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風雪同路

有一件事,白玉堂的確是誤會展昭了,他前往延州,還真的不是打仗去的。

西夏兵和宋兵在延州附近的征戰的確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入松堂費盡心思遞過來幾次確切的消息,但是由於主將的猶豫不決,加上三川口之戰中鄜延都監黃德和臨陣脫逃,宋兵還是著實吃了幾次敗仗,用潰不成軍來形容並不誇張。

因此,延州的局勢,只兩個字,死守。

而西夏方面,一來出於天降大雪,夏軍缺少御寒的衣物,軍紀鬆散,無心再戰;二來李元昊得報,宋麟州都教練使折繼閔等率兵攻入夏境,唯恐他處有失,在圍困延州七天七夜之後,終於下令回兵。

展昭就是在朝廷得知李元昊回兵的消息之後被派遣去延州的。

他到延州,是帶一封王丞相的手書給延州知州范雍,坐等范雍的回信,然後帶回京城。

之所以要從包大人處借展昭一用,是因為據說書信的內容涉及延州的攻防、此戰的過失和下一步舉措,事關機密,為免中途生變,派個功夫高強的好手來回,更加妥當些。

展昭因此入選。

書信送到,范雍頭痛不已,只覺戰事蕪雜,一時間無法細回,只得請展昭暫住幾日,待自己細細思量斟酌之後,再回這一封書信。

展昭被安排在副統李蕭寒家住下。

李蕭寒四十上下,一家四口,住在城中一戶不大的院落中,除了妻子李秦氏,還有一個女兒李洛水,十八歲;幼子李洛閔,八歲。

李洛水自小隨父習武,使得一手好劍,容貌更是出挑,是延州城中眾口交讚的大美人。展昭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她一身紅色裘氅,站在院中那棵疏落的梅花樹下,襯著梢頭三兩梅花,對他展顏一笑。

她的笑如同她那件火紅色的裘氅,張揚而艷光四射,迫得整個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若是早幾年,她的倩影和艷光,也許能在展昭的眸底多留一會兒,只是現在,所有的女子,在他眼中無非分為兩類。

是她或者不是她。

而不是她的女子,在他看來,都是一樣的。

他淡淡一笑,一襲藍色的衣袍,簡單乾淨,明明那麼普通,卻似乎有暗沉掉一切光芒的力量。她的艷光到了他面前,竟是不能迫近一步。

展昭向她頷首,客氣地稱她:「李姑娘。」

他就此在李蕭寒家住下,一日三餐,偶爾和李家共席,其他的時間,要麼在房裡待著,要麼出外信步走走,再不然,就和八歲的小洛閔在院中說笑,教他讀書認字。

日子好像一下子就疏懶下來,一天變得很長,長得讓他無從打發。

印象中,自到延州開始,紛紛揚揚的大雪,就始終沒有停過。

但凡到了下雪的天氣,展昭就會異樣沉默,不怎麼和人說話,更喜歡一個人待著。夜晚到時,也睡得更加不踏實。

算起來應該是到延州的第二日,天還沒亮,他就起身出門,沒有披氅袍,卻也並不覺得冷。

他踩著細碎的雪,沿著門口那條古舊的巷道往外走,快到巷子口時,忽地聽到有人講話,下意識停下腳步。

「我不想回去。」

「又說傻話了,得趕在天亮前回去,否則讓你爹發現,可怎麼了得?」

「真喜歡我,為什麼不去我家裡提親?」

「你也知道,我爹送我來軍中歷練,半點出息沒有,反先尋思成家,我爹會打斷我的腿。」

「那今夜,我們還見不見?」

「今夜再說,我得走了。」

男子軟語安慰的聲音過後,便是一連串遠走的腳步聲。

那女子的聲音,展昭聽得清楚,是李洛水。

李洛水滿心惆悵,懷著女兒家千回百折的心思轉過牆角,忽地看見展昭,一張臉剎那間就失了血色。

「你、你、你……」她結巴,「你怎麼會……」話未說完,她一擰身,匆匆就從展昭身邊跑過去了。

只是不多久,她又急急跑回來。

「展、展大人,求你千萬別告訴我爹……」

展昭沒有回頭。

「展某不是多事之人。」

李洛水咬著嘴唇,囁嚅道:「那、那就好……」

展昭淡淡一笑,邁步離去。

其實他沒有什麼目的地,只是在延州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

這一日只是平常的一日,除了早晨無意間撞破李洛水的情事,發生的其他事情都再平常不過:夫妻口角、孩童嬉戲、鄰里相呼、商販吆喝,平淡生活的平淡幸福,流水般在肘畔流動。

午飯是在一個小小的麵攤子上解決的,普通的一碗肉丁三絲面。他另要了一個空碗,把肉丁通通夾到另一個碗裡,又撥了一半的面過去,然後,先吃面前素的一碗。

麵攤的夥計很納悶:敢情這位客人是茹素的?既然茹素,開始為什麼還要點肉丁面?

吃完了素的一碗,展昭又開始吃另一碗。

夥計更納悶了:既然不茹素,幹嗎要分開吃?

這個問題跟貓爪子似的,一直在心裡撓著。展昭結賬走人的時候,他忍不住就問:「客官,幹嗎要分開吃?」

展昭愣了一下,想了想,微微一笑:「習慣了。」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這麼做的時候也不覺得難過或是痛苦,就是習慣了。

傍晚的時候,他原路返回,穿過距離李蕭寒家最近的那條街道時,忽然發現街邊有一個小小的算卦攤子。

算卦先生兩撇山羊鬍子,抱一塊卦旗,坐在木案子後頭百無聊賴,目光閃爍不定,下巴尖尖,一臉的鼠相,典型的街頭騙子。

展昭唇角泛起微笑,逕直走了過去。

「哎,客官,坐、坐!」居然有客光顧,算卦先生喜出望外,「客官是問前程功名,還是問夫妻姻緣?」

「問故人平安。」

「待本人掐指一算……」那算卦先生裝模作樣,忽然嗷的一聲,腦瓜子上挨了一蘿蔔。

好大一條白蘿蔔,蘿蔔纓子攥在一個腰膀粗圓的婦人手上,她氣勢洶洶,抬手又是一蘿蔔。

「你個江湖騙子,昨兒滿口說我妹子一定生個男娃,今兒生的怎麼是女的?你若不把卦金給吐出來,老娘今兒打不死你!」

「哎哎哎,你這婦人這麼不講理,我說你妹子一定生個男娃,又沒說是頭胎生的……嗷……」

卦攤上頓時就亂作一團。街面上尚在溜躂的人也團團圍了過來,看熱鬧的看熱鬧,添柴火的添柴火。展昭靜靜在卦攤前坐著,身後的那場揪鬥,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場景。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散了,那算卦先生哼哼唧唧,臉上添了兩道血口子,上嘴唇也磕破了,才坐回座上,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咦,這人怎麼還沒走?

「問故人平安。」展昭提醒他。

「哦,對對,故人平安。」算卦先生嚥了口唾沫:這人莫不是有病,眼見了方才砸場子似的爭鬥,任誰都知道自己這個算卦先生是混混兒了,他還願意在這裡等他算卦?

算卦先生裝模作樣一回,然後故作喜上眉梢:「客官大喜,據小人方才一卦,客官的那位故人,非但平安,而且前程似錦,將來妻嬌子孝……」

「她是個姑娘家。」展昭再次提醒他。

「哦哦哦……」算卦先生尷尬得不行,「口誤,口誤。總之這位姑娘,平安得很,客官不必掛心……」

「是嗎?」展昭面上露出欣慰笑意來。

算卦先生漸漸不緊張了,他看出來了,這位客官,用意並不在求平安,他只是想聽聽好話而已。

而見人說好話是自己的強項,死人都能叫他給說活了。

果然,展昭走時,給他留了好大一塊碎銀子。

算卦先生攥著銀子,笑得合不攏嘴,只是上嘴唇磕破了,笑著笑著,又疼得直噓氣。

不過,總體而言,今兒還是走運,宰到一隻肥羊。

算卦先生心裡甜絲絲的。

回到李蕭寒家,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半天上的雲層鍍了一層黑金,還在不斷往黑裡去沉,灶房裡傳出肉菜混炒的香氣,李洛水在簷下看書,小洛閔正纏著李蕭寒講故事。看到展昭進來,他飛跑著撲過來:「展叔叔,教我認字!」

展昭蹲下身子抱住他,小洛閔的身體軟軟香香的,嗅在鼻端,分外好聞。

李蕭寒呵呵笑起來:「閔兒,不要吵著展叔叔。」

「無妨。」展昭溫和地笑,「閔兒想學什麼字?」

「我去拿爹爹的字帖!」小洛閔扭動著身子,從展昭懷裡掙脫出來,蹦蹦跳跳地去往李蕭寒的書房。

李洛水還是裝作看書的模樣,心裡卻是慌得不行:這個展大人,會不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爹爹?爹爹知道了會怎麼樣?

撲稜稜的拍翅聲響起,展昭抬起頭時,雲層只剩了最後一縷金色的雲絲兒,暮色團團圍過來,一隻灰白色的鴿子撲稜著翅膀飛來,似乎想停在梅枝上。顫巍巍的梅枝晃了幾晃,枝上積著的那層微雪撲簌簌落在展昭肩頭。

鴿子的腿上綁著個紙筒,展昭伸手將紙筒取下,展開。

小洛閔蹦蹦跳跳取了李蕭寒的字帖出來時,就看到展昭在梅花樹下站著,手中拈著一張字條。

「展叔叔,展叔叔。」

沒有人答他,他好奇地轉到展昭正面,看了看展昭的臉,又伸手去掰他手裡那張字條。

展昭的手似是沒什麼力氣,小洛閔不費什麼勁兒就把字條扯出來了。

他清了清嗓子,一個一個去辨認字條上的字:「……木姑娘已去……州找你,可同歸。策字。」

小洛閔撓了撓腦袋,伸手去拽展昭的下襟。

展昭低下頭來。

「展叔叔,這個是什麼字啊?」他指了指打頭的那個筆畫繁複的字。

「端字。」

「哦,那這個呢?」他又指指中間那個字。

「延字,延州的延字。」

小洛閔滿意了,這趟,他終於把字都給認全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大聲念了一遍:「端木姑娘已去延州找你,可同歸。策字。」

他想了半天,又伸手去扯展昭的衣裳。展昭單膝跪地,慢慢俯下身來。

「展叔叔,這個端木姑娘,是誰啊?」

暮色中,展昭的唇角浮起溫柔的微笑來:「公孫先生沒有把名字寫上,展叔叔也在想,這個端木姑娘,到底是誰。」

「怎麼你認識很多個端木姑娘嗎?」小洛閔驚訝。

「也沒有。」展昭輕聲道,「只認識一個。」

換了往常,公孫策是絕對不會留這樣一張沒頭沒腦、語焉不詳,惹人無限揣度的字條的。

這張字條來自端木翠的強烈要求。

短短幾個字,公孫策數次擱筆:「這樣寫,你是不是要把展護衛給急死?」

「怎麼就急死了?」巴巴跑到開封府卻沒見著展昭,端木翠也滿肚子不高興。

「要不然就正正經經寫上你的名字,你非要寫什麼端木姑娘,展護衛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萬一患得患失地亂猜,這幾天他還能過上安穩日子嗎?」

「怎麼他認識很多個端木姑娘嗎?」

「話不是這麼說。」公孫策氣得想用筆頭去敲她的腦殼,「他第一反應當然是你,但是他肯定又害怕是哪個不認識的和你同姓的姑娘,這樣子揣度著,心情大起大落,對身體也不好,你知道嗎?」

「我就是怕他一下子見到我,大喜過望對身體不好,才讓你寫這麼一張含混的字條,讓他先有個心理準備啊。」端木翠覺得自己很占理。

「展護衛是見過風浪的,怎麼會大喜過望?」公孫策鄙視她,「我見到你,也沒大喜過望啊。」

「你又不是展昭。」端木翠白他,「我見到你,也沒怎麼高興啊。」

這死丫頭……

公孫策暗暗咬牙,你別說,剛見到端木翠時,他的確是喜出望外的。有那麼一瞬間,他還背過身去,悄悄揩去眼角的淚。

但是相處了沒多久,那股子和她相處時的特定心情又回來了:沒好氣、想敲她栗暴。還有,自己那棵早已忘卻早已決定不和她計較的抓破美人臉啊……

剎那間回到十四個月以前,熟悉得像是她從未離開。

「你最好早點動身,快點到。」公孫策瞪她,「不然展護衛又會睡不好覺。」

說著說著他又唏噓起來:「你是沒看到,展護衛那些日子,整宿整宿地睡不著,大晚上眼睛亮得能給包大人點燈了,虧得我後來夜夜逼他喝安神湯。」

「知道了知道了。」端木翠嫌他嘮叨,「都叨叨八次了。」

公孫策又抑制不住拿筆桿子敲她的衝動了:「我是想跟你說,以後對展護衛好一點,他這一天天的,我是看在眼裡的,他不容易。」

「都說知道了。」端木翠嘀咕。

公孫策非常生氣,這死丫頭就不能表現得悲情一點嗎?他又開始追憶以往和展昭有過或多或少接觸的柔情女子了。人家的大家閨秀風範是多麼十足,說著說著眼圈兒就紅了,然後拈起袖子拭淚;要麼就輕啟檀口,吟兩句讓人心碎的詩,譬如「但願君心似我心」,譬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譬如「山無陵天地合才敢與君絕」,這樣在深刻抒發內心情感的同時還能順便熏陶一下旁觀者的文學素養,可謂一舉兩得……

「得得得,讓張龍給你備馬,你快走快走快走。」公孫策一個勁兒揮袖子,跟趕某種會飛的討人厭的東西似的。

「我還沒去看小青花呢……」端木翠嘟囔。

「我敢跟你打包票,小青花的狀態比展護衛要好。它都快成開封府的賭神了,一手打花牌的技藝無人能出其右。你問問張龍、趙虎他們,都在小青花手下輸過。」公孫策亦在小青花手下輸過不少銀子,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也不知它一隻破碗,攢那個錢做什麼用……你回來的消息,我會告訴它,你先去找展護衛是正經。」

端木翠撇嘴:「那我走了。」

府衙外,張龍牽著馬等她,右臂上挎了個包袱。

他扶著端木翠上馬。

「端木姐,這個你帶著。」他把那個包袱遞給端木翠,「子芹蒸的糕點,大人和先生都愛吃,端木姐路上帶著吃。」

端木翠把包袱接過來,怔了一怔:「子芹?」

張龍的臉騰地紅了:「是……客姑娘,她半年前和她娘來開封告狀,後來……後來就在開封住下了……」

「哦……」端木翠善解人意地笑,「知道了,代我謝過客姑娘吧。」

「端木……姐……」張龍訥訥的,「你心裡不會氣我吧?」

「氣你什麼?」端木翠噗地一笑,「因為紅鸞?」

張龍不說話了。

「這有什麼好氣的,你跟紅鸞畢竟相處的日子短……」端木翠不知怎麼說才好,「別往心裡去了。」

張龍沉默了半晌,才點了點頭。

「端木姐,你路上小心。先生說,你已經不是……神仙了。」

「不是神仙,我還有武功啊。」

「那不一樣,畢竟刀劍無眼,萬一有個磕著碰著……端木姐,路上沒什麼大事,就別多插手,一路去找展大哥就好。」

「知道了。」端木翠嫣然一笑,勒轉了馬頭就走。

身後,張龍忽地想起了什麼,兩手攏在嘴邊向她大聲喊:「端木姐,尋著了展大哥,就早些回來,等你們回來了,我們像像樣樣,一起吃頓飯!」

端木翠的聲音遠遠飄回來:「知——道——啦——」

又是一日的雪不停,李蕭寒進屋的時候,連連跺腳,把皂靴上的新雪跺去:「論理該轉暖了,不該是下雪的日子。」

李秦氏體貼地幫他把大氅解下:「算起來,也就冷這些日子了,說不定是最後一場雪了。」

「也是。」李蕭寒把手攏在嘴邊呵了呵氣,忽地想起了什麼,「展大人呢?」

「一早就出去了,說是今兒不回。」

「不回?」

「你忘記前兩日展護衛收到的信了?」李秦氏提醒他,「他那什麼朋友,不是這兩日就到嗎?」

「所以呢?」李蕭寒覺得好笑,「他這是去……迎著?候著?這都入夜了,城門就要關了。再說了,延州四個城門,他去哪一個守著?不怕走岔了?」

「興許就是要入夜了才去守呢。」李秦氏到底心細,「萬一他那朋友是入夜來的,守城的兵衛不給開門,展大人在那兒,就能照應到了不是?」

「倒也是。」李蕭寒笑了笑,「洛水呢?」

「在房裡呢。」

「走,找丫頭說會兒話去。」李蕭寒行了兩步,又回頭看李秦氏,「你同我一道吧?」

「陳副統的兒子?」李洛水心中一驚,下意識攥緊了衣角。

李蕭寒沒有留意到女兒的異樣面色,兀自呵呵笑著:「可不,今兒托了金校尉同我講的。陳副統的兒子現在開封,不是武官,在翰林院裡做事,是個穩妥的,年紀也相當。洛水跟了他,也就不用待在延州了……」他回頭看李秦氏,「屆時你帶了洛閔也跟過去,先在開封住下。這延州到底是前線,戰事究竟怎麼樣難說得很,你們回去了,我也放心。」

「我不嫁!」李洛水騰地站起身來,原本嬌艷的臉龐一片鐵青。

「這丫頭,說的哪裡話?」李蕭寒面色一沉,「好聲好氣跟你商量著,你擺什麼臉色?你不嫁?哪個姑娘家嫁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總之,就是不嫁!」李洛水發狠。

「荒唐!」李蕭寒也動氣了,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怎麼跟父母講話的?」

李洛水咬了咬牙,忽地一擰身,拔腿就往門外跑。

「你給我回來!」李蕭寒更怒了,「跟誰學的這般擰氣的性子……」

「哎哎哎,當家的。」李秦氏慌了,趕緊伸手攔住,「洛水她小孩兒家性子,你可別跟她動氣……」

她那邊忙著去攔李蕭寒,這一頭李洛水怒氣沖沖開了門,剛往門外沖,就和一個姑娘撞了個滿懷。那姑娘哎喲一聲疼得直噓氣。李洛水原本想停下道個歉的,忽地又聽到李蕭寒在身後的斥罵聲,面色一冷,也不顧那姑娘怎麼樣,快步離開了。

李蕭寒氣壞了,指著虛掩的門扇破口大罵:「有本事,走了就別回來!」

他這廂怒火中燒,那半扇門外,忽然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個姑娘的腦袋。

「那個……」她彎腰拿手揉著膝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目光在小院子裡溜來溜去,「展昭在不在?」

城門緩緩閉合。

看著兩爿大門間的罅隙越來越小,展昭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轉身欲走時,一抹火紅的身影風一般掠過身側。

「讓我出去!」李洛水伸出手,砰砰砰用力拍打門扇,「讓我出去!」

「李小姐……」守城的兵衛識得是副統李蕭寒的女兒,語意中帶了幾分為難,「已經關城門了。」

「那又怎麼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李洛水噌地就把腰間懸劍拔出了寸許,「想跟我動手是不是?」下一刻,腕上突地一痛,李洛水痛呼一聲,劍身重又滑回劍鞘,回頭看時,竟是展昭。

「你……」李洛水又羞又氣。

「李姑娘不要太過分了。」展昭面如寒霜,言辭間甚是不留情面,「入暮閉合城門是延州軍令,管你是誰,都不得違令。你無理在先,呵斥守衛在後,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即便是李蕭寒來了,也不敢如此放肆!」

李洛水聽他直呼自家爹爹的名諱,心裡激靈靈打了個突。

她直到此時才發覺,這個展大人,並非借住在自己家的好說話的普通客人,他非但有官職在身,官銜尚在自家爹爹之上。他並不因為她年紀小,就縱容姑息於她;他也並不像那天早晨遇到的那樣,對所有的事情都高高掛起不聞不問。

她突然發覺自己造次了,對眼前的展昭,竟止不住地害怕起來。

「李姑娘請回吧,不要在此地再作耽留。」

李洛水咬了咬牙,忽地別轉身,登登登跑遠。旁側的兵衛向展昭賠著小心:「展大人,你也別太動氣,李小姐年紀小,家裡又寵著,驕縱些在所難免。」

展昭嗯了一聲,看不出什麼表情。

「只是……」那兵衛踮起腳看李洛水消失的方向,「李副統家不是那條路吧……李小姐今兒氣大得很,怕不是出了什麼事吧?」

展昭心中咯登一聲,那天早晨發生的事迅速在眼前閃過。

他遲疑了一下。

「我去看看她吧。」

「又不在?」面對守城兵衛的回答,端木翠急得差點兒哭出來。

兵衛看看端木翠又看看李蕭寒,也不好將李洛水在城門口鬧事的事說出來,只是含混其辭:「原先是在這裡的,後來……後來有點事情,就離開了。」

「那,端木姑娘,」李蕭寒也沒轍,「要麼,還是回去慢慢等吧,展大人他總會回家的。」

展昭追上李洛水的時候,她尋了個僻靜的角落,正趴在牆上大哭。

展昭歎了口氣,抱劍靜靜站在一旁——一個姑娘家,傷心成這樣,原因可能有很多。她若不說,他也實在不想主動去探聽。

李洛水哭著哭著就不哭了,她抬起頭來,透過婆娑的淚眼看展昭。若換了另一個年紀相當的男子在邊上,她一定早就哭著鬧騰開了,或者仗著美貌女子特有的權利恃寵而驕,可是對著展昭,她平日裡那麼些驕縱含嗔的舉動都施展不出來。出於女子特有的直覺,她覺得展昭並不想同她親近。他跟過來,並不是要寬慰她或是哄她,只是怕她出事。

這讓李洛水有些挫敗感。

展昭靜靜看她:「回去吧,入夜了,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頭,你爹娘會擔心的。」

「不回。」不提還好,一提到「爹娘」二字,李洛水的火氣就按捺不下,「我再也不會回去了。」

展昭微笑:「怎麼,父母和兒女間,還有過不去的坎?」

「你不明白的!」李洛水一開口就帶了哭音,「我爹要把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我死也不會嫁的,死也不會的。」

「小小年紀,怎麼開口閉口就是死字?」展昭的面色慢慢沉下來,「你爹逼你了?」

李洛水愣了一下。

回想一下方才和爹爹的對談,似乎並沒有什麼言辭激烈的地方。李蕭寒只是不喜她的態度,重重斥罵了她幾句,爹逼她了嗎?好像也沒有。爹說一定不讓她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了嗎?好像也沒有。

只是……

只是她年紀小,一貫驕縱,一貫如意,忽然有了一點點不合心意,一下子就覺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敵人,張牙舞爪地跟全世界叫囂:別逼我,逼我就去死。

「你有試過跟你爹談過嗎?」

李洛水沉默,然後搖頭。

「世上沒有不愛兒女的爹娘,你試著跟你爹去講,你爹是個明事理的人,我想他會明白你的心意的。」

「如果……」李洛水咬著嘴唇,「如果我爹還不同意呢?」

「那你就去死?」展昭失笑,「你死了,你喜歡的人怎麼辦,他不會難過嗎?」

李洛水不說話了。

「你從未跟你爹講過你有喜歡的人,你爹從何得知你的心意?他跟你談起你的嫁娶之事,你不加解釋便怒火中燒,甚至於以命相逼。李姑娘,這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

李洛水只覺得展昭說得平和,但字字在理,自己竟是反駁不得,可驕傲的性子使然,又不想這麼認輸,連連跺腳之下,強詞奪理:「你不懂的,若是不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展昭只覺好笑,好笑之餘,卻又有酸澀之意在心頭泛起:「李姑娘,你現在年紀還小。這話,過了幾年之後你再想想,就不會這麼說了。」

李洛水咬牙:「跟你說也說不通,你不會明白的。」

展昭斂起笑意,聲音平靜得很:「世上相戀的男女,有很多原因不能在一起。有的是因為門第相差太大,有的是因為上一代的恩怨糾葛,還有的陰差陽錯失之交臂。李姑娘,你信展某一句,你的事情並不是什麼解決不了的大事。你回去之後,好好跟你爹談談,我想你爹會明白的。若是談不通,展某也不介意幫你去勸勸你爹。」

李洛水只聽進去他最後一句話。

她猛地抬起頭來,又驚又喜:「展大人,你說真的,你會幫我去勸我爹?」

展昭微微頷首。

李洛水喜極:「太好了,展大人,你比我爹的官兒大,你說的,他一定會聽。」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李洛水才覺得官大一級壓死人,是件挺不錯的事兒。

「想不到你還是個好人。」

這樣的誇獎,展昭實在聽得哭笑不得。

「哎,展大人,你為什麼願意幫我?」李洛水忽地想到什麼,面上有些發窘,「你在我們家這些日子……我對你也不是……很好……」

展昭淡淡一笑。

「相愛之人,相守不易。展某樂得成全……走吧。」

「好。」李洛水展顏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快走到李蕭寒家那條巷子時,身後忽然有人喊他:「展大人,展大人!」

展昭停下步子,疑惑地回頭看身後那個匆匆跑過來的傳令兵。

「小的去李副統家請了幾次了,副統只說展大人還沒回。」傳令兵氣喘吁吁,「展大人,范大人有請。」

范雍?

展昭心中咯登一聲,回身看李洛水:「李姑娘,你先回去。」

「哦,好。」范雍是延州知州,振武軍節度使,聽得來人是奉了他的命令,李洛水也知道是要事,點了點頭,逕自回去了。

「所以,展大人原本是……跟你一起回來的?」李蕭寒原本是準備好好罵李洛水一頓的,聽她說起方才情形,忽然就掉轉了話題。

「是啊。」李洛水點頭,好奇地看李蕭寒身後那位一臉失望的姑娘——家裡又來了客人?

「然後呢?」李蕭寒追問。

「然後范大人差人來請,展大人就跟著傳令兵走了,就是剛到門口的時候。」李洛水伸手指了指外頭。

「這樣啊……」李蕭寒一臉抱歉的神色,回頭看那位姑娘,「端木姑娘,要不你先歇著吧,不要等了。」

「我早知會這樣的。」端木翠咬嘴唇,「次次都要撲空,一路都在撲空,我再也不找他了。」

李蕭寒待要說什麼,端木翠站起身子,滿面不快地回房去了。

「爹,她是誰啊?」李洛水好奇。

「多嘴。」李蕭寒慍怒地看了她一眼,「方纔才說了你幾句,就那般使性子跑了,還有沒有半點規矩?」

李洛水拿手絞著衣裳,偷眼打量著李蕭寒的神色:「爹?」

「嗯?」李蕭寒餘怒未消。

「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展昭從范雍手裡接過那封沉甸甸的書信。

「此趟若不是李元昊主動撤兵,延州岌岌可危。但是老夫身為主帥,失塞門、金明二寨,三川口大敗,損兵折將,唉……」

展昭也知道,范雍如此說,並非要對自己傾訴些什麼,只是一時感歎而已,當下並不多言,接了書信,旋即告退。

後來,范雍果被撤了振武軍節度使一職,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回到李蕭寒家時,已是子時三刻。展昭方走到門邊,忽地想到李蕭寒一家應該已經都入睡了,思忖著不便打擾,轉身欲走時,身後的門卻騰一下開了。

「展大人。」李洛水壓低了聲音。

展昭驚訝:「還沒睡?」

「我怕你回來,所以守在門邊同你說。」李洛水的臉一紅,「那件事,我跟我爹講了,爹也沒生氣,還說,抽日子要會會面……展大人你不用跟我爹說了,爹若是知道我把這些事亂講,又要生氣。」

原來如此,展昭微笑:「知道了。」

李洛水側開身子把他讓進門來:「你回來就好了,有個姑娘等你好久了。」

展昭一下子僵住了。

李洛水奇怪地看他。展昭聽到自己的聲音,陌生得像是另一個人:「有個姑娘?」

「是啊,在你房裡。」

李洛水伸手一指,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展昭看到自己房中正透出暈黃色的微光來。

「什麼樣的姑娘?」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就是個模樣兒好看的姑娘。」李洛水想了想,「我聽爹喊她端木姑娘,可是再多問,爹也不說了,只說是展大人的朋友。」

頓了頓她又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說得也是,那,李姑娘早點休息吧。」

李洛水嗯了一聲,步履輕快地回房去了。展昭伸手扶住邊牆,竟再也邁不動步子。

他抬頭看那片微弱的燈火。

門關著。

如果推開,會怎麼樣?

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氣,邁步往屋子走去。

這段路,他忽而覺得很長,又忽而覺得很短,似乎盼著盼著,還未反應過來,就到了門口。幾次伸手去推門,幾次又把手縮回來,最後一次,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砰一下,就把門推開了。

身後的寒氣順勢而入,桌上蠟燭的燭焰飄忽了幾下。展昭的心,像是突然從最高的山頂開始往下掉,掉到了湖面還不夠,又一個勁地往最深處沉。

屋裡沒有人。

展昭茫然地向屋裡走了幾步,看搖曳的燭焰,看疊得齊齊整整的床鋪,看暗褐色的內牆,看床頭搭著的自己的衣裳,耳膜處開始嗡嗡作響。

他忽然就體會到那種盛得滿滿的希望瞬間化成泡沫的感覺。

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酸澀之感湧上心頭,喉頭處驀地一腥,鮮血自唇邊溢出。

端木翠的聲音就是這個時候自身後傳過來的。

「哈,展昭。」她得意揚揚,「一連叫我撲空了四次,也讓你撲空一次。」

展昭渾身一震,慢慢回過頭來。

他已經看不清她的樣子了,只覺得視線一片模糊,聽著她得意的聲音:「展昭,我躲在門後面,你都沒察覺嗎?你們學武之人,不是講究眼觀六路耳聽……」

她突然就停住了。

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看到她急急地過來:「展昭你怎麼了,怎麼會吐血?是不是跟人動手了?」

展昭低下頭,還是看不清她的樣子,眼中一片溫熱模糊,聲音輕得像是要飄起來:「撲空了四次?」

「是啊。」端木翠擔心地看著他,抬手拿衣角去幫他拭唇角的血跡,「你受傷了嗎?要不要緊?」

展昭搖頭:「怎麼會撲空?」

說話間,他慢慢地伸手擁住她。

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端木翠愣怔了一下,唇角泛起微笑來。她掰手指數給他看:「去開封府找你,你不在,一次;到這裡來找你,你不在,兩次;去城門找你,你不在,三次;後來李小姐回來,你又沒回,四次。」

她強調:「整整四次。」

說著,她比畫著「四」的手勢,晃來晃去。

展昭微笑,低下頭去吻她的鬢角:「所以,就躲到門後去嚇唬我?」

「是啊。」她忽然想起什麼,伸手把垂下的幾縷發綰到耳後,讓他看額頭,「自己看。」

「怎麼了?」

「你剛剛推門進來,砰一聲,就撞到了。」

「那你都不吭聲?」

「忍著呀,若是忍不住,豈不是嚇不到你了?」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帶著小小的得意。

「疼不疼?」

端木翠晃晃腦袋:「怕是要撞傻了。」

展昭也笑:「那不要緊,本來就是個傻姑娘。」

「我哪裡傻?」端木翠白他。

「哪裡都傻。」展昭唇角的笑意愈來愈深,「不但傻,而且小氣得很,從來不肯吃半點虧,從來不饒人……」

「那不要抱我了。」端木翠沒好氣,「去抱又聰明又大方的姑娘。」她伸手去掰他的手,展昭的雙臂箍得牢牢的,她怎麼掰都掰不動。

展昭沒有看她,只是埋首在她發間,似是喃喃自語:「我怎麼會喜歡上這樣的姑娘?」

端木翠氣結:「難道我一點好處都沒有?」

這一下似是問到了重心,展昭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眉頭皺得緊緊:「好處?」

思索了好一會兒,他給她肯定的答覆:「沒有。」

端木翠差點兒氣暈過去。

「怎麼會沒有?我不是經常行俠仗義嗎?」端木翠提醒他,「還有,我也收妖的,我心地也很好啊……我武功也好……以前打仗的時候,我腦子也好使啊……還有,我長得也好看啊……」

展昭笑出聲來:「前頭都是假的,最想說的是自己長得好看吧?」

「哪有……」端木翠裝得似模似樣,「前頭的才是重要的,至於長相嘛,我都不在意的……」

等了半天,沒見展昭回答,端木翠好奇地抬起頭來。

展昭的目光溫柔得很,只是靜靜看她。

端木翠臉一紅,咬著嘴唇,腦袋一歪:「看呆了?有這麼好看?」

「是端木回來了。」

「嗯?」端木翠聽不懂,「什麼?」

展昭沒有再答她了,他的雙目緩緩合起,身子軟軟沉了下去。端木翠慌張地摟住他,只聽見他夢囈般的低語:「是端木回來了。」

大半夜的,李蕭寒一大家子都被折騰起來了,再接著,城中回春堂年近七十的老大夫杜汝言挎著藥箱,在家僕的攙扶下也顛吧顛吧到了。

杜汝言伸出兩個手指頭,虛虛號著展昭的脈。端木翠雙手托腮半跪在床邊,一會兒看看杜汝言,一會兒看看展昭,緊張到不行。俄頃,杜汝言慢吞吞收回手,迎著端木翠忐忑的目光,無比淡定但是口齒漏風地吐出幾個字來:「沒……什麼事……啊……」

端木翠急了:「沒什麼事還會吐血?」

杜汝言眼皮都不抬,顫巍巍扶著家僕的手站起:「他這身子骨,吐血還好點。」

「這話怎麼說?」端木翠恨死了杜汝言這麼一副拿腔拿調的模樣。華佗夠牛吧,華佗也沒你這麼拽啊。

「這年輕人,心裡頭憋著一股子鬱結之氣,老朽也看不出有多久了,不過長久這樣鬱結著,對身子定有損傷。這次也不知是被什麼一激,反而發將出來。所以老朽才說,吐血反倒好點。」

端木翠吁了口氣,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

「那,杜大夫,要麼你寫個方子?」李蕭寒在旁添了一句。

「也用不著什麼方子……」杜汝言皺了皺眉頭,「早起時給熬點米粥,熬得稠些……他氣息渾厚,掌心有薄繭,該是習武之人,不打緊……多給他說些寬心的話,引他多笑笑,心裡頭舒暢了,這病,自然也就好了。」

展昭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

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裡,他回到了開封府,在庭院中練劍,時候好像是秋天,有葉子從樹上落下,飄飄灑灑,打著旋兒落在腳邊。

公孫先生和包大人在廊下弈棋,兩個人一般地愁眉緊鎖,手中的棋子遲遲不落。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分作兩派,各自擁躉一方,時不時爭辯幾句,有幾次,還試圖幫包大人或是公孫先生落子。

於是公孫先生連連抗議:「觀棋不語真君子!觀棋不語真君子!」

最後一招劍花挽過,銀光一閃,巨闕入鞘。下棋觀棋的諸人都無暇顧及他,他微微一笑,轉身出了開封府。素日裡走過無數次的街道,有孩童在嬉戲,有夫妻在口角,還有臨街的屋子裡傳出的膳食的香氣。他步子不急,走得很穩,迎面走來一人,面目熟悉得很,擦肩而過時,他忽然想起來:這不是趙小大嗎?

他記得趙小大被蚊蚋精怪所害,從此失落無蹤,他回頭去找,人來人往,已經看不到趙小大的身影。

前方忽然馬蹄雜沓,急轉頭時,正看到驚馬,還有委頓在地的荷衣女子。他顧不上多想,疾奔過去,長臂一挽,那女子在他懷中仰起臉來,向著他嫣然一笑。

女子的家僕們驚惶趕來,他放開那女子,轉身離開。拐角處,一輛兩人抬的小轎靜靜停著,夢蝶將轎簾掀開一線,似在看他,又似沒有。轎子身後是雲氣繚繞的小巷,而轎子頂上,猙獰而又囂張地懸浮著一件凌霄紅衣。

他腳步不停,路過晉侯巷,溫孤葦余的大宅簷下,懸著兩盞白色的燈籠。簷角處立著貓妖,她黑色的裙裾隨風飄揚,鬢角簪著一朵極其艷麗的牡丹。

而前方佇立的,便是宣平城樓。

三丈三的地氣夾雜著疫氣撲面而來,低空掠過無數紙做的蝶。破落的城隍廟裡,七星燈依次點亮,沉淵巨大的觸手,迎著燈影兜頭罩下來。

再睜眼時,半空一輪巨大的冷月亮,西岐伐紂的低沉號角聲遠遠傳來。他還是不停地走,身邊的山川河流,伴隨著他的走過,寸寸化作了飛灰。這飛灰一下下地旋繞,托起一盞去往酆都的孔明燈。他抬頭看那盞燈,燈卻突然直直掉到地上,火焰燃起燈壁,隱隱現出姚蔓青的臉。展昭下意識後退,卻撞上一人,回頭看時,那人一身中貴人服飾,捧著聖旨,面無表情:「女子楚服坐為皇后咒詛,大逆無道,著速死,蠱殺之!」

喧囂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週遭的場景轉作晴明,這裡是開封,西郊十里。

流水潺潺,橋的另一面,有草廬靜靜佇立。

背倚青石靠,細流繞柳腰,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

展昭的唇角浮起淡淡微笑,他慢慢地步過小橋。

草廬的籬笆門虛掩著,有只青花碗,在籬笆疏落的條上牽了兩根繩,做了個鞦韆,正蹩腳而努力地蕩啊蕩。鞦韆下方,站了一隻戴花的碗和一隻絞著手帕兒的碟子。

那只青花碗看見展昭,好奇地抬起頭來,一開口,說話透風,展昭這才發覺它是一隻豁了牙的碗。

「你找我家主子嗎?」

展昭點頭微笑:「端木在不在?」

青花碗指了指灶房。

遠遠地,透過灶房簡陋的小窗,看到鍋鏟賣力地左左右右,菜刀上上下下,砧板的篤篤聲不絕於耳。

展昭微笑著推開了籬笆門。

展昭是在壓得低低的絮語聲中慢慢醒過來的。

對話聲很輕,但是他還是能分辨出其中的一個,是端木翠。

他努力地睜眼,開始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顏色、模糊的人形,慢慢地,所有場景的線條明晰起來,他看到端木翠背對著他,正和李秦氏說話。

「好像還是有點燙……」

「很香……」

「待會兒展昭醒了,我讓他吃……」

李秦氏一抬眼,正對上展昭的目光。她怔了一下,拿手肘碰了碰端木翠:「端木姑娘,展大人醒了。」

端木翠回過頭來,迎著展昭的目光展顏一笑:「展昭,你醒了。」

展昭撐著身子想坐起來,端木翠快步走到床邊,扶住他的上身,將衾被墊在他身後,垂下的長髮拂過展昭的臉龐,癢癢的。

「還有沒有不舒服?」她伸手去探展昭的額頭。

展昭抬頭看她,直到此刻,他才清楚看到她的樣子。展昭伸出手去觸了觸她的面頰,那裡,原本該是有三條抓痕的。

李秦氏有點發窘,見他二人絲毫不避諱旁人,也知自己不應再待,識趣地退了下去,還給兩人帶上了門。

端木翠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麼,想了想才道:「大夫說,你心裡一直積著一股子鬱結之氣,此番吐了血,發將出來,反而好些。」

展昭沒有應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端木翠低下頭,她也知這趟離開,於展昭而言,應是分外難熬。現下乍見,他心中諸般滋味湧將出來,怕是會平添傷感,又想起那位杜大夫的話,只想引他開心,思忖了一回,再抬頭時,面上分外狡黠。

「展昭,」她期期艾艾,「你心裡的鬱結之氣……是不是……因為我啊?」

展昭一怔,原本是想跟她安安靜靜說會兒話的,奈何這姑娘就是靜不下來。再看她得意的狡黠模樣,玩鬧之心頓起,偏偏就不依著她:「自然不是。」

端木翠撇嘴,不服氣道:「那是為誰?」

展昭慢吞吞道:「為國,為民,為包大人,嗯……還有操心公孫先生的事,還有張龍、趙虎……」

端木翠眼睛睜得溜圓:「那就沒有一點是為了我?」

說是一點都沒有未免太不可信,展昭搖頭:「有那麼一點點。」

「有那麼一點點,那是多少?」端木翠伸出手來,拇指和食指比畫了個寸許長,「這麼多?」

展昭半瞇起眼睛看了看,伸手將她的兩指往裡並了並,縮到半寸大小:「大概這麼多。」

端木翠討價還價:「就不能多點?」

她又把手指張開了些。

「嗯……」展昭勉強點頭,「就這麼些吧。」

他故意不去看她,眼角餘光卻把她憤憤的表情盡收眼底。

「我也不怎麼想你。」她哼一聲,然後兩指像是拈了一粒黃豆,「也就這麼點吧。」

展昭憋著笑,不去理會她。她憤憤地去到案旁,捧了碗粥過來,手中的瓷調羹在粥裡攪來攪去。

「大夫說你要喝些粥。」她把粥碗塞給他,「自己吃。」

「我不舒服。」展昭提醒她自己是病人。

端木翠瞪了他一眼,把粥碗拿回來,舀了一調羹給他送過去。

粥到唇邊,展昭正要張嘴,她動作很快地又把調羹縮了回去。

真是……

展昭氣得牙癢癢。

但是端木翠很淡定:「我嘗嘗看。」

她把第一勺粥送進自己嘴裡,然後頻頻點頭回味:「李夫人的手藝,果然不錯。」

於是,第二勺粥,也送進了自己嘴裡。

展昭眼睜睜看著她一口又一口,吃得眉飛色舞,直到一碗粥都見了底。

「然後呢?」他終於忍不住提醒她。

「什麼然後?」端木翠挑眉看她。

「你就這樣……吃完了?」

她慢條斯理地把碗放到一邊,拿絹帕揩了揩嘴角:「你的意思是……我該再吃一碗?」

展昭忍不住了,伸手就去呵她癢癢。端木翠咯咯笑著躲開,展昭哪裡肯讓,伸手將她圈住,低頭狠狠吻在她耳後。

端木翠癢到不行,掙扎了一回沒掙脫,索性也不掙了,只是瞪他:「展昭你真小氣,我吃的哪裡是你那碗,你那碗還好好在桌上放著。」

展昭低下頭,與她額頭相抵:「那你裝作是要餵給我吃?」

「大夫說要逗你笑啊。」她理直氣壯,「我多不容易,為了逗你開心,生生把一碗都吃下去了,撐死了都。」

展昭笑出聲來:「果真不容易,這世上,為了逗我開心吃到撐的姑娘,你還是頭一個。」

她果然大為得意,似乎吃到撐,是一件很了不起很驕傲的事情。

「那放我起來,拿粥過來給你。」她試圖坐起身子,展昭卻不放手。端木翠好奇地看他,展昭微笑,問出了一直想問卻又沒敢問的話。

「端木這一趟,能留多久?」

端木翠的笑容漸漸淡去。

展昭的笑,也隨之慢慢隱去。

「這一趟,能留多久?」他又輕聲問了一遍,懷抱緩緩鬆開。

端木翠坐直身子,只是不出聲。

「端木?」展昭有點慌,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看到她的眼圈已然泛紅。

展昭心裡沉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故作淡然地微笑:「不能留很久也沒關係,端木,你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

「大哥說,」她聲音很低,「若是能嫁出去,就不用回去了……若是嫁不出去,那實在也太丟人,也不要回去了……總之,都不要回去了……」

展昭愣住了。

他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消化完她的話。

再然後,他差點兒氣暈了。

「那你剛才……那、那樣……」

「難受是吧?」她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被大哥趕出來,當然心裡難受了……」

展昭再也忍不住了,手臂收緊,低頭就去吻她的唇。

她忽然柔聲叫他:「展昭。」

展昭停住了。

她的眼睛異常明亮:「展昭,我能嫁出去的是吧?」

展昭唇角浮出一抹笑意,他給她吃定心丸:「當然。」

「那嫁給誰呢?」她又淘氣了。

展昭沒好氣:「廢話。」

李蕭寒牽馬,送展昭和端木翠到城門口,試圖做最後一次挽留:「展大人,你身子還未大好,不妨多留幾天……現在雪這麼厚,路不太好走,看情形晚些時候還會下,萬一路上沒有投宿的地方……」

「展某有要事在身,亟須回京覆命,李大人的好意展某心領了,實在是不便久留。」

見展昭如此,李蕭寒也不好再說什麼。端木翠一身寶藍色的裘衣大氅,牽著馬在十餘丈外等候,時不時向這邊看上一眼。

展昭向她投以微笑,回身向李蕭寒略拱了拱拳:「此番多有叨擾,展某在此謝過。來日李大人去開封,展某定當做東,陪李大人好好喝幾杯。」

李蕭寒只得回以一拱:「展大人,來日再會。」

「再會。」

展昭翻身上馬,挽住馬韁,一夾馬腹,踏雪嘶鳴一聲,小跑著前行。

端木翠見他上馬,正要踏鞍上馬,展昭已行到身邊,伸手給她:「端木,上來。」

「我有馬啊。」端木翠解釋,卻下意識伸出手,接著就身子一輕,已被展昭拉上了馬去。展昭自後擁住她,將馬韁塞到她手裡。

「我有馬啊。」她抬頭又重複了一遍。

「你趕路趕到這裡,一路不停,現在還要騎自己的馬,不怕你的馬累死?」展昭瞪她。

「累死也不怕啊。」她不以為然,「大哥給的嫁妝夠多,累死了再買不就是了。」

展昭暗暗腹誹:二郎神,炫耀自己有錢也不是這麼個炫耀法……

「走了。」他不理會她,催動踏雪前行。端木翠的馬搖搖尾巴,居然也就乖乖跟上來了。

出了延州城,便是茫茫雪地,這兩日少有人進出,雪地上的腳印都稀疏得很,極目遠望,四處白皚皚的一片。踏雪走得很慢,轡上的馬鈴叮噹作響,端木翠仰頭看展昭:「為什麼不放馬兒跑,這樣走,幾時才到開封?」

展昭答得輕鬆:「我又不急。」

「那你著急走?」

「你不覺得李家的人太多了?」展昭微笑,「與其擠在那一屋子裡,不如我們這樣,慢慢走,一路到開封,只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可是李副統說,待會兒會下雪……」

幾乎是話剛落音,遠處的陰雲便聚合起來,壓得低低的空中飄下細小的雪末兒,然後是雪珠、雪花。端木翠抬起頭來,一片六稜的雪花,恰落在她小巧的鼻尖上。

「看,展昭。」她不敢動,生怕把雪花給抖落了,也不敢大聲說話,聲音齆齆的,「看我鼻子上。」

展昭失笑:「你果然是無聊得很了。」

「你能嗎?」她不服氣。

「這有什麼難的。」展昭也抬頭,漫天的雪花映入眸底,不多時鼻子上也落了一片。

「看。」他聲音也齆齆的,聽起來很是滑稽。

端木翠笑出聲來。

又走了一程,四野分外寂靜,只餘馬鈴的輕響。風大起來,展昭將端木翠摟緊了些,用自己的大氅將她圍好,馬蹄落下,將鬆散的雪壓合的沙沙的聲音,雖然小,卻分外分明。

端木翠有些累了,好一陣子,她都沒再說話了,再開口時很突然:「展昭,我眼睛疼。」

展昭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這是輕微的雪盲,暗悔自己沒有提早提醒她,忙將她的臉轉向自己懷中:「閉上眼睛,歇一會兒就好。」

端木翠乖巧地嗯一聲,向展昭懷裡縮了縮。展昭將大氅又緊了緊,見她被圍得嚴嚴實實,幾乎連臉都看不到了,唇角不覺露出笑意來。

她安靜了好久,展昭幾乎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她又開口了:「展昭。」

「嗯?」展昭低下頭,看到她被遮住的小小的臉,兩隻眼睛亮得如同點漆,瞳仁裡清楚映出自己微笑的臉。

「有件事我還沒同你說。」

「你說。」

「大哥說,以後我就會像普通人一樣變老了。」

「然後呢?」

「這麼多年,我只看過凡人變老,自己沒有變老過。」她歎了一口氣,又往展昭懷裡縮了縮,「我看著他們原本那麼年輕,然後臉上多了皺紋、頭上有了白髮,接著眼睛也看不清了,腿腳也不靈便了……展昭,我以後也會變老的,這可怎麼辦?」

展昭低下頭,輕輕吻在她冰涼的頰上:「我陪你一起老就是。」

我陪你一起老就是。

短短幾個字,端木翠愣怔了很久,她忽然覺得,變老,好像也不是那麼可怕的事。

她唇角露出笑意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著展昭的胸膛,安靜地睡了。

雪越下越大,馬鈴聲漸漸聽不到了,而那幾排南去的馬蹄印,也終於漸漸隱沒於這席天幕地的風雪長卷之中。###番外一:小青花的枕下日誌

001

主子今天同我說,我應該多讀點書。

我認真想了一下主子的話,覺得主子說得很有道理,因為主子畢竟是神仙,神仙的話如果沒有道理,這個世上就沒有道理講了。

多讀點書,會讓我的碗生更加有意義。

本來我準備今天就開始讀的,但是小碟喊我去撲蝶。其實我不大贊同這種行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小碟何苦為難小蝶。

但是我剛說了她幾句,她就要哭了,算了,明天再讀吧,今天還是陪她撲蝶好了。

主子在屋裡忙活,草廬剛剛建好,她要忙的事很多。

主子說,明天要去見包大人,因為包大人是文曲星下凡。

為什麼好好的天上不待,都要下凡呢?

目前我還不懂,可能書讀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002

今天主子派人從外面抓來一隻魑,據說已經活了四百多年了,長得真是難看啊。她活了那麼長的時間,怎麼不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點呢?我們精怪的形象就是被這樣的少數分子給破壞的,不知道的肯定以為精怪不知道長得多醜呢。

像我,就長得挺好看的。

但是主子沒有立刻把那只魑給收了。主子說,包大人要派自己的手下幫她,但是那個手下,叫什麼展昭的,沒有見過鬼怪,所以要慢慢來,不能讓他一下子嚇死了。

後來展昭就來了,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張公子。

我個碗覺得吧,展昭的膽量還是可以的,因為那個張公子都嚇得尿褲子了,展昭除了神色有點不對,其他的倒都還好。

作為凡人,展昭長得還算不錯,當然,比起我是要差一點點的。

我把前一篇日記給主子看了,主子說沒有文采。

文采,什麼是文采?我很憂鬱,後來碗兒來找我,我還跟她探討了這個問題。

003

展昭現在總是到草廬來喝酒!

我非常生氣,這是你家嗎?想喝酒不會掏錢買啊,為什麼老是跑到草廬來喝?

要知道主子給了他鎮活符,他每次一來,我們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動都不能動!

004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當時我正在跟碗兒討論郊遊的事情,有兩個莽漢官差追著一個人犯乒哩乓啷地打到草廬來了。主子先前吩咐過,如果草廬附近出現陌生人的話,我們是絕對不能現形的,否則,她會把我們全部賣去做苦工。

可憐我躲到那麼高的碗架子上都未能倖免,那個人犯拿我去扔其中一個官差,那個官差用劍一擋,磕掉我一顆門牙!

也幸虧我平時注意養生鍛煉,不然那一磕,絕對不止磕掉門牙那麼簡單,我會散架子的。

還有籬笆門兄也很可憐,他被一個官差踹了一腳,用他的話說,那一腳,都能踹死一頭驢了。

總之大家都很慘,慘得像進了地獄一樣。主子回來之後我們去請願了,我們懇請主子一定要好好懲罰那兩個官差。

主子說,她會好好考慮。

註:後來那個展昭來道歉了,原來那兩個官差跟他是一夥的,真是蛇鼠一窩。道歉有用的話,官府是幹什麼用的?

005

聽主子說,開封府被豬妖攪得一團亂,那兩個官差天天被派去守豬圈。

該!活該!

主子真是體恤下人啊。

最近有點煩,昨天小碟來找我的時候差點被碗兒看到。晚上我跟酒壺兄探討了這件事,酒壺兄批評我不應該腳踏兩隻船。我跟它解釋說這不是腳踏兩隻船,我只是不忍心傷害兩顆愛慕我的心罷了。

酒壺兄這樣的光棍是不會理解我的。

006

主子最近吃得不大好,想想也是的,人間的飯菜,哪裡有天上的珍饈美饌來得可口呢。

我現在都能寫「珍饈美饌」這樣的話了,這兩天的唐傳奇真不是白看的!

但是主子吃不好,我也高興不起來。後來我想起一件事,就跟主子說,很久之前有個叫象牙的人,他做的飯菜很好吃,如果主子能找到他用過的鍋鏟的話……

主子很高興,第二天就去了,想不到我無意間立了大功,我覺得我真的很不一般。

註:原來那個字是「易」不是「像」。

再註:主子走的時候,居然還特地跟展昭打了個招呼,這關展昭什麼事?我很氣憤。

007

這兩天不對勁,有個官差,一直在草廬前頭的小橋那兒走來走去,走去走來。

莫非他想偷東西?我們大家都很警惕。

008

今天我非常氣憤,主子剛回來,水都還沒喝上一口,就被那個官差給請走了,說是展昭出了事。

出事就出事嘛,出事難道不應該找官府?

更氣人的是,主子還把象牙的鍋和鏟子都給帶走了,說是可以做東西給展昭吃。

展昭不吃又不會餓死。

註:是易牙,一時氣憤,寫錯了。

009

今天的事情有點混亂,當時我在睡覺,酒壺兄慌慌張張把我晃醒說主子好像在和人打架。我一看果然灶房裡多了個長得很醜的老頭,正在跟我主子較勁。身為主子的得力助手,此時不上,更待何時!

我好不容易爬上架子,本來準備觀察一下之後再投入戰鬥的,誰知我主子被那老頭氣糊塗了,抓起我就扔那老頭……

其實這事真不怪我主子,我主子也是無心的,我覺得她是跟展昭他們在一起久了,受了不好的影響,真是近墨者黑啊。

主子說,可以給我賠償。

我需要什麼樣的賠償呢?昨天晚上,酒壺兄跟我分析了一下我的感情問題,說是我現在之所以很煩惱,是因為小碟和碗兒兩個合起來是線型結構,所以不穩定。

酒壺兄還說,三角形是世上最穩固的結構,你看人家蓋房子,大梁和屋頂都是三角形狀的。

所以我就跟主子提議說,我還需要一個紅顏知己,構成三角形狀,這樣三足鼎立,以後感情上的糾紛就少一點。

也不知主子聽沒聽進去。

010

今天下雨了,但是心情很好,因為主子早上起來跟我說,會去外頭逛逛,看看有沒有適合我的精怪碗。

不過我高興了一會兒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展昭來接我主子的時候,他只帶了一把傘!

一把傘!

你不會多帶一把嗎?開封府又不窮,你還是四品官兒,多買一把都不行嗎?

我本來想跟我主子說的,但是她走得快,我沒來得及。

這件事導致我一天的心情都很不好,我覺得展昭這個人有問題,我主子最好還是不要跟他來往過頻。

011

今天我差點兒氣死了。

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給碗兒做的燭光晚宴,全毀了!

全怪那個趙虎,太可恨了,走路不長眼,他踩壞的不是燭光晚宴,是我的心啊!碗兒不問青紅皂白就跟我發脾氣,說我說話不算話,我怎麼解釋她都不聽。光棍茶壺在一邊看熱鬧,笑得合不攏嘴,我詛咒它一輩子沒有茶杯配。

最讓我生氣的不是這個,是我的主子明顯幫著趙虎,我的主子越來越沒有原則了。

註:主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說你的。

012

今天我的心情很灰暗,我被碗兒給打了。

她拿著雞毛撣子,追了我足足三里地,硬說我瞞著她跟小碟去約會,還說我跟小碟在河邊看月亮看星星,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鞋」……

這完全是造謠,我從來沒有穿過哲鞋,我聽都沒聽過!

013

這兩天沒什麼事做,主要就是吃飯睡覺,偶爾被碗兒追打。

小碟一直沒來找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很牽掛。茶壺兄說小碟可能是知道我和碗兒的事了。

我決定去為小碟寫一首詞,就叫《碟戀碗》,小碟一直比較愛好文學,我想寫了詞就會沒事了。

014

主子今晚回來,講了關於一條蛇的事情,說是一個人吃多了蛇,然後蛇回來報復。真是太恐怖了,嚇得我一夜沒合眼。

恐怖故事什麼的,最討厭了。

015

主子說,開封城東四道附近有妖氣,接連派了很多門人出去查看,結果女的都回來了,男的有去無回!

太可怕了,我為自己的生命安全感到深深的憂慮。

主子說,她要自己出馬一探究竟。

我一點都不擔心,我主子都出馬了,還能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呢?

016

東四道的事情應該順利解決了,不過我主子這兩天有點不對勁,她會一個人發呆,偶爾居然還會一個人微笑。

我和茶壺兄為此事爭論不休。茶壺兄說這事純屬正常,我一點都不覺得,茶壺兄那是沒談過戀愛,以為人家笑都跟它似的是想笑,就我個碗的專業經驗吧,我覺得我主子似乎是……

啊,掌嘴,自掌五十下,不,八十下,我怎麼能亂想呢?太邪惡了,我看不起我自己,深深地唾棄我自己!

017

主子說她要去文水收妖,三個月。

本來吧,我挺捨不得的,可是後來展昭來給我主子收拾東西,送這送那的,我覺得很不對勁,反而盼著我主子快點走了,別和這個展昭有太多的往來。

我就知道展昭這個人居心不良,希望我主子不要被他迷惑了。

018

我已經兩個月沒記日記了,當然這絕對不是偷懶,主要是主子不在,我沒什麼精神。

實在沒什麼可記的,我和碗兒分手又復合,共計三次;和小碟的關係比較複雜,因為小碟每次看見我,都會仰起她高傲的大臉盤,問我:「我們認識嗎?」

我也是有自尊的,別指望我主動去道歉,休想!

019

按理說,主子應該回來了。

展昭來過幾次,我本來不想理他,但是草廬裡能跟我對得上話的精怪實在不多,因為它們都不怎麼讀書,所以有時候,我也會跟展昭說上兩句。

展昭看起來很擔心我主子,我很不高興,難道不應該是我表現得最擔心嗎?我跟我主子親還是你跟我主子親?

020

今天展昭過來跟我說,我主子不回來了。

我難過得寫不下去了……

021

主子很久沒回來了。

不過我還是相信奇跡的,每天爬到牆上望一會兒,酒壺兄說我都要成望主石了。

今天晚上展昭也來了,展昭也很想念我的主子嗎?人走茶涼之後他還能惦記著,其實挺不容易的。

相比之下,我就更不容易了,是吧?

022

連續好幾天沒有記日記了,乃是因為我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琢磨著,這件事做成之後,我就能見到我主子了。

事情太重大了,我不敢事先張揚,希望我明天的寄傲山莊之行可以順利。

023

這是我的絕筆。

今天,是我存活於這世上的最後一天。

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我一直待在開封府那邊,沒有隨身攜帶日記本,沒能及時記錄。

現在我的腦子很亂,提起筆來,卻不知道要寫什麼。

我的主子已經死了,被貓妖殺死了。

貓妖已經被溫孤葦余門主抓住了。

我的手在顫抖,我寫得很亂,我不知道要怎麼把整件事情記錄下來。

還記得前一篇我寫過的那件重大的事情吧?那時候,我想找到《瀛洲圖》。《瀛洲圖》是人間和仙界的通路,那時我想,藉由《瀛洲圖》,就能找到我主子了。

當時我也沒想到居然會牽涉這麼多人和事,本來我們都拿到圖了,但是展昭為了救紅鸞,把《瀛洲圖》交給貓妖了。

如果當時我知道貓妖拿到了圖之後會去害我主子,我一定會拚死阻止的。

我去找展昭算賬了,我本來打算跟他同歸於盡的,但是他警惕性太強了,加上公孫先生在旁邊,所以我沒有成功。

事後我想,這件事也不全怪展昭。

如果不是我那麼多事要找圖,後面的所有事情都不會發生了吧?

我主子待在瀛洲有吃有喝的,不是很好嗎?

我是罪碗。

今晚是我的贖罪之夜。

我決定把我給燒了,去陪我主子。

做了這個決定之後,草廬裡的精怪都走了。酒壺兄臨走時說,它很佩服我的勇氣,但是它希望留待有用之身,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碗兒和小碟也走了,她們走的時候眼淚汪汪的,我是多麼希望她們能留下來啊……

愛情實在是太脆弱了。

算了,我一個將死之碗,也不去計較這麼多了。

該點火了,我走了,不要想我。

024

上一本日記本燒掉了,換一本新的,把這段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記錄一下。

我現在在一個寺廟裡,出家。

出家碗的生活很平淡,我每天都生活得很充實。

大家可能很奇怪我為什麼還活著,沒什麼好奇怪的,天命使然。老話說得好,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

活著,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025

這日子沒法過了!

出家什麼的,最無聊了!

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026

昨天晚上,佛祖在睡夢當中,給了我啟發。

怪不得我總是靜不下心來出家,根本不能怪我,原來我在紅塵當中,還有一段恩情未報!

我的恩人叫白玉堂,我決定報恩去。

027

這日子沒法過了!

路太難走了,白天還不能趕路,怕嚇著別人。

危險性也很大,昨天被一隻老母雞攆了一里多路。

這樣慢慢地走,要到哪輩子才能見著我的白恩公!

028

今天發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暫時住著休整的那個茶寮,來了個說書先生。他窮得要命,沒錢喝茶,就給茶客說了一段書,叫《錦毛鼠三戲御貓》。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白恩公跟展昭之間,還有這麼一段恩怨過往。

我頓時就有了一個主意。

029

在宮裡待了有一段日子了,我的計劃逐漸成形。

這段時間過得還不錯,畢竟是皇帝的家,生活水平還是挺高的。

更重要的是,我結識了兩個碗,大胤和小義。

本來我是要跟它們以朋友相稱的,但是它們實在太崇拜我了,非要叫我「老大」。

老大就老大吧,跟它們相比,我的確更優秀一點。我的那些經歷,隨便挑一個故事來講,它們就聽得雙眼發直。

這讓我很自豪,人生經歷真的是很寶貴的東西,錢是買不來的。

030

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我醞釀已久的計劃開始實施了。

連「醞釀」這麼複雜的詞我都會用了,我覺得我的文學素養上升得真的很快。

御書房邊上起火的時候,我興奮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很快那些太監侍衛們就能發現我在牆上的題詩了。

我都會寫詩了。

註:奇怪的是,皇城另一頭也起了一把火,燒得比我放的火還大。難道說,冥冥之中,還有另一個碗,也在期待著通過放火的方式找到自己的恩人?

我想那是不可能的。

031

上一本日記本扔在宮裡了,我又換了一本全新的日記本,因為從今天開始,我的生活要揭開新的一頁。

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我!找!到!我!主!子!了!

不是那個白玉堂,是我原先的主子哦,如假包換哦,神仙主子哦。

激動死我了,我的激動心情,你們是絕對不會瞭解的。

註:激動之餘,我內心有點忐忑。因為主子說在御書房外放火那件事影響很壞,明天要帶我到開封府自首。

包大人不會鍘我的吧?

032

這兩天我的心情很亂。

跟自首沒有什麼關係。

我發現,展昭和我主子之間的關係,有點不對勁了。

我沒好意思把事情跟大胤和小義講,只是含蓄地跟它們探討了一下,一個人在什麼情況下,會去抱另一個人呢?

大胤和小義七嘴八舌地說了很多,比如說高興的時候啊,久別重逢的時候啊,喝醉的時候啊,昏了頭的時候啊……

後來我小心翼翼地問:「那喜歡的時候呢?」

小義想了想說也有可能。

我的心情更亂了。

不過後來我想了一下,覺得我主子應該不會喜歡展昭的,她畢竟是神仙啊,神仙要是喜歡了凡人還了得?所以我看到的情形應該不是我想的那樣,我猜當時我主子肯定是要摔倒,然後展昭扶了她一下。

但是要怎麼解釋展昭看起來好像要去親她一樣?

我心裡很亂,亂!亂!亂!

033

這兩天心裡還是很亂。

大胤見我心情不好,介紹我去打花牌。

花牌是什麼玩意兒?玩物喪志,我不是很看好。

不過有好消息,聽主子說,展昭去西夏了,就是不知道要去多久。

要是去個十年八年的就好了,最好展昭在那頭成了親、生了孩子之後再回來。

034

我主子把公孫先生種的珍貴茶花的腦袋給揪下來了,先生生氣得很,我主子說,會賠他一個。

那個茶花叫什麼名兒來著?抓破美人臉?聽先生說,只有大理才有。

我主子都出去一天了還沒回來,我猜,我主子可能找花找到大理去了。

035

我主子有好幾天沒回來了,我猜她沒找到那個抓破美人臉,公孫先生火氣太大,她出去暫避風頭了。

這兩天,我仔細研究了打花牌的技巧,我發現這是一項很有意思的活動。

我還得再研究研究。

036

我覺得我可能是打花牌方面的天才,我才玩了幾天啊,就把大胤和小義遠遠甩在了後頭。

可惜只能晚上打,白天劉嬸在的時候我們不好活動。我心裡癢癢的,做夢都在打花牌。

註:今天展昭回來了,他看起來很奇怪,坐在我主子房間裡不動。幸虧我主子出去避風頭了,最好避個一年半載的,不要跟展昭有太多接觸。

037

打花牌這種活動,它不僅僅是打花牌,它其實蘊含著很多深刻的人生哲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

我覺得如果不會打花牌,人生都是不完整的。

我很慶幸,我這輩子遇見了花牌。

註:我主子好像挺久沒回來了,有一個月了?我記不大清楚了,我每天跟大胤、小義它們琢磨打花牌的技巧,日子過得嗖嗖的。

主子去哪兒了?

038

展昭受傷了。

他來的時候是晚上,大胤和小義都睡著了,我聽到聲音從碗櫃裡爬出來,看到主子房裡亮著燈,地上一串血跡。

我還以為是主子回來了,跑進去一看,才知道是展昭。他肩上被砍了一刀,流了很多血。

他沒看見我,自己草草包紮了,然後出來打水燒水。後來水燒好了,他一個人坐在桌邊清洗傷口,一盆子的水都染紅了。

上藥的時候,肩後的地方他夠不著,上得很吃力,我只好出來幫他,他這才看見我。

我問他幹嗎不回府裡去,他說傷得不重,自己先料理了,怕包大人和公孫先生看了擔心。

真奇怪,要是我的話,我恨不得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看他受傷了怪可憐的,我同意他在主子的床上躺一躺。不過他受了傷,躺得也很吃力,只能斜靠在床上。我反正也睡不著了,就趴在床上陪他說話。後來不知怎麼說到我主子了,我說,要是主子看見他受傷了,肯定會嘲笑他功夫不好。

展昭笑了笑,沒說話。

再然後,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醒的時候,展昭已經走了。

唉,展昭也挺不容易的。

039

我今天忽然發現,我主子已經走了很久了。

看來不是去避風頭的,這都避了快一年了。

怎麼還不回來呢?難道像上次一樣,回瀛洲去了?沒聽展昭提過啊。

算了,不想這事了,晚上要和張龍、趙虎打花牌。

040

最近手氣很好,張龍、趙虎、王朝、馬漢通通敗北。

王朝不服氣,說今天要拉公孫先生和我一決雌雄。

哈哈,不管是公孫先生還是公孫後生,遇上了我,還不是輸得只剩一條褲子!

041

張龍今天跟我說,謝絕我再去開封府跟他們打花牌。

鄙視,真是輸不起。

展昭不在,說是去延州了,老是這麼跑來跑去的,也真是辛苦。

我和大胤、小義談起展昭,大家都覺得展昭這樣的肯定討不著老婆了——哪個姑娘喜歡獨守空房啊。再說了,展昭還總是沒事受個傷什麼的,老是為他擔驚受怕的,誰受得了啊?

我說,這樣的人,叫天煞孤星。

這麼高深的詞我都懂,大胤和小義非常羨慕。

042

今天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是,我的主子回來了!

我的主子真是神出鬼沒的,走的時候沒打招呼,回來的時候也沒提前說一聲。

第二是,我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當時是半夜,我不知道怎麼的就醒了,從碗櫃裡爬出來之後,我看到主子房裡的燈亮著,我還以為是展昭又受傷了,誰知道走近一看,門裡有兩個人!兩個!

我看到主子牽著展昭的手跟他說話,然後展昭就抱我主子了,然後我主子居然就讓他抱了,也沒打他一巴掌什麼的。

天哪!

這是違反天條的啊!後果很嚴重啊!

043

無心打牌,無心睡眠,無心練劍。

我主子犯天條了,我看來日必將有一場大禍。

我還是專心練劍吧,將來天兵天將殺到,我還能抵一陣子。

044

我主子要成親了!我感覺一道閃電劈中了我的腦殼!

神仙都要成親了,這個世界顛倒了,我決定不記日記了。

045

很久不來,日記本都蒙了半寸厚的灰。

我就是來記錄一下,我主子生了一個女兒,小名叫彎彎。

046

我又來記錄一下,我主子生了一個兒子,名字還沒起好。

047

幫人帶小孩什麼的,最煩啦!!!!!!

還要一下子帶兩個!!!!!!###番外二:好事近

「展昭,真想清楚了?」

展昭方掠上房頂,一個酒罈子便迎面拋過來。展昭揚手接住,低頭看時,白玉堂懶懶倚靠在屋脊之上,腿蹺得老高,手中擎著另一罈子酒,已然開封。

他狹長的鳳目瞇起,眸中掠過促狹笑意,將問題又重複了一遍:「展昭,真想清楚了?」

展昭唇角揚起淺淺笑意:「怎麼,搶在白兄前頭,白兄不高興了?」

「嘁。」白玉堂嗤之以鼻。

頓了頓又道:「展昭,你這個親成得,好大派頭,聽說皇帝還給賜了宅子?」

展昭微笑:「是。」

「還聽說廣邀四方親朋?」

「是。」展昭點頭,「端木喜歡熱鬧些。」

白玉堂哼一聲:「那她那邊呢,沒有人來?」

展昭眼睫微垂,沒有應聲。

「有江湖好事者已經在四下打聽了,南俠未過門的夫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只說是細花流的門主。細花流前兩年倒是活動得頻繁,可是究竟是幹什麼的,還真沒人說得明白。新娘子相貌如何,家世如何,人品如何,是否配得上南俠,南俠又是否配得上她——這些日子,可都是江湖上的熱門話題。」

「白兄也對這個感興趣?」

「我感什麼興趣。」白玉堂白了展昭一眼,「你別忘了,我是見過那丫頭的,脾氣臭不說,還囂張得緊,所以我問你,是不是真想清楚了?」

展昭自顧自拍開酒罈子的泥封,仰首飲了一回,披著一肩淺淡月色,唇角微揚,並不看白玉堂:「到底要想清楚什麼?」

「這還用問嗎?」白玉堂舒服地將雙手枕於頸後,「江湖中惦記著南俠的美人可不少啊,相貌好、家世好、性子溫柔的,那是一籮筐又一籮筐,怎麼,不再看看了?」

「不看了。」展昭促狹地笑,「看多了頭暈,白兄既然喜歡,留著慢慢看吧。」

「得,五爺為你著想,你聽不進去。」白玉堂兩手一攤,「那也沒法子,將來你後悔地拿腦袋撞牆,可別找五爺訴苦。」

「一定不會。」展昭的眸間泛起笑意。

白玉堂討了個沒趣,神情便有些悻悻:「日子定下了?醜話說在前頭,到了日子,我和哥哥們只管喝酒吃飯,可不聽你胡亂支使。」

夜已經深了,端木翠還沒睡,她托著腮看桌上忙前忙後的小青花,很是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哈欠。

「到時候酒是太白樓送,預付了五十兩銀子的訂金,送的是女兒紅和梨花白。嗯嗯,梨花白不好,沾了個白字,明兒跟公孫先生好好說說……」

「到時候皇帝賜的宅子就能用了,酒宴擺在前院?那得擺個二十桌,不,三十桌!這邊是展昭的家裡人,這邊是開封府的人,據說還有江湖朋友……」

「到時候新娘子是從開封府走呢還是從這裡走?從開封府走熱鬧些,花轎也好轉圜開;這邊偏了點,看熱鬧的人一多就顯得擁擠……」

「嫁妝,對,還有嫁妝,我們神仙嫁娶,講究的就是一個氣勢!一定不能輸給凡人,那些個妝奩,裝它個百八十箱……」

端木翠上下眼皮直打架,小青花一抬眼見到她昏昏欲睡的樣子,登時就不滿了。

它一路小跑,越過半張桌子走到端木翠面前,拽端木翠的袖子:「哎,主子,主子,是我嫁展昭還是你嫁展昭?你用心點行不行?」

端木翠被它搖清醒了片刻,她瞪小青花:「我也說,是我嫁展昭還是你嫁展昭,我都不急,你急個什麼勁兒!」

小青花眼珠子都要瞪脫眶了:「關鍵是氣勢,氣勢!主子你是不知道,凡間講究門當戶對,展昭的官兒不小啊,我們嫁過去,這排場可不能叫人給看扁了……」

「是我嫁過去!」端木翠提醒小青花措辭不當。

「反正都一樣。」小青花氣吞山河地一揮手,「主子你說,咱要收展昭多少聘禮?」

「不管多少聘禮,最後還不是得帶過去。」端木翠提不起興趣來,「別忙活了,睡吧。」

「不能睡!」小青花激動得唾沫星子四濺,「明天就要跟公孫先生見面合計成親的事情了。公孫先生負責展昭那頭,我負責你這邊。我負責的事情沒做好,豈不是讓人看笑話?」

端木翠真是想哭:「那到底還要看什麼?」

「看這個!」小青花把自己方才鬼畫符一樣的酒宴分佈圖拿過來,「你看看,二十桌……三十桌夠不夠?」

端木翠拿起圖來細看,小青花伸長脖子目光炯炯地等著端木翠示下,哪知端木翠突然就把圖給扔了。

「三十桌也好,三百桌也好,反正都是展昭的親戚朋友,也沒有我的。」

「怎麼會?」小青花趕緊標榜自身價值,「有我呢,還有大胤和小義呢,足足三個呢!」

「你們?」端木翠沒好氣,「你們三個碗上酒席,你怕嚇不死人怎麼的?」

「那怎麼辦?」小青花眼巴巴看她。

「不知道。」端木翠賭氣,「不嫁了。」

「我好像聽見有個姑娘說,不嫁了。」門外突然就傳來熟悉的聲音,展昭微笑著踏進門來,「不會是端木說的吧?」

端木翠哼一聲,下巴頦兒對著展昭。

小青花歎了口氣,看看展昭又看看端木翠,然後自覺自願地爬進了桌上的食盒之中,不忘把食盒蓋給蓋上了,頓了一頓又突然把蓋子給掀起來:「那個……你們好了之後,喊我一聲。」

眼見展昭乜了它一眼,很有要出袖箭的架勢,小青花心知不妙,噌一聲把蓋子蓋上了。

展昭把端木翠拉近,手臂輕輕環住她的腰,親了親她的鬢角:「不嫁了?」

「都是你的親戚朋友,沒勁。」端木翠撇嘴,伸手去捻展昭的衣裳,捻了又捻,似乎要在那處捻個洞才解氣。

「誰說的?」展昭一挑眉,眸中現出詫異神色來,「端木是有親人到的,你不知嗎?」

「有?」端木翠這一下吃驚不小,「我怎麼不知道,是誰?」

「真的不知道?」展昭伸手就去敲她腦袋,「居然猜不到?這腦瓜子裡,裝的莫非是一團糨糊?」

端木翠不樂意了:「哎,展昭。」

展昭忍住笑:「走,帶你去見。」

端木翠身不由己,被他拉將出去:「哎,展昭,是大哥嗎?大哥幾時來的?你怎麼不告訴我?」

聲音漸漸遠去。

良久……

食盒裡傳來小青花悶悶的聲音。

「你們是走了嗎?」

「那我能出來了嗎?」

「吱個聲行嗎?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展昭帶著端木翠,一路行至一處高大的宅子前頭。

「這不是……」端木翠奇怪,「皇帝賜的宅子嗎?」

她上前推了推門,門閂著。

「這兩日剛收拾停當,明日傢俱什物才會送進來。只留了看門人,現下怕是睡了。」展昭微笑,「端木,我們從牆上走。」

「自己家,還要從牆上走。」端木翠嘟囔。

展昭心頭一暖。

自己家。

很普通的三個字,那樣微微抱怨的語氣,聽在耳中,卻是說不出的受用。

自己家。

他在心裡很輕地把這三個字又重複了一遍,沒捨得說出口,藏著掖著就好。

躍下院牆,好寬敞的一進前院。端木翠是第一次來,她向前走了幾步,回頭看他:「展昭,皇帝怎麼賜了這麼大的宅子,我們哪裡住得下?」

「端木不喜歡?」展昭上前兩步,挨著她站定。

「也不是,只是更喜歡現在住的屋子,看著緊湊。」端木翠皺眉頭,「這個宅子這麼大,以後喊你吃飯都不容易,如果我在後院,你在前院,怎麼喊你你都聽不見的。」

她兩手攏在嘴邊,對他做著口型:「展昭吃飯,展昭吃飯。」

展昭笑著攬住她的腰:「又胡鬧。」

她到底還是惦記著先前的事,扯了他袖子不依不饒:「大哥呢?」

「不著急,既然來了,就先到處看看。」

端木翠忽然起了疑心:「展昭,你又騙我,大哥來了,怎麼會先找你?」

展昭不由分說,拉了她的手就往前走:「都說了不著急……既然是自己家,怎麼能不先看看?」

端木翠拗不過他,只好跟著他走。展昭一一指給她看,這裡是前院,那裡是後院,這裡是廳堂,那裡是臥房。

端木翠沉不住氣,走到臥房門口時,再不肯走了,抓著展昭不放:「大哥呢?要見大哥。」

展昭笑著看她:「我說端木有親人過來,可沒有說是大哥啊。」

「我就知道!」端木翠恨恨瞪他,「就知道你要說什麼你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狡猾!」她不理展昭,逕自走到台階上氣哼哼坐下。

展昭忍住笑,一本正經地也挨著她坐下,半晌才慢吞吞道:「我也不是想說我的親戚就是你的親戚……我只是想說,到時候,這酒席桌上,有端木的夫君在,還不是最親的親人嗎?」

「狡猾!」

展昭眸間笑意不減:「成親當日,來了三十桌的客人也好,三百桌的客人也好,要跟我過一輩子的,也只有端木一個。我要在意他們做什麼呢?」

「狡猾。」她還是那句話,臉照舊繃著,笑意一點一點從抿起的唇角溢出。

「終於肯笑了?」展昭伸手去刮她的鼻子。

端木翠咯咯笑著避開:「展昭,去看看房間。」

家什還未送到,臥房裡空蕩蕩的,裡頭沒有舉燈,也看不大真切。端木翠卻看了很久,末了悄聲問展昭:「以後,就在這裡住了?」

「是。」展昭答得認真。

「會搬家嗎?」

「可能……會。」

「那我要跟著你的!」端木翠提醒他。

展昭白了她一眼:「你不跟著來,還叫搬家嗎?」

「也是。」

她笑盈盈的,黑亮的眼眸星子樣閃爍。展昭一時情動,拉她入懷,下巴在她發頂上親暱地蹭了又蹭。端木翠安靜地伏在他懷裡,忽地悄聲道:「展昭,今晚不回去了吧。」

「在這裡睡?」展昭一怔,「這裡空空的,連床都沒有。」

端木翠笑嘻嘻的:「沒有床,但是有枕頭啊。」

枕頭?

展昭心中咯登一聲,驀地反應過來,翻了她老大一記白眼:「不讓。」

「在冥道時你都讓的。」端木翠不滿,「展昭你越過越回去了。」

「怎麼老是我做枕頭?」展昭也不滿,「這次輪到你了。」

端木翠眼珠子一轉:「那猜拳。」

第一局,展昭贏了。

「不算不算,重來。」端木翠擺手。

第二局,展昭又贏了。

「不算不算,再來。」

第三局,還是展昭贏。

「不算,再來。」

展昭不幹了,靠著牆邊坐下,一聲長歎:「不講理。」

端木翠笑嘻嘻地過來,舒服地倚到他懷裡,對上展昭無奈的目光時,衝他做了個鬼臉,得了便宜賣乖:「枕頭。」

展昭也不生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枕頭也會有翻身的日子的。」

「那看你幾時翻身。」端木翠故意跟他抬槓,「一年?兩年?」

展昭也不理會她,沒人搭腔,她自然就膩了的。

果然,不多久,她就不鬧了,再開口時,聲音柔柔的。

「展昭,如果我沒有遇到你,現在在幹什麼?」

「嗯?」展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如果我沒有遇到你,」端木翠眉頭微微蹙起,「我在開封收完了妖,現在已經回瀛洲了吧?應該一直在瀛洲待著……」她抬頭看展昭,「展昭,你呢?你在幹什麼?你會不會娶別的姑娘?」

展昭搖頭,良久才低聲道:「或許,我已經死了。」

一時間,異樣沉默。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忽地展顏一笑,伸手去撫平他微蹙的眉心:「展昭不會死的,會長長久久地平安。」

展昭回以一笑,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

「端木,我一直在想,世上事,真的很難說清楚。如果我們不在一起,你在瀛洲孤獨一個人,我在凡間可能已經死了,兩個人,誰也稱不上過得幸福。可是在一起了,忽然就什麼遺憾都沒有了,你說奇怪不奇怪?這樣的反轉,究竟是怎麼達到的?」

端木翠往他懷裡縮了縮,語義含混:「所以……才要成親啊。」###番外三:雨霖鈴

明明已經入了冬了,這兩日,雨居然下得沒完沒了。府裡沒什麼事,公孫策在房裡看書寫字,閒時伺弄花草,倒也自在。

端木翠是前兒來府裡住的,展昭外出公幹有些日子了,她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宅子著實無聊,跟幾個下人也說不上什麼話,索性又跑到開封府來住了。

是的,又跑來住了。

基本上,公孫策已經總結出規律來了,展昭一旦外出,不出十日,端木翠是必會到開封府來住的。

「府裡熱鬧啊。」若是問她,她多半這麼說。

其實有什麼熱鬧的,公孫策還真不覺得,不就是自己和大人長年駐紮,張龍、趙虎他們經常進進出出嘛,哦,對了,還有客子芹客姑娘。她同張龍的婚事也差不多定下了,這些日子在府裡進出得也頻繁。

不過轉念一想,比起她和展昭住的那個大宅子,嗯,是熱鬧多了。

說起來也是,皇上怎麼賜了那麼大一進宅子呢?

這個問題,公孫策和包大人聊起過。據包大人透露,皇帝賜這個宅子也不全是為了展護衛,據說還考慮到其他因素,比如晉陽收妖、宣平疫情、皇城除孽種種。當然,太后在其中也功不可沒,她對著皇帝不無感慨地說:「原來展護衛娶的是那姑娘,我見過,討喜得很。」

於是三繞兩繞,繞出這幢讓端木翠怨念無比的宅子來。

有一次,公孫策上門去看望兩人。當著展昭的面,端木翠對他長吁短歎:「這麼大的宅子,都能放牧了,展昭又三天兩頭不在,我看過不了兩年,我就成深閨怨婦了。」

彼時展昭正在旁邊喝茶,聞言噗一口噴將出來,嗆咳不止。

公孫策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他可從沒見過端木翠這麼精神的深閨怨婦。

念及前事,公孫策不覺微笑,手中小豪略蘸硯上墨,正要下筆,門外忽然傳來哎喲一聲。聽聲音像是端木翠,公孫策嚇了一跳,趕緊出來。果然,廊下階旁,端木翠撫著腳踝坐在地上,頭髮衣裳,盡數被雨打濕了。

公孫策也顧不上打傘,忙過來扶她起來,低頭時看到階上青苔一抹踏痕,便知道她是踩滑了。

進屋坐下,撩起衣裳看,腳踝處果然青紫了一片。公孫策找出藥油來,一邊遞給她一邊歎息:「還是不是習武之人,連走路也走不穩當。」

端木翠一邊吸著氣一邊往腳踝上抹藥油,也顧不得搭理公孫策。公孫策倒是不以為意,頓了頓又問她:「這麼急匆匆過來,為的什麼事?」

「也沒什麼,方才路過灶房,裡頭問先生今晚想吃什麼。」

「灶房的下人也忒不懂規矩,什麼時候都支使你做事了?」公孫策有些不悅。

「又不是他們支使我的。」端木翠嘻嘻一笑,「反正我也是閒著,又不想看小青花跟張龍他們打花牌,就找個借口過來了。」

「還在打?」公孫策無語,「怎麼張龍他們不當值嗎?」

「開始是跟王朝他們打,後來張龍他們回來換班,又跟張龍他們鉚上了。」端木翠抿嘴笑,「好在打著玩,不當真討銀子,不然的話,張龍他們哪裡肯的。」

「也是,老早輸怕了。」公孫策也笑,「那大人那頭呢?」

「一直在書房寫折子,我尋思著是為了黃河水患賑災銀兩被吞的事。聽說負責賑災銀調配的王千哲是龐太師的門生,看來這趟,又要跟太師槓上了。」

公孫策一攤手:「反正跟太師槓上又不是一日兩日了。那天我還跟展護衛說,幸虧咱們開封府沒有挨著太師府,否則在朝堂上吵,回了府也吵,那可真是永無寧日了。」

端木翠撲哧笑出聲來。

冬天裡日頭落得早,又下了一日的雨,到晚間更是冷氣浸人。端木翠早早便睡了,她睡的正是展昭未離府時住的屋子。展昭成親離府之後,這屋子就一直空著,大人言說不定展護衛以後還是要住的,沒想到展昭住的次數寥寥,反倒是端木翠光顧的時候更多些。

公孫策卻是一如既往地晚睡,讀了幾章《淮南子》,又臨摹了幾幅《蘭亭序》,方伸了伸懶腰要去洗漱。外間忽然傳來腳步聲,接著便是小心翼翼的叩門聲:「公孫先生,展大人過來了,說是接夫人回去。」

公孫策一愣,忙披上外衣帶了傘出來。叩門的小衙役畢恭畢敬站著,公孫策問他:「展大人呢?」話未落音,便看到展昭撐傘自角門過來。雨下得不小,他的藍衣下擺都有些濕了。公孫策揮揮手,讓小衙役下去,又彎腰將手邊的傘擱在牆邊。

「公孫先生。」方直起身來,展昭已到了眼前。

公孫策微笑:「展護衛,幾時到的?下午還同大人說,你得有兩三日才到。別是惦記著那丫頭,又連夜趕路趕回來的吧?」

展昭沒應聲,公孫策看他神色,便知又是猜中了,搖頭笑道:「下次若不放心,帶這丫頭同去就是,她就算幫不上忙,也不會壞事的。」

展昭也知公孫策在打趣他,笑道:「此趟倒是順利,本要跟大人報備的,大人已先就寢了,明日再報不遲。端木睡了?」

「可不,早早就睡了。」公孫策看向端木翠的房間,「早熄了燈了。你也別吵這丫頭了,明日接她回去不遲。」

展昭猶豫了一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公孫策見他這般,登時醒悟,暗罵自己糊塗了:他這樣緊趕慢趕回來,想來就是想早些見到端木翠,自己反讓他明日再來,豈不是大大不妥?

忙改口道:「外頭雨大,路上回去也不方便,不如你今晚也宿在這頭。」

展昭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聽內裡呼吸勻停,唇角揚起一抹微笑,俄頃動作極輕地推門進去。

這丫頭,又忘記上門閂了。以往兩人在一處時,總是他最後把門給閂上,她老是不記得。問她時,她反有理了:「我在瀛洲那麼些年,也沒上門閂啊。」

你若是同她講凡間不同瀛洲的道理,她又歪理一大堆:「展昭,鎖門這回事,防君子不防小人,那些個盜賊,若是想進來,上不上門閂,他們都進得來的。」

橫豎都是她有理。

展昭關了門,動作極輕地走到床邊。屋裡並不很黑,依稀辨得出她熟睡時的樣子。展昭微笑著俯下身去,隔著被子摟住她。

她身子一繃,登時就醒了,眸中閃過驚懼之色,忽然間又醒悟過來,喜道:「展昭。」

展昭伸手出去,狠狠刮她鼻子:「越過越回去了,睡得這麼死,旁人進屋到床邊都不知道,叫人拐走了怎麼辦?」

端木翠受了他這一下狠刮,伸手去揉揉鼻樑,居然很是有理:「這是在開封府嘛。」

展昭瞪她:「不管是在哪兒,都不能這麼掉以輕心。」

她嘻嘻笑著,也不惱,末了柔聲道:「幾時回來的?」

展昭不答,低頭吻了吻她面頰,伸手進去摟住她纖細的腰身,忽然便咦了一聲:「又瘦了。」

端木翠急了:「才沒有,不能罰我吃飯。」

展昭忍俊不禁,噗地笑出聲來,端木翠這才省得他是逗她,氣道:「狡猾。」

端木翠重新臨凡之後,倒是能吃些葷腥了,只是飯量總是那麼一點點,有時比小青花吃得也多不了多少。展昭在時,總是硬逼她多吃些,外出時無法監督於她,便與她約定要吃好睡好,若是他回來發覺她瘦了,以後每餐就要多罰一碗飯。端木翠對這一碗飯甚是怵頭,每次都絞盡腦汁耍賴避過,誰說她瘦了,她必是要著急的。

展昭一邊與她說話,一邊更衣上床。這床不算寬,端木翠往床內讓了讓,給他騰出地方來。方蓋上被子,忽覺腰上一緊,展昭攬了她的腰身,又把她抱到外側來,柔聲道:「好不容易捂暖了這麼丁點地方,又去睡涼的地方做什麼?」

端木翠嘻嘻笑道:「若是我睡外頭,掉下去怎麼辦?」

「撈上來便是。」

黑暗中,端木翠朝展昭吐了吐舌頭,也不知他瞧見沒有。

頓了頓,展昭的呼吸聲漸漸勻長,端木翠反睡不著了,因想著:真掉下去了,展昭會不會知道?

這麼想著,促狹之心頓起,悄悄移了身子往邊上去。方移了寸許,展昭手臂突然穿過她身下,略一用勁,將她抱起到自己身上。

端木翠嚇了一跳,低頭時見展昭眸間閃著促狹笑意,不覺也笑出來,低聲道:「你還沒睡著嗎?」

展昭吻了吻她的唇:「真睡著了,你掉下去怎麼辦?」

說著略轉了身,又將她送回裡頭去,那裡已經捂得暖暖的。展昭幫她掖好被角,低頭見她眸子晶亮得很,便知她還沒有睡意,笑道:「這幾日在家裡都做什麼了?」

端木翠委實想不出什麼有新意的事,想了半天才老老實實道:「今兒摔了一跤。」

展昭一愣:「哪裡?」

「腳上。」

展昭下意識就想起身,端木翠忙拉住他:「展昭,你莫要起來坐下的,這被子裡就這麼點熱氣,全讓你放跑啦。」

展昭失笑:「搽了藥沒有?」

「嗯。」

「走路疼不疼?」

「有點,過兩日就好啦。」

一時無話,兩人靜靜相對,聽外間雨聲泠泠。

良久,展昭才低聲問道:「端木?」

「嗯?」

「我外出這些日子,自己在家,悶不悶?」

「不悶。」

黑暗中,展昭的唇角揚起笑意來。他伸臂將她摟在懷裡,想了想道:「這趟我又出去了十四天。」

「十六天。」她趕緊糾正他。

展昭微笑,低頭溫柔看她:「還說不悶,多少天都記得這麼清楚。」

端木翠一時拿不出話來說,咬了咬嘴唇,低聲道:「反正不悶。」

「那氣不氣?」

「氣什麼?」

「總也不在,三天兩頭往外跑,差點兒把端木氣成深閨怨婦。」

端木翠撲哧一聲笑出來,往展昭懷裡縮了縮,頓了頓才柔聲道:「真的不氣。」

「為什麼不氣?」展昭撫著她如雲般散下的長髮,低聲問她。

她仰起頭來,湊到展昭耳邊低聲道:「因為展昭以前等我的時間,比我等展昭的時間,要長得多啦。」

「你等我時,都不知道我是生是死。我等你的時候,起碼還知道你在哪裡。」

「若不是等你,我怎麼會知道,你等我的時候,有多難挨?便是讓我再等你久些,也沒什麼的。」

她說得極是認真,說話時的溫熱氣息惹得他的耳根癢癢的。展昭忽然就翻身起來,低頭認真看她:「我在想,能不能有個法子,讓端木一個人在時,不要那麼悶。」

「都說了不悶了。」端木翠皺眉頭,想了想到底好奇,「什麼法子?」

「如果……」展昭故意說得慢吞吞的,「如果端木有了孩子,是不是會好些?」

「那不是還沒有嗎?」端木翠白他。

展昭壞笑:「是啊,所以要努力啊。」

端木翠忽然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了。她的臉瞬間漲得通紅,咬著嘴唇偏開頭去,奈何展昭居高臨下,怎麼避都避不開他的目光。

「隨便……」她窘得很,「你……看著辦吧。」###番外四:歲月靜好

端木翠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半天上的月牙兒。端木翠給她起了個小名,叫彎彎。

臨盆那天,展昭一直在門外守候。產婆不讓旁人進,自己在屋裡嚷嚷著指揮,下女捧著銅盆溫水進進出出。展昭原本不慌的,看到她們慌慌張張的架勢,心裡也忐忑開了。

公孫策和張龍、趙虎他們也來了,在前廳等著。人來人往,小青花它們不便露面,只得在碗櫃裡待著。

「你說,」小青花是坐不住的,對著大胤和小義兩個嚷嚷,「萬一我主子生了個女兒,展昭他會不會重男輕女啊?」

「不會吧。」大胤和小義有點不確定。

「你們說,會不會有事啊?」小青花一張嘴被烏鴉附身,淨往不好的地方想,「萬一有事,展昭他是保大還是保小?」

「保大!」這回大胤和小義的回答倒是相當斬釘截鐵。

小青花很欣慰:「他要敢保小的,我跟他拼了!」

頓了頓它又預言:「我主子有了孩子之後,這清閒的日子,算是徹底到了盡頭啦!」

基本上,小青花的預言相當精準,除了一點。

它預測錯了對象,因為……

「小青花,給彎彎拿片尿布來……」

「小青花,彎彎哭了,逗她笑笑……」

「小青花,給彎彎唱個小曲兒……」

……

小青花委屈得要命。一次,它鼓足了勇氣問端木翠:「主子,這些事幹嗎要我做啊,不是有那麼多下人嗎?」

端木翠笑嘻嘻的:「哄著彎彎玩不好嗎,你一來她就樂,彎彎喜歡你,你沒看出來?」

彎彎喜歡我?彎彎喜歡折磨我吧,小青花腹誹。

很長一段時間裡,小青花都很討厭彎彎。它曾經試圖把彎彎的注意力引到大胤或者小義身上去,但是端木翠說得沒錯,「彎彎喜歡你」,這個「你」字,大胤和小義無法取代。

於是小青花度過了苦惱的三年。

然後,彎彎漸漸懂事了。她的性子像展昭,沉靜得很,一個人拿著撥浪鼓在邊上玩兒,不吵不鬧的。

小青花慢慢覺得,彎彎真是越看越順眼,小粉團兒一樣討人喜的小姑娘。

它長長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解放了。

那天晚上,它拉著大胤和小義,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個通宵的花牌,直到下人開始忙早膳了才窩在碗櫃裡沉沉睡去。就在行將睡著的一剎那,它聽到灶房的劉婆子喜滋滋地跟燒水的陳丫頭說話,聲音還壓得低低的:「聽說了嗎,夫人又有喜了。」

啥?

晴天一個霹靂,小青花登時睡意全無。

又?有?喜?了?

接著,展昭迎來了自己和端木翠的第二個孩子。這次是個男孩,起名展驥。

接觸了展驥之後,小青花才發覺,彎彎她就是個寶啊,彎彎是一個多麼不淘人不淘碗的小囡囡啊。

在小青花眼裡,展驥足可稱得上頑劣。別人睡覺的時候他精神足足;別人有精神逗他的時候他鑽被窩裡屁股朝著你;餵他吃飯的時候不吃飯,過了飯點他哭著喊餓……

這還都不是最頑劣的,最讓小青花接受不了的是,他喜歡扯它的耳朵,每次都把小青花扯得哇哇亂叫。

端木翠管過幾次,管多了就有點聽之任之的意思。她跟小青花說:「反正也扯不掉,扯扯沒準還能長長點。」

這叫什麼主子啊,小青花欲哭無淚,它又不想長成兔子,要那麼長的耳朵幹啥?

展驥長到一歲半的時候,咿咿呀呀會說很多話了。他愛黏著端木翠,端木翠到哪兒,他晃動著兩條小短腿兒就跟到哪兒。

彎彎已經在跟展昭學寫字認字了,小小的人兒,似模似樣地持著毛筆,一張大字寫下來,臉上塗得跟花貓似的。每次展昭都忍俊不禁,抱著彎彎去洗手洗臉。彎彎乖得很,也不亂玩水,老老實實站著,仰著小臉等著展昭拿絞乾的熱毛巾幫她把臉擦乾淨。

而展昭幫彎彎洗臉的時候,端木翠通常都在一旁跟展驥吵得熱鬧。

「驥兒最壞。」

「不……壞。」展驥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含混地反駁她。

「最壞。」

「不……壞。」

「反正最壞。」

「不……壞……」

爭論的結果,往往是展驥哇哇大哭。

每次都是展昭苦笑著過來,自端木翠懷中把驥兒跑走,軟語寬慰著。而端木翠,總是揚揚得意地朝彎彎張開手來:「總算擺脫了這個小磨人精,來,彎彎,讓娘抱抱。」

展昭懷裡的展驥登時就不哭了,他嫩得能掐出水來的臉上掛著眼淚,鼻子底下還拖著鼻涕,驚怔著朝端木翠伸出手來,生怕被姐姐搶了先:「娘……抱,抱抱……」

端木翠不理他,把彎彎拉進懷裡,在彎彎嫩嫩的小臉上親了又親:「還是彎彎聽話。」

展驥又哭了,他在展昭懷裡踢騰著腿兒:「要娘抱,要娘,抱抱……」

展昭哄不住他,只得把展驥又送回來。

一進端木翠的懷裡,展驥就不哭了,兩條嫩藕樣的手臂緊緊勾住端木翠的脖子,誰拉也不松。端木翠發狠,作勢要打他,展驥還是不鬆手,一個勁兒往她懷裡縮。

展昭笑出聲來:「隨他,兒子就是跟娘親些。」說著坐到端木翠身邊,將彎彎抱坐在自己腿上:「彎彎背詩給爹聽。」

「爹要聽什麼?」

「就背……駱賓王的《詠鵝》。」

彎彎小大人樣清清嗓子,奶聲奶氣地背開了:「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而在這樣寧和的氣氛之中,邊上的兩位依然安靜不下來。

「驥兒壞……」

「娘壞……」

「打驥兒……」

「娘不打……」

驥兒三歲的時候,開始喜歡黏著姐姐。彎彎年紀小小,卻似比端木翠還有耐心,牽著驥兒的手,走到東走到西。

有時候,展昭和端木翠不忙,帶著彎彎和驥兒去郊外玩,最多的是去端木草廬的舊址。那裡已經沒有草廬很久了,青石依舊,小橋依舊,橋下流水潺潺。

彎彎牽著驥兒的手走在前面,一字一句教驥兒念詩。

「背倚青石靠……」

「白一青石靠……」

「不是白一,是背倚。」

「背倚。」

「細流繞柳腰……」

「細流要柳腰……」

「不是要,是繞。」

「是繞。」

「非是主人引……」

「非是主人引。」

不容易,這句終於說對了。

「不過端木橋。」

「不過端木敲……」

「不是敲,是橋!」

「不是敲,是敲!」

「橋!」

「敲……」

彎彎的小臉憋得通紅,結在邊上的小辮子一翹一翹的:「橋!」

驥兒也憋紅了臉,努力地吐字:「敲!」

端木翠抱著展昭的手臂,在一旁笑彎了腰。展昭伸手攬住她,笑著搖頭:「看看,哪有這樣看人笑話的娘。」

有一次,正玩得興起,趙虎匆匆尋過來,說是包大人有要事請展昭相商。展昭應聲而起,走了兩步又回頭看端木翠。端木翠笑著衝他擺手:「你去吧,我帶彎彎和驥兒玩,晚些回去。」

展昭微笑,不忘叮囑她:「小心些。」

端木翠點頭,直到展昭走遠,她才在草地上慢慢坐下來,雙手枕在腦後,慢慢躺下。

驥兒在邊上叫:「娘,地上髒,髒!」

端木翠閉著眼睛答他:「娘累了,要歇一歇,你和姐姐在邊上玩,不准走遠。」

彎彎和驥兒齊齊嗯一聲。

那時,端木草廬還在時,跟展昭還沒有走得這般近時,她總愛在草廬邊的草地上躺下來,聽草叢裡不知名的蟲子對話,聞鼻端好聞的青草味道。

彎彎和驥兒在邊上竊竊私語,彎彎好像在給驥兒編草環,不多時兩人爭執起來,你的雖然好看,但是我的大些,我要你的,給我重編,咿咿呀呀的,卻又盡量壓低聲音,怕吵了娘親休息。

端木翠沒有睜眼,唇角卻揚起微笑來。

也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間,驀地覺得,好像沒再聽見彎彎和驥兒的聲音了。端木翠一驚而醒,四下看時,彎彎和驥兒站在林子邊上,正仰著頭跟一個男人說話。

端木翠忽然就想起了公孫策他們經常跟她講的話。

「千萬看好彎彎和驥兒,不要讓那些和展昭有嫌隙的壞人乘虛而入……」

端木翠大叫:「彎彎,驥兒!」

她身形如電,疾掠過去,那男人聽到響動,一晃眼就進了林子。

端木翠在彎彎和驥兒身邊停下,俯下身子將兩人摟在懷裡,手臂還是抖的。抬眼看時,林子裡早已看不見那男人的影子。

「不是說不准走遠嗎?為什麼不聽娘的話?」端木翠有些生氣。

驥兒嚇得不敢說話,彎彎委屈:「娘,我們沒走遠,不知怎麼的,眼一花就到了這裡。」

又亂說……

端木翠沉下臉來,正想說她兩句,忽然看到彎彎的頸上掛著一個玉項圈兒。轉頭看時,驥兒也有一個。玉的成色極好,碧水一般,似乎下一刻就要流動起來。

端木翠奇怪:「這是哪裡來的?」

驥兒仰頭,含混道:「不認識的人給的。他說,我們要管他叫舅舅!」

舅舅?

端木翠一怔之下,眼圈忽然就濕了,倉皇向林中走了幾步:「大哥!」

展昭找過來時,天已經全黑了,端木翠抱膝坐在樹下,低著頭一聲不吭。彎彎和驥兒站在她身邊,小手搭在她肩上:「娘不哭,娘不哭。」

一邊安慰著端木翠,一邊緊張地看四周,小孩子,總還是怕黑的。

展昭心中咯登一聲,把彎彎和驥兒拉過來:「娘怎麼了?是不是你們惹娘生氣了?」

驥兒趕緊搖頭,小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還是彎彎比比畫畫著把事情向展昭講了。

展昭走到端木翠身邊,她抬頭看他:「展昭,大哥既然來看了彎彎和驥兒,為什麼不見我?」

楊戩來過,為什麼不見端木翠,展昭也說不明白。

他把端木翠拉起來,輕輕擁進懷裡:「大哥既讓你做凡人,是打定主意不再相見了。」展昭柔聲安慰她,「但是做舅舅的,總得跟外甥和外甥女見一面不是?彎彎和驥兒是你的孩子,說明大哥還是記掛著你的,嗯?」

過了好久,才哄得她展顏。

彎彎和驥兒聽不明白,小心翼翼看著端木翠,悄悄拉展昭的衣裳:「爹,娘是不是生氣啦?」

「嗯,生氣了。」展昭逗他們,「所以今天要聽話,格外聽話,懂不懂?」

彎彎和驥兒拚命點頭,也不敢吵端木翠,手牽手走在前頭。展昭攜了端木翠的手,跟在後頭。

天很黑,道上不平,驥兒忽然就撲通摔了一跤。

他趕緊從地上爬起來,緊張得很。

身後,端木翠的聲音傳來:「驥兒摔跤了?」

「沒有沒有。」驥兒拚命搖頭,一個勁拉彎彎,「姐姐快走,快走。」

端木翠微笑,展昭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看,驥兒多乖。」

路過馬行街時,彎彎和驥兒嚷嚷著餓,一人買了一個甜酥糕。邊上小攤賣的手提馬燈做得小巧,驥兒的眼睛都挪不開了,於是又買了兩個蓮花燈,彎彎和驥兒一人一個。

展昭笑著看端木翠:「要不要看傀儡戲?」

「不看了。」端木翠撇嘴,「都看膩了。」

兩個孩子,手牽著手,高高興興走在前頭,時不時蹦躂那麼一下。

端木翠出言提醒:「慢慢走,不著急,彎彎,拉著驥兒些。」

她只顧著彎彎和驥兒,不留神腳下絆了一下,虧得展昭一把扶住。

彎彎和驥兒趕緊過來,也不亂跑了,將手裡的蓮花燈舉得高高的,給展昭和端木翠打著路。

不過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打了一會兒燈又跑遠了。端木翠仰頭看展昭:「哎,展昭,你要不要裝作摔一跤?」

展昭笑出聲來,看看路前路後無人,低頭抵了抵她的額頭:「好狡猾的娘。」

端木翠吐了吐舌頭,眼角餘光瞥到彎彎和驥兒已經拐過了牆角處,趕緊拉展昭:「快些,仔細他們又摔著。」

兩人的身形很快便隱於牆角之後,這邊的暗影處,忽然就走出兩個人來。

哮天犬脖子伸得老長,向楊戩道:「主子,上仙看起來過得不錯,你這下總該放心了?」話未落音腦袋上便挨了一下子,楊戩斜著眼睛瞪他:「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端木這夫君,怎麼說也是我看過了同意的。我的眼光,能差到哪裡去?」###獨家番外:冥市

一大早,白玉堂就火燒火燎地來找展昭。展昭剛起身,正在銅盆裡浸了絹布準備拭臉,絹布還未浸透,就聽到窗扇哧啦一聲……

那麼大個白玉堂站在面前,展昭硬是忽視了他,只是皺著眉頭看窗扇:顯然,昨兒晚上,窗子是沒扣上的。這個習慣不好,容易招老鼠。

白玉堂壓根兒沒注意到展昭嫌棄的表情,他沉浸在自己的激動之中:「展昭,你聽說了嗎,昨兒玄武大街東四道鬧鬼了!」

「嗯。」

「聽說大半夜的,街中心平白出現一輛牛車,粗藍布包的車篷,風把車簾一掀,裡頭有個漂亮姑娘在畫眉,畫著畫著,一轉頭,後腦勺上還有一張臉!擠眉弄眼的,要多醜有多醜!」

「嗯。」

「聽說當時街上有幾個人,都嚇傻了。其中一個今兒早上就發寒了,裹著被子說胡話。展昭,開封府轄制一方,這事你們得管吧?」

「嗯。」

後知後覺的白玉堂終於察覺不對勁了:「你嗯來嗯去的,到底什麼意思?」

「不信。」

合著自己繪聲繪色動情描述了這麼老半天,就換來這兩個字,白玉堂氣壞了。

出了開封府,白玉堂決定去找展昭的女朋友。

在形形色色的開封故事裡,展昭有形形色色的女朋友,但是在這個故事裡,他的女朋友只有一個,身世很離奇很怪異的端木姑娘。

這個時候,展昭和端木翠已經從延州歸來有幾個月了,不過還沒有成親,因為公孫先生堅持要選一個黃道吉日。

選日子的時候,開封府一窩子人都在場,公孫先生面帶紅光地在各種版本的皇歷書中翻了又翻,翻得腦門子上汗津津的,然後宣佈:黃道吉日是三年零六個月後!

當事人包拯回憶說,跟展昭認識以來,他頭一次在展昭的目光中看到了比巨闕還鋒利的寒光。

但是公孫先生堅持自己的意見。讀書人,有時候就容易犯迂腐的毛病,據他說,這個日子非常有意義,非但關乎人文地理,還關乎天文,涉及星體運行的最佳排列位置。由於太複雜,解釋不了,但相信他沒錯的,這個日子就是吉,吉得不能再吉!

事情有點複雜了,展昭的臉往下沉了,但是主要當事人之一端木翠表示無所謂——當然咱們不能用常理來揣度她,對於一個在瀛洲待了兩千多年的人來說,三年零六個月,太短暫了,白駒過隙,彈指一揮間。所以她大方地表示,三年就三年,零六個月就六個月,零六十個月都無所謂。

後來還是包拯出來主持大局。他把公孫策拉到隔壁的小房間裡懇談了一番,中心思想是:阿策啊,你別給展護衛添亂了。想當初展護衛認識端木姑娘的時候那叫一個風華正茂青蔥少年,後來中間等了那麼久,一會兒等個一兩年一會兒等個七月又七月,都快等成大齡男青年了你還要人家再拖三年零六個月你什麼意思啊你?

公孫策頓悟,吉日改到了六個月後。

消息在江湖上傳開。陷空島方面,以徐慶最為熱情。他樂顛顛地帶著一堆所謂陷空島特產——特製魚乾前來探望。念及白玉堂跟端木翠之間頗有「干戈」,也把他拖上,希望能造就點玉帛。

照舊,兩人還是住在大哥盧方開的綢緞莊裡。

但想不到的是,雖然這一趟白玉堂和端木翠之間熟絡起來了,但是氣場就是不對!

兩人爭議的焦點在於小青花。白玉堂認為能做小青花這麼個怪物的主人,端木翠不是江湖騙子就是走歪門邪道的術士,考慮到展昭的面子,勉強承認她是個「有點法術的女俠」。但是端木翠根本不買賬,一口咬定自己是神仙,重量級的神仙!

兩人爭吵的時候,小青花一直臉紅脖子粗地在一旁大叫:「我不是怪物!不是!」

但是沒有任何人理會它。

後來接觸得多了,白玉堂私心裡的確覺得端木翠對怪力亂神很瞭解,但要他承認端木翠是神仙那是萬萬不能的。至於端木翠,也跟白玉堂較上勁了,見面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黑口黑臉,非得讓白玉堂承認她是神仙。

玄武大街鬧鬼這事,展昭是不感興趣,但端木翠一定感興趣,白玉堂對這一點很有信心。

果然,端木翠聽到這事,眼睛都亮了,滿手的花牌一扔,撒了小青花它們幾個牌友滿頭滿身:「真的?鬧鬼了?」

任何一個把花牌當成嚴肅的終身事業的人,或者碗,都不能容忍端木翠這種半途而廢漫不經心的行為。小青花默默地洗牌,然後腹誹:牌品!牌品!

白玉堂有點發汗,端木翠的表現太出乎他意料了,她居然用盼了一年才盼到過年的歡欣表情問他:鬧鬼了?

白玉堂把事情又敘述了一遍,其間端木翠發出了如下感慨。

「牛車啊,還有車!」

「畫眉?倒挺悠閒的。」

「也就是嚇到人了,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

事情的末了,端木翠決定晚上和白玉堂一起去玄武大街看一看,約在丑時初刻。

離開端木翠住的宅子的時候,白玉堂開始覺得彆扭了。原因之一是此趟和端木翠的溝通是如此順暢,居然沒有爭吵也沒有臉紅脖子粗。

原因之二是……

他居然跟展昭未過門的娘子相約夜半!雖然說身正不怕影子斜吧,到底還是有點怪怪的……

白玉堂的糾結一直持續到丑時、初刻、玄武大街街頭,然後立馬煙消雲散。

因為他陸續看到了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公孫先生、展昭,還有端木翠!

好傢伙!白玉堂咬牙,這就是跟他的「相約」?害他忐忑了那麼久,生怕引來閒言碎語,誰承想到最後成了開封府的聚會,也就差個包大人了。包大人一到,就能升堂開鍘了吧?

展昭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很是好整以暇地朝路邊茶樓的二層指了指。

那是一身常服的包大人,憑欄臨桌而坐,隱約看到桌上有茶盞,還有小食。

這都幹嗎來了?看戲來了?

「我只是跟展昭打了聲招呼。」見到端木翠時,這始作俑者居然向他抱怨起來,「他說放心不下,也不想想我當年,那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至於張龍、趙虎他們,更是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了:「好久沒看到端木姐出手了,看個稀罕,嘿嘿,看個稀罕。」

公孫策的解釋則透著讀書人的風雅:「怪力亂神,古已有之。姑且觀之,姑且記之,集之成卷,興起小讀,也是一大快事。說到這個,白五俠,在下有一卷《冥道·妖志錄》,閒時所作,不知有興觀否?」

至於包大人,官方發言人展昭給出了解釋:「大人今日無事,聽說我們過來,也就一起來了,說是看看個中是否有冤情……」

是啊,東四道這事,一日之內,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添油加醋,有鼻子有眼。展昭去瞭解時,目擊者只說是牛車裡坐了個姑娘,到後來越傳越是離譜,有說在畫眉的,有說那姑娘有兩張臉的……

這還了得!哪能任由好事者這麼傳下去!

丑時末,許是因著前一日的傳聞,玄武大街東四道空空如也,卻又熱鬧非凡,因為有開封府一干人包場。

聊案情聊時事,分外熱鬧。小青花它們也在,一身戎裝,黑衣帶劍,卻拉著王朝打花牌,不知怎麼的翻起舊賬,你欠我銀錢,我賒你二兩。一口破碗,也不知道積攢那麼多錢作甚,難不成是想放高利貸?

白玉堂翻著白眼,看什麼什麼不順眼,忽然發覺不見了展昭和端木翠,四下一看,兩人不知何時坐到了對面的屋頂上。夜風習習,身後枝頭葉片婆娑,再映著一輪巨大月掛,兩人言笑晏晏,倒也賞心悅目。

白玉堂畫影一抱,斜倚身後簷柱,忽覺今日之行恍如一夢:真個是看鬼捉鬼來了?是他太大驚小怪,還是開封府一干人太舉重若輕?

寅時初刻,王朝忽地駭叫,順著他手指方向,可以看到東四道中央影影綽綽,虛無縹緲,似是水波衍動。先是牛車,好大一頭笨牛,呆呆傻傻,皮毛上還黏著土坷垃。然後是牛車拉著的車篷,藍色粗布圍得拙劣,布簾下伸出一雙赤腳,白淨纖巧,像是剛剝出的嫩筍,連白玉堂看了都有些臉熱,很是不自在地別過臉去。

衣袂輕動,端木翠自屋簷之上飛身而下。展昭比她後動,卻搶先著地,伸手便去攔她:「小心,今時不比往日。」

小青花也緊張,唰地拔劍出鞘:「主子,我先去!」

端木翠蹙著眉頭看前方的牛車,然後搖頭:「不對。」

她輕輕撥開展昭前擋的手,慢慢向著牛車走了過去。展昭愣了一下,並不去攔她,倒是白玉堂緊張起來,眼見著端木翠跟牛車越來越近,一顆心跳得如同擂鼓,伸肘碰了碰展昭:「哎,那是鬼,你不攔她?」

展昭唇角揚起一抹笑意,反而向旁側讓了一步:「白兄要不要過去看看?」

難得見到這貓兒滿眼的挑釁之色,白玉堂頓時就怒了:「你白五爺不是嚇大的!」

他大踏步向著牛車而去,近前時終究心裡發虛。端木翠已經到了車前,聞聲轉頭看他,眼睛裡居然是跟展昭一模一樣的促狹笑意:「五弟,過來幫美人捲個珠簾。」

這臭丫頭,又佔他便宜,五弟!爺跑江湖的時候,你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流鼻涕呢。

見他僵著不動,端木翠笑嘻嘻的:「喲,錦毛鼠也有怕的時候呢。」

身後傳來展昭的輕笑,白玉堂被激得險些跳起來:「怕?了不得是個長了兩張臉的女人,爺是覺得男女有別,冒冒失失掀了人家的簾子,不成體統。」

端木翠眼珠子一轉,出手如電,一把就攥住他的胳膊:「來來來,掀個車簾而已,保不準是個大美人,說不定成就一樁好姻緣。」說著硬拽他的手去掀簾子,白玉堂急了:「端木翠,男女授受不親,展昭就在一邊看著,你你你……」

話沒說完,自己先咦了一聲。

手觸到簾子,像是觸到了空氣,手在簾布中間隨意劃過,簾子卻紋絲不動。

這簾子,只是幻影嗎?

白玉堂縮回手,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最後看端木翠。

端木翠歪著腦袋看他,只是笑。

白玉堂愣怔:「這是怎麼回事?」

端木翠答得飛快:「除非你承認我是神仙。」

這就是女人!這麼關鍵的時候還揪住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放!白玉堂恨得牙癢癢,扭開了頭不理她。倒是王朝、馬漢他們擠過來,一個個探手朝牛車上撈,撈了一把空氣之後七嘴八舌問端木翠:「端木姐,這是何方妖孽?」

「妖孽什麼妖孽,冥市蜃樓罷了。」端木翠答他們的話,卻向著幾步外的展昭眨了眨眼,眼睛裡亮晶晶的,滿是笑意。

冥市蜃樓,什麼玩意兒,白玉堂心裡犯著嘀咕,又伸手去掀那車簾。

忽然就起風了,不不不,像是看畫兒,畫上起的風,這玄武大街東四道,連個風的影子都沒有。

車簾被「風」掀開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好看得不得了,兩隻手捧著臉,眼睛眨巴眨巴的。她轉頭時,白玉堂看得分明,後面是烏油油的頭髮,上了蘭膏一樣發亮,哪有什麼第二張臉!

可惜了,風馬上就過了,簾子又飄下來,映進白玉堂眼睛裡的,又只剩下一塊死板的藍布簾。白玉堂急了,轉頭看端木翠他們:「剛才有個……姑娘,你們看見了嗎?」

沒人看見,每個人都在分心,居然只有他看見了。

展昭問端木翠:「這冥市蜃樓,常見嗎?」

「少見得很,上百年才得一次,多在山林邱澤,出現在街市上,我也是第一次聽說。」

「會持續多久?」

「一兩日吧,多不過三五日,只是個意外罷了。」

「能尋個法子消了嗎?別嚇到百姓才好。」

端木翠笑:「自然是能的,你也不想想我是什麼出身。」

她吩咐王朝尋來一包小塊木炭,碾碎了沿著牛車慢慢圍了一圈,又讓張龍找來火把把木炭都給點著了。也不知她在木炭上做了什麼手腳,煙氣騰起時,竟是別樣濃厚,很快就把牛車給圍裹住了。那原本就虛無縹緲的牛車,在煙氣的熏壓之下,竟像是遭了重碾般搖搖欲墜。

白玉堂聽到端木翠對著牛車說話:「你住你的,我住我的,人間煙火氣太重,你聞不慣的,早些回去吧。」

過了好大工夫,那煙氣才全部散去。一同散去的,還有那輛藍粗布的牛車。白玉堂不死心,俯下身子原地查看了好久,除了黑色的炭線,什麼都沒留下,連牛車的車轍子都沒有。

眾人到端木翠的宅子坐了一回才離開。白玉堂故意拖拖拉拉走在最後,瞅著端木翠的門將關未關,趕緊伸手抵住了,貼著碗口大的門縫看端木翠。端木翠在那頭瞪他:「怎麼說?」

「冥市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啊?」

「人死後住的地方唄。」

「那是鬼嗎?鬼不是都住十八層地獄嗎?」

「你家鬼都住十八層地獄,你不嫌擠啊?」

「那地方人能去嗎?」

「都說了是冥市了,你說人能不能去?」端木翠不耐煩,趁著白玉堂抵門的勁兒稍洩,砰的一聲就把門給撞上了。也虧得白玉堂閃得快,否則這鼻子也就保不住了。

白玉堂悻悻,越發覺得今兒晚上發生的事情不真實。他摸著鼻子往外走,好像鼻子真遭了重創一般——剛走了兩步,身後吱呀一聲響,端木翠又把門給打開了。

「哎,白玉堂。」她叫住他,「剛才說錯了,其實有一個人,是能去的。」

「誰啊?」

端木翠眼睛一瞪:「猜!」

臨睡前,展昭把白絹布浸在黃銅盆中,準備拭臉。絹布還沒有浸透,就聽到窗扇砰的一聲,伴隨著白玉堂的一聲哎喲。

這一下絕對撞得不輕,展昭心裡都替他疼,有點心虛地走過去開窗。窗扇一啟,白玉堂捂著鼻子怒視他:「你睡覺不是不關窗的嗎?」

「最近……夜裡……老鼠多……」

擱著往日,這麼明顯的話裡有話,白玉堂老早跳起來了,這一次反常了,竟似聽不懂般,只是盯著展昭問:「那個丫頭,以前真是神仙?」

這事,端木翠自己可以瞎嚷嚷,展昭是斷不會給她坐實的,他笑著看白玉堂:「你看她像嗎?」

白玉堂皺眉頭:「真不像。」

頓了頓他反而歎氣:「可是她說,她能去到冥市。」

展昭心裡咯登一聲,仔細看了白玉堂一眼:「是今晚上端木說的那個冥市嗎?」

「嗯。」

「我記得你還說過,你見到一個姑娘。」

「嗯。」

「你不是想去冥市吧?」

「嗯。」

素日裡吵得人耳朵疼的白玉堂忽然成了悶葫蘆,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不對,何況是心細如髮的展昭。他把白玉堂讓進屋裡,給他沏了一壺茶。斟茶時,細巧的葉片在杯子裡舒展開來,顏色從一抹濃墨展成了淡綠。

白玉堂開口求他:「展昭,我素日裡定是得罪端木姑娘太多了,我請她帶我去冥市,哪怕是指條路也好,她說,沒門!天王老子來了也沒門!不過我想,你開口的話,她總是還能把門開條縫的。」

展昭想笑,卻又笑不出來,頓了頓輕聲問了句:「那牛車上的姑娘,你是不是認識?」

「認識。」

「她怎麼死的?」

白玉堂不說話了,舉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乾乾淨淨,連茶葉都吞下去了。

平日裡,他是那麼愛乾淨的一個人,這個時候,居然很不在意地用衣袖擦了擦嘴,他說:「我也想知道,她是怎麼死的。」

下了早朝之後,展昭去找端木翠,拎了一盒子太白樓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端木翠剛洗完一大盆衣服,晾衣繩上掛完一件又掛一件。小青花兩隻小細胳膊掛在盆沿上,也不知是做俯臥撐還是單槓,一個不平衡,頭朝下栽在一盆待掛的衣服上。端木翠很嫌棄它:「去去去,弄髒了你給我洗乾淨!」

展昭莞爾。

端木翠剛回開封不久時,正趕上他有幾樁案子集在一處,東奔西跑,心裡頭很怕冷落了她。公孫策曉得他的心思,寫來的信裡讓他放一百個心,原話展昭還記得,「端木丫頭越發精神」。

展讀時,都能想像到公孫先生執筆時的憤憤模樣。

後來,跟端木翠獨處時,展昭頗為小心地提起此節,原意是想問她在人間生活是不是覺得太悶,哪知這位姑娘眼睛一瞪:「我忙著呢。」

她還得意揚揚地拿出個本子給展昭看。這是她離開仙界時在楊戩允許之下打包下界的為數不多的幾樣行李之一,厚度之驚人,足以讓展昭咋舌。封面空空如也,打開扉頁,一行鬼畫符,據說那是倉頡造字時的原版文字。

倉頡字書展昭是不認識的,在端木翠的指點下,他才知道這是她的座右銘,讀出來豪氣沖老天一個窟窿。

——如若再世為人,待辦之事萬萬件!

萬件也就算了,還萬萬件!展昭一滴冷汗。

冊子裡還分了目錄,諸如洗衣篇、繡花篇、麵食篇、木刻篇,再如打鐵篇、牧羊篇、馴馬篇、金銀器篇,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展昭虛心求教:「端木,繼太史公之後,你是決意編纂一部民間史記,萬象全書?」

端木翠答了兩個字:「非也。」

接下來的理由陳述讓展昭哭笑不得,大意是,瀛洲兩千年漫漫長路,無聊之至,閒時貪看人間百態、種種新奇玩意兒,於是一一記錄在案,留待哪天下界不做神仙時逐樣嘗試——諸位,兩千年的發展啊,兩千年,奴隸時代進入了封建社會,絲綢之路開了,火藥發明了,唐僧出國了,鑒真東渡了,這得多少新發明多少新進步多少新嘗試啊,她樣樣看著新鮮,樣樣都想嘗試,那可不是萬萬件!

信手翻到洗衣篇,什麼皂角、澡豆、面塗法、生麥粉、棒槌捶、搓板搓,展昭又是一滴冷汗:「那你在上界時,橫豎無事,怎麼不一一試過?」

端木翠嗤之以鼻:「展昭,你知道什麼叫天衣嗎?天衣無縫,連針線都不用,怎麼會髒呢?偶爾蒙污,抖一抖燦然一新,我還洗個什麼勁兒,不是腦子有病嗎?」

這裡,端木翠是撒了謊的,就憑她那性子,怎麼可能不試?她把楊戩那件上鏡率最高的酷帥兼具的大氅放在池子邊一通木棒猛捶,捶沒捶乾淨我是不曉得,反正據稱臀部位置被捶了個洞。氣得楊戩拎著三尖兩刃戟滿府找她,後來還是在哮天犬的幫助下翻牆跑了的——當然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楊戩不允許她再收看一尺碧潭的民間洗衣頻道。

扯遠了,以上題外話,中心思想無非一個:這姑娘興趣多多,精力充沛,視洗衣為一大樂事,偶爾還拉上張龍、趙虎、公孫策他們一起洗,美其名曰交流體會,洗得四大校尉面如菜色,公孫先生膽戰心驚,難怪下筆時牢騷滿腹。

端木丫頭越發精神!

展昭把桂花糖蒸栗粉糕放在邊上,從盆裡拿起一件,抖開了幫她晾上,問她:「這次又是怎麼個洗法?」

端木翠神秘兮兮:「我拿腳踩的。」

好傢伙……

展昭看看衣裳,又看看她:「我可不曾聽過中原有人這麼洗衣。」

「不是中原人,高麗人。」

展昭無語,半晌勸一句:「咱們中原人洗衣裳的法子就挺好,用不著傚法高麗。」

端木翠深有同感:「她們光著腳踩,倒是不怕冷的,我踩了那麼小會兒,凍得渾身都哆嗦了。」

春寒料峭,她倒是真有這個閒情雅致。展昭苦笑,又晾幾件衣服,把話題往正事上轉了:「端木,昨兒晚上見到的,你說叫冥市的,記得嗎?」

「嗯。」

「那個地方,人去不去得?」

端木翠正把一件褙子攤開了晾,聞言突然就不動了。過了會兒,她從衣裳後頭探出頭來,看著展昭笑得意味深長:「啊哈,合著展護衛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話裡有話,替人打探消息來了。」

居然才開頭就被人識破了,展昭只好老實交代:「五弟托我……」

「哪個五弟,展家行五的小弟嗎?我怎麼沒聽說過。」

「白兄……」

「就知道是那只白老鼠。」端木翠撇撇嘴,「他不是能耐得很嗎,他要是高興,玉帝的御花園都能走上一圈,問我冥市做什麼?我又不是神仙,只是個江湖賣藝的。」

展昭坐到邊上花壇階上,揭開點心盒蓋拈了塊栗粉糕給她:「小氣神仙,白兄只說過那麼一次你是江湖賣藝的,你記到現在。」

端木翠很警覺地不吃:「吃人嘴軟,想賄賂我嗎,那是沒門兒。」

展昭也不惱火,轉了個方向,把栗粉糕送到自己嘴裡:「冥市,人去不去得?」

「都說了是冥市,自然只有鬼去得。」端木翠鼻子裡哼一聲,「要是人去得,就不叫冥市了,那是開!封!大!街!」

最後四個字,拉長聲音,一字一頓,像是跟人賭氣。

小青花適時亮了個嗓子:「就是!」

配合得當,狗腿之氣展露無遺。

展昭長歎一口氣:「那是幫不到白兄了。」

他低頭,看似愁眉不展,心裡暗數一二三。果然,數到第三時,她有聲響了:「那姑娘,白玉堂認識嗎?」

展昭暗笑,端木翠的性子果然還是沒變,縱然多撐一陣,還是耐不住了要問。

他想了想,如實作答:「也不算認識,白兄說,那是早年初出江湖時,管的一樁不平事。說出來稀疏平常,那姑娘和家人一道回鄉,山路上遇到歹人,正好讓他撞到,少年心性,出手救人,如此而已。因著是學成之後第一次行俠仗義,腦子裡記得牢,一眼就認出是當年那姑娘。」

端木翠若有所思:「所以呢?」

「他說,冥市裡那姑娘的模樣,儼然跟他當年看到的一模一樣。如果這就是那姑娘死時的模樣——也就是說他救下那姑娘不久,那姑娘就又遭了毒手,他想知道個中緣由。」

端木翠的眼睛眨巴眨巴的:「那就是想查案咯,那麼就去找包大人,去找展護衛,去找當地的官府,巴巴地要去冥市做什麼?」

已經過了這許多年了,翻查卷宗談何容易?更何況,有些偏僻地方的案子,根本無人報官,也無人查問。展昭真不知該如何解釋,頓了頓,拉著她在身邊坐下:「來,坐下說。」

端木翠在他身邊坐下,順勢把栗粉糕的盒兒抽了過來,自己拈了一塊嘗,吃完了還不見展昭開口,她覺得奇怪:「很難說嗎?」

展昭的面色有些凝重:「端木,有些事情,你未必一下子能明白。」他字斟句酌,「白兄也好,我也好,徐慶他們也好,大家初出江湖時,仗著一身武藝,都是一般的烈性子,見不得欺男霸女張揚跋扈,一旦撞上了,往往血沖於頂,是定要狠狠教訓一番的。有時候出手重了,自己反而吃上官司,上了官府的通緝文書,那也是有的。」

端木翠點頭表示理解:「嗯。」

「更多的,是意氣用事,不管不顧。趕跑了歹人,救下的人千恩萬謝,自己只笑一笑,轉身就走,還自以為來去自由,瀟灑暢快。」

端木翠有點明白了。

展昭看著滿院晾起的衣裳出神,日光高照,微風輕拂,晾衣繩顫顫的,有幾件沒擰乾的衣裳還在滴水,一派平和氣象。

「後來辦案辦得多了,慢慢知道有些人歹毒心腸,不設下限。被你教訓了落荒而逃,並非幡然悔過,而是伺機報復捲土重來。所以閒暇下來,會忍不住去想自己最初時救下的人,到底有沒有真的全身而退。有時忽然衝動起來,想著再去循跡一番,但是一來時隔日久,二來廣袤江湖,那些人的樣貌都已經模糊,名姓更加記不清,又從何尋起?」

端木翠也歎氣,低下頭,看腳下的泥地:「明白了。」

展昭伸手過來,輕輕握住她的手:「白兄心裡的這個疙瘩,我真是感同身受。從昨日到今晨,他怕是沒有一刻安穩過。看那情形,莫說是冥市,便是刀山火海,讓他立時去死,他也拼著想知道真相和緣由。端木,這冥市,到底去得去不得?」

端木翠慢慢搖頭:「去不得。」

「都說人死了,是下黃泉、喝孟婆湯、轉六道輪迴。事實上,死人那麼多,一道一道的關卡,都得排著隊來,有時候排不上,輪了空,等個十年八年是常有的事。這些排不上的,等著的,就都去了冥市。」

「冥市之內,陰氣森森天愁地慘,活人哪裡去得?那麼明顯的陽氣,一進冥市,誰都嗅得到你的氣息。你想想,就算你是展昭、白玉堂,武藝高強,你鬥得過鬼差嗎?就算鬼差管不到你,閻羅王不管你?你跑到他的地盤招搖過市,把他擺在哪裡?鬼是不能到人間害人的,你也見過我收伏這樣的邪祟,它們的下場是什麼樣子?同心而論,人跑到它們的地盤去,又算個什麼道理?」

展昭笑了笑:「說的也是,總是我多想了。忘了你今時不同往日,還以為是冥道的辰光……我會去勸勸白兄。有些事情,你想或者不想,後悔或者不後悔,都已經發生了,有時候,知道反不如不知道來得安慰吧。」

端木翠沒吭聲,從腳邊撿起根斷枝,在泥地上塗塗畫畫,末了吞吞吐吐:「展昭,其實,如果他真的想知道,我倒是……真能幫他去問的。」

展昭愣了一下:「你?」

他並不相信:「不是說,人去不到冥市嗎?不是說會被發覺嗎?你現在已經不是神仙了,你怎麼去?」

「是啊,說得都沒錯。但是我畢竟跟你們不一樣。」

迎著展昭疑惑的目光,端木翠狡黠一笑:「你忘記了,我是死過兩次的,雖然最後起死回生,但是身上,總還是有鬼氣殘存的。要混過他們的鼻子和眼睛,比起你們這些人,是容易得多啦,只要稍稍加一些偽飾就好。」

有史以來第一次,張龍、趙虎他們奔喪,奔得如此輕鬆自在。

開封府一窩子人都在,布靈堂的布靈堂,點香燭的點香燭,公孫策毛筆飽蘸了濃墨,面色嚴整地寫祭文。

通篇的嗚呼、哀哉,又追憶端木翠的生平,冥道之勇兮、宣平之義,直覺下筆如有神,文采斐然,感動得自己都唏噓不已。

端木翠在試喪服,麻繩桑衣,紙寶店買來,並不合身,她倒也不十分在意,袖子卷卷,大差不差。

展昭歎氣:「你真是一點忌諱都沒有。」

端木翠答得理所當然:「我活了兩千多年啦展昭,生老病死,人生常事,是人都有這一關,走時和來時,都應該一樣坦然,要什麼忌諱。」

她在梳妝台前坐下來,小青花舉一把毛刷,蘸滿了妝粉幫她撲臉:「主子,這樣行嗎?夠白了嗎?」

端木翠睫毛上飛滿白粉,勉強睜開眼睛看了看鏡中的自己:「再白一點,要像死人一樣白才好。」

那一頭,王朝心情緊張,拽著馬漢確認:「我要哭嗎?號啕大哭?我生性不喜歡哭,屆時哭得不像,會不會露餡?」

馬漢指點他:「哭不出來你就悲愴,悲愴就行。反正誰也哭不過小青花的。」

那當然,上哪兒去跟小青花比呢,那嗓門,那架勢,碗口就是天然的一個喇叭。

……

白玉堂看在眼裡,為了了自己一個疑惑,居然勞動得開封府上下如此大費周章,他委實過意不去。展昭過來時,他雖然覺得彆扭,但還是真心道謝:「貓兒,謝謝你了。也多謝……端木姑娘。」

話剛落音,端木翠出來了,臉上真不知塗了幾多厚,一說話就撲撲往下落粉。

她像個控場的導演,交代大戲開鑼前的最後事宜。

「所有的戲,都得做到十足十。得讓那頭的『人』,真的覺得我已經死了。」

「祭文、燒紙、哭喪、撒紙錢,樣樣都不能少。這邊的死氣,就是我進了冥市之後偽裝的『衣裳』。死氣越盛,那頭就越察覺不到……」

交代完畢,展昭扶著她入棺,此情此景,自己都覺得荒唐。到底有些擔心,輕聲問她:「不會出事吧?」

她躺在棺材裡,身周珠環翠繞,都是借來的「陪葬品」,看著他說:「不想想我是誰。」

展昭看她:「是,你厲害。瀛洲的上仙、西岐的將軍、楊戩的義妹、細花流的門主,這麼多頭銜,真也不怕腦袋被壓歪。」

端木翠眨眨眼睛,低聲說:「少說了一個,我還是開封府四品帶刀護衛展大人未過門的夫人呢。」

展昭心頭驀地一暖:「等你回來,晚上去夜市看百戲。」

棺板轟然閉合。

香燭裊裊,帷幔依依,有風吹過,吹散幾張黃紙,竟真有了喪葬的詭異氣息了。祭文念畢,公孫策舉起袍袖,正作勢要往眼角揩淚,那一頭小青花一聲痛呼:「我主子啊……」

入戲入得如此之快,真真痛不欲生,號得驚天地泣鬼神,數次要往棺板上撞,又數次被拖回來。

黃紙燒起,煙氣徐徐上行,再然後,緩緩地,在室內高處,形成了一個大的煙氣漩渦。

朝上看,那一頭,影影綽綽,似是另一個大千世界。

展昭低聲說:「端木過去了。」

氣氛忽然緊張起來。

張龍抖抖索索地往火盆裡添黃紙,火頭稍小些,便趕緊跪下身子拚命去吹;趙虎在邊上撒紙寶,嘩啦一下,大片的白色紙錢揚上半空,又飄飄灑灑下來,像是下雪。

公孫策繼續用袍袖拭淚,讀書人難免敏感,觸景生情,想到人人都有這麼一天,自己百年之後,還不知道是什麼光景,那眼淚,忽然間連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小青花已經中場休息了,據它說是嗓子哭啞了,要補充一下體力。王朝拎了茶壺,潤喉的綠茶剛倒進碗裡,便哧拉一聲消失無蹤——它吸收得倒是挺快。

漩渦在高處緩緩旋轉,那頭影綽的景象卻從未清晰過,忽而模糊,忽而更加模糊。再然後,某一個瞬間,展昭注意到,漩渦如水一樣的平面,忽然微震了三下。

這是之前,端木翠跟他約定的暗號。

展昭輕輕咳嗽了一聲,示意站在邊上的白玉堂:「白兄,站到那底下去,適當的時候,抬一下頭,方便那邊……看清楚。」

端木翠躺在棺材裡,隨著外頭悲聲大作,元神漸漸出竅。

看到一屋子人,裝得似模似樣,小青花要尋死,公孫先生數度哽咽,王朝拚命學著悲愴——雖然知道是作假,但好笑之餘,心頭還是生出淡淡暖意。

終究是人間熱鬧,收穫這許多溫情,哪天應該把大哥楊戩也拐下界才好——守著個二郎真君府和一隻整天亂蹦躂的哮天犬,不覺得無聊嗎?

因著是「假死」,自然沒有黑白無常帶她上路。她自己出去找,沒走兩條街,便趕上一隊鬼差人馬,於是不聲不響,默默綴在後頭。

領隊的是白無常,手裡敲個銅鑼,不住吆喝:「跟上跟上,別走散了。」

押隊的是黑無常,忙著給隊伍中的一個老太太做心理建設:「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人固有一死,差別只是早死晚死。今生的緣分盡了,就不要再牽念了……」

那老太太聽不進去,一路號啕:「我還沒抱上孫子呢……隔壁二牛欠我家二兩銀子,現在都還沒還……」

黑無常指端木翠,繼續苦口婆心:「你看看這姑娘,如花似玉年華,怕是還沒出閣呢,命數到了,還不是也跟著來了?這一比較,你可比她多活了好幾十年呢……」

老太太似是得到安慰,號啕終於轉成清風細雨般的嗚咽。

端木翠暗叫慚愧:自己可不知道活了多少個「幾十年」了。

酆都過路,領路條,擠擠挨挨上了黃泉路。前頭人頭攢動,隊伍長得望不到邊,過了會兒有個牛頭急吼吼過來傳話,說是奈何橋塌了,在整修。

「得等上不少日子了,不過我們安排了船,船票有限……」

有那趕著投胎的、熟悉規則的,趕緊解錢囊。端木翠在邊上不聲不響,還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如願以償地,她裹挾在另一群人裡,被帶上了去往冥市的路。

押送的馬面嘟嘟囔囔,無非是抱怨他們一群窮鬼,既沒錢通關節,就老老實實在冥市待著吧,至於待多久,幾年、十幾年、上百年,看各自造化和「悟性」。

到了冥市大門口,宣讀規則,要諸人「靜心等待」,也應「積極奔走」,每日兩次,子時午時,會有馬面前來,甄選突出的「積德行善者」,帶往輪迴路。這部分人會飲一盅孟婆湯,重回人間道。

宣話完畢,人群一哄而散,如無數道涓涓細流,匯入廣袤無極的冥市。

若不是親眼得見,端木翠真不敢相信,會有人在冥市裡等了這麼久。

居然看到武王伐紂時的兵士,拄著青銅戟,坐在街口,仰著頭看天。這裡的天是赭黃色的,像極了攻進朝歌那一日。

又看到秦時的文士,哭喪著臉,懷中抱一卷簡冊,喃喃自語:「嬴政這賊皇帝,焚書坑儒,害得我好慘……」

還有前朝的宮女,白髮蒼蒼,搖著團扇,也不知憶起的是不是玄宗朝辰光……

他們的時光緩得幾乎靜止,或坐,或站,或喃喃自語,這街上,不,幾乎是整個冥市都鮮少有人走動,每個人都待在自己的回憶裡,像是被塑成了慢動作的蠟像。

每條街巷都設了鬼差,懶洋洋坐在街口,見到新來的就耀武揚威。

端木翠被叫住了好幾次。

「你!」叫她的人氣勢洶洶,「身上煙火氣這麼重,新喪的?那頭還在燒紙吧?」

說話間就打了個噴嚏,被嗆的。

端木翠不動聲色,手一翻,袖口裡遞了枚紙寶過去。

鬼差眉開眼笑,誇她:「一臉福相,一看就是行善積德的人,改明兒馬面來選人,一定要推你出去。」

端木翠笑吟吟的,說:「差大哥,我向你打聽個人呢。」

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模樣兒挺俊,坐一輛牛車,那牛車繃的是藍布面兒。

鬼差奇怪:「是你什麼人?」

「早些年故去的一位小姐妹。」端木翠說得煞有介事,「臨終的時候,我幾次做夢夢見她,抽抽噎噎跟我說,還沒投得了胎。我想著,八成是在這裡了。」

連走帶問,走了許久,終於讓她找到。

一輛路中央的牛車,在玄武大街的那個晚上看得不十分真切,現在瞧得清楚——好瘦的一頭牛,形容枯槁,那車子也破敗,雖然垂著簾子,四面都透風,透過縫兒,能依稀看到車裡小姑娘的模樣。

端木翠過去,一手揭開簾子。

那姑娘嚇了一跳,怯生生看著她,手足無措。

端木翠莞爾一笑,說:「姑娘,我是新來的,走了這許多路,腰酸背痛,看到這兒有輛車,就想歇歇腳。」

那姑娘笑起來:「姐姐隨意。」

她朝邊上挪了挪,給端木翠讓出了地方。簾子攏在簾鉤上,視野變得清明——不過再清明的視野,也只是死氣沉沉的、幾乎沒什麼動靜的大街罷了。

「姐姐是新來的,不知道我們這兒的人都不怎麼走動的。走得太多了傷元氣——哪怕是就近的人,都不來串門兒呢,我好些年沒開口說過話兒了。」

她死時應屬豆蔻年華,小姑娘家心性,必然喜歡熱鬧,也不知道冥市這麼些年,是怎麼挨過來的。

她叫藍玉,許是很多年沒開口說話,一股腦兒好多問題:「姐姐從哪兒來?成家了嗎?人間現在是什麼模樣?皇帝還是那一個嗎?」

端木翠不知道該挑哪個先答,哪知道藍玉又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羨慕的神色來:「姐姐身上,煙火的味道好重,喪事發送得很講究吧。」

在陽間,這些都是讓人忌諱的話題,然而一重世界一重天,到了這裡,始料未及,反而會因為喪事的隆重而被人艷羨。

端木翠笑笑:「你呢,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藍玉搖搖頭,好生落寞:「有時候,我也會開陽眼,可是看來看去,也就是一座孤墳罷了。」

陽眼,在這冥市,有個文藝的別稱,叫作「回望來時路」。

據說,透過這陽眼,你能看到在陽世最後停留的地方。

這是只殘忍的眼睛,給你最後一點念想,又剝蝕掉你最後的希望——好多人,沒日沒夜,透過陽眼,看自己的墳塚。先時熱鬧,有孝子賢孫燒紙馬送紙錢,慢慢地,人丁稀落,墳頭草長青,偶爾出現動靜,喜得淚目心跳,定睛一看,不過是只過路的野狗。

於是漸漸地,那顆留念陽世的心終於偃息了,原來早就被忘得乾淨了啊,不看了,往前走吧,一碗熱湯下肚,又去這世上走一遭。

端木翠問她:「我能看看嗎?」

藍玉笑笑,往空氣裡吹一口氣,那氣虛虛浮浮,居然看得見。她用手指圈圈描描,然後往中央輕輕一點。

像只眼睛,又像扁長的、時刻流轉的漩渦,平面像水面,偶爾波動,偶爾漣漪,那頭的景色,清晰可辨。

深山,一座……

那不能被稱為墳塚了,充其量是個凸起的土包,沒有墓碑,連寫明生卒年名姓的木板都沒有一塊。

這姑娘,看來死得寂寞。

果然,她自己也說:「死得無聲無息的,連紙錢也沒人給我燒過一張。」

說完了手掌往半空一抹,像是擦除,那隻眼睛就那麼不見了。

她問端木翠:「姐姐,能看看你的嗎?」

端木翠說:「好啊。」

她有樣學樣,也在半空裡勾抹出一隻眼睛。那頭的影像清晰,公孫先生在念祭文,幾度哽咽,幾度中斷,張龍紅著眼睛燒黃紙,趙虎在撒紙寶,展昭守在棺邊,目光雖沉靜,卻掩飾不住眼底的擔憂和不安。小青花估計退場休息了,但抽抽噎噎的哭聲還是像背景音,縈繞不去。

藍玉看得目不轉睛,好生羨慕。端木翠不動聲色,覷著她不留意,食指微彎,在陽眼的面上輕點三下。

有個穿白色錦衣的男子過來,微微抬頭,鳳目英眉、鼻如懸膽,一身的凜然之氣。這樣的人,只見一面,就很難忘記。

藍玉失聲尖叫:「呀,他,白恩公!」

端木翠伸手虛晃,陽眼已收。

藍玉愣怔在當地,半天回不了神。

端木翠試探著問她:「適才你叫……白恩公,你是認識我夫家的兄弟嗎?」

藍玉攥著心口的衣服,聲音止不住發顫:「姐姐,那位白恩公,是你什麼人?」

「他叫白玉堂,是個江湖俠士。人喚錦毛鼠,是我相公的……結拜義弟。」

藍玉低聲呢喃:「白玉堂,怎麼叫錦毛鼠呢,明明是個……」

明明是個生得如龍如鳳的人物。

端木翠察言觀色:「你認識他?」

藍玉面生歡喜,白皙的臉龐上一絲透紅:「當年,我跟家人回鄉,山路上遇到歹人,多虧了……白恩公,像是從天而降,一顆小石子,就打翻了為首的山匪。」她低著頭,拿下自己腰間的香囊,猶豫半晌,探指進去,取出一顆黑色的石頭來。

端木翠接過來看,光滑、潤澤,這是白玉堂的墨玉飛蝗石。可是她不能用力,一旦用力,這石子就會像煙氣般潰散。

人鬼殊途,冥市的所有,對她來講,都不可能是實物,需得小心輕放。

「千恩萬謝,他始終不道名姓,只說自己姓白。今兒才知道,原來他叫白玉堂,多好聽的名字。我後來在山路上找了好久,才找到白恩公的這顆石子。」

白玉堂說,冥市裡看到的藍玉,妝容年紀,都跟他救下她時一模一樣。藍玉後來,發生什麼事了?

端木翠把石子遞回給藍玉:「後來呢,再也沒見過他?」

藍玉苦澀地笑:「姐姐說笑了,沒幾天,我就死啦。」

「是生了重病嗎?」端木翠故作驚訝,「妹妹年紀這麼小,當真可惜。」

藍玉搖頭:「不是生病。」

反正已是久死之人,她並不隱瞞:「姐姐你想,白恩公只是過路,天大地大,他今兒在山裡,明兒就到海邊了,別說是人了,想抓他的影兒都抓不到。但是我不一樣,我家住在那裡,那山匪,也是常年盤踞山上的,想要打聽到我家住哪兒、幾口人,又有哪些親戚,易如反掌。」

「聽說,白恩公那一顆石子打斷他一根肋骨。這種山匪頭頭,手下多的是作惡的爪牙,白恩公在的時候,他們不敢亂來,可是白恩公一走……」

端木翠歎氣。

瞭解了,和她想的並無太多出入。白玉堂是個瀟灑來去縱馬江湖的人,行俠仗義痛打惡狗是信手拈來的事兒,但如展昭所說,那時少年心性,逞的只是一時之快,並不曾深思熟慮到兼顧苦主後續如何。那麼大個爛攤子,當地人懼匪如懼虎,平日裡連衝撞都不敢衝撞一下,更何況白玉堂把人家給打傷了?

「家被燒了,父母都被打個半死。又搶了我欲行不軌,我拚死不從,混亂間想去搶刀,誰知刀沒搶到,人家順勢那麼一抹,我喉間的血就止也止不住了。他們怕事情鬧大,把我的屍體裝上牛車,隨便拉到山裡埋了……」

藍玉輕輕歎了口氣:「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不悲傷,也不痛恨,說完了,自己發了好久的愣。街上還是一片死氣沉沉,坐著的、站著的、倚著的,赭黃色的天暗下來了,每個人都有故事。

藍玉忽然笑起來:「哎呀,我講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幹什麼。姐姐不會在這裡長留的。不日就會過奈何橋,飲孟婆湯,重回六道,一定會投個富貴人家。」

端木翠看她:「你怎麼知道?」

「白恩公是個好人,既然和姐姐的相公結拜,姐姐的相公也必然是個有情義的人,一定會為姐姐風光發喪、大做道場,燒數不盡的銀錢紙馬。下頭的差人得了好處,自然會為姐姐行方便,這冥市,姐姐也是路過罷了。」

藍玉訕訕地笑,像是說給她聽,又像是自言自語:「哪像我,下來這麼久了,紙錢都沒收過一張……」

端木翠想說什麼,身下忽然一聲木頭脆響。

了不得,她是陽世身,這冥市的牛車經不住她的重量,再坐下去,怕是要坍塌了。

是時候該走了。

臨走前,她忽然想到什麼,問藍玉:「心中記恨白恩公嗎?」

「記恨?為什麼記恨?」

「若不是他那一番大打出手,把事情攪得無法收拾,你們一家人,或許還能留得命在。」

藍玉笑了笑,摩挲著那顆墨玉飛蝗石,答得認真。

「怎麼會,我心中一直感念白恩公。至於後來,家門不幸,是我自己……命不好罷了……」

命?自己都說不清楚命究竟是什麼,這小小姑娘,又怎麼會弄得明白呢?

她告別藍玉。

藍玉一直目送她。

「姐姐,天就要黑了,你去哪兒?不如先在我這裡歇一晚?」

端木翠遙遙向她揮手,說:「不用啦。」

看守冥市的鬼差不想放她,端木翠笑吟吟遞上黃金紙寶,一個,又一個。

還埋怨自己目光短淺:「是我先前小氣,不想拿錢給差大哥,現在想想,揣了在身上又有什麼意思?差大哥行行好,我認得去黃泉的路,我想趕時間,早些搭上奈何橋的渡船呢……」

端木姐交代過,戲一定要做足。

所以張龍還在往火盆裡添黃紙,鼻子被熏得已經辨不出煙味兒。剛剛鄰家有人扒著牆頭偷窺,大概是納悶這院子究竟出了什麼狀況——不過看到滿院開封府的公人,忍住了沒敢吭聲。

趙虎還在撒紙錢,地上早已鋪了厚厚一層,像下了場鋪天蓋地的雪。

小青花哭不動了,眼底乾涸得像千年古井,看誰都是直勾勾的,攝人心魄。

就在這當兒,棺材裡忽然篤篤篤三聲。

展昭渾身一震,抬頭去看,高處的漩渦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脫口說了句:「端木回來了。」

看大戲,總是演的時候熱鬧,撤場時,最是勞神費力。

張龍、趙虎他們又忙起來了,撤靈幔、搬棺材、掃地。火盆還在用,公孫策蹲在邊上燒祭文,一邊燒一邊「呸呸呸」,又說「不吉利」、「剛說的都是胡話,各路神靈都別當真」。

端木翠在卸妝,小青花慇勤地幫她擰毛巾:「來,主子,擦擦,粉要卸乾淨了,不然堵塞毛孔呢。」

白玉堂也守在梳妝台邊上,難以置信地,再三跟她確認。

「真的是失足掉到水裡淹死的?」

「真的!」端木翠也不看他,專心對著銅鏡擦去妝粉,「她說是不小心,也是時運不濟,那條河平時沒那麼深的,誰知道那些天雨水大,忽然滑下去踩不著底,又沒人來救,一條命就那麼交待了……」

「這樣啊……」白玉堂放心下來,又有些惘然,「太可惜了,還那麼年輕。」

「可不,跟她又聊了好多,也說起你了,她還記得你呢,一口一個白恩公。」

……

收拾得也差不多了,眼見張龍、趙虎他們陸續離開,白玉堂也跟端木翠告別:「那……辛苦端木姑娘,我先回去了,改日再登門拜謝。」

端木翠叫住他:「等會兒。」

她扯了張紙,指尖蘸著硯台裡的殘墨,唰唰唰在紙上寫了幾行字,遞給他。

「那姑娘叫藍玉,是個貧家孤女,身後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

白玉堂靜靜聽著。

「一張葦席,一口淺坑,草草埋了,連塊墓碑都沒有。每逢下雨下雪,她在冥市就覺得特別濕冷,這麼多年了,也沒人給她燒過紙錢,連口香火氣都沒吸過……」

冥市那些人,為什麼都懶於走動?因為陽間的掛念和香火氣就是他們的元氣。他們死得太久了,被全世界遺忘,一走一動都要耗費元氣,所以小心翼翼,不言、不語、不動、不笑,把整個冥市,活成了廣袤的無聲世界。

「思來想去,能記得她的,也許只有你了。」

「白玉堂,這是她的埋骨地,就在你當初救她的山裡,半山腰,一棵榆錢樹的邊上。你要是有心,什麼時候路過,不妨祭拜一下,燒些紙錢,請大和尚念篇往生咒什麼的,也能幫她早入輪迴。」

白玉堂接過來,對疊,再對疊,放進懷裡,說:「知道了。」

心結終於打開,但不知道為什麼,竟是沒有太多歡愉之意,來時心事重重,去時依然重重心事,只是自己也說不清,明明事了,到底還在迷惘些什麼。

端木翠目送他離開,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緒沾染,自己竟也有些落落寡歡起來。

一回頭,展昭還在等她,說:「不是說好了去夜市看百戲?快些,換好衣裳,到那裡正趕上熱鬧。」

端木翠笑起來,問他:「是給我做好事的犒賞嗎?」

她脫下喪衣,換上常服,和展昭已經熟稔,不日即成夫妻,也並不忌諱這些小節。展昭低頭幫她繫上腰帶,撫平、扣結,頭髮拂到她的臉,她覺得癢,哧哧笑著呵氣去吹。

展昭突然問她:「那姑娘,其實不是失足溺死的吧?」

就知道瞞不過他。

端木翠的笑意漸漸斂去,末了變作倦容,輕輕靠進展昭懷裡。

那些端出來的氣派、聲勢、精神、張揚,乃至中規中矩的禮節,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統統飛灰一樣拂落。上仙又怎麼樣,四大校尉口中那個無所不能的「我們端木姐」又怎麼樣,她也會累、疲乏、想不透、鑽牛角尖。

展昭微笑,低頭親她發頂。

她說:「回來的路上,我其實也猶豫了好久,是說出來好呢,還是不說的好。」

事情已經發生了,過了這麼多年,白玉堂也早就不是當初那個衝動意氣不管不顧的少年俠士了,這一筆早年的追悔莫及和無可挽回,因為冥市蜃樓的意外而被再次提起,作為唯一的知情人,她是應該重重抹下,還是淡淡擦除?

她仰頭看展昭:「你說,我做得妥是不妥?」

沒有對與不對,只有妥與不妥。

展昭問她:「那害死藍玉姑娘的兇徒呢,可曾伏法?」

「我偷偷央管簿籍的鬼差幫我查了,幾年前一次官兵清剿,那山裡的匪寇作鳥獸散。害死藍玉姑娘的幾個首惡,一個逃跑時失足墜崖而亡;一個流竄到并州地界,得罪了當地的惡霸,被人算計著關進了死牢;還有一個另立山頭,跟另一幫山匪爭奪地盤,被一刀捅死了。」

雖然都不算是伏法,但天理昭彰,報應不爽,也算是以命抵命了。

那到底妥是不妥呢?

展昭沉吟良久。

「這個也不好說,各人心中自有分辨。依我看,白兄之所以此趟對藍玉姑娘的事如此上心,是因為他早已察覺自己早些年的一些看似俠義之舉,實則莽撞而後患無窮。所以不惜拉下面子,再三求我,想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他已經得了教訓,把真相告訴他,其實也於事無補,只是在他心口又密植一排刺而已。」

端木翠歎氣:「就是這麼說呢。雖然這白玉堂著實……可恨,平時看他,總是看不順眼,但也不想這事成他鬱鬱心結。」

展昭笑了笑:「於藍玉姑娘,事情已經發生,無法彌補。你讓白兄幫她整修墳塚,再行發送,也是功德一件,更何況……」

他欲言又止,那後半截話,到底是沒說出來。

更何況,白玉堂那麼通透的人,真會看不透端木翠的用心嗎?也許他早已知道,只是不想去點透罷了,謝過端木翠的良善用心,也給自己留一絲虛假安慰。

時候不早了,他催端木翠:「走吧,百戲怕是要開場了。」

端木翠眼睛一亮。

「去馬行街嗎?頭天公孫先生還說,曹家婆婆的肉餅,堪稱一絕。還有還有,提籃的小販兒,賣的砂糖冰雪,入口即化,比之天庭的甜品也不遜色……」

展昭微笑:「還不是你說了算,誰還敢攔著你,動不動就去二郎真君廟告狀……」

兩人且說且走,小青花在後頭眼巴巴看著,想跟去,沒有主子應允,終究是不敢。

——主子,不帶我去嗎?

——我好些日子沒出去逛了。

——我今天哭得好賣力,嗓子都啞了呢,你聽,你聽……

回應它的,是砰的一聲,大門關上。

算了,小青花無精打采,回屋枯坐片刻,看到硯里餘墨未干,於是翻出日記本,唰唰唰唰,又成一篇。

「今天,主子為了我白恩公去了趟冥市,囑咐我們把戲做足。我哭得分外賣力,嗓子都啞了,可是展昭做什麼了?眼淚都沒流一滴!然而最後,我主子只帶展昭去逛夜市,根本就無視我的辛苦。這年頭,老實的碗太受欺負了,我再也不屈服這樣的命運了,我要奮起!我要抗爭!我要反擊!」

第二天巡街,路過綢緞莊,想起徐慶和白玉堂他們就住在這裡,於是請掌櫃的通報一聲,說是開封府的展大人過來拜訪。

迎出來的,是笑呵呵的徐慶。

問起白玉堂,他撓撓腦袋。

「你說五弟啊,昨兒連夜走了。問他為什麼,他說趕著去操辦一位朋友的喪事。展大人,你說怪不怪,跟五弟這麼多年兄弟,我還真不知道他有這麼位我不認識的朋友呢……」

是嗎?

風吹過,院子裡的綠樹枝葉婆娑,陽光透過葉片,在青磚地上灑下金色的碎影。展昭的目光從那些碎影之上掠過,想著:這樣……也好。

同一時間,小青花斜躺在端木翠小院的花圃裡,閒閒翻著自己的日記。

這麼些日子,寫了也有一厚本了,每次展讀,都覺得字字珠璣唇齒留香,真是驚才絕艷的好文章呢。聽說公孫先生跟印書局的人頗有交情,不知道能不能委託公孫先生幫忙付印,做個有生以來,第一個出書的碗,賺它一個青史留名。

翻到最新一篇,咦……

陽光透過頭頂那株「抓破美人臉」的茶花花盤,在日誌的最新篇上投下金色的碎影。

在那句「我要奮起!我要抗爭!我要反擊!」的下頭,赫然朱批了兩個大字。

——你敢!

《開封志怪(全三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