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天上人間

人間。

七個月後,允州城,雨夜。

展昭將客棧客房的窗牖微微啟開了一條線,犀利的目光久久停駐在對面簷下那個行藏詭異的斗笠人身上,唇角泛出一絲冷笑,而後不動聲色地閉窗。回轉身時,客氏母女正坐在床上,瑟縮著抱成一團,目光中透著驚懼不安。

「夫人不必驚慌,有展某在,賊人不敢亂來。」

客氏抖抖索索著沒應聲,倒是客氏的女兒客子芹問了一句:「展大人,我們真的能平安到達開封府,找包大人告狀嗎?」

「姑娘放心,展某一力承擔。」略頓了頓,又道,「夜深了,夫人和小姐早些歇息吧,為免賊寇猖狂,展昭在此間護衛,還望夫人和小姐不要介意。」

客氏囁嚅道:「展大人言重了。」

一時無話,客氏伸手將床上的簾幕放下。不多時,簾內傳來窸窸窣窣的寬衣聲響,雖是看不見,展昭還是別轉了臉去。

窗外雨聲不住,涼意侵衣,不知不覺,又是一年秋風緊。

也不知過了多久,簾內傳來客氏母女勻長的呼吸聲。展昭端坐椅上,膝上橫著巨闕,雙目微合,似是已經睡著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漫漫長夜,分外難挨。

寅時的梆子聲過後不久,雨意初歇,簷上積雨,卻仍不緊不慢,一點一滴打著台階。

在這樣的寂靜之中,展昭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卡的一聲輕響。

他猛地睜開眼睛,眸中精光迸射,嘴角微抿,寒霜罩面,整個人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嗖地飛身撞破窗扇。與此同時,墨夜之中寒光乍起,巨闕已然出鞘。

客氏母女聽到動靜,倉皇地擁衣奔向窗口的時候,街面上那場短暫的打鬥已然偃息。展昭面色冷峻,長劍遞出,鋒刃輕觸那斗笠人的脖頸。那人胸膛起伏得厲害,喘息的動作大了些,頸上立時多了一道血痕。

展昭的劍握得很穩。

「是客萬卿派你來的?」

那人倒也硬氣:「是!」

展昭淡淡一笑:「希望公堂之上,你也可以如此硬氣。」

話未說完,噌的一聲回劍入鞘。那人方舒一口氣,展昭劍鞘閃電般點至,未及反應過來,耳門、百會兩處大穴已被點中。

那人只覺耳鳴如蜂,頭昏腦漲,旋即軟軟癱在地上。

門扇聲響,卻是客氏母女叫起客棧掌櫃的開門出來。掌櫃的五短身材,慌得左右腳的鞋子都趿拉錯了,一臉驚懼地看著眼前場景。

「勞煩掌櫃的,差夥計報官提人。」展昭的聲線波瀾不驚,聽不出什麼好惡。掌櫃的雖不知展昭身份,但想來亦是有來頭的,一迭聲地去了。

展昭這才轉頭看客氏母女:「夫人,為免夜長夢多,我們還是趁夜起行吧。希望這一趟腳程快些,可以甩脫客萬卿派來的刺客。」

客氏哪裡會道半個不字?自前日她母女被展昭從賊人劍下救出之後,兩人性命,皆托於展昭一身。可恨客萬卿這賊子,仗著身有功名,殺兄霸嫂,奪了夫家家財。她忍辱負重,終於覷得一個空子,攜女出逃。客萬卿唯恐事洩,買兇滅口,若不是展大人相救……念及恨事,客氏悲從中來,泣不成聲,面前攤開的行裝亦無心整理。

「娘,你又傷心了。」客子芹察言觀色,體貼地過來幫客氏將衣裳疊好,「到了開封府,將案情稟告包大人,包大人定會還我們一個公道。客萬卿那狗賊,會有天來報應他。」

客氏以袖拭淚,微微點了點頭,頓了頓才道:「現在想想,我母女亦不是沒有福氣的,前日險些成了刀下之鬼。子芹,展大人是我們的大恩人,這份恩情,可不能忘。」

「誰說要忘?」客子芹俏皮地一笑,「都記在心裡了。只是,人家是大官兒,我們是平民百姓,我們想報恩,人家也不稀罕。」

客氏噗地一笑,伸指就戳她的額頭:「死丫頭,恁地貧嘴。若不是到底捨不得,我還真想就把你送了展大人,一輩子端茶倒水……」

「娘……」客子芹嗔怪,「哪有這樣編派自己女兒的?」

客氏笑了笑,低頭去結好包袱的結帶,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打趣女兒:「怎麼,給展大人端茶倒水,還薄待你了?要我說,展大人必是個對下寬和的,給展大人做婢女,說不準好過嫁入平常人家……」

「娘真是越發沒邊了……」客子芹抿嘴一樂,「是是是,展大人是大恩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只是……」

她忽然頓了一下。

「只是什麼?」客氏奇怪。

「只是,展大人笑得實在太少了。」客子芹歎氣,「娘,展大人若是多笑笑,就好了。」

又有兩日的行程,快到開封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正是清晨時分,薄霧漫張,青石板路上積了一層水漬,走不多久,鞋邊和衣裳的下擺處盡數濕了。

展昭撐著一把桐油傘在前,客氏母女共著一把傘在後。客氏心事重重,從不拋頭露面的婦人家,為著家事生變,居然要千里迢迢遠上開封,見到包大人後會怎麼樣,他真的是那個人口相傳公正無私的「包青天」嗎?

相對客氏,客子芹要輕鬆很多。到底是女兒家年輕,又是頭遭到開封,看著什麼都透著新奇,忍不住拽住客氏問東問西:「娘,這是哪兒啊?這才早上,怎麼那一片還張著燈籠,這麼熱鬧?」

「多話。」見前方的展昭停下腳步,客氏忍不住責客子芹多事,「這是皇上待的地方,自然不一樣的。」

客子芹嘟起了嘴,老大不樂意。

展昭知道客氏母女在被客萬卿拘囚時受了許多苦,與她們說話時,便自然而然帶了幾分親和:「客姑娘,這裡是夜市,每晚有百戲出演,到晚上時,還要熱鬧許多。」

「夜市?」客子芹來了興致,「晚上的鬧市嗎?展大人,在我們允州,晚上是沒什麼人的,那些小商小販,早回家休息去了。」

展昭語氣溫和:「開封會熱鬧許多,若得了空,晚上可以到夜市逛逛。這裡的百戲很出名,有雜耍、頂缸、焰火戲、傀儡戲……」

他忽然就沉默了。

客子芹正聽得津津有味:「展大人,還有呢?」

「包大人可能已經上朝歸來了,我們還是快些趕路吧。」

聽他答非所問,客子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想開口問他什麼,話到嘴邊,到底嚥了回去。

回到開封府,又是異樣忙碌。將客氏母女交由張龍安置後,便去向包大人報備此案,包拯聽得濃眉擰起,為官多年,這樣的案子辦得也不在少數,但不知為什麼,每次聽到,仍是忍不住火燒中庭。

回過頭一想,這樣也好,好過見慣不驚不聞不問冷漠如冰。

「屬下在允州投宿時,擒住了客萬卿派來的刺客。已經密令允州令將人犯押來開封,想必不日就到。」

「這一下人證物證俱在,料想那個什麼客萬卿也無從抵賴。」公孫策面有喜色,「大人,可以派王朝、馬漢趕赴允州,協同允州令拿人。」

包拯略略點頭:「展護衛,此趟辛苦你了。」

「屬下職責所在,大人言重了。」

出得書房,順著廊道回房,比之方纔,雨更大了些。風過,雨被打斜著撲上身,靠外圍的半邊身子盡數濕了。

「展大人!」

歡快的聲音,展昭詫異地抬頭,正看到客子芹快步過來。

「客姑娘?」展昭微感訝異,「不是派張校尉帶你們去休息嗎……這裡……不好亂走。」

「我知道了。」客子芹俏皮地吐吐舌頭,「我這就回去。」

轉身剛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展大人,娘說,要給你供個長生牌位,感謝你的大恩大德。」

「分內之事,談什麼恩德,讓你娘不要費這些事了。」

「那怎麼行?」客子芹不服氣,「展大人,或許在你看來,救我們的命只是舉手之勞,但是對我和我娘來說,是一輩子都不能忘的大恩。不止是我娘,我都會時不時為你上香祈福,求上天護佑好人的。」

她說得鄭重,也不等展昭回答,轉身又要走。

「客姑娘……」

客子芹停下步子,柳眉微挑:「嗯?」

「能不能請你幫我,做件事?」

「好啊。」客子芹大喜,「展大人,若能幫到你,是最好不過了,你只管說。」

「你方才說,會時不時替我上香祈福……」展昭猶豫了一下,「為我就不必了,能不能,幫我為一位朋友祈福?」

「朋友?」客子芹糊塗了,「為什麼不為自己,反而為朋友?那是……什麼樣的朋友?」

展昭的聲音很輕:「是個姑娘。」

「姑娘?」客子芹的腦子快速轉起來,「展大人,莫非是你的……心上人?」

展昭沒有回答,聰明的客子芹卻從他的眉宇間捕捉到一抹從未見過的溫柔之色。

客子芹興奮起來:「她不在開封嗎?我能見見她嗎?展大人,你人這麼好,那姑娘一定也是個好人……」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有點口吃起來:「你剛才說……祈福?她生病了嗎?是不是受傷啦?嚴重不嚴重,她……」

「她不在了。」

客子芹一下子愣住了。

「客姑娘!」路過的張龍聽到這番對答,又急又惱地從後面搶上來,「後面是大人的書房,你不能亂走!」

客子芹沒有留心張龍的話,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個錯誤,很是忐忑地看著展昭。

展昭卻沒有再看她了,轉過身,慢慢消失在客子芹的視線當中。

客子芹收回目光,茫然地看著又是無奈又是氣惱的張龍:「展大人喜歡的姑娘,不在了?」

廂房裡,張龍盡量簡短擇要地跟客子芹把事情講了一遍,然後一臉無奈地看著她哭得稀里嘩啦。

「子芹,你吵不吵啊?」廂房裡間,正要入睡的客氏迷迷糊糊地責備了她一句。

客子芹立刻壓低了聲音,還是忍不住抽抽噎噎。

「那然後呢?」她哽咽著,「就找不到那姑娘了?」

「我們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公孫先生把全開封的花市都跑遍了……大家都怕展大哥回來會問。」張龍念起往事,眼圈不覺就紅了,「後來展大哥回來了,我們你推我我推你,不知道要派誰跟他說,哪知展大哥笑笑說,端木姑娘已經不在了。」

「什麼叫不在了,是死了?」客子芹咬著嘴唇,「你們就沒問問?」

「誰敢問?」張龍瞪她,「你是沒看到展大哥當時的樣子。公孫先生說,可能在西夏出了大事,展大哥不想說,就由得他吧。」

「那展大人還讓我為端木姑娘祈福?」客子芹拿手背拭淚,「這要怎麼祈?」

「這也就是個心意吧。」張龍歎氣,「展大哥是個好人,他幫過很多人。以前,他幫了人,別人要謝他,他都謝絕的,可是那以後,他會問人家,能不能幫我個忙……」

「就是要為端木姑娘祈福嗎?」客子芹又哭了。

「你這姑娘,怎麼跟個水桶似的,說哭就哭?」張龍無奈,然後點點頭。

「祈福的話,放在自己心裡不就行了?」客子芹多少有點不理解,「為什麼要找那麼多人?人家可能根本就沒見過端木姑娘。」

「我也這麼問過。」張龍歎息,「展大哥說,自己的福氣太薄,想沾多一點人的福氣。」

「展大人那麼好的人,怎麼會福氣太薄?」客子芹覺得自己很不爭氣,眼淚像脫了閘的水,就是止不住,「展大人要祈什麼福?讓端木姑娘回來?起死回生?可以永永遠遠不分開?」

年輕的姑娘,腦子裡終究還是離不了美滿結局的調調。

張龍呆呆看著她,然後搖頭:「展大哥說,祝我端木姐平安就好,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

臨睡前,公孫策給展昭熬了一大碗安神湯,濃褐色的湯汁,一股子刺鼻的藥味。

展昭無奈地笑:「公孫先生,我已經好多了。」

「那也得喝。」公孫策瞪他,「那一陣子,整宿整宿地睡不著,白天累成那樣,晚上還精神奕奕跟個夜貓子似的,眼睛亮得能給大人點燈了。」

「公孫先生!」展昭哭笑不得,「喝了公孫先生的藥之後,不是就好了?」

「那也不行,還得喝一陣,慢慢減輕劑量。」

展昭拗不過,當著先生的面,咕嚕咕嚕,把一碗安神湯喝了個底朝天。

「這就好。」公孫策滿意地笑,「好好睡一覺,前兩日辛苦你了。」

他看著展昭合上眼睛,聽著他的呼吸聲慢慢變得勻長,這才吹滅了燈,輕手輕腳地退了開去,輕輕掩上了門。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展昭慢慢睜開眼睛。

他的唇角浮出一絲苦笑。要怎麼跟公孫先生說,他的湯藥,不管是多大的劑量,都不管用?

開始時,他是真的睡不著,後來,很怕睡著。因為每次睡著了,他都會做一個同樣的夢。

夢裡,他總會回到西夏,那個孤嶺山冰冷的山洞裡。

他記得,在那個山洞裡醒來之前,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自己傷得很重,夢見端木翠來找他,抱著他傷心地哭,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

他還夢見她死了,鮮血染紅了洞口的雪地。

驚醒之後,他居然無比感激這個噩夢,他慶幸地想,幸虧這只是一場夢。

他傷得很重,但是不足以致命。他約略包紮了傷口,扶著洞壁掙扎著往外走。

再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終生難忘的一幕。

他看到了洞口的雪地上大攤的血,跟夢裡的一模一樣。

他還看到雪地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形,似乎是先前有人躺在那裡,然後被帶走了。

他死死地盯著那個人形看,他覺得那個身形和那個名字,熟悉得就要呼之欲出了。

他一遍遍地同自己說:一定不是的,這一定不是端木。

下山之後,展昭驚訝地發現,孤嶺山的山頭被削去了半邊。

他聽當地人議論,就在前一天,不知為什麼,孤嶺山發生了山崩,天上異光閃耀,半邊山體都被削了去。當時有很多西夏兵在搜山,躲避不及,最後一清點,有十來人被埋進去了。

然後就有人改稱孤嶺山叫半嶺山,因為它只剩一半了。

入松堂被夷為平地,先前熟識的人再也找不到一個。

對展昭而言,這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他秘密出了興州,顧不得身上的傷,星夜趕回了開封府。

回府之前,他去了端木翠的家裡,在那裡守了三天。

小青花迷上了打花牌,它聚集了大胤和小義,圍作一圈打得不亦樂乎。眼角餘光瞥到展昭進來時,它順口提了一句:「我家主子好幾天沒回來了。」

「是啊。」經此一提,小義也有點吃驚,「神仙娘娘去哪兒了,怎麼這麼久都不回來?」

「出牌,出牌,我要贏啦!」小青花雙目炯炯,激動得滿目放光。

後來劉嬸來了,看見他時,也問他:「展大人,不是說姑娘在開封府住嗎?我去找了她幾趟,怎麼不見人?」

展昭沒有答她,他甚至沒有去注意劉嬸在邊上做了什麼。他靜靜地待了三天,看太陽慢慢升起,慢慢落下,黑夜來臨,晨曦亮起。

三天後,他回了開封府。

張龍、趙虎、公孫策他們聚了一屋子,一番推搡之後,公孫策清了清嗓子:「展、展護衛,有件事……」

展昭笑了笑:「端木已經不在了。」

說這話時,前所未有地……平靜。

天庭,七天後,司法天神府邸。

哮天犬悄悄扒上庭院的矮牆,將腦袋探出那麼一點點,看遠處天兵天將劍戟如林。

稍微近一點的地方,多聞天王和廣目天王正湊在一處竊竊私語。

這兩個老小子,還真不嫌累,哮天犬一肚子的沒好氣。

正腹誹間,忽然見到遠處的戟林自動分開了一條道,遠遠看去,銀色的大氅迎風鼓開。

是自家主子回來了!哮天犬立刻覺得膽氣大壯,噌地就把半個腦袋伸出了院牆。

來的果然是楊戩,他步履如常,面上看不出喜怒,眼中也看不到什麼天兵天將。快到府邸門口時,廣目天王忽然伸手攔住他:「真君留步。」

楊戩停下腳步,冷冷的目光在他面上巡睃了一回,然後下行——那裡,廣目天王的法寶花狐貂嚇得渾身一激靈,噌地躲回廣目天王的衣袍下。

「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還請真君行個方便,不要讓小的們難做。」廣目天王說這話時,的確是很為難。

「魔禮壽,」都是西岐伐紂時實打實在戰場上碰過的,楊戩毫不客氣地直呼他全名,「我怎麼讓你難做了?」

「說說看,我怎麼讓你們難做了?」見廣目天王不答,楊戩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明明是配合的語氣,但他的表情……

廣目天王的拳頭暗暗握起,又鬆開,再握起。

「端木上仙妄動生死盤,犯了天界大忌,玉帝盛怒之下,要我們前來拿人。」

「真是笑話。」楊戩冷笑,「你們不知道妄動生死盤是有天譴的?當日我帶回的,是端木翠的屍體。人都死了,還要來拿人?」

「話是如此,」眼見兩人要說僵,多聞天王趕緊出來打圓場,「但是有風聲傳出,真君連日召華佗仙等醫聖進府,眾醫聖七日不出,這擺明了是要……」

「你是說那群子酒囊飯袋?」楊戩似是動了怒,「不錯,七日裡好酒好菜伺候著,也沒見把人給我救活,枉稱醫聖,白受了世間香火。我沒把他們的廟宇砸爛,算是很給面子了。」

廣目天王氣得三屍神暴跳,多聞天王拚命咳嗽,示意廣目天王務必淡定、淡定。

「小的們也是奉命行事,」多聞天王打哈哈,「上命難為,真君能不能行個方便,讓我們帶走端木上仙的屍身,也算是敷衍了差事。」

「你們哪只眼睛看到我攔著你們辦差了?」楊戩雙臂一抱,儼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多聞天王喜出望外:「如此,多謝真君成全。」謝完了楊戩,兩人拔腿就想往門內走,楊戩在背後涼涼的一句話,釘子般將二人釘在了當地。

「不過,辦差歸辦差,誰敢亂進我府邸,別怪我把他的腿給砸斷!」

廣目天王氣得想罵人,楊戩你是拿爺消遣是不是?

當然,這話他只敢在肚子裡說。

於是兩位氣得太陽穴突突亂跳的天王,眼睜睜看著楊戩從面前走過。

哮天犬趴在牆頭,流了一牆頭的哈喇子:上天入地,也就他家主子囂張得如此不可理喻如此天理難容如此萌死人了,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

楊戩一進門,哮天犬就屁顛屁顛迎了上來。

「爺真是英雄,夠硬氣!」哮天犬拍楊戩馬屁,「就是……得罪了玉帝,不太好吧?」

「怎麼著?他還能咬我不成?」楊戩一句話就把哮天犬給嗆回去了,「他要是真敢咬,不是還有你嗎?」

哮天犬嚥了一口口水,不說話了。

「端木怎麼樣?」

哮天犬打了個突,小心翼翼觀察著楊戩的臉色,語氣盡量委婉:「還是老樣子,醫聖們都束手無策,說是……」

說到這裡,它停頓了一下。

「說下去。」

「說是心臟受的傷太重了,傷了一次還好,連續傷了兩次。普通兵刃的傷好救,但是生死盤的天譴實在是太厲害了。創口處的戾氣大盛,根本縫合不了,不管什麼樣的線,剛挨近就斷。」

「什麼樣的線都試過了?」

「開始試的是普通的針線,後來用纏夾了金線的棉線、純金線、金銀索,再後來找了上古名劍干將莫邪,抽了劍絲,還是不行。」

楊戩沉默半晌:「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線,會怎麼樣?」

「醫聖們說了,縫合不了傷口,就沒有一顆完整的心。那樣,不管有怎樣的靈丹妙藥,都救不活。」

楊戩沒再說話了。

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主人……」眼見楊戩轉身欲走,哮天犬欲言又止。

「什麼事?」

「還有一種線沒有試過。」

「什麼線?」

「織女的雲絲。」

「織女?」

世人總有一種錯覺,認為天上的一切都是美的、好的、脫俗的,哪怕是天牢。

事實上,天牢天牢,重點不在於天,而在牢。

楊戩踩著齊到腳面的骯髒積水走在陰濕牢獄的過道間,看守天牢的兵衛慇勤地打著燈籠給楊戩引路:「真君這邊走,這邊走,盡頭那間,就是了。」

走到盡頭處,楊戩略略轉過身子,在牢獄門口站定,透過牢欄的間隔,他看到織機旁埋頭織布的織女。

她的手在機杼的織絲上拂過,十指一直滴血。楊戩曾經聽說過,為了給織女應有的懲罰,她拂到的織絲,全部是荊棘。

她的頭髮已經有些花白了,沒有綰髮髻,寥落地散著,似是感覺到楊戩的注視,她遲疑著抬起頭來。

「真君?」

整個天庭,怕是沒有人不認識楊戩的。

織女的容貌還是很美,不輸於凡間任何一個嬌美的女子,但是眼睛裡透出的深重疲倦和憔悴,又讓人覺得她已是滄桑的老者。

兵衛將牢門打開,而後悄無聲息地退下。

楊戩走到織機對面,緩緩坐下。

織女笑了笑,手上的動作不停:「真君是個大忙人,怎麼會有空造訪這裡?」

楊戩答非所問:「前些日子,我到人間走了走。」

「哦?」織女微笑,「人間,早就幾度滄海桑田了吧。」

楊戩也笑:「人間不管怎麼變,只要還有人在,這些情愛糾葛、恨怨糾纏,就一直在繼續。」

織女的手微頓,然後恢復如常:「生而為人,總是脫不了這樣的感情,這不正是神仙嗤之以鼻的地方嗎?」

「我在人間,聽到關於織女的故事。」

「哦。」織女的語氣很平淡,似乎楊戩口中的織女跟她毫無關係,「凡人編派我些什麼?」

「他們說,織女和牛郎並沒有分開。織女被抓上天之後,牛郎帶著兩個孩子追了上去。王母娘娘勃然大怒,拔下頭上髮簪,在他們中間劃下一道銀河,兩人隔河相望,苦無聚日。後來天上的喜鵲看不過去,在每年七月七日這一天,銜彩線織橋,兩人得以每年相聚一次,以慰相思之苦。」

「是嗎?」織女笑起來,彎起的唇角不無譏誚,「這麼美好的故事,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凡人的生活困苦,承受不了太多的苦難和悲劇,所以,他們總愛世事圓滿,這樣,即便目下困頓,將來,總還是有希望的。」

織女淡淡笑笑,將搖輪搖得吱呀作響。

楊戩看著織女,他本為求雲絲而來,但或許是因為,織女和端木翠,兩人的故事有那麼一絲相似之處,他終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後悔嗎?」

「後悔?」織女挑起秀眉,似是不解。

「你應該知道,後來牛郎有再娶。」

「他一個人,帶著兩個幼子,生活多有不便,再娶也在情理之中。」

「現在還為他講話?」

「不是為他講話,只是看開了,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織女慢慢踩動腳踏,「誰不想辛勞一日,回到家裡有熱騰騰的飯菜奉上?誰不想家中有人縫縫補補,內外打理?誰不想入眠之時,身畔有相伴之人?孤守那一份寂寞,一年可以,兩年可以,十年呢,二十年呢?人生苦短,他想過得適意些、舒服些、美滿些,人之常情。」

「那你呢?」楊戩定定看著她,「後悔嗎?」

「若我說後悔了,真君會怎麼想?覺得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織女莞爾一笑。

頓了許久,她忽然輕聲道:「我確實是後悔了。」

楊戩心中咯登一聲。

「在這裡織荊棘,一年,我並不服氣,覺得真心相愛沒有什麼不對;十年,我不服氣,覺得我與牛郎相守一場,到底值得;一百年,我還是有怨氣,就算愛上凡人,沒有傷及別人,有什麼罪過?五百年……」

「五百年……」她唇角的笑苦澀至極,「五百年,我幾乎沒有再去想牛郎了。我只是想著,我這樣的處境,何時有個盡頭。為著那一晌貪歡,落無窮困頓,到底值不值得。我甚至在想,如果當初,沒有那場相遇,是不是會更好些?」

楊戩歎息:「織女娘娘能有這樣的想法,距離離開這裡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織女笑笑,似乎離不離開這裡,對她來講已經無所謂了:「真君,這就是天庭,不惜動用千八百年的時間,把你的慾望、怨氣、真心、愛戀,通通磨得乾乾淨淨,終於造就一方清靜之地,造就這許多行屍走肉。依我看,還不如墜萬丈紅塵,愛一場、怨一場、哭一場,然後飲一碗孟婆湯,前塵兩忘,來得痛快。」

楊戩似有所動。

「真君此來,不會只是和我閒話家常吧?」織女抬眼看他,「我這樣的落魄神仙,還有什麼幫得上真君的?」

「想向娘娘,求一縷雲絲。」

「雲絲?」

「聽說娘娘的雲絲,雖細卻韌且堅,可當萬重山壓,可阻刀鋒劍氣。」

織女很平靜:「真君請回吧,我很多年都沒有織過雲絲了。再說了,困頓之身,也沒有心思,去為他人華裳添錦。」

「娘娘,求此雲絲,只為救命。」

「救命?」織女略感訝異,「小小一縷絲,如何救命?」

楊戩猶豫了一下,將事情的始末簡述一遍。

織女動容,但不改初衷:「真君太高看雲絲了,生死盤的天譴戾氣,我雖然沒有遭遇過,但聽聞極為險惡,我恐怕雲絲也抵之不住。」

「如今只剩下雲絲這一線救命稻草,無論如何,都請娘娘援手。倘若端木能活,也是娘娘成全了她。倘若不能活,天命如此,楊戩也不會再做無謂爭取。」

織女沒有答話,半晌,她忽然抬起頭來,滿面的疑惑:「真君,你說,我當日,為什麼沒有去死呢?」

「嗯?」楊戩一愣。

「當日抗爭得那麼慘烈,求過、哭過、掙扎過,甚至跟天兵天將動過手,怎麼從來就沒有想到去死呢?我記得有一句老話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如果我當初,以死相抗,事情,會不會有什麼不同?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麼能奈何她?」

楊戩有些動氣:「娘娘,端木去死,並非抗拒分離,而是她不忍心展昭去死。若非走到絕路,誰會願意去死?你口中的以死相抗,跟端木的死,根本就不一樣!」

他振衣起身,拂袖而去。

守在外頭的兵衛小跑著過來,將牢門鎖上。

「真君!」楊戩都快走出過道了,身後忽然傳來織女的聲音。

他回轉頭,看到織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織機,站在牢欄後面微笑看他:「給我送日月星三光,七日之後,可以遣人來取雲絲。」

楊戩心頭一熱,待想說什麼,織女已經回到織機前,輒輒輒的織布聲重又響起,單調而又重複,像是從未停過。

越七日,司法天神府邸前。

「讓讓,讓一讓,借道,借個道!」哮天犬趾高氣揚,捧著盛了雲絲的錦盒為楊戩開道。若是楊戩不在,它或許不敢在兩位天王率領的天兵面前如此放肆,但是有楊戩在就不同了……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狗仗人勢……

不是不是,這是罵人的話,轉念又一想,自己本來就是狗嘛,要挺起腰桿做狗,不能為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

估計廣目天王和多聞天王在外頭守了這麼多天,也累著了,這一次換了另外兩個:增長天王和持國天王。

見楊戩過來,這兩位天王臉色不豫,但是還是忍下了氣,沒有上前攔他。

坦白說,這兩位天王對玉帝的怒氣更大些。

都什麼跟什麼嘛,楊戩是你外甥,他連你的賬都不買,能買我們的賬?這小子眼一翻就是要打人的模樣,誰敢跟他動手?害老子們整天在真君府外風吹日曬,不敢撤也不敢進,你當上演十月圍城呢……

進了府邸,直奔廳堂,為首的華佗仙先迎過來。老實說,楊戩還就只認識一個華佗,其他的那些,都是讓哮天犬抓壯丁抓過來的,據說有什麼思邈,什麼仲景,楊戩懶得去記。

上界的神仙不會生病,有了了不得的事一顆兩顆仙丹亦能祛災,只是端木翠這情況,一定需要個大夫,這才不問青紅皂白,不分內科外科,全抓了來蹲守。

楊戩眼簾一掀,哮天犬顛吧顛吧,趕緊把雲絲奉上。

華佗仙取了縫針,小心翼翼地將雲絲穿上,轉身去到床邊。

不知為什麼,楊戩反不敢跟去看了,他看向哮天犬:「你過去看看。」

「主人不用太擔心。」哮天犬比楊戩樂觀,「去取雲絲的時候,織女娘娘說了,這怕是她織過的最好的雲絲了。」哮天犬說完,小跑著跟了過去。床上是端木翠的屍身,面色如常,但胸口處一個血洞,血漬經久不幹,若是留意,還能看到時不時橫衝直撞的白色煞氣。

華佗仙深吸一口氣,穩穩地伸手,下針,鋒利的針尖穿過心肉,帶動後續長長的雲絲。

哮天犬緊張起來,屏住了氣,瞪大眼睛看雲絲走向,眨都不敢眨。

煞氣開始衝撞雲絲,縫合,第一道針線。

縫合,第二道針線。

縫合,第三道針線。

哮天犬喜不自禁,回過頭,向著楊戩大叫:「主人,沒斷,雲絲沒……」

針線繃斷的悶響,聲音不大,屋子裡剎那間靜得嚇人。

哮天犬還未說出的話嚥了回去,它全身發僵,尤其是脖子,以至於居然不能扭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

華佗仙轉過身來,他一手還拈著針,另一手是繃斷的雲絲。

「真君,雲絲也不行。」

楊戩的聲音異乎尋常地平靜:「知道了,都下去吧。」

眾人不敢停留,唯唯諾諾地退出了房間。哮天犬先還想留下的,觸到楊戩平靜無波的冷漠目光時,渾身打了個激靈,嗖地竄了出去。

楊戩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拂開端木翠的頭髮,定定看著她蒼白的臉頰、根根分明的長睫、失了血色的唇。

「端木。」他低下頭,在她的額頭輕輕印下一個吻。

「天命如此,大哥……盡力了。」

人間,十四個月後,開封。

「展昭!」

聽聲辨人,未及回頭,展昭唇角已化開淡淡笑意:「白兄。」

「展昭,有日子沒見了。」來的果然是白玉堂,只是這一回,懷中抱的不是劍,是大大小小的大紅禮盒。

展昭劍眉微挑:「怎麼,有喜事?」

「哎喲,貓兒,在公門裡摸爬滾打過,這看人看事的功夫,還真是不一般。怎麼著,有沒有興趣去陷空島喝一杯水酒?也沾沾我們三哥的喜氣。」

「三爺?」展昭心中一動,「大喜?」

「要不然呢。」白玉堂哼一聲,「誰能勞動五爺跑前跑後給置辦彩禮?」

「是哪家的姑娘,這麼有福?」

「是大哥遠房親戚家的侄女兒,年頭時來陷空島,一來二去,就和三哥對了味了。大嫂出面做的媒,定在下個月大婚,哎,貓兒……」

白玉堂忽地想起什麼,笑得賊兮兮的:「說起來,你還承我們三哥一份情。」

「此話怎講?」

白玉堂不樂意了:「貓兒,別說你不知道,三哥當初,對你們那位端木姑娘,也是動過心的。只是礙於你展貓兒在先,咱們三哥光明磊落,忍痛割愛,大方退出,成人之美。你說,這不是承了我們三哥的情是什麼?」

展昭沒有作聲。

「細論起來,五爺也出了不少力。」白玉堂得意揚揚為自己邀功,「那兩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淨在三哥耳朵邊吹風,說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還有什麼大丈夫何患無妻,這愣兒爺才算轉過彎兒……哎,貓兒,真去我們陷空島喝喜酒,可別帶那姑娘一起去,免得我們三哥看了心裡不對味兒。」懷中頂上的紅盒顫巍巍欲倒,白玉堂伸出一隻手扶住,「貓兒,下月初八,記得了?」

展昭原本是往開封府走的,忽地改了主意,轉身去往端木翠住過的院子。

劉嬸給他開的門,小青花和大胤、小義老老實實待在碗櫃裡睡覺——但凡劉嬸在,它們就是這副狀態。當然,只要劉嬸一轉身,這院子裡絕對是雞飛狗跳。

展昭客氣地跟劉嬸打了招呼,逕自走到花壇邊——端木翠走後,花圃裡所有的花便不再開了,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展昭向公孫策討了些花苗,自己過來種下。說起來,他養的花,多半是不活的。這一年多來,不知死過多少了,但是他半分氣餒的意思都沒有。作為旁觀者,劉嬸很懷疑,他到底是在種花,還是藉著種花的由頭消磨時間。

身後傳來窸窣的聲響,回頭時,劉嬸正搓著圍裙,不安地站在那裡。

「怎麼了?」展昭慢慢站起身子。

「展大人……」劉嬸說得猶豫,「你看,這端木姑娘出了遠門之後到現在還沒回。我每日裡,其實也沒什麼事做,白白支了展大人的銀子,我想……」

展昭瞭然,淡淡一笑:「劉嬸不必往心裡去,姑娘在與不在,都是一樣的。劉嬸日常過來灑掃便是,銀錢半分也不會減。」

「不是的……」劉嬸為難得很,半晌,心一橫,將實話和盤托出,「是我的侄女兒采秀,展大人還記得她吧?」

「采秀?」展昭一怔,旋即記起。端木翠剛搬進這院子時,曾和自己給一個叫靜蓉的女子佈置過婚堂,當時,靜蓉附身的女子,就叫采秀。

展昭點頭:「我記得。」

「姑娘搬來沒多久,采秀就成親了。上月生了個大胖小子……」劉嬸不安地搓著圍裙角兒,「他們年輕夫妻,很多事要忙,想找個可靠的人帶帶孩子,也省得在外頭做事辛苦,展大人您看……」

展昭輕聲打斷她:「我明白了。」

劉嬸走時,展昭給她包了雙份的銀錢,劉嬸只是不要:「使不得,展大人,這個月都沒做滿,事情又清閒,我哪裡還有臉收……」

展昭硬塞給她:「多出的錢,就當是給采秀的孩子買些新衣裳。」

劉嬸卻不過,只得紅著臉收了,末了沒話,只得找話說:「展大人上次說,姑娘是家去了?怎麼一住住這麼久?一年半載都不回。」

展昭微笑:「想來是她玩心重,總之她喜歡,也由得她了。」

劉嬸免不了叮囑他:「話是這麼說,可是別太由著她了。展大人,我看著,端木姑娘就是被你寵壞了。你知道我們那裡的男人是怎麼待老婆的,疼是得疼,但老話怎麼說,老婆三天不打,就得上房揭瓦……」

展昭笑出聲來。

劉嬸知道自己說得造次,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當然,這都是我們這些人的粗俗話,展大人是官兒,自然是,嗯,不會的……」

劉嬸走了之後,展昭站在院子中央,抬頭看屋上的簷瓦,正午的日光灑下來,並不很熱,也並不太刺眼。他想像著端木翠上房揭瓦的模樣,唇角泛出溫柔笑意來。

只要她喜歡,別說是上房揭瓦,就算是把整幢房子都拆了,又有什麼關係?

忙裡忙外,奔進奔出,指揮這個呼喝那個,白玉堂煩得掌心冒汗頂上冒煙,把大哥二哥四哥腹誹得體無完膚。

什麼叫「老五做事仔細」、「這樣的大場面非五弟主持不可」、「老三最看重老五」?幾桶子甜言蜜語這麼灌下來,他居然頭腦發熱,心裡甜絲絲地就把這活兒給接下來了?

我呸!下次,絕不摻和哥哥們成親這檔子事,一門心思當甩手大掌櫃,看旁人忙得焦頭爛額。

「五爺,樑上的紅綢子好像扎得不牢靠……」

「五爺,迎親的鞭炮是等看到了轎子放呢還是轎子停穩了再放?」

「五爺,洞房的龍鳳燭是等新娘子進了房就點呢還是沒進房的時候點?」

「五爺……」

「五爺……」

白玉堂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沒被這麼多人同時這樣念叨過,屁大點事,自己不會決定嗎?都來問爺,爺是婚慶民俗大全嗎?

好容易清閒點,春寒料峭的天氣,白玉堂居然熱得冒汗了。他把領口往邊上拽了拽,正想喘口氣……

「小五哥!」

輕快的悅耳聲音,白玉堂頭也不抬:「丁小三,你也來湊這熱鬧。」

「哎,小五哥。」丁月華不樂意了,秀麗的瓜子臉繃了起來,「什麼叫我也來湊這熱鬧?人家三哥可是正經給我們丁家下了喜帖,我和兩位哥哥才巴巴趕來送賀禮的。」

丁月華的身後站著兩位年輕公子,一色的身材頎長,一樣的英俊眉眼,一樣的料子上好的青綢子衣衫。右首的一位拿扇子拍拍丁月華的肩:「三妹,別理他,就跟進了自己家一樣,該橫走就橫走,該豎走就豎走,白小五管不著。」

丁月華哼一聲,趾高氣揚地從白玉堂身邊過去。

白玉堂沒好氣:「你是丁老大還是丁老二,信不信五爺揍你?」

陷空島和茉花村隔著一方水域,白玉堂和丁兆蘭、丁兆蕙也算是熟識,但不管哪一次,愣是分不清誰是誰。大哥他們倒是能一眼辨出,反過頭來說是他認人不上心。

怪了,他幹嗎要在分辨這對雙生子上上心?五爺又不是閒得慌。

白玉堂這頭冷哼,那頭丁兆蘭和丁兆蕙卻是笑嘻嘻地迎上來:「白小五,廢話少說,今兒上門賀喜的……」

「有沒有什麼青年才俊……」

「年少有為……」

「一表人才……」

「驚才絕艷……」

兩人你說完了我接,我說完了你接,滴水不漏,果然心有靈犀,都不帶打磕絆的。

「幹嗎?」白玉堂眼一橫,「你倆有什麼心思?」

「哪是我們的心思……」

「還不是為了三妹……」

「算算是年紀了,老太太也發愁……」

「你也知道三妹看人的眼光……」

「慘不忍睹……」

「哥哥們若不為她把關……」

「她指不定挑個什麼樣的……」

兩人對視一眼,愁容滿面,又是齊齊一聲歎。

白玉堂樂了,覷著丁月華已經走遠,他壓低聲音:「你別說,還真有個人,雖說比起五爺那是大大不如,但是各方面都還湊合,配你們家丁小三也不至委屈了她。就是人家好像是有心上人了……」

白玉堂很是得意地看丁氏昆仲吃癟的神情。

「對不住了,」白玉堂聳聳肩,「五爺我也愛莫能助。」

丁兆蘭、丁兆蕙對視一眼。

「不怕,我們先看看人。」

「若是一般貨色,也隨得他。」

「若是真不錯,再爭取爭取。」

「這年頭,找個好夫婿不易……」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三妹也不差……」

白玉堂無語地看丁氏昆仲一唱一和,好在,救星來了。

「五爺!南俠展昭的賀禮到了!」

白玉堂轉身,看到門口接禮的家丁畢恭畢敬在後頭站著。

若是有展昭的信兒,不管是賀禮到還是人到,都要家丁跟他說一聲,這是白玉堂先頭吩咐過的。

聽到家丁的來報,白玉堂先是一喜,繼而皺起眉頭:「什麼叫南俠展昭的賀禮到了,人呢?人沒來?」

「人沒到,有信到。」

白玉堂搶過信來,扯出了內裡的封書,一目十行,眉頭擰成了結。

「不是吧,」白玉堂大叫,「去延州?」

「延州?」丁家昆仲中的一個皺起眉頭,「聽說西夏兵大兵壓境,和朝廷的軍隊在延州城外拉鋸好久了。」

「不錯。」另一個接口,「延州戰事吃緊,這陣子消息紛傳,說勝說敗的都有……」

「你個死貓,你又不會打仗,延州是有多稀罕你?我三哥成親你都不來,你信不信下次你和那個什麼木頭成親,我也不去!」

丁家昆仲清了清嗓子。

「白兄息怒。」

「南俠展昭的事且放在一邊。」

「方纔你說到的那位青年才俊……」

「姓甚名誰?」

「可否引見?」

「武藝如何?」

「人品怎樣?」

白玉堂面無表情,良久,才慢吞吞,一字一頓:「丁老大、丁老二,你們兩個,哪裡涼快,給我上哪裡待著!」

哮天犬將列位醫聖送到大門口,門一開,正對上四大天王陰沉得快要滴水的臉。

喲,這趟終於聚齊了嘛。

哮天犬哼了一聲,抬著下巴頦兒看列位醫聖:「打哪兒來,回哪兒去,都認得回家的道兒吧?在下就不送了。」

「上仙言重了。」列位醫聖都是戰戰兢兢。他們雖在人間已位列聖人,但是到底沒見過楊戩這麼大一尊神,鉚足了勁兒想在真君面前留個好印象的,想不到都鎩羽而歸。

從沒有人把哮天犬尊作「上仙」,不過你別說,這話一入耳,還挺受用的。

廣目天王和持國天王互相交換了個遲疑的眼神:這算是……沒能救回?那玉帝的命令,是要遵還是不遵?

「要我說,」多聞天王壓低了聲音,「人既然死了,就別跟人家的屍首較勁了,反正也得了天譴了不是?如果強行帶走屍身,惹怒了楊戩,以後這事了了之後,玉帝是沒什麼,這小子鐵定見我們一次打一次。」

「有理,楊戩這小子,歷來不是省油的燈……」

幾人唧唧喳喳一通議論,其間增長天王瞥見哮天犬滿目狐疑地看這邊,趕緊以目光示意眾位兄弟再將是非之語調低八個音階。

哮天犬撇撇嘴,當著四大天王的面,砰一聲把大門撞上了。

回到廳堂門口,正見到楊戩緩步出來。

「主人,現在要怎麼辦?」

「準備後事吧。」

「那……那……」哮天犬結結巴巴,「埋了,還是燒了?」

楊戩眸光一冷:「哮天犬,你找死是吧?」

「不、不是……我跟隨主人這、這麼……多、多年,就沒給人準備過後、後事……沒有經、經驗……」話到一半趕緊扇自己嘴巴子:自己說的果然不是人話,聽起來就跟是抱怨真君沒死過,所以自己從來未曾得到過操辦喪事的經驗……

楊戩卻沒有留意到哮天犬暗地裡轉的這些道道,他垂下眼睫:「請北海龍王敖順過府,告訴他,用冰棺,將端木沉入北海最深的海底。」

看到氣喘吁吁的敖順押著巨大冰棺急急而來,四大天王更是覺得無趣。

「要不……」持國天王提議,「先回去向玉帝覆命,就說端木上仙真的是救不活了,屍身什麼的,就讓楊戩自行處理吧。」

幾人意見一致,不過圍住楊戩府邸的天兵天將暫不能撤,只留下多聞天王一人鎮守,其他三個回去向玉帝覆命。

楊戩將端木翠的屍身放入冰棺。

「敖順,人間有一句話,叫事死如事生,端木雖然死了,但是……」

他沒有說完,話中有話。

「真君放心。」敖順於他的言外之意領會得異常通透,「我會將端木上仙的冰棺沉入北海最深處,不管是風浪還是魚蝦妖魔,通通侵擾不到。」

「那就好。」楊戩沒有看他,伸手輕輕拂過端木翠冰冷的面龐,「蓋棺,走吧。」

「真君,不一道來嗎?」隨行的從侍起棺,見楊戩沒有動的意思,敖順忍不住開口問他。

楊戩背過身去,疲倦地揮了揮手。

敖順不敢多話,指揮著從侍們離開。

「那個,主人……」哮天犬小心翼翼,「端木上仙落棺,真的不去看看?」

「不去了。」楊戩的聲音很輕。頓了頓,他又添了一句,「要不你去吧,多少也有個照應。」

哮天犬跑得飛快,敖順這老頭兒,明明腰背已經佝僂得那麼厲害了,居然還走得這麼快,剛出門就不見影兒了。

哮天犬很是不耐煩地讓天兵天將邊上退散:「都讓一讓,讓一讓。」出了這道人牆,遠遠看到敖順的龍氣在南天門處隱現,哮天犬心頭一喜,正想奮起腳程追過去,東首邊上傳來兵衛的厲聲呵斥:「下屆小仙,也敢妄闖上界,拖下去……」

「不是……小仙有事要找真君……煩請列位行個方便……煩請……」這聲音越傳越遠。哮天犬伸長脖子看過去,一個褐色衣衫的老頭兒正被兩個兵衛拖著往外走。那老頭兒還想號啕,被其中一個兵衛一戟砸在背上。

剛才好像聽到「真君」兩個字……莫非是來找自家主子的?

哮天犬對天兵天將這種霸道的行為極為不滿,當然,他的不滿跟見義勇為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他只是覺得,人家都提到「真君」這兩個尊貴無比、神聖無匹的字眼了,你們怎麼還能這麼粗暴對待人家?這樣下去,他們家主子威儀何在?

所以哮天犬怒了。況且現在只剩下多聞天王一個人,他的顧忌也少了很多。他用了大概一秒鐘的時間去思考是追敖順還是為真君立威。一秒鐘之後,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這個決定直接導致了某些人的命運變更,某些事的歷史改寫。

哮天犬顧不上去追敖順,兩手叉腰,嗷地就來了一嗓子:「給我站住!」

他撥開眾兵衛,氣勢洶洶地走到近前,低頭那麼一看……

咦,這不是華佗仙嗎?

可憐的小老頭兒,被那麼一戟砸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這天庭的兵衛也太不尊重知識分子了,下手如此狠毒,要不是它哮天犬從天而降,這華佗仙鐵定是被臭揍一頓扔回自己的神廟去了。

「哮天犬,你想怎麼樣?」拖著華佗仙的兵衛甲皺起眉頭,「下屆小仙,擅闖天庭,這可是重罪。」

哮天犬沒話說了,它看華佗仙:「不是讓你們走了嗎,你怎麼又回來了?頭一次是我帶你們進真君府邸的,那不算擅闖;這一次你都走了,無宣無召地又回來,這可是有罪,你知道嗎?」

可憐華佗仙,眼睛直直盯著哮天犬,嘴唇一張一合的。

「說啥?」哮天犬好奇,把腦袋湊了過去。

華佗仙嘴裡含混不清,他只聽清楚兩個字:端木。

哮天犬心裡咯登一聲,心中轉開了小九九:華佗仙是大夫,他走了,又回來,還念叨著端木上仙的名字,莫非?

下一幕,哮天犬精瘦的小身板兒負起華佗仙,急急往真君府邸走。後頭那兩個兵衛厲聲喝止:「哮天犬,擅闖天庭是大罪,你想搶人怎麼著?」

「就搶了,你還打我啊!」哮天犬一溜小跑,嘴上不忘囂張,「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頭兒,我主子就在屋裡,你打我試試?」

顧嘴不顧腳,進門時一腳絆倒。可憐的華佗仙,陀螺樣骨碌骨碌滾了兩三丈遠。

見旗下的兵衛擾攘,多聞天王很不滿:「隨它去,跟這種小角色計較什麼,一點天兵天將的樣子都沒有。」

楊戩實在是對華佗仙的出現一點好奇都沒有,不過念在他這十來日盡心盡力的分兒上——雖然無所建樹,還是捨了他一粒仙丹,固住他那麼一點元氣。

「多謝真君。」緩過氣來之後,華佗仙感慨萬千,他一直以為自己這一生中最值得書寫的故事是關雲長刮骨療毒,現下看來不然。此趟的故事生死一線,實在是更加精彩許多,遺憾的是已經沒有人能夠為他列傳傳唱了。

「走了又回,到底為了什麼?」楊戩對他的謝意毫無興趣。

「那個,真君……」華佗仙抖抖索索地伸手入袖,取出一縷瑩亮的絲線來。

楊戩淡淡瞥了一眼:「又是什麼線?你還真是樂此不疲。端木的心臟,是讓你試驗針線的地方嗎?」

「不是,真君。」華佗仙嚥了口口水,「當時,小仙已經離了天庭,駕於雲氣之上,恰好遇到了在天上四處巡遊的四方仙。」

四方仙算是天庭的巡衛,常年在雲氣之上遊走,楊戩對此倒不陌生:「然後呢?」

「小仙停下和他們攀談了兩句,無意間提起端木上仙的事,四方仙就說起了最近的一樁奇事。」

「哦?」楊戩冷笑,「有多奇,說來聽聽。」

「四方仙提起,近來巡遊之時,足上頻頻纏到來自人間的絲縷游願,有很多,都是關於端木上仙的平安祈福願。」

「游願?」楊戩眉頭皺起,「端木在人間沒有廟宇,亦沒有什麼廣為人知的功德,怎麼可能會有平安祈福願……」

他忽然想到展昭,語聲戛然而止,半晌冷哼一聲:「臭小子,還算有心。」

「當時,四方仙還攫取了幾縷給小仙看。」華佗仙畢恭畢敬地把手上的絲縷遞與楊戩細看。

「然後呢?」楊戩忽然就有點猜到了華佗仙的意思。

「真君,普通的針線不行,雲絲也敗下陣來,能不能試試這些游願?小仙常聽人說,眾志成城,真君不要小覷這絲縷游願,若是彙集起來,捻作一根,說不準也能扛住生死盤天譴的戾氣。」

「而且……」華佗仙小心翼翼斟酌著楊戩的臉色,「針線縫合的心臟總有瘡疤,就算救活了端木上仙,她終生都免不了心痛之疾。可是游願不同,游願是全心全意為她,可以與端木上仙的身體相融,縫合之後,自動化作護壁,護她心肺。說不定,連原先穿心的舊傷都能彌合消逝。」

哮天犬聽得雙目發光:「主人,這個可以試試,真的可以……」

楊戩不語,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幾縷游願,忽地皺起眉頭:「為什麼這絲縷游願,有的亮些,有的暗些?」

華佗仙歎氣:「皆因世人祈願,很多不可取,第一就難在忘我無私。很多人祈福是為自己,我要娶嬌妻、封官職、聚錢財,我要如何如何,這樣的游願,不能上達天聽;第二難在全心全意,就算是為他人祈願,也分許多種,敷衍者有之,草草了事者有之,一時興起者有之,很少至誠至性;第三難就是祈願的心念之堅。因此種種,游願也分明暗。坦白說,那些暗沉的游願,可能擋不了戾氣,那些瑩亮的游願,可能可以擋得久些。所以小仙才提議將所有的游願捻在一處,希望積眾願之力,可以多爭取些時間。」

哮天犬嚥口水:「主人,這個可以試試,真的可以。」

楊戩慢慢起身:「端木的棺槨,走到什麼地方了?」

三大天王金殿歸來,正準備招呼多聞天王一同撤兵,忽地勁風掀來,抬頭看時,頭頂雲氣急湧,楊戩帶同哮天犬及華佗仙,風馳電掣般走遠。

廣目天王和增長天王面面相覷,持國天王面色一沉:「楊戩怕是又在弄什麼玄虛,跟過去看看!」

值得慶幸的是,敖順的老胳膊老腿,出了南天門之後好像就邁不動了,楊戩沒費什麼力氣就追上了。

「真君這是……」敖順不解,「要一同去?」

楊戩也不理會他,一掌推出,冰棺轟然作響,棺蓋平展展被震了開去,細小的冰屑打了端木翠一身都是。他俯下身去,把端木翠的屍身放在棺蓋之上,凝視她的面目半晌,緩緩念動法咒。

八方游願,如絲縷般紛飛流轉而來,有一些直接飛過,有一些在端木翠身邊停留片刻,旋又掉頭而走,還有一些末梢輕動,終於在她身側慢慢伏了下來。

如華佗仙所言,果然眾多游願,或明或暗,閃爍不定。

而在這些游願之中,有一根,最為明亮,通體瑩透,幾乎灼痛了楊戩的眼睛。

他沉默半晌,輕聲道:「那是展昭的?」

似是發問,又像是自言自語。哮天犬訥訥的,也不知該不該答。

楊戩歎氣,衣袂浮動之處,眾多游願自行聚在一處,捻作一根絲線,輕柔落於楊戩掌心。

楊戩將絲線遞與華佗仙:「開始吧。」

華佗戰戰兢兢接過絲線,對著針眼穿了幾次都穿之不過。楊戩抬起頭來,冷冷看向四周黑壓壓的天兵天將,目光最後停在四大天王身上。

「讓他們讓一讓。」他語氣平和得很,「擋著我們的光了。」

尖利的銀白針身插入心肉的瞬間,就聽到線繃斷的聲響。

難得華佗仙不愧醫聖之名,心中震撼不已,拿針的手卻是分毫未動。

「有一根已經斷了。」他如實告知楊戩。

楊戩嗯一聲:「繼續。」

華佗仙深吸口氣,繼續下針。

線的繃斷之聲猶如弦上音,不絕於耳,華佗仙聚精會神,絕此音於耳外。

哮天犬緊張到雙腿直哆嗦:「只要能堅持到最後一刻,只要有最後一根線留下來,端木上仙這條命,就算是保住了。」

琴上音忽然全盤止歇,只剩下最後一根游願,亮得刺眼。

華佗仙嚇得不敢再動針。

楊戩竟也緊張起來。

「還剩幾針?」

「大概……還要三針。」

「縫!」

華佗仙得了指令,咬了咬牙,繼續下針。

慘白的煞氣衝撞著最後一根游願。楊戩目不轉睛盯著這根游願,聲音壓得很低:「展昭,她為你啟生死盤,你應當能為她扛住這三針的生死盤煞氣,希望……我沒看錯你。」

一針。

兩針。

三針。

收線。

只是片刻工夫,楊戩覺得,像是一輩子那麼長。

華佗仙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縫合了生死盤的戾氣造成的創口。

至於哮天犬……

它在一旁哭得稀里嘩啦,一邊哭一邊抽噎:「太感人了,連我這樣鐵石心腸的狗,都被感動了……」

那一瞬間,楊戩有把它踹到開封府給包拯守門的衝動。

只是,喜悅來得太過強烈,他也無暇去顧及這些小節了。

他仰首大笑,以至於笑出了眼淚。

「展昭這個臭小子,也算是做了件人事!」

「楊戩!」是廣目天王憤怒的聲音。

這聲音,將他從狂喜狀態喚回到涼薄的現實中來。

「你你你……」廣目天王氣得說不出話來,「你逆生死盤而動,就不怕玉帝發下雷霆之火……」

「哦,玉帝,對了,玉帝。」楊戩笑聲漸歇,他指了指華佗仙一行人,「他們就在這裡為端木醫治,你們誰都不許動,敢動他們一根汗毛,我拆了你們的骨頭。至於我……」他撣了撣袖上的塵,「隨你們上殿,面見玉帝。」

「真君是想為端木上仙請罪?」多聞天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是請罪。」楊戩微微點頭,「不過……」

他的調子轉作意味深長:「請罪之前,先要邀功。」

「邀功!」玉帝一拍御案,氣得帽子前頭綴著的珍珠垂簾亂晃,「端木翠妄動生死盤,她有什麼功好邀。」

「是啊二郎神。」王母娘娘伸手拈了個果子,啟開朱唇咬了一口,果子鮮紅的汁液染紅了她的貝齒,「妄動生死盤,她是開天闢地第一位吧,闖下這麼大的禍,她還算有功?什麼功?莫不是要獎她膽色可嘉?」

「舅舅怕是忘了,」楊戩淡淡一笑,「舅母也忘了,你們這些站著的人也都忘了,冥道是被誰重新封印的?」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一旁的在列神仙,太白金星、太上老君、赤腳大仙等均面現愕然,繼而浮上羞慚之色。

「冥道一開,上古妖孽作亂,伏羲女媧尚在沉睡,目下的大小神仙,誰有那能力扛住這一場浩劫?屆時人間腥風血雨,萬里白骨。端木縱有千般不對,她總是力挽狂瀾,為眾生消弭了一場無形的危難,是也不是?若說這不算是功,我真的就奇怪了,這都不算是功勞,什麼才能算是功勞?」他說得不緊不慢,偏偏每一個字都如利箭,直插利害之處。

一片默然之中,太上老君出來打圓場:「玉帝,二郎神說得不錯,端木上仙封印冥道,當記一大功,但是她妄動生死盤,又確是犯下大過……依小仙所見,莫若功過相抵,就此……算了吧。」

王母娘娘眸中掠過一絲不悅,這絲不悅在目光觸及楊戩之時,更是轉作了厭惡:玉帝這個外甥,她素來不喜。往日裡他自己囂張也就算了,帶了個不知哪兒來的妹子,居然違逆天條,如此囂張。這口氣,她實在嚥不下去……

但是楊戩言之鑿鑿,她又實在找不到好的借口。正暗自生悶氣,楊戩忽然又開口了。

「功就是功,過就是過,有功要賞,有過要罰,功過相抵不可行。這就譬如在人間,你殺一人,再救一人,難道因為你功過相抵,就不計較你的殺人之罪了?」

一時間人人茫然,摸不清楊戩是在打什麼主意。按理說,端木翠是他的妹子,功過相抵,不是正順他的心意?

玉帝沉吟了片刻:「二郎神,依你所言,這功,應該如何賞?」

「端木翠動了生死盤,她的命數已經被換給了凡人,即便我將她救活過來,沒有命數,她也活不了很久。倘若玉帝要賞,就續她的命盤,玉帝以為何如?」

「這怎麼可以!」王母娘娘尖細的聲音響起,「妄動了生死盤,就這樣一筆帶過了?」

「娘娘不要忘了,生死盤自身帶有天譴,端木翠已經受了天譴,能再活過來,實屬命不該絕,玉帝續她命盤,也並不為難。再說了,我們現在在談『賞』,待會兒,不是還會論她的過嗎?」

王母娘娘按壓下心頭怒氣:「那你說,這個『過』要怎麼論?」

「小神不敢僭越,要怎麼懲罰端木翠,還是要憑娘娘做主。」

王母娘娘重重拍案:「既如此,罰她同織女一樣,永生永世去織荊棘。」

「這個不好。」

王母娘娘大怒:「楊戩,你讓我做主去懲罰端木翠,我現在做了主,你又說不好?」

楊戩不動聲色:「小神祇是說聽憑娘娘做主,並沒有說娘娘做主之後,小神就不能反對。娘娘,端木跟織女不同,織女天生擅織,端木則出身武將,躍馬揚刀。讓端木去織布,豈不是荒唐?」

王母娘娘方才盛怒之下,口不擇言,其實此時一想,也知自己說得不妥,只得就坡下驢:「既如此,就罰她入老君香爐,受烈焰焚身之苦。」

「這個也不好。」

「楊戩!」王母娘娘怒極反笑,「這個也不好?」

「烈焰焚身,是慘烈酷刑。端木翠之前總算是有功,即便現在要罰,也不適宜用這類火燒雷劈之法。傳將出去,於娘娘的胸懷威儀有損。」

王母娘娘被嗆得說不出話來。

更可氣的是,玉帝居然還很認同楊戩的說法。非但如此,他還很是嫌惡地瞪了王母娘娘一眼:「堂堂王母,母儀三界,動不動要燒要劈,還有沒有點儀態?」

王母娘娘發覺自己的戰略方針錯誤,她費了半天勁兒才壓下怒氣,換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那麼依真君看,怎麼樣的處罰,才算合適?」

「妄動生死盤是仙家大忌,身為神仙,連這樣的戒條都守不了,也就不配再做神仙。依小神看,可以奪了端木翠的仙籍,讓她重歸凡胎。」

太上老君嚇了一跳:「除去仙籍,這個……有點重了吧,二郎神,她怎麼說,也是你的妹妹……」

楊戩聲色俱厲:「就是因為我是司法天神,才更加不該庇佑她。之前娘娘也說了,妄動生死盤,她是開天闢地第一人,若不嚴加懲治,只怕之後的神仙,更加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王母娘娘哼了一聲:「太上老君,除去仙籍這個懲罰,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若是除去仙籍,成了凡人之後在人間享一世富貴,這還算什麼懲罰?」

「那娘娘想怎樣?」楊戩不動聲色。

「照我說,自然應該奪她仙籍,這樣的神仙,留在上界也是禍害。不過成了凡人之後,也該叫她好好吃點苦頭,叫她受貧病之苦、愛不得,她才真正知道厲害。」

楊戩怒不可遏,猛地抬首,眸間怒火熾如烈焰。

看到楊戩如此盛怒,王母娘娘的那一腔子鬱結之氣,忽然就平復了。怎麼說來著,簡直是大暑天吃冰激凌……

「怎麼樣?本宮的提議,可還合適?」她笑得分外嬌媚,先看玉帝,「玉帝你覺得呢?」

「倒還……妥當。」

「列位仙家覺得呢?」

「不如就依娘娘的……」

「二郎神,你看呢?」

楊戩強忍心頭怒火:「既然眾仙家都如此說,楊戩亦無二話。」

「那好。」王母娘娘站起身來,「奪了端木翠仙籍,知會月老和掌困疾貧病的神仙,端木翠在凡間一世,受貧病之苦,無情無愛。」

砰的一聲,楊戩踢翻了旁側的玉柱,大氅一掀,掉頭就走。

金殿之上鴉雀無聲,只有王母娘娘神色自若地左右看看,又拈了一顆果子在齒間細細咬嚙:「這個楊戩,越發沒規矩了。」

哮天犬在府邸外張望了許久,才看到楊戩步履如常地過來,它一溜煙樣迎上去。

「主人,聽說你今日在金殿上氣得不輕啊,連玉柱都被你踹翻了……」

楊戩沒說話,逕自跨進門來。哮天犬隨後跟進,一邊掩門一邊喋喋不休:「這王母娘娘也太狠了,想出那樣的惡毒法子,把你氣成那樣……」話沒說完,一片暗影當頭罩來,卻是楊戩解下大氅,把它的腦袋當成衣架隨手一搭。

哮天犬不屈不撓地伸出腦袋,正對上楊戩暢快至極的笑:「你懂什麼,若是不裝成怒不可遏的模樣,那婆娘怎麼會罷休?」

楊戩回來得晚,是因為他去了兩個地方。

第一是掌困疾貧病四厄的神仙張吉利的家。同華佗仙一樣,張吉利也沒怎麼見過楊戩這麼大尊神,喜出望外地迎上來,被楊戩一掌給打暈了。醒來時,他才發覺自己被捆豬樣捆起,楊戩施法術把他變小塞在袖籠裡,沒忘扯下他的衣角塞住他的嘴。

張吉利險些被自己衣角的味道給熏暈過去,他有這麼久沒洗衣服了嗎?

第二是月老祠。

花白鬍子的月老正在瞇著眼睛牽理紅線,祠堂裡擺著數以萬計的人偶木像,足上的紅線也迤邐出數萬條。

「端木在哪裡?」

「端木上仙即將為凡胎,已經有了凡胎人偶。」月老給他看邊上的一個女子人偶,小而精巧,看面上神情,儼然端木翠的模樣。

「展昭呢?」

端木翠為展昭妄動生死盤之事已不是秘密,月老笑呵呵引他看另一尊。

楊戩看到展昭人偶的足上,依然未牽紅線。

「這個……」他伸手指向那邊,「沒有紅線?」

「不是。」月老趕緊解釋,「依著展昭先前的命數,的確是沒有紅線的。但是端木上仙改了生死盤之後,展昭的命數也變了,論理當有紅線。我還在翻檢婚書,為他擇取合適的女子……」

「有合適的?」楊戩略一挑眉。

「有幾個,茉花村丁家的女兒丁月華、開封城中李尚書的女兒李芝蘭,還有兩個江湖女子,不過看來看去,似乎丁家的女兒更合適些……哎,真君,你幹什麼?」

楊戩將端木翠和展昭的人偶取下:「牽這兩個。」

「不是,真君可能還不明白。」月老耐著性子,以秀才的條分縷析去對陣楊戩,「王母娘娘的意思是端木上仙這一世無情無愛,所以端木姑娘沒有紅線。展昭有了紅線,我在給他牽丁家的女兒……」

「囉唆!」楊戩面色一沉,奪過月老手中的紅線,也不分是幾根,自己上手去牽。

「哎哎哎,真君,你沒懂我的意思……端木姑娘沒有紅線,所以不用牽,牽的是丁家的女兒……哎哎,真君,牽一根就行,不要浪費我的紅線,哎,真君!」

楊戩非常滿意地將數十根紅線都紮在兩人足上,打了個死結,然後非常滿意地,抬頭看月老。

「不是,真君你這是做什麼?」月老欲哭無淚,「王母娘娘有旨意,王母娘娘說……」

「你不說,誰知道?」

「哈?」月老愣了。

「我說,你不說,誰知道?」楊戩慢吞吞地把話給重複了一遍。

「不是,真君,」月老慌了,「這是違抗上意,這是欺瞞娘娘……」

「是啊,」楊戩打斷他,「你聾了還是怎的,我不是說了嗎,你不說,誰知道?」

「不是的,真君,」月老禁不住有了老淚縱橫的衝動,「小仙,小仙實在是不敢得罪王母娘娘啊。」

「那就是說,你敢得罪我?」

月老可能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張了張嘴,不作聲了。

「王母娘娘不會有那麼閒的心思整天盯著端木,偶爾想起來問問,你搪塞搪塞也就過去了。可是我就不同了,自家妹子在凡間受苦,每次想起來,心裡都像紮了一根刺,一旦紮了刺,就要找人出氣,一旦想找人出氣……」

他不說話了,目光從月老的頭頂溜到腳底,又從腳底溜到頭頂,似乎是在掂量這月老全身到底有幾根骨頭供他拆的。

在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裡,月老做了一個重大的比較,他比較了一下楊戩和王母娘娘這兩個柿子到底哪個更硬些,以確定準確無誤地捏住那個軟柿子。

「小仙、小仙明白了。」月老嚥了口唾沫,「我不說,沒人知道。嘿嘿,我不說,沒人知道。」

對於自己差點兒把月老這個善良的老頭逼成神經衰弱,楊戩是一點負疚感都沒有,他大搖大擺走出了月老祠,選了個僻靜的地方,把袖中那個一直旁觀的張吉利放了出來。

「我懂,我懂,我明白,我明白的真君。」自張吉利能開口開始,就一直在表忠心,「我明白的真君,我不說,沒人知道。」

「娘娘問起呢?」

「就說一切都如娘娘所願。」

「娘娘若要看證據呢?」

「我就……我就隨便找個蓬頭垢面看不出面目的女子,跟娘娘說那就是端木上仙,被貧病折磨得……都不成人樣了。」

楊戩定定看了張吉利半天,然後點頭:「很好,你比月老上道。」

這裡的這些玄虛,他自然是不會對哮天犬講的。雖然哮天犬足夠忠心,但是這樣的事情,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所以哮天犬怎麼也捉摸不透:王母娘娘那麼惡毒的懲罰,主人在金殿上氣得那麼厲害,怎麼回到家裡,笑得這麼……

呃,如果它形容說笑得這麼讓人脊背發涼,楊戩會不會一腳踢死它?

楊戩不理會它:「端木怎麼樣?」

「剛醒,在裡面,什麼都還沒敢跟她說。」

楊戩大踏步往內院走,剛進月亮門,就看到一身素白裡衣的端木翠扶著門楣站著。她未綰髮髻,長髮披散下來,更顯得一張臉蒼白瘦削得厲害,眼睛裡倒還是黑亮有光的。看到楊戩進來,她眼圈一紅,鬆了門楣朝他走來:「大哥。」

楊戩搶上兩步,在她摔倒前摟住她。

端木翠倚著楊戩溫暖的胸膛,雙手緊環住他的腰,眼淚一滴滴流下來:「大哥,我知道連累你了。」

楊戩心中歎息一聲,端木翠單薄的身子在他懷中顫抖得厲害。她抬起頭來,一雙大眼睛裡盛著滿滿的自責和不安:「大哥,我妄動生死盤,玉帝會不會責罰你?」

楊戩笑了笑,伸手托起她的臉,慢慢幫她擦去眼角的淚。

「端木,」他看進她的眼睛裡,「以後的路,要自己走了。」

《開封志怪(全三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