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麋鹿的聲音,衛來忽然發火。
挺多人都說他脾氣好,埃琳起初也是被他的笑和性子給迷住的——她小時候被繼父家暴過,後來又交過幾任渣爛的男友,覺得男人最迷人的特質就是不發脾氣。
埃琳並不瞭解,他不是不發脾氣。
是人都得發洩,只不過生氣這種事,對內傷肝,對外樹敵,一不小心還殃及無辜,他更傾向於找個穩妥的出氣方式。
他、麋鹿和可可樹,構建了一個足夠穩固、內部循環的散氣口。
因為彼此瞭解、氣場相投,知道各自都是什麼鳥。
他偶爾接到麋鹿破口大罵的電話,從伊芙不做家務到有個傻缺劫他的單,新詞怪詞層出不窮,他也只是隨口嗯、啊,間或歪一下頭倒耳朵,像是能把那些污糟的話給倒出去。
可可樹也會在他情緒失控一通劈頭蓋臉的發洩之時,忽然冒出一句:「衛,你說這一期《花花公子》封面上的那個大胸女模的胸會不會是隆的?」
這一天積了很多火,從被人拿槍頂著到快艇爆炸,再到在海裡泡曬,接通電話的剎那,他全部發洩了出來。明知道應該不是虎鯊的鍋,還是把他捎帶進來。
——信不信老子割了他的牙床,也做個曬乾了的鯊魚嘴?
麋鹿從起初的發蒙到唯唯諾諾,一直「好的」「是的」,但也沒漏掉關鍵的信息,艱難地試圖插話撫平他的情緒——
「衛,你懂的,虎鯊不可能這麼做,除非他不想混了……
「你們現在在哪兒?你把大致位置告訴我。
「我打個電話給沙特人,你在這兒等著,我會盡快回撥……」
掛了電話,衛來漸漸平靜,看看時間,剛剛風暴一樣的發洩,也只五分鐘不到。
他笑起來。
有點記掛岑今,他推門出去找她,她倚在那間排長隊的辦公室門口,也不知道在瞧什麼熱鬧,一直笑。
那件牛仔色的男人襯衫出乎意料地適合她,袖口高挽,下擺到膝上,兩條長腿隨意地疊著,換了雙最簡單式樣的黑色人字拖,腳尖微微點著地,人字拖在白皙的腳趾間晃晃悠悠,好像隨時要掉下來。
衛來看了她好一會兒。
他有時候會奇怪,為什麼自己覺得她像個小姑娘——她即便年輕,也早不是嬌憨的少女。
現在有點明白了,同行以來,她偶爾流露出的一些表情,在他看來,是初見時的那個岑今永遠也不該有的。
那個岑今,是黑白分明的畫,瞳孔幽深,藏得住一個世界,走不近,也觸不到。
衛來點上一支煙,藉著煙氣舒緩這一天繃緊的神經,等電話,也順便看她。
她過來了。
衛來問:「瞧什麼熱鬧呢?」
岑今笑出來,說:「那個警察。」
這個村子是今年才被警力覆蓋到的,政府把它劃進了這個警察的負責範圍。
這位住在城裡的公務員,每週上一天班,往返要四個小時,一般中午到,下午到晚上處理公務,第二天早上走。
每次來,村裡都過節一樣熱鬧。村民們積攢了一周的恩恩怨怨,都在這一天集中爆發。
——他家的羊啃了我家的房子,她的兒子揍了我的兒子,男人打了女人,兒子罵了老子,說好給我的東西不給,借走的鍋還沒還,弄壞了我的東西想賴……
大幾百戶的村子,每天的口角少說幾十起,以前沒警察,大家都自行解決,該撕撕該踹踹,現在有了警察,忽然都驕傲兼文明了——
「你敢不敢跟我去警察面前評理?他下周上班。」
「去就去。」
於是每週的這一天,辦公室門口都排起長隊,單等著警察給主持公道,也不要索賠什麼,就想從警察嘴裡聽到一句:「是你贏了,他不對。」
只這一句,神清氣爽。
「我們兩個『遇劫』,是他在這兒遇到的最大案子。我估計他也不懂這種對外程序,很緊張,說明天回去報告上級,又說會代表政府妥善安置外國朋友。
「今晚我們可以在這兒住,他的宿舍讓給我們了。村公所的水缸是村民負責打水,我們也可以用……」
電話響了。
衛來掐滅煙頭:「高興就再看看熱鬧,我接個電話。」
電話接起,麋鹿說的第一句就是:「真跟虎鯊沒關係,他派的人在港口被放翻了。」
原本是說,不准去熱鬧的港口,確定定位之後直接從漁村接人——但那兩個海盜在船上憋了太久,想順便去港口尋點樂子,自忖反正是漁民打扮,不至於引起懷疑。沒想到會被人盯上、放翻,連帶著快艇都丟了——對海盜來說,快艇是一筆不小的資產。兩個人六神無主,拖了很久才戰戰兢兢地把消息回報給虎鯊,據說至今還在港口,不敢外逃,也不敢回去。
「跟虎鯊通上線了,我也說了你們現在的位置——虎鯊的第二條快艇已經連夜下了水,這趟派了四個人。」
「連夜?」
麋鹿趕緊解釋:「不是,用不著趕路,你們歇你們的,什麼時候願意什麼時候動身——那幾個人是虎鯊派去保護岑小姐的,說是絕不能再讓這種事發生。」
衛來莫名地有點欣慰:看起來,虎鯊對岑今還是尊敬的,救命之恩這話,不只掛在嘴上說說。
「這次來的人可靠嗎?裡面不會有內鬼?」
「可能性不大,索馬裡海盜很排外,一般一條船上的都是老鄉或者知根知底的人,外人想混也混不進去。」
衛來沉默了一下,過了會兒才低聲說:「麋鹿,真有人想殺她。」
麋鹿覺得他這話奇怪:「當然了,如果不是有人要殺她,還有你的事嗎?沙特人直接一張機票把她送到摩加迪沙,在當地雇幾個便宜的僱傭兵保護她不好嗎,犯得上用你?你自己不也說過嗎,有危險的話,更證明了你的價值。要是一路太平無事,說不定客戶私下裡還嘀嘀咕咕,覺得根本沒必要雇保鏢呢。」
說著說著,麋鹿也好奇了:「對方什麼路數,看得出來嗎?會是岑小姐得罪過的那些人嗎?黑手黨什麼的?」
「不會。」
「為什麼?」
「因為功夫太爛了。」
真是什麼組織雇來的殺手的話,至少得有過得去的槍械和拳腳功夫。今天那兩個人,那叫什麼玩意兒,幾乎眨眼工夫就被他制住了。
他覺得頭疼。
根本說不通,能進沙特人的客房竊取行程,又能放翻海盜,地域跨度如此之大,不是一兩個人能做到的,至少也得是一個組織。
但一個行動嚴密的組織,又怎麼會派出如此蹩腳的兩個人呢?
麋鹿給他支招:「你再回憶一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我可以幫你查查看。」
可疑的……
衛來眉心緊皺。
對付那個AK的時候,曾經撩開他外衣,從他腰後拔槍,當時……
「其中一個人後腰上有個文身,圓的,裡頭好像是……」
想不起來了,當時速度太快,一晃而過。
麋鹿覺得哪怕想得起來都沒用:「文身這種私密的東西,你讓我怎麼找?總不能一個個掀衣服去看……衛,你休息吧,這一天太夠嗆了,還有什麼事嗎?」
衛來沒有掛電話,他猶豫了一會兒,低聲問他:「她怎麼辦?」
「什麼她怎麼辦?」
「我和她的合約簽到談判結束,現在明知道有人要殺她……到時候她怎麼辦?」
「你管這麼多,她救過虎鯊的命,虎鯊會安排人送她的。」
「虎鯊也只能在海上囂張,出了索馬裡,他什麼都不是。」
麋鹿回過味來:「那你想怎麼樣?」
「在船上或許暫時安全,但談判結束,一下船,她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我就不管嗎?」
麋鹿嘖嘖:「你說出這種話,可真稀奇。『保鏢和客戶,就是一紙合約的交情,12點合約結束,我都不會待到12點05分。』——這是誰說過的話,嗯?」
衛來沒吭聲。
「我不知道你們這一路是不是走出什麼交情來了,我只知道,合約就到那個時候結束,接下來,人家沒雇你。你要是不放心,就讓她繼續雇你,不然你有什麼理由繼續陪在邊上?」
衛來忽然惱火:「我讓她繼續雇我就是,婆婆媽媽。」
他掛掉電話。
氣悶得很,他回過頭,有點意外——她就靠在門口。
衛來笑:「偷聽人家講電話?」
「門半開,你沒說不能聽,我剛好過來——怎麼能叫偷聽?」
衛來順勢在桌子上坐下:「都聽到了?」
岑今走進來:「聽到了。」
聽到了也好,用不著他重複了。
他說:「後半程你得雇我。」
岑今笑起來,過了會兒,她看向他的眼睛,慢慢搖頭。
衛來不動聲色:「為什麼?」
岑今想了想,說:「沒錢。」
又睜著眼睛說瞎話了吧。
「岑今,我知道沙特人給了你50萬。再說了,命是土,財是樹,有土才長樹。沒命的話,你抱著那麼多錢幹什麼?」
岑今說:「我說真的。」
她很無所謂地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仰頭看著他:「沒有錢,我花錢很厲害,欠的債也多,50萬到手,第二天就花出去了。」
衛來盯著她的眼睛:「就為這個?」
岑今說:「是,我真沒錢。」
衛來冷笑,騰地起身出去,動作很大,身下的桌子都被推挪了位,桌腳和地面間發出難聽的蹭磨聲。
岑今沒動。
過了會兒,他又回來了,砰一聲關上門,大踏步過來,把手裡的東西往桌上一扔。
是那個小記事本,還有一支筆。
衛來說:「沒錢沒關係,我讓你賒賬,給我寫個欠條,我當你付過錢了。」
他把記事本和筆推到她手邊。
岑今有點無奈:「今天你也看到了,不是玩的,真的很危險……」
衛來打斷她:「我要你教我什麼叫危險?我做這行,本身就是從一個危險去到另一個。趕緊寫,我沒興趣白白保護你,別耽誤我賺錢。」
岑今掀開那個本子,第一頁上有字。
——瓢蟲生活觀察日記。
衛來說:「翻頁,在第二頁寫。」
岑今忽然來了脾氣,把筆往桌上一拍:「我不想寫,我不想欠人錢,我也不想雇保鏢。」
她騰地起身,剛起到一半,衛來一手摁住她的肩,又把她硬生生摁回去了。
他居然在笑:「你有資格說這話嗎?
「在海上的時候,是你自己不要命的,忘了嗎?我順手把你撿回來解悶玩兒的,寫什麼、寫多大金額,都是我說了算。」
岑今咬牙,過了會兒椅子一拖,本子嘩啦一聲翻到第二頁:「寫什麼?」
「寫你欠我的錢,日期是今天,金額……我單趟報酬多少,後半程還收多少,寫清楚,是你主動借的。」
岑今忍住氣,低頭去寫,再不看他。
衛來笑,覺得她像個被罰寫作業的小學生。
他故意挑她刺。
「欠條會寫嗎?格式呢,開頭不空格的嗎?字寫得這麼差,真好意思說學過中文?還有這個『今』字,你最後老頓筆,像個『令』字,你識字嗎?」
岑今氣得把本子一推,抬頭吼他:「你他媽能不能……」
衛來迅速摟住她的腰,把她身子往上一抬,低頭吻了下去。
我知道你要說:你他媽能不能安靜點。
能啊。
衛來自己都奇怪,這個吻持續了那麼久。
畢竟作為男人,在男女情事中以更久更強值得驕傲的項目,並不是接吻。
用麋鹿的話說,男人的雄風,要麼呼嘯在職業的戰場,要麼揮灑於繾綣的溫床。
早幾年,麋鹿還沒結婚,可可樹還在歐洲受訓,大家都還年輕氣盛的時候,各種玩樂,稍微文雅點的項目是通宵吃爆米花、喝可樂、看愛情動作片。
看多了膩味,於是換成清新的愛情片。
慢到發暈的進展,等了六十分鐘等來一個吻,可可樹急得要脫褲子,對著屏幕上的男主角吼:「你行不行?不行我來!」
衛來說:「粗俗!」
麋鹿:「衛,到底是什麼支撐著接吻都要這麼久?」
衛來:「導演要求吧,有片酬的。」
等到第一百二十分鐘,悲劇了。
可可樹:「衛,床都沒上,男的為女的死了,不合理吧?」
衛來:「你懂個屁,這叫義氣!」
他自己都覺得,男女關係是部電影,終極目的才是重頭戲,之前的程序都是過場,打光、化妝、道具可以敷衍潦草。
接吻有什麼意思啊,他吻過女人,也親過男人——受訓的時候,晚上會玩起哄遊戲,方圓十里全是男人,心一橫也就親下去了,親完了互相罵,有罵沒刮鬍子的,有罵味太重的,也有罵「他媽的,說好嘴碰嘴,你個變態居然伸舌頭」的。
但現在,他居然會覺得沉迷。
全身最敏銳的感官都打開了,能感知、察覺和在意到一切。
原來接吻也會有意思,這麼多可以發揮的。
岑今大概說對了,他的確是認真的。
認真的喜歡比單純的上床有意思。
認真的喜歡是看細草萌芽,有足夠的耐心等濃淡不同的綠染遍近山遠脊。這些事他以前不屑做,現在每個細小環節都樂此不疲。
那個警察敲門,說:「Hello,在嗎?」
衛來鬆開岑今。
她跌坐回椅子裡,胸口劇烈地起伏,半松的衣領間露出透粉的白,半晌,才低頭拿手背輕輕去擦嘴唇。
衛來問:「什麼事?」
「我的事辦完了。你們是外國人,村子接住你們的話,要你填個表、簽個字。」
辦完了?排隊到門口的糾紛都解決了?難怪外頭那麼安靜。
衛來過去開門。
那個警察拿著文件夾,很客氣地把表格遞過來——是他剛剛拿尺子認真標畫的。
衛來粗粗一掃,其實要填的也是常項:姓名、國籍、旅遊目的、聯繫方式——這警察其實沒有任何接待外國遊客的經驗,但還是努力盡職盡責,以體現本國事事有章程。
衛來渾身燥熱,問他:「有洗漱的水嗎?」
警察指指集裝箱邊角的幾口缸:「隨便用。」
衛來大踏步過去,掀開一口缸的草蓋,裡頭有斷了柄的塑料瓢,他舀了一勺,直接從頭頂淋下去。
舒服點了。
警察愣愣地看他,衛來解釋:「我知道你們的水珍貴……我從北歐來,那裡冷,這裡太熱,受不了。」
警察恍然,黑紅的臉膛上露出抱歉的表情,好像國家的地理氣候也是他的責任:「我們這裡,是挺熱的……沒事,你用。」
衛來跟警察聊了會兒,粗填了表,問了就近的情況,也聊到海盜。警察說:「我們這裡很少有海盜的,海盜也不敢來大的村子,你放心。紅海最有名的是索馬裡海盜,但是他們離著好遠呢……」
真自信,今晚上說不定就會來四個你知道嗎?
衛來甩了甩左臂,間或握拳舒緩臂肌——他左手掌根到肘心,一直發酥發麻。眼角餘光覷到岑今出來,她不聲不響地打了水回屋去擦洗,過了會兒又出來,把過完水的衣服晾到晾繩上。
衛來盯著掛上晾繩的衣服看——她把他的也給洗了。
警察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什麼?」
「我說那個屋子,」警察指了指集裝箱盡頭處的那間,「是我的宿舍,但是裡頭就一張床,只夠你睡。我問了岑小姐,你們不是夫妻,可能要分開住,我為她借了張棕櫚席來。」
這是不是有點……反了?
衛來確認了一下:「我睡床?」
「是啊,岑小姐可以睡電話間,蓆子鋪在地上就好。我住辦公室,有事你們叫我。」
懂了,這裡男人的地位比女人高,優先受照顧的是男人。
衛來笑起來。他拍拍警察的肩,說:「你別管了,我會安排。」
岑今不需要他「安排」,她根本沒有床是給他睡的意識——他洗漱完了進屋的時候,她已經躺下了。
衛來關了燈,把棕櫚席鋪到地上,躺上去。
真好,躺平的感覺,的確比在海水裡泡著來得舒服。
集裝箱上開了小窗,橫豎焊了兩根鐵條,從窗口可以看到那根晾繩,他的衣服在繩子上蕩蕩悠悠。
他忽然想起埃琳的話。
——「你對將來沒有計劃嗎?也該存點錢,娶個喜歡的姑娘,買大的房子,過安定的生活……」
安定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他不知道。
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就是條破船,永遠都會在水裡漂。這一生的人事紛擾是船上吹過的大風、刮來的大浪,過了就過了。他不想招惹誰,也不想載誰上船。
安定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是衣服不用穿了就扔,總會有人洗乾淨、晾曬了收藏,還是以後他都會惦記著回家,因為家裡有人等他?
過了很久,他才沉沉睡去。
又夢見那條船,在海裡漂。
上了甲板,他看到岑今坐在高腳凳上,面前支著畫架。她沒有穿晚禮服,而是穿著他的襯衫,赤著腳,回頭看著他笑。
你又在這兒,你在畫什麼?
剎那間風雲色變,有大浪從一側咆哮著翻湧過來。船身驟然傾斜,岑今從凳子上摔翻到甲板上,一路滾向船舷。
他全身的血頃刻衝到大腦,沖了幾步撲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浪蓋過來,冰涼的水瀑從他頭頂砸下。他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她的黑髮被風抓得凌亂,身子在半空搖晃。
他說:「別怕,來,手抬高,過來鉤住我脖子,像上次我們去屋頂乘涼那樣……」
岑今沒有抬手,只是看著他微笑。
他忽然發現,她抹了口紅。
是不那麼厚重的酒紅色。
那支口紅不是和行李一起炸毀在海裡了嗎?
衛來翻身坐起,坐起的剎那,後背冰涼,像是夢裡的那場大浪真的來過。
他迅速去到床邊,叫她:「岑今?」
她做噩夢了,同那次在飛機上一樣,身子輕微地痙攣,手反射性地空抬、虛抓。衛來聽到她一直喃喃:「車呢,我要上車。」
他攥緊她肩膀,用力推了一下。
幾秒鐘的等待之後,岑今慢慢睜開了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
她沒說話,眼神茫然。
「又夢見卡隆了?」
還是沒說話。
「是同一個夢嗎?」
她終於緩過來,輕聲說:「做個噩夢真累,比被人追殺了一路還要累。」
衛來笑,手臂穿過她腰後,把她抱起了圈進自己懷裡,說:「給我講一下你的夢。噩夢如果不講出來,會永遠停在夢裡的。」
岑今還是沒說話。
窗外有月亮,月光移照在那條晾繩上,衣服在月光裡呆板地晃蕩,像個訥言又笨拙的怪東西。
良久,她低聲說了句:「你相不相信,雖然我援非的動機不那麼單純,但是我到了這裡之後,看到他們生活那麼辛苦,我還是真的想做點事情的?」
衛來低下頭,下巴輕輕蹭到她嘴唇:「相信。」
「我到卡隆的時候,當地的局勢已經很緊張。當權的是胡卡人,卡西人有個流亡在外的解放陣線,雙方打過幾次仗了。聯合國看不過去,出面調停,在鄰國安排了一次雙方的談判。
「胡卡總統飛去談判之後,國內一片混亂。激進分子叫囂著說:『總統不能當叛徒,我們不跟蟑螂締結和平條約,決不跟他們分享權力。』
「那天,一大早廣播裡就有消息,說是談判取得了重大進展,和平指日可待。總統即日就會回國,頒布具體方案。
「我們當時的辦事處,在一所小學校裡,裡頭有工作人員,也駐紮了一部分維和士兵保障我們的安全。晚上的時候,入睡前,我忽然聽到轟的一聲巨響,跑到窗口去看,看到很遠的地方有大的火球,把那一片的天都給映紅了。
「所有人都聚到學校的廣場上,電話不通,電視沒有接收信號,緊接著又停電——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維和士官讓我們放心,猜測說可能是武器庫爆炸了。」
她有點失神,停了好一會兒。
「到半夜的時候,確切的消息傳來。胡卡總統回國的座機在快降落之時,被火箭彈擊中,機上政府人員無一生還。
「我當時只是感覺震驚,但維和士官們馬上變了臉色。當晚他們不睡覺,全員值勤。氣氛很緊張,我聽到他們念叨了很多次:『要出事了。』」
她的身子瑟縮了一下。
「凌晨的時候,城裡所有的電台廣播幾乎都在同一時間響了起來,滿城迴盪著胡卡人暴怒的聲音,他們說:『卡西人殺死了我們的總統!我們絕對不能再容忍了!』」
衛來低聲問她:「是卡西人幹的嗎?」
她搖頭:「不知道,直到今天都不知道。」
時至今日,都沒人知道真兇是誰,雙方還在互相指責:胡卡人說是卡西人借談判為名行攻擊之實,卡西人說是胡卡人中的激進分子故意刺殺總統以挑起矛盾。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早飯過後,有國際組織和維和士兵標誌的小學校裡迎來了第一撥逃難的人潮。那些人拖家帶口,帶著緊急收拾出來的行李,滿臉驚惶。
有人號啕大哭著說:「殺人了,胡卡人在街面上殺人了!」
有兩個維和士兵開車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車窗被砸碎,拉回來一車身上帶血的難民。
車子疾馳進學校操場,接應的士兵馬上關校門。
恐慌在小學校裡蔓延開來,岑今因為剛撤離戰亂的索馬裡,反而是相對鎮定的那個。她安排人登記名單、安撫民眾、關閉校舍所有入口,請維和士官撥出幾名士兵,在難民群集的區域外圍持槍巡邏。
有個女人驚恐地拽著她的衣角不放。
岑今蹲下身子,指向高處飄揚的地球與橄欖枝圖樣的旗幟:「這裡是國際組織營地,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請放心,你們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
衛來歎氣。
他覺得,很多話不能說得太滿,就比如他自己——如果他把岑今帶回去了,麋鹿大概會嘲笑他一輩子的。
——你不是說,絕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任何關係嗎?
不過沒事,對策他都想好了,麋鹿敢說,他就敢揍他,說一次揍一次。以麋鹿的德行,打三次應該就老實了。
「後來,他們是不是並不安全?被殺了?」
岑今笑了笑:「不是,有維和士兵,有國際組織的工作人員,確實絕對安全。」
下午的時候,陸續有胡卡暴徒像聞到了腥膻味的狼,三三兩兩在學校外圍轉悠,手裡都提著刀,怪叫,砸啤酒瓶,但並不敢靠近。
他們隔著一道欄杆威懾似的練習劈刀,或者把刀在石板上反覆拖磨,發出刺耳的金石聲。離得最近的時候,可以看到刀身上斑駁的血跡和刀頭下滴的血。
難民聚集在操場上,瑟縮成一團。有人受了刀傷,醫療組的工作人員過來裹紮。
傷者恐懼極了,話都說得斷斷續續:「有人集中發刀……大箱子打開,長刀倒了一地,廣播裡通知胡卡人領刀,說:殺死蟑螂,殺死一切包庇蟑螂的人……」
無數胡卡人擁到街頭領刀,喊著煽動的口號把長刀舉向天空。陽光下,無數的刀身反射出一片交疊的刺目光海。
衛來動容:「這種都是有預謀的吧?」
怎麼可能前一晚才墜機,幾個小時之後,廣播和武器都備好了?
岑今說:「後來才知道,屠殺計劃三個月前就開始籌劃了。三個月裡,這個計劃也不是沒有洩露,據說有一些歐美國家的情報部門得到了消息,聯合國也聽到一些風聲,但他們沒有重視。他們可能覺得卡隆反正總是在叫囂和衝突之中,能鬧出什麼事啊,不會來真的。也有可能是,當時大家更關注科索沃局勢、伊拉克局勢,卡隆這種小國家,沒黃金、沒鑽石、沒石油、沒利益,也就沒關注。」
誰都沒想到,這一次不但是來真的,而且從上到下,軍方主導,全民參與,把整個卡隆都拖進了血色深淵。
「我們被困在小學校裡,通訊時斷時續,一片混亂。哪怕聯繫上了上級,那頭也人仰馬翻。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沒有先例,都還在開緊急會議,討論、想辦法,只會回復你說:『等一等,有消息會告訴你們的。原地待命,不要擅作主張。』」
她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難民:
——「你們在這裡絕對安全。」
——「軍隊馬上會來,放心,局勢馬上就會穩定。」
難民們不敢睡覺,在操場上坐著,圍著披毯,砍開學校裡的桌椅當木柴生火做飯。
那一夜,操場上火光不滅,映著一張張驚怖的臉。很遠的地方傳來喇叭和音響聲,那是屬於殺戮者的狂歡。
這場景,終生難忘。
岑今倚在門框上,對邊上輪崗休息的維和士兵說:「借根煙。」
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抽煙的。
又過了一天。
第三天的早上,遠處傳來隆隆的車聲。所有人都屏住氣息,有一個難民爬上旗桿,第一個看清車身的標誌,大叫:「聯合國!聯合國的車隊來啦!」
絕望之後的巨大驚喜,像最盛大的節日狂歡。操場上一下子沸騰了,有人抹眼淚,有人衝上去和值勤的維和士兵抱在一起,或者拉著他們一起跳舞,更多的人推開擋住校門的車子,像迎接親人一樣衝向聯合國的車隊。
衛來低頭,岑今的眼睛積了水一樣亮,然後緩緩閉上,像是不想他看到。他貼住她的臉,感覺到那裡一片濡濕。
他輕聲說:「救援來了,這不是好事嗎?」
她也以為是好事。
但那股狂歡的氣氛,在救援士官尷尬的眼神裡,慢慢凍住了。
救援士官宣佈了撤離的命令:撤離外籍公民,撤離志願者和工作人員,撤離維和士兵。
不能帶走任何一個卡西人。胡卡人在街上設了無數路障,會登車檢查,拽下任何一個企圖矇混逃離的卡西人。
岑今蒙了,問:「為什麼啊?」
不止她一個人問,所有經歷了這不眠不休的兩天的工作人員和維和士兵都在問。有士兵憤怒地摔了槍,有工作人員大吼:「這種時候不能走啊!」
岑今說:「很多難民在哭,有人下跪,抱著我的腿,讓我救他們。我覺得他們很可憐,自己的國家不保護他們,只能寄希望於外國人。」
那個救援士官吼:「這是命令!你們去大街上看看,美國人在撤僑,法國人在撤僑,西方人都在撤僑!今天早上,比利時維和部隊已經先撤出去了!」
大家一下子不說話了。
維和任務一般是多國共同維和,但是所佔的比重不同。比利時維和力量是當時卡隆最大的一支,也是最具威懾力的。
他們居然已經撤走了。
異樣的死寂之後,撤離開始了。
那些有撤離資格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上車,不敢抬頭看難民的眼睛,嘴唇翕動了好久,只能說出「sorry」。上了車,有人把簾布拉起,好像這樣就可以把車外這個即將成為地獄的地方給忘記。
衛來想不通:「為什麼要撤呢?」
岑今也是後來才知道,胡卡人槍殺了八個比利時維和士兵。
「殺死維和士兵是很冒險的行為,可能帶來兩種結果:一是激怒西方國家,招致大量增兵報復;二是震懾這些國家,讓他們知道卡隆的局勢已經失控,維和士兵也不安全,從而迫使這些國家撤兵。」
消息傳到比利時國內,一時炸開了鍋。媒體偏激地發問:「為什麼要讓我們這些風華正茂的年輕士兵死在異國他鄉?大多數比利時人連卡隆在東在西都不知道!這已經是個錯誤的開始,還不糾正嗎?」
頂不住壓力,比利時開了個頭,美國、法國以及所有其他的西方國家都開始佈置撤離了。
胡卡人很聰明,算準了這些西方人絕不會為了沒有利益的地方犧牲士兵的性命。
「但當時我們不知道這些情況。我覺得不能接受,做著人道主義工作的人,在這種時候離開,等於把難民丟給屠刀——連我都不能接受,你可以想像,我那些滿腔熱忱的同事,那些真正心懷理想的人,是什麼樣的反應。」
有幾個人拒絕上車,說:「我們不走,我們長了外國人的臉,只要把聯合國的旗幟升起來,亮出身份,這裡就是保護區。國際上是認可保護區的,比卡隆更慘烈和大規模的戰爭都有,保護區一直存在,我們不走。」
那時候,岑今已經上了車,她看著底下的幾張臉,熱血忽然衝上了腦子。
她衝下車,說:「我也不走。」
衛來安慰她:「你很勇敢,真的,那些被你保護的人,終生都會感謝你。」
「勇敢?」
她盯著衛來看,忽然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那時候二十一歲,衝動,鄙視坐在車上的人,當然,也不排除心底有一點妄想:你們撤離了,我在最危險的環境裡堅守,等局勢穩定下來,我會獲得你們想像不到的榮譽……
「但現在我後悔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永遠不會下車。我不怕別人說我懦弱,我會第一個衝上車走。
「我一直做噩夢,夢裡,又會被扔回到那個時候的卡隆。周圍都是大霧,霧裡傳來廣播和長刀在石板上拖磨的聲音,然後我一直找車,找那輛車身有UN標誌,可以把我帶走的車……」
她全身發抖,衛來摟緊她,湊到她耳邊說:「別說了,岑今,不要再說了。」
岑今沒再說話,把頭深深埋進他胸膛。
衛來想起她第一次做噩夢的時候,在飛機上。
醒來的時候,她要吻他,被他推開後,她說了句「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了」。
然後,那一夜就過去了。現在回想,她那一夜過得也許很艱難。
他低頭問她:「我現在吻你的話,你會好受點嗎?」
不管合不合適,男女間親密的舉動有助於轉移注意力和緩解失控的情緒。
岑今說:「你抱著我,我好很多了。」
衛來說:「好。」
他不再說話,靜靜聽她呼吸。她的身體在放鬆,情緒在變緩——噩夢會放大人一瞬間的情緒,尤其是在晚上。
過了會兒,岑今說了句:「上次撞到你,覺得你身體鐵硬,硌得疼。現在發現也不那麼硬,還挺舒服。」
衛來問:「要摸嗎?」
「哈?」
這念頭忽然收不住,他放下岑今,坐起身子,乾脆利落地把身上的T恤脫掉:「來。」
岑今哭笑不得:「大半夜的,你胡鬧什麼……」
她推開他的胳膊想往床邊縮,衛來撈住她的腰,直接抱過來,一手捉住她手腕:「你說話能不能小點聲,隔壁的隔壁住著警察你知道嗎,我又不是要侵犯你。」
岑今氣得咬牙:「我不想摸你……」
衛來攥住她的手,硬摁在自己腹肌上停了幾秒,然後鬆手。
如他所料,岑今沒有忙不迭地收回手。
她好像有點猶豫,掌心放空,指尖和掌根蹭著他的腹肌,然後抬頭看他。
衛來說:「你想做什麼就做,我知道你好奇。」
她嗯了一聲,半晌手掌輕輕壓摁下去。
不那麼鐵硬,他有皮脂,摁下去之後,能立刻感覺到肌肉不同於皮膚:有彈性、阻力,還有吸附力。
她不好意思往上,也不好再往下,過了會兒撫上他手臂。那裡又不同,像腱子肉,帶著韌性漲滿手心,但手臂空攥時,肌肉又會忽然變硬——真叫鐵硬,感覺咬都咬不動。
岑今忍不住問:「你們……男人,怎麼練成這樣的?」
衛來大笑,手臂收緊了箍住她的腰,說:「跟你們不一樣是吧,知道為什麼異性相吸了吧?」
他湊近她耳邊,壓低聲音:「但是我更喜歡你那麼柔軟……什麼時候讓我摸回來,嗯?」
岑今耳根發燙,想掙脫他:「衛來,你知道自己不要臉嗎?」
衛來奇道:「一個男人,抱著自己喜歡的女人,不想著怎麼要人,在那兒琢磨要臉……這什麼男人?」
他翻身把她壓倒,手從她腰後一路上延至頸後,找準方位,狠狠摁了下去。
岑今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忽然覺得眼前發沉,意識一片混沌。恍惚中,聽到衛來輕聲說了句:「睡個好覺。」
衛來在床邊坐了很久。
他毫無睡意,腦子裡一直翻騰著岑今剛剛說的話。
——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永遠不會下車。我不怕別人說我懦弱。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脊背忽然一凜。
他抓過那把沙漠之鷹,很快側避到窗邊,藉著月光,看到逐漸走過來的、高高低低的四條人影。有兩個人背著槍,槍身高過頭頂,隨著走動的步幅,沒有規律地搖搖晃晃。
衛來鬆了口氣。
算算時間,確實也該來了。
他正想收槍,門外忽然響起那個警察驚懼似的聲音:「什麼人?」
媽的!這麼警醒幹什麼!
衛來迅速開門出去。有人打起手電,光柱直直刺到他臉上,他伸手擋了下光,然後半瞇起眼睛,食指豎到唇邊,說:「噓……」
手電光移開了,衛來看清身前站著的人——破衣爛衫,像漁民,都很瘦。衛來的目光無意間下行,看到兩個人赤腳,一個人穿塑料涼拖,還有一個穿踩扁了的可樂瓶,邊上穿孔,用繩子綁了紮在腳上。
衛來笑,真奇怪,從來沒見過海盜,但看一眼,他就知道他們是。
海盜並不愛光腳,有條件的話,還是盡量想穿鞋的。
為首的那個海盜想說話,衛來趕在他之前,食指再次豎到唇邊。
這手勢,全世界都懂吧。
果然,那人愣了一下,聲音隨之降低,說的是英語,發音很生硬,舌頭怎麼也捋不順:「你,保鏢?」
衛來點頭:「岑小姐睡著了,不要吵到她。」
他又轉頭看那警察:「私事,回去睡覺吧,別管,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幾個海盜很知趣,自行分了組,守住集裝箱外圍四面。守門口的是那個唯一能講兩句英語的,穿著最高檔次的鞋——一側脫了膠的塑料拖鞋。
從來都是當別人的保鏢,平生第一次,被別人圍起來保護,儘管只是沾岑今的光。
衛來站在門口看了會兒,問他:「有煙嗎?」
那個海盜走過來,從衣兜裡翻出一撮奇奇怪怪的干葉子給他,比畫出往嘴裡送的手勢:「嚼,好吃。」
這是一種阿拉伯茶葉,被海盜們用來當興奮劑。
衛來握住茶葉,說:「謝了。」又說,「你看著點,我去打個電話。」
他進了電話間,撥給可可樹。
等接通用了一段時間,衛來捏了點茶葉送進嘴裡嚼。
好吃個屁,又苦又澀,但他沒吐,似乎吐出去了就輸了。總能把你嚼得沒味道,嚼成一堆爛渣。
可可樹終於接了,聲音很浮,像是喝醉了。背景音裡,有怪笑和突突的槍聲。
衛來問:「有戰事?」
「剛打了一小仗,趕跑了一小隊反政府武裝。慶祝呢,我換崗了,下來喝酒。這幫人玩起來很瘋,槍子隨便放。」
衛來覺得說不出來的厭惡,從沒像現在這樣厭惡戰爭。
戰爭是全身上下都流淌毒汁的花,還以為和平年代,這花即便沒絕種,也該擔驚受怕地收斂,現在才知道,它像個死纏爛打的幽靈,永遠試圖沐著血雨腥風綻放。
「什麼事?找我什麼事?」
可可樹喝醉了,說話也有點大舌頭。
「我記得,你老家在烏達。那裡……離卡隆近嗎?」
可可樹嘿嘿笑起來。
「近,鄰國,隔著一條很大很大的河。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陣子,河水忽然變紅了,很多人去河邊看,還有人在河裡撈起過漂下來的屍體。
「後來聽說,有一群難民想通過河道逃過來,但是沒有船……胡卡人追上他們,就在河邊……砍呀……砍……」
他打了個酒嗝。
衛來心裡有點堵:「那當時你應該聽說過很多事,有沒有關於保護區,或者自願留下來的志願者的?」
可可樹說:「哈,保護區。」
感覺他就差在那頭髮酒瘋跳舞了。
「那些西方人,以為自己長了一張跟黑人不一樣的臉,圈出了保護區,人人都要給面子——在其他地方可能是這樣,但是這裡……
「衛,黑奴貿易,四百年,被運到全世界做奴隸。你覺得他們從骨子裡會對白人親善嗎?
「而且卡隆當時的事,超出了全世界的預計——聯合國後來說,『四月之殤』是二十世紀最黑暗的篇章,最黑暗哦……啊,最黑暗的是天空,星星在一閃一閃……」
衛來不得不打斷他:「說保護區的事。」
可可樹嘟嘟囔囔:「保護區嘛……有支撐下來的,也有被衝破的。其實你保護的那個叫……哦,岑小姐,還挺厲害。我就聽說有法國牧師被殺的,躲在教堂裡的難民都被殺了……」
衛來低聲說:「如果岑今在那裡遭遇過不好的事,你覺得會是什麼?」
「誰知道,女人嘛,哈,她那麼漂亮……」
衛來垂下的手攥緊,曬乾的茶葉在他掌心碾成了細末。他驀地打斷可可樹,說:「別說了,過去的事了。」
可可樹一頭霧水:「什麼……你跟我說什麼?咦,衛,你怎麼會打電話來?我們聊了嗎?剛剛是我在跟你聊嗎?」
衛來問他:「如果一個人不開心,總是糾結過去的事情,怎麼幫她忘掉?」
可可樹說:「加倍對她好咯,逗她開心咯。她現在開心,當然就忘記過去的事了——像我,現在有錢,有老婆,有房子,我就不大記得我沒內褲穿的時候了……哈,衛,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的第一條內褲,是從一個老頭身上……」
衛來砰地掛掉了電話。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回房的時候,看到那個海盜盤著腿坐在晾衣繩下,不緊不慢地嚼茶葉。
走到床邊,岑今已經睡著了。
以前他沒有注意過,現在才發現,她睡著的時候是側睡,身子蜷縮在一起,最沒安全感的睡姿。
衛來俯下身子,輕輕摟住她。她的呼吸輕緩,長睫的睫尖柔柔觸在他唇上。
他覺得,她整個人像是罩在一個鐵殼子裡,硬邦邦的沒有溫度。那些被她的社評罵得跳腳的人這麼看她,沙特人這麼看她,麋鹿也這麼看她。
但只有在這個鐵殼子邊守得夠久的人才知道,這裡頭住了一個小姑娘,偶爾會偷偷出來透氣,挺可愛,也讓人心疼。
衛來湊到她耳邊,低聲說:「岑今,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都不重要。」
岑今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
醒來的時候,日頭偏斜著晃進屋裡,四周荒村一樣安靜。她一時間茫然,幾乎忘記了身在哪裡。
窗口有人影晃動,她抬頭看,是衛來在收衣服,腰身挺拔、肩背寬厚——手心忽然發熱,昨晚的手感好像還沒褪去。
再抬頭時,衛來正看著她,說:「你醒啦。」
他收好衣服,大步進來。
岑今下床,說:「怎麼這麼安靜?」
衛來拉過她,搡向門口:「你自己看,你的四個保鏢鐵塔一樣站在四個方向,這村子一上午就幾乎沒人敢出來晃,吵架都不吵了。」
還有那個警察,本來一大早就該回城了,但他冒著扣工資的危險,硬是不走,追著衛來問:「這些人真不搶東西?一會兒就走?什麼時候走?」
衛來回答:「等岑小姐醒了再說。」
海盜都來了啊。
她那被快艇爆炸炸得四分五裂的、關於「此行是為談判」的意識終於黏合復位。
要不然說女人的思維就是怪呢,她第一反應居然是——
「我就剩一身衣服了。去跟海盜談判,一談三五天,人家會笑我每天都不換衣服……」
人家有空笑你不換衣服嗎?海盜三五個月就一身衣服吧……
「還有,我穿拖鞋……」
海盜還光腳呢,唯一一個穿拖鞋的鞋子還沒你的結實。
她外穿的衣服到底還剩什麼,衛來粗翻了一下。
真沒了,除了昨天在海裡泡完洗了曬乾的那套,就剩一條短褲、一條打底,其他的披綢、口紅、襯衫、吊帶、長褲等,都淹海裡了。
岑今看了衛來一眼:「本來,我帶了一箱子的衣服出來……」
開始了,女人就喜歡翻舊賬。
「雇你做保鏢也是撞了邪,衣服一天天見少,越來越少……」
她忽然住嘴。
衛來盯著她看,說:「再說啊。」
她不說了,偏開了頭不看他。
衛來笑,陽光照在她身上,居然隱約能看到腰身曲線的輪廓。這衣服穿她身上,真是好大。
他伸出手去,一左一右,攥住她腰側左右富餘出來的衣邊,慢慢往手裡收攏,然後往身側一拽。她身不由己,被衣服帶過來,差點兒撞進他懷裡。
衛來低聲說:「你的說法我是同意的……你的衣服還可以再少點,我會努力。」
岑今抬起頭:「佔人便宜,佔得好爽吧?」
衛來糾正她:「佔人便宜這種事,兩廂情願。沒你鼓勵,我也走不到今天。要是我第一次放肆的時候你就給我一個耳刮子,我現在走路都避你三步——你敢說發展到今天這個局面,你沒責任?」
岑今盯著他看了幾秒,終於笑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埋頭到他懷裡。
衛來低頭問她:「咱們現在算是什麼關係?」
岑今說:「你說的,兩廂情願啊。」
她喃喃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不管從前,不問以後,盡情享樂好了。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啊……」
衛來恍惚記得,這好像也是一部很老的港片裡的歌詞。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莫問是劫是緣。
你是我的劫呢,還是我的緣啊?
這村子幾乎是感恩戴德送走他們一行的,就差沒敲鑼打鼓了。
那警察一直跟送,以確保海盜真的會離開、不騷擾村子。衛來挺佩服他——沒配槍,成天處理雞飛狗跳的瑣事,真遇到事了,居然還挺有膽氣。
出村的時候,他無意間看向道旁的屋子。一個當地女人正好奇地探頭向外,驀地觸到他的目光,嚇得趕緊拿頭巾蒙住了臉。
衛來心念一動,對岑今說:「等我一下。」
他拽著那個警察又折回村子。
村裡女人多,按當地習俗,從頭到腳披彩色或薄紗的布——這麼多女人,總能讓她們出讓兩塊新的吧。
運氣不錯,真讓他收到兩塊,一塊黑色,一塊帶暗金紋的棕紅色。要給錢時,那女人死活不肯收,緊張地用當地語大喊大叫。那警察翻譯說:「你快走吧!求你快走吧!」
衛來哭笑不得地把披紗放進行李包。
真正的海盜沒拿村民一針一線,倒是他過了一把白吃白住白拿的癮。
見到岑今時,她奇怪得很:「你幹嗎去了?」
衛來沒吭聲,上了快艇之後,取出那塊棕紅色的披紗給她,說:「蓋上,別曬到了。」
岑今接過了張開,仰頭看時,透過披紗的陽光被篩成了道道溫柔的金線。
岑今問他:「送我的?」
衛來點頭:「你現在穿我的衣服、拿我的禮物,小姐,你要考慮一下怎麼回報我。」
岑今說:「不就穿了你的衣服、拿了你的禮物嗎,我還盤算著哪天要了你的人呢,我不知道怎麼回報,要不然打欠條吧,反正現在債多不愁。」
衛來哈哈大笑,嚼著阿拉伯茶葉的海盜不懂他笑什麼,一臉茫然地發動引擎。
幾乎是轉眼之間,日落下的村子就和海岸一起,被遠遠拋在了後面。
快艇比前一隻大,大概是為了岑今坐得舒服,速度明顯放慢,船身也沒那麼顛簸。行到中途的時候,海盜甚至給兩人一人遞了一瓶易拉罐的可樂。
岑今說:「在他們那兒,能喝上一瓶可樂,是件挺奢侈的事——應該是虎鯊的禮物,給談判開了個好頭呢。」
衛來笑著拉開口,仰頭咕嚕下去了一大半。帶氣體的碳酸飲料刺激著胃部,全身居然升騰起近乎興奮的感覺。
不知道開了多久,也不知道海盜是怎麼鑒別方向的,只知道天已經黑下來的時候,正前方忽然出現了一條黑魆魆的大漁船。
不亮燈、沒聲響,有點像鬼船,又像浮出海面靜伺獵物的海獸。
為首的那個海盜朝那個方向大吼了幾句什麼,然後揚起槍身,突突突朝天放了一梭子。
像是個暗號,船上亮燈了,有漁燈、電筒光,還有船身自帶的燈光——是條紅海上最常見的斑駁鐵殼大船。前後桅的桅燈蕩在高處的夜色裡,像兩隻詭異的眼睛。
快艇駛得再近些,衛來看清船上的人。
至少有二三十人,三三兩兩聚堆,都是黑人,或坐或站。有人表情木訥,有人目光凶悍。有人抱著重機槍,黃澄澄的子彈帶一圈圈繞在脖子上。有人吃細砂糖,指間捏搓的砂糖簌簌落在甲板上。
有個十一二歲的小海盜,威懾性地沖快艇齜出白牙,很快被邊上的一個大個子打了個耳刮,大概是讓他老實點。
到了一個只曾耳聞、見所未見的新世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