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別做夢了,今晚你都別想親親了」

快艇在漁船邊停穩,上頭放下舷梯,衛來候著兩個海盜上了之後,自己插在中間,第三個上,然後把岑今拉上來。

船上的人都圍過來,像是看什麼稀罕的動物。

那個小海盜也想看熱鬧,拚命往人群裡鑽。邊上有人嫌他煩,一腳把他踹了個跟頭。小海盜大怒,翻身跳起來,唰地拔刀,指著那人吼:「You!Die!Now!」

海盜雖然不通英語,但多次打劫,需要跟人質溝通,所以對於一些威懾性或是高頻的單詞是熟練的,比如die(死)、eat(吃)、sit(坐下)、go(去)。

最常見的組合就是you、die,後頭加now、today或者tomorrow,意思是:你現在要死了、你今天要死、你明天肯定死。

每一句說出來,對人質來說,都是莫大的煎熬。

小海盜凶悍的話剛出口,先從快艇上船的那個海盜頭子一巴掌就把他掀開了去:「滾!」

人群中爆發出哄笑,小海盜悻悻地抽了抽鼻子,眼睛朝那人狠狠翻了一下。

十一二歲的小孩,臉小,眼睛顯得尤其大,眼珠和皮膚一樣漆黑,襯得眼白特別白。這麼森冷的一記翻過來,衛來心裡都咯登了一下。

這麼小,這麼狠,混在這群人裡,用不了幾年,又是紅海上一頭吃人的鯊。

而在其他地方,他的同齡人可能還在逗小貓、抱小狗,或者抱怨作業太多。

外圍驀地爆發出一陣大笑,聲音怪異,沙啞啁哳,說:「又見面了!今!」

人群讓開一條道。

衛來終於見到這頭讓人聞風喪膽的虎鯊。

黑人,並不高大,甚至有些肥胖臃腫,下巴前突,嘴唇翻捲,碩大的腦袋往左歪,呈固定的角度,和左肩連在了一起,脖子上圍了條白色蓋巾做遮掩。

腰間有槍,出乎衛來意料,居然是把工藝精美的鍍金轉輪手槍,估計是從哪個貨輪的船長那兒搶來的。金燦燦的槍身很是彰顯身份。

他發不好「岑」這個音,所以叫她「今」。

虎鯊大笑著走過來,說:「沙特人沒有騙我,很久不見了,今!你頭髮變短了,哈,比那時候瘦!咦,你現在好像不喜歡笑……」

衛來看了一眼岑今。

當年是長頭髮嗎?小姑娘,是不是總扎個馬尾?比現在胖一點……嬰兒肥?真可惜,那時候認識她的話,可以在她臉上捏兩下,手感一定很好……

岑今笑了一下,說:「太累了。」

「我知道!沙特人跟我說了。今,你在船上絕對安全!那些人敢來,我會轟了他們的!你看!」

他指邊上,那裡有個年輕的海盜正抱著一個肩扛式火箭筒。

「如果他們靠近,我會連船帶人轟他個稀爛!來,來,你吃飯了嗎?進來。」

如果不是這船、這海和這詭異的人群,衛來真要以為是進到了熱情好客的主人家。

進船艙的一路,像是看猴子耍馬戲。虎鯊幾次忽然發怒,咆哮著衝上前,對著遇到的海盜或抽或踹,然後轉頭跟岑今解釋:

——「我讓他把這裡弄乾淨的!這頭豬,不打就不會動!」

——「說了有重要的客人來,讓穿上衣服!」

——「說了這裡的淡水不可以動!為客人準備的!」

衛來啼笑皆非,覷了個空子,低聲對岑今說了句:「海盜也不是那麼好管啊。」

岑今說:「海盜不是軍人,自律性很差,誰也不服誰,看多了就知道了。」

艙內不大的飯廳裡,已經備下了一桌「盛宴」。

衛來早就知道,對海盜的美食和廚藝不能抱以期望。

主食是土豆燒海魚,估計是調味料怪,蓋不住魚腥味。剩下的都是罐頭之類的速食品,一看就知道是搶來的——外包裝上各國文字都有,居然還有中文的。

喝的是聽裝的可樂和啤酒。

關上門,飯廳裡留了四個人,岑今、衛來、虎鯊,還有那個通英語的海盜頭子,虎鯊叫他沙迪。

人數對等,兩坐兩站,在談判桌上開吃。衛來也心不在焉地拿了罐茄豆的罐頭,用勺子舀著吃,就著手邊的啤酒——沙迪看了他一眼,大概有點羨慕,但不敢像他這麼放肆。

衛來也是壞,故意刺激他——舉起啤酒罐,做了個「來,乾杯」的手勢。

沙迪將身子轉向另一側,估計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不過吃歸吃,他沒漏過談判桌上傳來的每一句話。

虎鯊:「今,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我們在船上吃的都很隨便,沒法做大餐,等談判成功,我帶你去博薩索……」

臭流氓,談判成功後你們就各走各路了好嗎,誰同意你帶她去博薩索的?

岑今:「有吃的已經很好了。」

虎鯊:「這一路很辛苦吧?但也沒辦法,那麼一條大船,我必須得小心……」

岑今:「這個我理解,應該配合你,沒關係。」

虎鯊:「沙特人跟我說你會來做談判代表,我起初都不敢相信。你救過我的命,今,我不可能對你開高價,我願意把贖金降到1000萬,以顯示我的誠意……」

岑今笑了笑:「船的事以後再聊,咱們很久沒見了……我離開索馬裡之後,你去哪兒了?還是直接轉做這行了?」

虎鯊有點愣怔,頓了頓才反應過來:「是……啊,不是,我休養了一段時間,你懂的,我受傷了……」

岑今露出關切的神情:「對了,傷口恢復得正常嗎?我記得當時醫務官說過,想痊癒很難,有沒有什麼後遺症?」

衛來差點兒笑出來。

岑今這「跑題」的功力也真是登峰造極。虎鯊幾次提到船和贖金,她接的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紅海的天氣、海裡現在多產什麼魚、索馬裡的新政府……

一直到這頓飯結束,話題始終也沒能掰回來。岑今在飯桌上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今晚我住哪兒?我真的很累,過來的路上吹了半天海風,很想好好睡一覺。」

看得出,在接待岑今這件事上,虎鯊是下了心思的。艙裡專門收拾了小隔間出來,幾平方米的地方擺了個單人小繃床、一張小桌子,角落裡還拉了簾供洗浴——牆壁上高點的地方有個水龍頭,皮管接著隔壁的水箱,低處開了洞,廢水會流到外面。

沒有為衛來準備,大概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岑今關門洗澡之後,沙迪帶他去熟悉了一下附近的通道和洗手間,原路返回的時候說:「你可以去甲板上睡、駕駛室睡、飯廳睡,只要能躺下一個人的地方,哪兒都行。」

衛來說:「不用了,我睡岑小姐門口就行。」

沙迪說:「哦。」

他從兜裡翻出一小撮茶葉,送進嘴裡慢慢嚼起來。衛來在岑今門口坐下,估摸了下過道的寬度:「放不下棕櫚席,給我一個墊子就可以,我可以坐著睡。」

「一個墊子就可以?」

「可以。」

沙迪繼續嚼茶葉,嚼著嚼著,忽然齜牙一笑,露出和皮膚對比強烈的白牙來,說:「你不用假裝,你可以進她房間睡,我昨天晚上看到的。」

他嚼著茶葉走了。

衛來坐了半晌,心裡罵:我操。

有一種千年打雁被雁啄了眼的感覺。

他咬牙敲門。

岑今剛洗完澡,裹好了披紗過來開門,沒見著人,低頭看,才發現他在門口坐著。

「你坐著幹什麼?」

衛來抬頭看她:「被人欺負了。」

岑今笑笑:「你也有今天啊。」說完了門一甩進屋。衛來大笑,伸手抵住門,笑完了才起身進去。

她坐回床上,桌上立了盞照明用的漁燈,瓦數不足,幽黃色的光像是隨時會熄滅。她就坐在光裡,裹棕紅色的披紗,披紗上綴著的暗金紋泛出奇異的色澤。

像一幅畫一樣,依賴這微弱的光而生。光如果沒了,她也就不見了。

漁燈的光又飄忽了一下,衛來左臂上忽然起了奇怪的痙攣。他倚住門,想借這倚靠把突如其來的不安壓服下去。

岑今奇怪地看他:「你怎麼了?」

衛來笑起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從沒對別人講過。」

岑今半信半疑:「什麼秘密?」

衛來伸出右臂摟住她的腰,把她帶進懷裡,低頭吻住她的鬢角,廝磨了好一會兒。

「我最初在唐人街混的時候,因為吃不飽,偷過東西。但是又要臉,沒在街裡偷,會專門跑到遠一點的、白人住的地方。不敢偷大的,能吃飽就行,麵包啊、牛奶啊、餅乾啊。」

岑今微笑,臉貼住他的胸口,靜靜聽他的心跳:「然後呢?」

「有一次,被人發現了,我跳窗逃跑。戶主是個暴躁的中年白人,在後頭吼說,我再敢去,就要我好看。

「我好一陣子沒敢再去,但有一天,餓得實在受不了,又轉悠到那一片,發現他們家屋裡桌子上有吃的。

「那人也在,正對著電視機健身,中途轉了個身,我嚇得想跑,但是他好像沒看見我,又轉回去繼續健身,過了會兒就離開客廳了。」

他的口氣不對,岑今緊張地問:「陷阱吧?」

衛來低頭啄她嘴唇:「真聰明。」

「我又在門口觀察了一陣,覺得沒什麼異樣,就偷偷跑去開門。我身上帶了鐵絲,擰不開的門,我可以撬。

「剛碰到就被電了,沒電暈,電飛出去一米多,左半邊身子都是木的,嘴巴裡一股金屬味。我都佩服我自己,看到那人出現,我居然爬起來就跑,拚命跑。

「一直跑回唐人街,我才發現左邊的手臂不能動了。我當時很慌,害怕這條手臂是不是要廢了,又不敢跟人說,說了太丟人……也沒錢去醫院。」

岑今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她伸手回摟住他,輕聲問:「親親我,會不會讓你好受點?」

衛來笑:「會,不過等會兒親,讓我說完。

「我還算幸運,擔心了一夜,第二天,發現手臂又能動了……但是從那以後,有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壓低聲音,「每當我有什麼強烈的感覺的時候,比如恐懼、狂喜,或者緊張,我的左臂會先於其他的感官,第一時間察覺到。」

他橫過左臂給她看:「就好像有一股電流,從腕根到肘心……真奇怪,是不是?」

是好奇怪,第一次聽說。

衛來說:「一提到這件事,我心裡就特難受……要親好久才能緩過來,來,親親。」

真是胡說八道。

他低頭吻她,岑今咯咯笑著避過,手指摁住他左臂內側,說:「我有個問題啊。當你情緒特別強烈的時候,你的這個手臂會抖個不停嗎?像……帕金森綜合征那樣嗎?」

衛來面無表情:「你再說一遍?」

岑今忍住笑:「會不會是電擊讓你這條手臂提前老齡化,所以一有情緒就控制不住?那這就是一種病,跟奇怪沒什麼關係,應該早點看醫生……」

衛來說:「等會兒……我把壓在心底很多年的、挺傷感的秘密告訴你,你給我下一個帕金森綜合征的結論是嗎?」

他伸手拽開她環住自己腰身的手:「去,去,跟你這種人,沒法分享秘密。」

岑今笑得收不住:「別啊,不是說要親親嗎?」

衛來說:「別做夢了,今晚你都別想親親了。」

他搡開她,簾子一撩進了洗澡間。隔著一層簾布,岑今還不死心:「真不親了?」

衛來打開水龍頭,把腦袋直接送到水龍頭底下,說得含糊不清:「岑小姐,別打擾人洗澡好嗎?」

就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果然,洗好了出來,她笑瞇瞇盯著他看,還拍床邊:「來,坐這兒,說會兒話。」

衛來過去坐下,拿換下的衣服擦拭濕漉漉的頭髮,目不斜視:「岑小姐,說話可以,別動手動腳啊。」

岑今偏挨過來:「動手動腳怎麼了?」

衛來說:「咱們保鏢也屬於賣藝不賣身的,你要是騷擾我,我可以向沙特人投訴你的。還有啊……沙特人雇你來談判,要是知道你跟虎鯊拉了一晚上家常,會作何感想啊?」

岑今一條胳膊支到桌面上,托著腮看他,似笑非笑,說:「傻子,第一輪談判已經結束了,你知道嗎?」

「哈?」

談了嗎?什麼時候談的?第一輪都……結束了?

衛來正想說什麼,艙外忽然傳來一聲槍響。

他驟然色變,一手攬過岑今的腰,迅速把她護壓到身下。與此同時,他伸手抓過那盞漁燈,往桌角狠狠一磕。

嘩啦一聲,外罩玻璃碎了一地。

燈滅了,隔間沒有窗,瞬間漆黑,有人淒厲地慘叫。岑今急促的喘息響在他耳邊,似乎想說話。

衛來說:「噓……讓我聽一下動靜。」

他凝神去聽,有那麼一小會兒,有嘈雜聲傳來,但都是索馬裡語,聽不懂,然後慘叫聲忽然消失,沒動靜了。

不像是船上嘩變,否則早有人破門而入了——虎鯊應該還是控場的老大。

那這槍聲是……走火?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頭傳來腳步聲。

衛來低聲吩咐岑今:「蹲到門邊的角落裡去,那裡是死角。其他聽我的,見機行事。」

岑今點頭,摸著黑過去。衛來從行李包裡翻出那把沙漠之鷹,屏住呼吸靠蹲到門邊。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

門縫下微透的那線光驀地黑下來的時候,衛來一把拉開門,槍口直直抵住那人胸口。

居然是沙迪。

他還在嚼茶葉,吃了這一嚇,嘴裡的茶葉都差點兒噴出來,說:「嗨!嗨!」

第一反應很真實,不像是圖謀不軌,衛來收回槍,皺著眉頭看他:「你在這兒幹什麼?」

說完看了看廊道,左右都沒人,應該沒埋後手。

「巡船啊,船在海上的時候,每晚三次,這是規矩。」

「虎鯊呢?」

「在駕駛艙,打牌。」

「剛才有槍聲。」

「是啊。」

媽的,居然一臉坦然。

衛來納悶了,那是槍聲啊。

「走火?」

沙迪搖頭:「不是。」

「為了招待岑小姐,不是做了很多菜嘛,吃不完,最後虎鯊說,拿出去給大家分了。

「不夠分,有兩個人搶罐頭,開槍了。」

衛來頭皮發奓:「搶罐頭?」

「是啊。」

「是不是有人中槍?我聽到了慘叫。」

「是啊,扔海裡去了。」

「被打死了?」

「沒有,扔的時候還沒斷氣,但遲早要死的。船上沒藥,也沒醫生,有也救不了。」

沙迪聳聳肩,像在說一件司空見慣的事,說到末了,又從兜裡掏出一小撮茶葉,補進嘴裡。

關上房門的時候,衛來覺得腦袋很蒙,心臟附近一圈涼颼颼的。

為了搶罐頭開槍,這裡的價值規則是什麼,一粒子彈不比罐頭貴嗎?

他轉頭看蹲在角落裡的岑今:「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

衛來苦笑,緩緩坐到地上:「不覺得不可思議?」

「不覺得,他們為了爭一瓢水、一顆土豆,都會開槍的。跟你說了,海盜的自律性很差,情緒暴躁,很難管。有時候,一條船談下來,人質零死傷,海盜自己死一堆,因為動不動就火並——最荒唐的時候,人質要求上廁所,這個海盜同意了,那個不同意,兩人也要火並一場。」

「虎鯊都不管嗎?」

這是他的屬下啊,矯情點說,屬下等於財富、資源、支撐、實力,他就一點都不心疼?

岑今笑起來:「你知道,拿到贖金之後,船上的人怎麼分嗎?」

「虎鯊和重要的頭目會拿大頭,剩下的,參與的人均分。也就是說,這條船上的人,人人有份。假設天狼星號最終真的以三百萬成交,虎鯊幾個會分到兩百五六十萬,剩下的海盜,一人拿一萬美金左右。

「手下的小嘍囉是二十個還是三十個,根本不影響虎鯊分到的錢。人死得多了,他再上岸招募一批——他名聲大,想跟他混的人一大把。再說了,新來的人更便宜。」

「至於剩下的這些人,」岑今壓低聲音,「你不覺得他們很希望同伴死得越多越好嗎?死得越多,個人均攤的越多啊。你等著瞧,贖金真正談下來之後,這船上還會有場大的火並。」

衛來哭笑不得:「這什麼世界啊?」

「真實世界啊,跟你要吃飯、睡覺、洗澡一樣真實。」

衛來沉默了很久:「一人分一萬美金左右,也不少了。拿這錢做點小本生意,別再當海盜了。」

岑今說:「又幼稚了吧?他們拿到了錢,會去買酒、買煙、找女人,或者碰毒品,不到半個月就花光了,然後再兩手空空地出海,盯上新的貨輪。」

居然有人比他還沒計劃,衛來不相信:「就不會存起來?」

「存著管什麼用呢?這種污糟的大環境,你以為真能給他們提供安穩做生意的出路?你不當海盜,錢很快會被搶走;當了海盜,指不定哪一次火並就死了,那還不如及時享樂一把。」

衛來無話可說,有那麼一瞬間,眼前晃過那個小海盜凶悍的臉。

他歎氣:「也不知道這些人的出路到底在哪兒。」

岑今笑:「要出路也簡單,先立國,有個強有力的政府。穩定經濟,保護海防。漁民有業可持,誰會想當海盜?所以啊,你也不用感慨,這不是那條販人的黑船,你幫不了他們。我們呢,來了就走,沒法普度眾生,也就只能做談判的事。」

終於說回談判了。

衛來的好奇心重又勾起:「第一輪談判真的已經結束了?」

「是啊。」

「那取得什麼進展了嗎?」

「你猜啊。」

衛來想了想:「虎鯊說願意把贖金降到1000萬,這算嗎?」

岑今冷笑:「這能算嗎?虎鯊就是頭狐狸。」

她好整以暇地站起:「他故意的,打感情牌,說什麼救命之恩,裝著很肉痛的樣子喊出一千萬——索馬裡劫船,截至目前的贖金的最高紀錄才是多少?」

他這是典型的怕人割他肉,先假意血淋淋地自割一刀——看,我已經大出血了,我已經讓到不能再讓了,你還好意思跟我談價?

衛來也起身:「所以呢,你的進展到底是什麼?」

岑今倚住門:「也不多,就兩點。」

又是她的主場了,衛來忽然覺得好笑——風水就是這麼輪流轉,這一路走來,一條船又一條船,有時她看出端倪,有時他發覺不對。

「第一是,這一頓飯,虎鯊有十一次提到了船或者贖金,都被我雞同鴨講地擋掉了。我就是要讓他著急、心虛、摸不透我的想法、晚上睡不著覺——守著這條船,他就沒法去劫別的船,多守一天,他就浪費一天,那些分不到錢的海盜就多躁動一天。我還可以穩坐談判桌,他的屁股已經粘不住凳子了。」

好像也是,衛來想起虎鯊每次提到船時,岑今那泰然自若的跑題功力,一會兒扯海,一會兒扯魚,連北歐下雪都拿出來講。如果這個談判代表不是救命恩人,虎鯊大概要掀桌子發飆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下雪,北歐下不下雪關他鳥事。

「第二呢?」

「第二是,從上船到進艙,我看到了很多事,找到了能扎進虎鯊心裡、讓談判打開突破口的一根刺。」

「是什麼?」

「說出來就沒勁了啊,明天你看我表現好了。」

真是……

衛來想大笑,拉過她狠狠摟進懷裡,說:「岑今,你要是生在古代,進了後宮,得是個奸妃啊。」

「那你呢,你做皇帝,會為了我亂朝綱嗎?」

衛來想了想:「那倒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坑那麼多老百姓,多不好意思啊。不過可以為了你不做皇帝,做皇帝太累,還得應付那麼多女人——有你的話,我覺得就夠了。」

岑今在他懷裡笑,頓了頓說:「累了。把我抱去床上,我要好好睡一覺,養足了力氣,明天好好宰鯊。」

居然支使起他來了,衛來又好氣又好笑,頓了頓,摟住她的腰,手臂順到她的腿彎,打橫抱起了送回床上,問她:「我睡哪兒呢?」

「地上隨便躺,有碎玻璃,記得掃開。」

聽起來好淒涼。

衛來低下頭:「真不讓我佔點便宜?晚上我會睡不著的。」

岑今笑:「你自己不要親的,你想怎麼占?」

衛來笑,伸手撫上她的腿。這披紗質地輕薄細滑,熨帖地包著她的身體。他一路摩挲向上,到腰線、小腹,岑今的呼吸漸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

衛來忽然繞開那一處,低頭吻在她耳邊,輕笑說:「晚安小姑娘,不想讓你睡不著覺。」

留著力氣,明天宰鯊去吧。

宰完了之後,我們再喝酒、吃肉、拉著有情人探討快樂事不遲啊。

第二天,虎鯊正式拉出了談判的架勢。

早飯過後,飯廳重新打掃佈置,無關物事一應撤去,只留一桌兩椅並桌上喝的淡水和啤酒。

照例的二對二。

虎鯊清清嗓子:「今,我們今天得談談正事。關於那條船……」

岑今打了個哈欠:「昨晚沒睡好,船上太晃。不過你們常年住在船上不覺得吧?」

衛來差點兒笑出來:岑今要是想跑題,真是分分鐘讓人吐血——他幾乎有點同情虎鯊了。

虎鯊不得不接話:「你剛上船,確實會不習慣。但是多談判幾天……」

衛來覺得這戲剛開頭就喜感十足:虎鯊的確是狐狸,沒說兩句,又把話題拗向談判。

岑今打斷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沙迪的方向:「讓他出去吧,今天想聊點私事。」

又聊私事?虎鯊的眼睛裡掠過一絲不耐,克制了再克制,還是讓沙迪出去了。

岑今聊的還真是私事:「你今年多大了?」

虎鯊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岑今已經自顧自往下說了:「我記得,當年接治你的時候,你是三十三還是三十四?現在六年過去了,四十左右吧?也不算小了,海盜是個體力活,精力和體力都有點跟不上了吧?」

虎鯊耐著性子:「今,畢竟六年啦,人會老的。」

岑今看似無意地指了指門外:「但這船上的,除了你,可都是青壯年啊。」

虎鯊不以為然:「他們是年紀輕點,那又怎麼樣?」

「比你狠哪。」

虎鯊哈哈大笑:「比我狠?今,你在開玩笑嗎?我一個不高興,就可以捏死他們。」

岑今等他笑夠了,才不緊不慢地開口:「不需要都比你狠,有一個兩個就可以了。人人都知道,想取代你,就得做到比你狠。你是怎麼當上海盜頭子的?難道不是因為做事比上一個狠,及時抓住時機弄掉了他?」

虎鯊笑得有點勉強——這倒是真的,海盜中間不存在禮讓、傳位、接班人,想上位,憑的就是誰下手更狠辣。

岑今沒漏過他表情的微妙變化:「年輕人嘛,胃口很大,總想往上爬——你狠的程度,是個參照,取代你的人,有樣可參,一定會比你更狠。有沒有想過某一天,你也會被後來的給干翻掉?」

虎鯊不吭聲了,過了會兒聳聳肩:「今,這種事總在發生,做海盜的都這樣,聊這些沒有意義,不如我們來談談……」

岑今再一次把話頭轉開:「但是,我們假設你運氣很好,這船上的人都服服帖帖,你是不是從此就沒危險了?」

她開始掰手指。

「第一,亞丁灣的護航編隊在不斷增加,實力火力遠超海盜。哪一次運氣不好,你就會死在混戰裡,或者被抓進監獄,蹲一輩子。

「第二,你頻繁劫持船隻,讓索馬裡政府顏面掃地,他們一直在通緝你、想方設法要抓你。

「第三,你殺過人質,拿過大額贖金,跟很多船東結仇。他們會善罷甘休嗎?也許有一天,他們就會派出一支特遣隊要你的命。」

虎鯊沉不住氣了:「我們做海盜的,什麼都不怕!」

岑今看都不看他:「第四,你是最著名的海盜,劫過最貴的船,其他海盜會不會想黑吃黑?據我所知,索馬裡自成組織、有火力配備的海盜團伙,加上你,至少有四個啊。」

虎鯊有點動氣:「那又怎麼樣?從古至今,做海盜的不都這樣嗎?敵人來自四面八方!」

岑今故作驚訝:「哦,你知道啊。」

她給自己倒水,泠泠水聲裡,虎鯊的不耐漸漸壓服,做又一次爭取話題的努力:「今,我們是不是應該……」

岑今說:「我們再假設……」

衛來實在忍不住,把臉轉向艙壁,狠狠笑了幾秒,又轉回來,一派淡漠嚴整。

「我們再假設,你運氣還是很好,成功避開了這些危險……十年後,你五十歲的時候,在哪兒?」

虎鯊沒聽明白:「哈?」

「還當海盜嗎?」

虎鯊大笑:「那太老啦,今,紅海上哪有五十歲的老頭兒海盜啊。」

岑今意味深長地笑:「那你五十歲的時候,會在哪兒呢?」

虎鯊怔了一下,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岑今幫他說:「你沒法洗手不幹,人人都知道你劫過無數的船,以為你腰纏萬貫,單等你落魄了過來吸血剜肉;你殺過人質,永遠在政府通緝的黑名單上;你沒法逃去國外,因為你沒有外交身份……」

虎鯊聽不下去了,霍然站起,身子前傾,兩手重重拍在桌面上:「你到底想說什麼?」

衛來眉頭一皺,向前兩步。

岑今冷笑,一字一頓:「我想說,我可憐你。

「現在你人模狗樣地跟我談判,說什麼自己是紅海上最凶殘的虎鯊,其實只不過是條沒有未來的死魚,要麼死於船上的火並,要麼死於暗殺,要麼被抓去坐牢,要麼落魄到餓死。你拿到贖金有什麼用,有那個命拿,未必有那個命花……」

虎鯊大吼一聲,兩手在桌上借力,向岑今直撲過來。

岑今坐著不動,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衛來手疾眼快,上前一步,一腳踹在桌邊上。

桌腳和地面發出難聽的蹭磨聲,桌子被踹開兩米多,桌上的水杯、淡啤砸了一地。虎鯊整個人趴在桌面上,面目猙獰,像只學不會游泳的旱鱉。

飯廳門被踹開,聽到動靜的沙迪慌亂地衝進來。岑今眼鋒一冷,厲聲說了句:「滾出去!」

沙迪嚇了一跳,猝然止步於門口,不敢再往裡走,但也不敢離開。

虎鯊翻身下桌,從腰裡拔出那把精美的鍍金轉輪手槍,卡嗒上膛,大踏步走向岑今。衛來擋過去,虎鯊喉嚨裡發出呵呵的重音,仰頭看衛來,槍口重重抵住他胸口。

衛來說:「冷靜點可以嗎?」

海盜果然都暴躁,即便是聲名赫赫的海盜頭子。

虎鯊眼睛充血,肥厚的嘴唇翻捲,脖子上的蓋巾因著劇烈的動作扯開了些,衛來看到近乎觸目驚心的傷痕。

飯廳裡的氣氛一時僵著。

感覺上,這死寂延續了很久,直到岑今輕輕笑起來。

她站起身,走到兩人身邊,輕輕推開衛來,自己不動聲色地抵上了槍口。

槍口正抵住她的脖子,白金鏈上的那顆硃砂痣樣的紅色石榴石吻著黑色的槍口邊緣。

衛來死死盯住虎鯊搭在扳機上的手。

岑今說:「想開槍嗎?來啊。」

她往前走。

虎鯊尷尬極了,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衝動,步步後退:「今,我們是朋友,我們談的是船不是嗎?我想……」

他後腰撞到了飯廳邊的操作台,沒法退了。

岑今伸手去拿他的槍,衛來有點緊張,怕她操作不當或者虎鯊稍有動作會走火。

好在虎鯊還算配合她。

她拿到槍,翻轉著看了看,光噹一聲,隨手扔在操作台上,然後柔聲說:「但是,你還可以有其他的選擇。」

她看著虎鯊的眼睛,壓低聲音:「我給你贖金,給你洗手退休的機會,讓你和政府修好,要求他們對你的一切既往不咎。你會成為政府的座上賓,可以拿到外交身份,帶上錢,徹底離開索馬裡,找一個不打仗的和平國家,買房、買地、娶個女人、生很多孩子、放心地享用一日三餐、養花、養寵物,安安穩穩地活到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

虎鯊沒反應過來:「什麼?」

岑今笑起來。她伸出手,幫虎鯊把蓋巾重新圍好:「好好想想我的話……今天的談判就到這裡。」然後回頭看衛來,「走吧,去外頭看看風景。」

上了甲板,一派魚腥味。

這船是偽裝成普通貨船的,談判的時候,其他海盜不能無所事事,於是槍械放下,真的在捕魚。

有釣魚的,有拖網的,甲板上已經積了好大一堆。有人忙著給各種海貨開膛、清腸,地上的血跡混著水大攤地往外漫延。有海螃蟹奮力拿鉗子拱開帶血的魚頭魚腸,艱難地往外爬。

岑今繞開滿地狼藉,順著舷梯往上——舷梯一路通到駕駛室的頂層,視野很好,有一種被喧嘩聲裹住的安靜。

雲層很厚,沒有陽光,海面不那麼亮,是一種近乎深沉的暗藍色。極目遠望,沒有第二條船,這使得腳下的船孤獨,但也安全。

岑今迎著海風抓理頭髮,越理越亂,但她樂此不疲,末了索性閉上眼睛,聽任髮絲亂吻面頰、眉心、眼睫。

衛來笑她:「心情不錯啊。」

他向下看,虎鯊上了甲板了,心事重重的模樣,間或抬頭看這個方向,滿目狐疑,但知趣地沒來打擾。

岑今說:「當然,我知道有人想殺我,但虎鯊的船上,應該是這一路最安全的地方。」

衛來揶揄她:「還以為你膽子大不怕死,原來也會擔心安全的問題。」

岑今說:「最怕死的人,不一定是膽子最小的人啊。」

「那是什麼人?」

岑今沉默了一會兒:「眷念最多的人吧。」

衛來心底深處某個地方忽然柔軟了一下。

他笑起來:「我想起一件事……受訓的時候,特訓官說,心底有眷念的人,其實不適合做保鏢。

「保鏢要心無旁騖,把『我』放到最低。必要的時候,為了客戶的安全,性命都能拋到一邊。

「所以,他們喜歡招募沒有根的人,像我這樣的、可可樹那樣的。」

業內有個形象的比喻:有根的人出了意外,像大風拔起樹木,地上留下淒涼的大坑,讓人看了心酸。但這些沒根的人就是飄萍一蓬,風吹走了就吹走了,眼前落個乾淨。

人就是這麼多情和殘忍的感情生物——你同他說,有人死了,他會聳聳肩,說,哦,死了人啊;但如果這消息的到達伴著傷痛的畫面、悲痛欲絕的家人,他也會陪著心酸、掉眼淚。

「所以,保鏢的退出,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死了殘了,還有一種就是有了眷念,有了家庭,這命忽然有了意義,長出根,扎到土裡,不再飄在錢上。」

岑今問他:「你有眷念嗎?」

衛來笑。

這個問題,他之前想過,覺得人生裡沒什麼稱得上眷念:麋鹿也好,可可樹也好,埃琳也好,都是他破船航程裡遇到的和風、細雨、好天氣,值得感念,但船是船,天氣是天氣。

「你有眷念嗎?」衛來伸出手,慢慢撫上她搭在船欄上的手。

她的手在他掌心裡瑟縮了一下,然後她戲謔似的笑:「我啊?那你會為了我,不當保鏢嗎?」

「會啊。」

岑今沒想到他答得這麼乾脆,一時語塞。

衛來握緊她的手。

很奇怪嗎?理所當然啊,像海水漲落、草木枯榮、下雨時撐起傘、落雪時多加衣。

岑今低聲說:「衛來,你都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衛來笑,海風吹來,空氣裡瀰散著淡淡的腥鹹味。他一生中的重要時刻,好像都發生在海上。

「岑今,談判結束之後,跟我走吧。」

岑今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沉默了,她抬頭看他,眼睛裡的那個世界,籠罩在一層水光背後:「你確定嗎?我們才認識……半個月。」

衛來的目光落在遠處的海面上:「有人說,小孩子應該跟著父母長大,這樣才會心智健全。但是我不記得我媽,又被我爸給賣了。

「還有人說,童年時代的教育很關鍵,會影響人的一生。別的孩子讀書、認字、交朋友的時候,我在縫紉機邊車線,啃沒有營養的麵包皮,手指頭還被針戳了一個洞。」

岑今笑,漸漸含淚,淚讓笑更溫柔。

「又有人說,錢來之不易,要存著,防天災、防大病、防變故,但我拿著錢去北冰洋包破冰船,看極光,鑽帳篷睡覺,然後回到赫爾辛基,變成窮光蛋。

「我這輩子,都在跟那些『有人說』背道而馳。所以,認定一個女人要多久、我喜不喜歡她、為了她願意放棄什麼,我不遵從任何條條框框,也不要任何人給我意見。

「談判結束之後,跟我走嗎?」

「好。」

她忽然這麼乾脆,衛來反而不習慣了:「答應得這麼乾脆,不猶豫一下,擺擺架子,刁難一下我?」

岑今笑著上前,輕輕伏進他懷裡。

海風把她的亂髮拂到他臉上,甲板上響起海盜剛鼓噪起又迅速被人呵斥壓下的怪叫。

衛來覺得,自己這艘船,這一刻,大概是泊到了最溫柔的淺灘。

他低聲說:「就這麼跟我走了,都不問問我帶你去哪兒?」

她在他懷裡搖頭。

不問了。

心甘情願迎來這段最放肆任性的瘋狂,這瘋狂裡,你是唯一的航向。

她說:「下了船之後,我跟你走,直到……」

直到你不願意再帶著我。

《四月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