殿、立文武班、頒布禿髮令,並派大軍攻取吐蕃的瓜州、沙州、肅州,儼然已成了籠罩宋土的一塊陰雲。
而這塊陰雲在去歲隱有變電雷雨之勢——李元昊稱帝,建國號大夏。宋廷極為憤怒,雙方關係正式破裂。有傳聞說李元昊意欲對大宋謀戰,也正是因為這個,龐太師所屬的暗衛入松堂在興州活動日趨頻繁,希望能夠刺探到更多的西夏軍情,以應不測。
這一趟急令到興州,怕是入松堂這邊,有了什麼紕漏。
興州內外盤查甚嚴,加上黨項人禿髮,與宋人更是有別。展昭即便穿了胡服,也無法遮掩發上差別,若是身著斗笠帷巾,更是平白惹人生疑。因此只得遠遠避開,依著聯絡秘法,趁著夜黑無人,在盡東城牆下首處尋著了一塊鬆動的磚石,用粉石在上畫了一棵小小的松樹。
第二日清晨,如他所料,一隊出城的馬幫和一隊進城的貨隊在城門口因為一點小事而「爭執」起來。撒潑式的爭鬥引發了城門兵衛的哈哈大笑、指手畫腳,一片擾攘之中,誰也未曾留意到馬幫的一人偷偷溜了開去,再回來時,笠子帽低壓,已換成了展昭。
事情的結果,馬幫的馬伕頭破血流倒地不起,展昭和另一人抬了他頭腳入城去找醫館。因著馬幫出城時皆已驗過路條,守城兵衛不以為意,擺了擺手放行。
一路上,馬伕哼哼哈哈,並不露有異樣,展昭不動聲色,也不出言詢問。不多時到了挑簾的醫館,館中有不少求醫的黨項百姓等候,馬伕很是恃強地大叫:「大夫,快給咱瞧瞧,再遲上一遲,可就死人啦。」
那大夫掀了掀眼皮,很是嫌惡地揮揮手:「送到後頭去,空了再說。」
馬伕很是不情願,大嚷大叫著被送入了後院。求醫者中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還有人出言稱讚:「憑什麼他先看?就該這麼著殺殺他的威風!大夫,他若同你胡鬧,我第一個不依的!」一片附和哄鬧之聲中,三人疾步進了後院。那馬伕再不哼哈,敏捷地下地,四下警醒地打量了一回,壓低聲音向展昭道:「隨我來!」
展昭心中好生讚他們行事滴水不漏。
進了屋,先拐去書房,展昭心中已猜了個大概。果然,那馬伕挪了挪架上的青花瓷瓶,輒輒聲過,挨著整面牆的書架移了半爿開來,露出一條向下的幽深石階。
直到一行人進了地道,那馬伕才向展昭見禮:「入松堂堂主旗下齊得勝,見過展大人。」
展昭略一拱拳:「不敢當。」
齊得勝上下打量了一回展昭:「聽說展大人被稱作南武林的第一把劍,又稱南俠,劍法卓絕,一手袖箭的功夫更是驚人,可有這回事?」
這話說得有幾分無理,只是久在北地之人,說話多半如此大大咧咧,展昭微微一笑,並不略縈心上:「那都是江湖朋友謬讚。」
齊得勝哈哈一笑:「謬不謬讚不知道,不過兄弟只信一句話,是驢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便知。」他自顧自說笑間,已到了一處上行石階,石階頂頭處是一塊鐵板,下頭綴著掛環。齊得勝先行一步,附耳過去聽了聽動靜,這才伸手一撐,將鐵板自下而上掀開。
出來四下一看,卻是身在一處嶙峋假山石之中。透過山石孔洞看出去,可以見到一爿乾淨寬敞的院落,和頂上瓦藍色的天空。
方向院中行了兩步,齊得勝回身向他拱手:「展大人,還請在此稍候。」
客隨主便,展昭旋即止步。齊得勝帶同隨行的那人一走便再無音信,空空的院落顯得分外寂靜。這一行雖然順暢,展昭卻是不敢片刻掉以輕心,手中緊握巨闕,另一手拿住笠子帽,步子輕移,原地踱了幾回。
正信步間,忽聽得背後颼颼風聲,似是什麼暗器分上中下三路過來。展昭心下一凜,不及回身,一招梯雲縱,生生將身子拔高了三四丈高。與此同時,耳辨來勢,腕上使力,手中的笠子帽如飛梭般旋將出去。
這一招使的迴旋巧勁,那帽子看似飛去,實則打了個旋兒又飛將回來。展昭手臂伸長,擎了那帽子在手,仔細看時,帽身上不同位置分插著三支袖箭,那袖箭的樣式跟他的袖箭極是相似。展昭心下生疑,正尋思處,身後腳步聲起,有人哈哈大笑著迎出來:「果然不愧是南俠,這番規避的身法,你認第二,這世上絕無人敢認第一的。」
展昭一怔,忙回過頭來,就見一頎長身形的男子含笑迎出,身後不遠處跟著齊得勝。那男子一身緋色錦袍,袍上暗金線繡著大爿盛放牡丹紋樣,銀色腰帶,面貌極是俊秀,只是眸光陰鷙了些。
展昭業已猜到對方是在試探自己的功夫,淡淡一笑,舉步迎上,行到丈餘處,兩人幾乎是同時伸手抱拳。
只是,展昭的確是在抱拳,那人抬手之時,看似隨意從腰間掠過,噌一聲金石脆響,再看時,一柄青光軟劍,銀蛇吐芯般照著他面門襲來。
展昭變式也快,腰身一軟,向後便倒。倒勢看似將窮,出其不意處突地飛起一腳,直踢那人手腕。那人咦了一聲,旋即回腕收劍。這一趟,展昭看得分明,那軟劍回入束帶之內,劍柄作扣鉤,竟是搭合得分外精妙。
展昭冷笑一聲,眉峰一挑:「怎麼,還要試嗎?」
那人回以一笑:「不用了,高手過招,一兩招間可見端倪,用不著拆到千八百招。展大人的確是把好手,在下入松堂堂主沈人傑。」
展昭不動聲色,回之以禮:「果然人中之傑,幸會幸會。」
沈人傑淡淡一笑,裝作聽不出展昭口中的弦外之音:「展大人,屋裡談。」
廳堂之中,業已備下一桌酒饌,俱是上好的精細菜色,精切細炙,一瞥之下,便讓人食指大動。展昭一路行來,風餐露宿,入了北地之後,因著當地民俗,吃得更是簡單粗糙,乍見到這樣的精細盤餐,竟似是回到江南形勝之地,不覺有些恍惚。
屋內熏香極是淡雅,有美人著朱紅錦袍,松綰髮髻,青絲如瀑,正憑著琴案撫弦。淙淙琴音,宛若涓涓細流,沁人心脾。
沈人傑親自為他斟酒:「上好的梨花白,展大人,嘗嘗看。」
展昭並不貪飲,只淺淺呷了一口,旋即停杯,若是白玉堂在,怕是又要笑他小裡小氣,做不成酒中神仙。
一杯過後,沈人傑單刀直入:「展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入松堂的營生。不瞞你說,自去歲狼主李元昊稱帝,一直有風聲說西夏要對我大宋謀戰。朝廷那頭急令不斷,要我們盡快打探軍情。」
展昭一愣,沒想到沈人傑竟如此直接,此刻雖是屏退了旁人,但那撫琴的美人尚在,若是走漏了風聲去……
沈人傑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無妨,自己人。」
那美人聞言,抬首向著展昭淺淺一笑,容色極是鮮妍,這一笑更如春花初綻,光影動波。展昭面上一窘,向著那美人略一頷首:「展某多慮了,姑娘見諒。」
沈人傑繼續方纔的話題:「我入松堂經營多年,終有小成,在李元昊的質子軍中植入了細作。」
說到此處,略略一停:「狼主的質子軍,展大人可有耳聞?」
展昭點頭:「略有耳聞。聽說質子軍人數逾千,是李元昊在豪族子弟中選拔善騎射者組成的衛戍部隊,分三番宿衛,保衛狼主安全。只是……」他欲言又止,沈人傑看向他,以眼神示意他但說無妨。
「只是質子軍淨選豪族子弟,要植入細作……」
沈人傑唇角隱有得色:「展大人莫管我入松堂是威逼引誘還是偷梁換柱,總之,這個細作,算是植進去了。」
展昭微微一笑,靜待下文。
「此人名叫骨勒仁冗,在質子軍中深得李元昊信任,屢次擢升,算是貼身禁衛。涉及軍機大事,李元昊也並不避他……所以,他為我們送出不少得力的情報。展大人,你身在開封,可能並不知道,西夏雖然現在並未大規模對宋用兵,但邊境接壤之處,已經打過了幾場仗。骨勒仁冗送出的情報,對我們很有用。」
展昭不動聲色:「只可惜操之過急,未能戒急用忍,這幾場仗的失利,引起了李元昊的懷疑,對不對?」
沈人傑詫異地看了展昭一眼,雖是不情願,卻不得不點頭承認:「是我們目光過於短淺,這件事的確引起了李元昊的懷疑。據骨勒仁冗說,李元昊並不敢肯定是誰,但是他已經開始留意幾個人,其中有一個就是他。與此同時,李元昊的親衛,也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
「所以?」展昭挑眉。
「所以,為自救也好,為解除骨勒仁冗的懷疑也好,入松堂必須有一次擾亂視聽的刺殺。」
「刺殺?」展昭悚然心驚,「刺殺誰?李元昊?」
沈人傑諱莫如深地一笑,並不正面答他:「這幾日,骨勒仁冗恰好被擒生軍調用,也算是機緣巧合,讓他無意中知曉了李元昊近日的行獵日程。」
「所以,你想趁這個機會刺殺李元昊?洗去他對骨勒仁冗的懷疑?」
沈人傑微笑:「展昭,你果然聰明。和聰明人說話,要少費許多力氣。」
展昭搖頭:「要刺殺西夏國主,談何容易?沈堂主,倘若此事鬧大,你可曾想過,李元昊可能以此為借口,與大宋交惡?」
「我當然想過。」沈人傑面上現出倨傲之色來,「所以,我們並不當真要行刺李元昊,只是打草驚蛇,驚擾外圍,轉移李元昊的懷疑而已。點到即止,不會給李元昊留下可抓的把柄。」
展昭淡淡一笑,低頭不語。沈人傑留意到展昭的面色,心中一動,話中有話:「怎麼,對這一安排,展大人有異議?」
展昭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沈人傑的眼睛:「沈堂主久在西夏,一手打理入松堂,這件事的安排,原本無可厚非,細細想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點,展某百思不得其解。」
沈人傑一挑眉:「願聞其詳。」
「為什麼是我?」展昭一字一頓,「嚴格算起來,展某不是邊臣,不通軍務,出身江湖,行走內廷,跟入松堂的事務八竿子都打不著,聖上怎麼會突然下急令,召了我來?」
「若說是入松堂短了人手,未免說不過去。」展昭並不想表現得咄咄逼人,但眉宇間的犀利之色愈來愈盛,「有什麼樣的事,要千里迢迢調展某前來?行刺李元昊?展某在其中,又要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沈人傑不語,倒是那美人忽然站了起來,行至桌邊擎起酒壺,便欲為展昭斟酒。展昭伸手虛擋:「貪杯誤事,不用。」
沈人傑忽地長身立起:「絲絲,招呼展大人。」
不及展昭回應,他逕自負手而去。
展昭面上薄怒,隨即站起,忽地肩上一沉,卻是絲絲纖長玉指,搭上他的肩胛。
展昭肩上一矮,錯開身去。
絲絲抿嘴一笑,手中酒壺微傾,清冽玉液自壺嘴而下,將展昭的酒杯斟得滿滿當當:「酒不沾唇,哪裡就稱得上貪杯誤事了?展大人,請了。」說話間,兩手擎杯,高送至展昭面前,忽地咯咯一笑,「展大人,你看我們這樣子,算不算得上是舉案齊眉?」
展昭眸光一冷:「絲絲姑娘慎言!」
「不喝也罷。」絲絲神色自若,將酒杯送回案上,「有些話,沈堂主不好說,便由我代而傳之,展大人,坐下說話。」
展昭冷瞥了她一眼,拂袍就座。
「沈堂主方才有一節故意漏過了沒有明言。」絲絲挨著展昭坐下,兩手撫弄著鬢下垂發,「李元昊之所以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並不是因為他李元昊的衛隊多麼敏銳厲害,而是沈堂主有一次潛入宮中,露了行藏,一番激烈打鬥之後,方得全身而退。他掉了入松堂的腰牌,李元昊這才知道興州城內竟有這樣的組織。」
展昭心中一凜:「這件事,龐太師可否知道?」
「不知。」
「不知?」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出了點紕漏,自然想方設法彌補,誰願意事事報備上去,遭上峰懲治?」
展昭默然。
「適才在庭院中,沈堂主試過展大人的功夫,一為袖箭,二為劍術,展大人覺得,沈堂主的功夫如何?」
「袖箭的準頭不差,只是力道稍嫌不足,否則袖箭應該透帽而出,而非插於帽身;至於劍術,點到即止,展某無法置評。」
絲絲笑了笑:「展大人看得不錯,那是因為沈堂主先前入宮的那次打鬥,受了很重的傷,以至於功夫無法施展自如。此事對外秘而不宣,只你、我、沈堂主三人知道而已。」
「所以呢?」展昭終於理出些頭緒。
「所以此次刺殺李元昊,沈堂主不能帶隊。但是為了把戲做足,那個精於劍術、袖箭的『沈人傑』又必須露面。縱觀朝野,誰的劍術和袖箭功夫可與沈堂主比肩?而且事涉機密,此人最好是在朝之人,又口風極緊……展大人,這個名字呼之欲出了吧?」
「所以明日刺殺李元昊,請展大人帶隊前往,一擊之下,火速撤離,性命自當無虞。但至關重要的一點是,一定要射出沈堂主的袖箭,亮出幾招劍式,西夏人就會知道,刺殺李元昊的,同先前潛入宮中之人是同一夥。這樣,我們方能保骨勒仁冗洗去嫌疑。展大人,骨勒仁冗,比你我想的都要重要許多,來日西夏和大宋倘若真有一戰,骨勒仁冗可立首功,也不枉我們盡心盡力保他一場。」
展昭沉默半晌,才低聲道:「展某明白了。」
第二日一早,展昭帶同齊得勝等入松堂的好手數十人,先行埋伏於李元昊狩獵衛隊的必經之地。
齊得勝雖然佩服展昭的功夫,但對展昭帶隊甚是不滿:「他一個朝廷的官兒,於入松堂的事務什麼都不懂,我們憑什麼聽他差遣?」
沈人傑冷冷錐視他一眼:「一切安排,都聽展大人的。我們會坐守入松堂,敬候佳音。」
齊得勝再愣頭青,這股子不服之氣也終於壓制下來。
時近晌午,李元昊的狩獵大隊終於遙遙在望。
幡旗滿目,毛旌隨風,李元昊的車駕前後,俱是刀戟如林的京師衛戍人馬,看這架勢,近身都不可能,行刺談何容易?
好在,只是外圍驚擾,做足了聲勢便可。
眼瞅著車馬將到,諸人將面巾蒙上,展昭低喝一聲:「起。」
數十人齊齊吶喊,自掩身處衝將出來,兩方接壤之處登時一片混亂。
不過京師衛戍部隊,到底是李元昊精挑細選百里挑一出來的,個個應變極快。初時的慌亂過後,人人擎了夏國劍在手,逆勢而襲,入戰極快。展昭等攻勢雖猛,不久仍被遏制在小小的包圍圈中。
展昭覷到空子,長身縱起,一聲清嘯,以夏兵頭頂為腳蹬,孤身向內鍥入竟達十餘丈,趁著內圍驚呼之際,袖管微垂,三枚袖箭入手,向著李元昊車駕內激射而去。
沈人傑的袖箭,比之自己常用的,重了一分三兩,不過,依然趁手。
如前所料,袖箭未到近前已被護衛舞刀攔下,不過事已達成,展昭也不戀戰,喝一聲:「走!」
身如鬼魅,形動如電,一行人得令,齊齊向一圍攻薄弱處衝殺,趁著西夏軍不備,撤得飛快,不多時便將西夏軍的憤怒吼聲遠遠落在身後。
撤退的路線亦是先前定下的,齊得勝領著眾人撤下,正行進間,展昭忽地停下腳步,沉聲道:「不對。」
十餘人齊齊剎步,齊得勝愕然道:「展大人,有什麼不對?」
展昭看向來路:「西夏人為什麼追都不追?」
「那是因為我們撤得快啊!」齊得勝跺腳,「展大人,快走吧,過了這峽谷,前頭就是孤嶺山,山勢險峻得很,翻過這孤嶺山,也就沒什麼事了。就算被西夏人追上,躲在這山間,西夏人搜山亦是不易。」
展昭心下隱隱覺得不對,可又說不出是為什麼,只得隨著齊得勝疾走。方進峽谷,便覺異樣,忽地聽到遠處破空之聲,不及細想,怒喝道:「趴下!」
話音未落,就地便滾,一排白羽銅箭,錚錚錚釘入方纔所站的位置。同行十數人,有兩三人閃避不及,銅箭穿骨而過,一時間難禁痛楚,滾翻在地,抱著傷處慘呼不已。
展昭迅速掩身至山石之後,小心打量峽谷頂上的動靜,但見峽谷之上,影影綽綽,前後都圍了人,不覺悚然心驚,向齊得勝怒聲道:「這撤退的路線,是你定的?」
齊得勝嗐聲連連:「不是我,是骨勒仁冗,龜兒子,西夏人怎麼會在此處設伏?」
展昭歎氣:「或許是李元昊根本已經懷疑了骨勒仁冗,這所謂行刺,根本就是故弄玄虛引我們入彀,要不然,就是骨勒仁冗已經變節了。」
「那不可能。」齊得勝連連搖頭,「我見過骨勒仁冗,他……」
「沈堂主!」峽谷之上遙遙傳來呼喝之聲。齊得勝驀地住口,猛然色變:「是骨勒仁冗的聲音!」
「沈堂主,大家相識一場,送你上路之前,聊表問候。」
展昭面上無波,靜靜掩身石後。齊得勝目眥欲裂,忽地跳將出來,指著峽谷之上破口大罵:「骨勒仁冗,你這個叛徒!」
「叛徒?」骨勒仁冗冷笑,「我原本就是大夏之人,自然對聖上盡忠。可笑你們入松堂,自以為小小利誘,就能策反於我?狼主將計就計,命我假意投誠,博得你們的信任,等的就是今日,將你們一網打盡!沈堂主,你怕是看不到,現在你的老巢,該是一片狼藉屍橫遍地了吧。你們自詡同生共死,都是好兄弟,我還是快些送你上路和他們團聚吧。」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混賬東西,堂主真是錯看了你……」
一聲痛呼,齊得勝滾倒在地。展昭於石後看得分明,他脖頸之上,赫然插著一支白羽銅箭。
「齊兄!」展昭覷著外圍似是無聲息,飛快地將齊得勝拖將進來。齊得勝口中迸出血沫來,上氣不接下氣:「展大人,這骨勒仁冗,想不到……」
「人心易變,現在說這個,於事何補?」展昭伸手按住他的創口,「噤聲。」
「噤聲也不會……多……活兩日。」齊得勝咧嘴一笑,「想不到我老齊死時,身邊陪著的,是南俠……」
展昭微笑,心中卻止不住歎息。
「果然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齊得勝的目光漸漸渙散開來,「堂主是不是也疑心他,所以今日不帶隊,卻推了……你……出、出面?只是堂主沒想到,骨勒仁冗如此心狠……雙刀齊下,竟掀了入松堂的……總舵……堂主……老齊地下見你來了……」他語聲越來越弱,胸膛處終於再無起伏。
展昭一聲歎息,伸手幫他將雙目合上。
西夏人搞什麼玄虛?既然已經圍住了他們,緣何還不動手?展昭心下生疑,探頭看時,只見峽谷之上,齊齊推出數十輛兵車來。
兵車?
電光石火間,展昭的腦袋轟的一聲:那不是兵車,是西夏人的旋風炮!
西夏人的潑喜旋風炮,實則是拋石機,用於攻城掠寨。據《宋史·夏國傳下》記載,有「炮手三百人,號『潑喜』」。
只是對付幾個小小刺客,何至於用上旋風炮?
這個念頭方起,頭頂已傳來石塊相擊之聲。這一處峽谷的山石早有皸裂,經石塊猛擊,更加禁之不住,呲呲裂響不絕,頭頂落塵不斷,緊接著是一聲巨響。
展昭心中一凜,迅速飛身而出。就聽砰的一聲,巨石砸在方才掩身之處,泛起無數煙塵。濃密的煙塵之中,四面八方破空之聲愈來愈密,耳畔不斷傳來己方的慘呼之聲。展昭手中巨闕舞得密不透風,但是箭雨實在太過密集,忽地足踝一痛,知是中箭,方低頭看時,背後又是裂石之聲。展昭大驚之下,飛身撤開,奈何足上無力,到底遲了一步,背心重重挨了一下,血氣上湧,一口鮮血噴出,當場昏死過去。
李元昊端坐行宮書案之後,正翻檢樞密院的折子,忽聞門外步聲橐橐,抬頭看時,進來的正是骨勒仁冗和前鋒衛將野力圖。野力圖臂上纏著繃帶,行動倒是無礙,想來只是小傷。
李元昊唇角彎起:「怎麼樣?」
野力圖面色恭敬:「如聖主所料,入松堂一班賊子果然中計,被我們絞殺於孤嶺山前的峽谷中,只是……」
李元昊面色一沉,眸光暗如鷹隼:「只是什麼?」
「只是那沈人傑,甚是狡詐。他身中數枚羽箭,又為重石所擊,屬下還以為他是死了,方近前,就挨了他一箭……」野力圖恨恨,「不過聖主放心,他逃上了孤嶺山,屬下已派重兵封山,料他插翅也難飛。」
「射了你一箭?」李元昊的笑容甚是玩味,「什麼箭?」
野力圖將手中沾了血跡的袖箭畢恭畢敬奉上。
李元昊伸手拿起了細看:「我記得,先番有人潛入宮中生亂,相鬥之時,留下的也是這樣的袖箭。沈人傑,聽說是入松堂堂主?」
後一句話是向著骨勒仁冗說的,骨勒仁冗忙道:「正是。」
「果然是個英雄,連我的前鋒衛將都險些折在他手中。不過話說回來,若是個窩囊人物,也領不了入松堂了。大宋,果然還是有幾個人的。」
野力圖和骨勒仁冗對視了一眼,沒敢應聲。
「只是……」李元昊冷笑,「區區袖箭,宋人的小玩意兒,如何經得住我們大夏的重劍!」語畢揚手,就聽錚的一聲,袖箭釘入了牆上懸著的羊皮疆圖上。
那是大宋行省疆圖。
入夜。
骨勒仁冗回到家中,屏退一干守衛,逕自進了臥房。
臥房中央,好一幅香艷綺麗場景,絲絲酥胸半露,絹衣不掩香肩,正偎在沈人傑懷中,舉杯喂飲。沈人傑低啜兩口,驀地抬起頭來,一雙鷹眼精光四射。骨勒仁冗心頭一凜,慌忙見禮:「堂主!」
「事情都辦妥了?」沈人傑的聲音陰惻惻的。
「已經辦妥了。」
「李元昊沒有生疑?」
「堂主盡可放心。」骨勒仁冗面上現出倨傲之色,「李元昊深信經此一役,入松堂已被一網打盡,所謂的堂主沈人傑也將不日殞命孤嶺山,自己日後便可高枕無憂了。他卻不知置之死地而後生,今時今日,才是我入松堂真正扎根西夏之日。」
「不錯。」沈人傑面上終於露出笑意來,「費盡心機,虛實變幻,甚至賠上這許多條兄弟性命,終於讓李元昊盡信於你。骨勒仁冗,你可不能負了朝廷期望。」
「堂主放心吧。」骨勒仁冗面沉如水,「西夏人擄我邊庭,殺我父母,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幸遇堂主,殺骨勒仁冗,使我李而代之。在下敢不效犬馬之勞?」
沈人傑微微點頭,忽地想到什麼,忍不住唏噓:「倒是可惜了展昭……」
「堂主不必掛懷。」絲絲欺身上來,軟語寬慰於他,「又不是為了一己之私,想來展昭也不會怪堂主。說起來,合該他不幸,偏偏擅使袖箭,劍術又佳,要找一個人假冒堂主,非他莫屬,這也算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退一步說……」
她語聲漸低,呵氣如蘭:「退一步說,我聽說龐太師對那個包黑子甚是不喜,想來對包黑子的羽翼也是看不慣的。這一回除去了展昭,龐太師嘴上不說,心中定是大悅,沒準還會記堂主一功,你說是也不是?」
一時無話,窗外風聲漸起,撼得窗欞吱吱作響。骨勒仁冗走到窗邊,啟牖看了看天,語焉不詳:「今夜無月……天色不好,怕是會有……大雪……」
端木翠到達孤嶺山時,漫山遍野,素白一片。舉目看去,孤嶺山像一個巨大的墳頭,冷冷清清。
「哎,端木上仙。」哮天犬守候多時,很是慇勤地迎將上來,大得與整張臉不相稱的鼻子吭哧吭哧冒著白氣,「多時不見,更加漂亮了。」
楊戩沒說話,只是冷冷瞥了哮天犬一眼。
哮天犬立刻不吭聲了。
「這山叫什麼山?」端木翠茫然看孤嶺山巨大的弧形山線,也不知為什麼,這山,她第一眼就不喜歡。
「孤嶺山。」哮天犬畢恭畢敬。
「這名字不好,大哥,改了它。」
哮天犬嚇了一跳,她這口氣,就像楊戩只是她的小跟班一樣,你說改就改了?你又不是山神。
「哮天犬,改了它。」楊戩順口就將責任過度給哮天犬。
「是、是……改了它。」哮天犬結巴。
「展昭在哪兒?」
哮天犬小心地看著楊戩的臉色,得到默認之後,他指了指遠處的山洞。
端木翠也不理他,慢慢向那洞口走去。
「哎,主人。」哮天犬看著端木翠的背影,又是迷惑又是好奇,「她怎麼就不問問我,展昭是死是活?」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哮天犬吃了楊戩一嗆,蔫巴得茄子般低下了頭。頓了頓,它又有發言的慾望了:「那……主人,我們要不要跟過去看看?」
楊戩抬腿就給了它一腳。哮天犬在雪地上打了個滾,再站起時,已化了原形,尾巴左搖右擺,一條大紅舌頭顫巍巍地垂著。
「老實待著,等上仙出來。」楊戩冷冷撂下一句,飛身上了高處巨石,大氅一掀,偎雪倚石而坐。
遠處,十幾個小小的黑點,正模糊地晃動著。
楊戩的眉頭皺了起來。
西夏兵這是在……搜山?
端木翠一進洞,一顆心就整個兒縮了起來。洞內雖然很暗,但暗褐色的血跡分外刺眼,迤迤邐邐,一直往內延伸開去。
端木翠的眼淚又湧出來,她順著血跡往裡走。血跡的盡頭處,有一人伏在地上,身下洇了一攤血。端木翠慢慢地走過去,她又想起展昭臨行前夜自己做過的夢,西夏、焦土、戰場。她流著眼淚,在死屍之間翻檢展昭的屍體。
她顫抖著伸手把他的身子翻過來。
明知一定是他,看到臉的剎那,端木翠還是幾乎委頓在地。
展昭面如金紙,雙目緊閉,眼瞼下濃重的暗影,唇角是暗褐色的乾涸血跡,身子冰涼,冷得像塊冰。
他……死了嗎?
端木翠顫抖著手去試他的鼻息,只覺空空如也,又覺得還有一絲游氣,反覆幾次,總也不能確定。巨大的恐怖慢慢蔓延開來,她抱住展昭,低頭去吻他的唇,吻了又吻。
「展昭,」她晃他的身子,「你睜眼看看我,是我啊。」
展昭不答,她不死心,拚命晃他,晃著晃著,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貼著展昭冰涼的面頰大哭。
「展昭你說話不算話,你還說等我唱歌給你聽……」
她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開始還絮絮叨叨哽咽著說話,後來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只是更緊地擁住展昭的身體,腦中只來回盤旋著一個念頭:這個和自己這麼親的人,就真的這樣走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然傳來微弱的聲音:「端木。」
端木翠渾身一震,驚得幾乎跳了起來。她低下頭去看展昭,他微笑著,眸間是那麼熟悉的溫暖笑意。
「我都睡著了。」他的聲音很低,低得端木翠得把耳朵湊到他的唇上,才能聽清他在說什麼,「後來有一個姑娘太吵了,吵得人睡不著。」他伸出手來,輕輕貼著她的臉,「端木不要哭,你再哭,我也要跟著你哭了。」
端木翠拚命搖頭:「不哭,再也不哭。」
她手忙腳亂地伸手拭淚,擦得臉上一道道的,像個小花貓。
展昭笑出聲來,不經意帶到肺腑之傷,面色一變,唇角流出新血來。
「展昭。」端木翠伸手去揩他唇邊的血,展昭捉住她的手:「端木,扶我起來。」
端木翠不敢真的扶他坐起來,只是換了個姿勢,讓展昭能盡量舒服地倚在她懷裡,然後低下頭去,靜靜地聽他說話。
「端木,我要死了是不是?」
「不是,亂說。」
展昭微笑:「自己的事,自己明白。」
端木翠不說話。
「人在死之前,總會想到很多很多事,想到很多很多人。」
「那想到我沒有?」端木翠低聲問他。
「想到了。」展昭笑,「想得最多的,就是端木。」
「真的?」端木翠微笑,「真的想我最多,比大人,比家人,加起來都多?」
展昭點頭。
「為什麼?」端木翠眼中噙著淚,腦袋一歪,像極了以往俏皮的模樣,「是不是因為,最喜歡我?」
展昭點頭:「是,最喜歡你。還因為……」他的語氣柔和起來,溫柔看進她含淚的眼睛裡,「還因為,娘有哥哥嫂子照顧,大人有公孫先生陪著,有張龍、趙虎他們照應著,但是端木,只有我了。」
端木翠的視線瞬間模糊,她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想了很久,端木要怎麼辦,端木要怎麼辦,托付給誰我都不放心,有誰能像我這樣,把端木放到心裡面去,去關心端木過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餓不餓,開心不開心,生氣不生氣……」
他的語氣愈加溫柔:「我想了很久,誰都不行。那端木要怎麼辦,這樣一個壞脾氣的姑娘,發脾氣的時候沒人順著她怎麼辦?她難過的時候偷偷跑到一邊哭怎麼辦?我這麼心疼的姑娘,到時候沒人理會她怎麼辦?」
端木翠淚如泉湧。
「我總怕我的福氣不夠來娶你,不夠與你廝守,現在看來,真的是不夠。」他笑,勉強伸出手去,幫她擦乾眼淚,「不過,展昭這一生,俯仰無愧,自信算是個好人。我想,我應該還存了那麼一點點福氣。如果上天還顧念我,端木,我想幫你,拿這點福氣,去換一個心願。」
「什麼心願?」
「我想了又想,端木最好的歸宿,就是回到上界去。」展昭的聲音很輕很輕,「那裡平安喜樂,沒有人會欺負你。你還有個大哥,能好好照顧你。你雖然還會傷心難過,總好過在凡間孤苦無依。是不是?」
端木翠伏在展昭胸膛上,哭得說不出話來。
展昭伸出手去,摩挲著她柔軟的細發,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端木,只有你好端端的,我才走得安心。我不知道我還剩下多長時間,是一炷香,還是一盞茶?現在拿走就好,都不要了,拿這一點點的命,和那一點點福氣,去換端木的平安。希望老天能聽到我的心願,讓你的親人快點找到你。不然的話,做了鬼都不安心。小時候,娘說人一旦死了,做了鬼,就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道回頭看了。我想,我做了鬼之後,腦袋一定是長反了的,因為放心不下端木姑娘,一定要看到你才安心……閻王看到我,會不會嚇一跳,怎麼有長得這麼醜的鬼?」他輕輕地笑,慢慢地閉上眼睛,端木翠的淚水一滴滴打在他面上。
胳膊忽然就被人攥住了,抬頭看時,是楊戩。
「端木,西夏兵就快搜到這裡了……」他的目光極快地掠過展昭的臉,「他沒多少時間了,走吧。」
端木翠沒有動。
「端木!」
「楊戩,你放手。」她一字一頓,「你再拉我,我就一頭碰死在你面前!」
楊戩愣了一下,歎了口氣,慢慢走出洞去。
不遠處,數十個西夏兵正向這頭過來。
「主人主人,怎麼辦?」哮天犬原地打轉,尾巴亂搖亂擺,「上仙還是不出來?」
「都要尋死了,你敢拉她出來?」楊戩冷冷瞥了它一眼。
哮天犬歎氣:「一哭二鬧三上吊都是凡間女人的毛病,上仙真是在凡間待久了,學了不少壞毛病。」
下一刻,聽到西夏兵的呼喝聲,哮天犬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來了來了,怎麼辦?」
「怎麼辦?」楊戩冷笑,「自然不能露了神跡,否則是要犯天條了。」
「那要怎麼辦?」哮天犬反應很慢。
楊戩慢條斯理地解下大氅:「也算他們幸運,可以跟上界的天神——二郎真君,實打實地過過招了。」
哮天犬的眼珠子都要瞪掉下來了:「主、主、主人……你要動手?」
楊戩的身形猶如電閃,眼前影晃,再看時,已在數丈開外。
「跟凡人動手?」哮天犬還沉浸在久久的震撼中,「這不行,主人,還是我來吧,還是我……來吧!」
洞外的刀戟相碰之聲傳來,展昭漸漸陷入沉寂的身子陡然一繃。
端木翠溫柔摟住他:「展昭,記不記得你說要娶我?」
「端木?」展昭茫然,睜開眼時,眸光已然暗淡下去,「我是在夢裡對不對,端木怎麼會來。」
「我聽說,」端木翠微笑,「凡間的男女婚配,都是要交換生辰八字的。展昭,你的生辰是什麼時候?」
「八字?」展昭囈語般喃喃,「辛亥、乙酉、丙申、壬寅……」
「辛亥、乙酉、丙申、壬寅,是不是?」
「是。」他眼睫疲倦地合上,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歎息。
端木翠低頭,將展昭平放到地上,最後一次吻他的唇,起身向外走去。
洞外數十丈處,楊戩被數十個西夏兵團團圍在當中,他好整以暇地左突右閃,兵刃四下招呼,就是近不得他分毫。
哮天犬在邊上看著,大紅舌頭拖得長長的,眸中露出又是傾慕又是崇拜的目光來。
而這一切,對端木翠來說,都像是無關緊要的佈景。她在雪地上跪下來,伸手拔下頭上的簪子,面無表情的刺入左手掌心。
鮮血湧出,她以手做筆,在雪地上劃下一圈大大的圓盤。
圓盤的頂端,她寫下展昭的名字,還有展昭的生辰八字。
再然後,她的目光轉到圓盤底端,手上的簪子一筆一畫,端端正正寫下了三個字。
端木翠。
公孫先生費了許多工夫教她寫宋時的文字,她到底還是沒學會,寫的,還是倉頡鬼書。
她微笑著念動法咒。
半空之中開始雲起雷動,有一道極小電光,穿透雲層,準確無誤地擊中她的手。嗤的一聲輕響,她的手上就多了一個血窟窿。
端木翠笑了笑,抬頭看天,唇角露出譏誚的笑意來。
「還有什麼更厲害的,都使出來。」她輕描淡寫,「我不怕。」
第二道電光隨之越空而來。
嗤的一聲,又是一個血窟窿。
這詭異的天象終於引起了楊戩的疑心,他猛地轉過頭來,悚然色變。
「端木翠!」他怒喝,「你給我停手!」
來不及了,轟的一聲巨響,大地震顫,方才畫著圓盤的地方,突兀地升起丈餘高,盤面呈墨黑色,正中一道鮮紅色的上下指針微微顫動。而盤的外圍,她的名字和展昭的名字,正快速地圍繞著圓心旋轉著。
端木翠目不轉睛地盯著盤面。
「端木!」楊戩大驚失色,「你不能妄動生死盤!」
端木翠像是聽不到他的聲音。
「生死盤的指針恰好置換你二人性命的概率少之又少,很可能輪空,也有可能什麼都改變不了。但是妄動生死盤,一定會有天譴,端木,這樣做,不值得!」
端木翠笑了笑,盯著盤面,輕聲道:「你不懂。」
楊戩無奈,忽地牙關一咬,手中的三叉戟化作三道金光,直取生死盤柱。
生死盤遭此一震,猛烈晃動起來,週身騰起烈焰。端木翠眸光一冷,雙手伸出去,穩住了盤身。
楊戩眼睜睜看她雙手在烈焰中炙烤,一顆心直如油煎一般,那十幾個西夏兵俱呆了。
哮天犬幻回人形,急急竄回楊戩身邊:「主人……這要怎麼辦?」
「怎麼辦?」楊戩唇角泛起苦澀至極的微笑,「在這兒等著,給她……收屍。」
地面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生死盤飛轉的盤面慢慢停下來。
楊戩沒有去看盤面,只是看著端木翠的臉。他忽然覺得,這個妹子,他其實並不太懂她。
轂閶死時,她奪戰牌出戰,那時自己好生欽佩她,覺得巾幗不讓鬚眉,她並不是耽於兒女情長的軟弱女子;身為上仙,他教她上界律條。數千年來,她雖然偶爾玩鬧,但從不曾觸犯戒條讓他為難,他覺得她知進退,是個不讓人操心的妹子。他放心她,所以很少看她,她也不鬧,雖然偶爾跟他發發脾氣,但只要他接她去司法天神府邸小住兩日,她的所有脾氣都會煙消雲散。
甚至知道她喜歡上了展昭,他都不擔心她會違背上意執意留在世間。他只是覺得,只要將道理和利害關係慢慢同她講清楚,她還會像從前一樣乖巧聽話。
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誰出了錯,導致這樣慘烈收場。
端木翠抬起頭來,面上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她抬頭看向楊戩,似乎是想喚他:「大哥……」
第三道金光從天而降,直直刺透她的心口。
楊戩沒有去扶她,他靜靜看著生死盤柱崩散如土,靜靜看她倒在地上,側臉埋入雪中,胸口鮮血如同泉湧,瞬間染紅了身下的雪地。
楊戩背過身去。
早知道還是要死,早知道還是同兩千年前一樣的死法,成仙做什麼,孤守這麼多年的寂寞做什麼?
楊戩突然覺得滑稽,踉蹌著行了兩步,哈哈大笑,面上滑過兩道淚痕。
「主人……這……」哮天犬也呆了,「這、這怎麼辦?」
還有展昭,還有這十幾個西夏兵,還有端木翠的……屍體……
楊戩疲倦地揮了揮手。
「清清場,都散了吧。」
他大踏步地離開,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