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的人都或醉或睡,只有他一個人醒著,也挺難挨。
岑今睡得很熟,衛來不想吵她,又找不到其他事做,於是開始整理行李包——反正談判已經結束,馬上就會下船,遲早得理。
以往,他的衣服都是胡卷海塞,難得現在有興致,無師自通,齊邊、掖角,疊得四四方方。
衛來暗讚自己潛力無窮,將來還可以搞搞家政啊,這世界上賺錢的機會真是到處都是。
他翻理了一下家當:兩個人的護照、幾件衣服、小包裝的洗漱用品、一小卷畫紙、小記事本、帶唇印的簡易口杯、混揉在一起的幾國紙幣……
武器只有匕首和沙漠之鷹,如果再有凶險,這裝備實在寒磣。
衛來沉吟了一下,開門出去,回身鎖死。
一路歎為觀止:這些海盜昨晚得鬧成什麼樣子?四仰八叉躺著的人中,居然有一個還扮成了女人,身上圍了窗簾巾,像穿著超短裙,胸口高高聳起。衛來忍不住俯身去看,原來胸口一左一右都倒扣著小鐵碗。
這手感……
他屈指彈了下,鏗鏗作響。
還是自己更有福氣。
走到廊道盡頭,他拉開通往甲板的艙門。
有風,不大,可見度只有兩三米,滿目蒼黃。
昨天沙迪說,紅海上有大的沙暴帶過境時,港口都會封港,所以現在,這偌大海域也許只剩這一條船。
難怪像被棄置多年一樣安靜。
地上積了一層薄沙,衛來走了兩步回頭,看到自己的腳印,清晰得像印了鞋模。
他要找虎鯊,虎鯊一貫睡駕駛室,手裡有衛星電話。
果然在那裡找到了虎鯊,裡頭躺了四個人——明明那麼大的地方,非要摞麻袋一樣疊躺。虎鯊被壓在最下頭,涎水流了半張臉,呼嚕打得山響。最上頭的是那個十來歲的小海盜,躺得大大咧咧,睡著的臉上一片志滿意得。
把老大壓在下頭,想必夢裡都是在笑的,但虎鯊醒了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幾個人估計都脫不了一頓狠抽。
衛來把小海盜抱到一邊放下,小海盜的身體又軟又輕,還不耐煩地皺眉——他也就這個時候才像個小孩。
其他幾個,挨抽就挨抽吧。岑今說了,不是菩薩,普度不了眾生。
他從虎鯊懷裡拽出那個衛星電話。
衛星電話外撥普通號碼,話費不便宜,所以他準備打完了就塞回去,不跟虎鯊提這事:發現不了最好,發現了也無所謂,虎鯊最多會瞪他幾眼。
但他會原諒虎鯊的小氣,他現在心情愉悅,可以原諒全世界。
衛來坐到駕駛室周邊的圍欄上,把衛星電話的天線拔出,然後撥號。
他只記得三個號碼。
第一個是麋鹿。
麋鹿接得很快,剛聽出他的聲音,就向他表示恭喜:「衛,沙特人昨晚就給我打電話了,我知道談判成功了,太好了,又是一單,至今沒有失手,恭喜你啊。」
是值得恭喜,但於他來說,最值得恭喜的可不是這件事。古人顯然也認同,所以總結出的人生三大快樂事裡,有個「洞房花燭夜」,但從沒提過什麼「談判成功時」。
他輕描淡寫地通知麋鹿:「後半程岑小姐也雇我了,我會帶她一起回去。」
麋鹿說:「哦——」調子拖得很長,有點不相信,「她為什麼會雇你?」
「我表現好唄。」
「那她出價……還合適嗎?」怕衛來多想,他趕緊解釋,「我不是要抽你的份額,你自己談的,全歸你……我就是問問。」
衛來說:「出價很貴。」
她出的是人,當然全歸我,你想抽份額……儘管來試試。
聯繫完麋鹿,撥第二個,可可樹的。
可可樹照例拖拖拉拉,好久才接起,像是剛睡醒:「喂?」
「我。」
可可樹反應過來:「衛,你……談判……談完了?」
「差不多了,你呢?」
可可樹也快了,南蘇丹的單子接近尾聲,這一兩天就會回烏達。
衛來說:「幫個忙,替我安排一下,下船之後,我要在第一時間拿到新的裝備。岑今在海上遇險你也知道,我得準備起來。走過的線路不安全,我不準備折回。那輛車扔在村子裡,捨得你就扔,不捨得就讓人去處理。」
可可樹說:「我看下地圖,你等會兒。」
那頭傳來嘩啦翻動大幅紙頁的聲音。
「衛,我聽說海盜的船現在停在紅海,他們回索馬裡的話,要一直往南走。你讓他們送你到蘇厄邊境,一個小鎮,科姆克,那裡我有朋友,可以給你準備武器。」
蘇厄邊境,小鎮,科姆克。
衛來把這些詞記住了。非洲的地理他不熟,地名又佶屈聱牙,遇到關鍵的,只能反覆去記,然後轉述給懂的人。
「不想走回頭路的話,你可以考慮埃塞俄比亞,跟蘇丹接壤。我們把那裡叫埃高——那裡是高原,現在是小雨季,馬上迎來大雨季,不熱,你會喜歡那裡的。」
真是親如兄弟,知道他不喜歡熱。
通話的末了,可可樹舊事重提:「你真不來烏達?衛,你考慮一下,你從沒來過我家——你再來非洲,可能是下輩子的事了。」
衛來說:「再看吧。岑今上了岸就很可能有危險,烏達那麼遠……」
夜長夢多,他擔心會出事。
可可樹納悶:「她真就不知道是誰要殺她?」
「問過,她說不知道。」
「你就這麼相信她?」
「什麼意思?」
「我只是覺得,是人都該有點意識。對方從北歐追到非洲,追到大海……一個人,自己招惹過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哪怕不十分確定,心裡總該有點大概的輪廓。她可以把懷疑的方向跟你講講啊,也省得你完全摸不清頭緒……」
第三個電話撥給埃琳,只想問一聲,那盆白掌活得好不好。
都怪那個廚師林永福,神神叨叨地跟他說什麼「花木很玄,保旅途平安」、「你平安,它就長得好」。
開始他只當作笑話,並不在意,但漸漸變得患得患失——他希望這一路平安,希望看到聽到的,關於他和她的,都是好徵兆。
埃琳回答:「很好啊,長得漂亮極了。衛,這花真的會給人帶來好運,我跟你說……」
信號斷了。
衛來抬頭,風大起來,新一撥沙暴過境。沙塵或者雨雪過大的時候,會干擾衛星信號。屏幕顯示正在重建信號連接,但衛來覺得沒必要了。
他把衛星電話重新塞進虎鯊懷裡。
你平安,它就長得好。
既然「長得很好」、「長得漂亮極了」,說明是個不錯的徵兆,不是嗎?
回到隔間門口,想起房門鎖死了,衛來擰了一會兒沒奏效,只得找了根鐵絲,鼓搗著撬開。
推開門,一愣。
岑今已經醒了,還躺在床上,有點緊張地抬頭看這個方向。見到是他,她的神色明顯鬆弛,輕吁了口氣,又躺回去。
衛來關門:「這麼緊張?」
岑今說:「你跟一個男人好了一夜,醒來一看,他跑了,把你丟在滿是海盜的船上,外頭還有人撬門,換了你,你不緊張?」
衛來過來,在床邊坐下:「那有人撬門的時候,你還四平八穩地躺著,不趕緊起來拿傢伙自衛?」
岑今閉上眼睛,說得慵懶:「床都沒涼就被男人拋棄了,這麼慘還自衛什麼啊,聽天由命,該怎麼著怎麼著吧。」
衛來又好笑又心疼:「就這麼不相信我?」
他低頭想吻她,她把披紗拉上遮住臉,說:「你滾蛋。」
衛來隔著披紗吻她嘴唇:「岑小姐,你如果這樣,我要向沙特人投訴——昨兒晚上你拿槍逼我,說我不做就轟了我腦袋,我含淚從了你,完事了你就讓我滾蛋,講道理不講?女人就可以不負責任嗎?」
岑今氣笑了。
衛來也笑,俯下身子,把她面上的披紗拉低,額頭輕輕抵住她的,問她:「疼嗎?」
岑今點頭,眉心蹙起一道細細的痕跡,他真想把它給吻平了。
「哪裡?」
她低聲說:「腰很酸,不想動;腿那裡火辣辣的,自己碰到都疼。」
衛來把披紗拉開些。她皮下的微出血慢慢成瘀,比起先前看到的,瘀青和紫斑都更加明顯,重災區在腿、腰和胸上,他偏好哪裡,還真是一目瞭然。
衛來心疼:「我以為,你會很喜歡……也會很舒服……」
岑今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就算紙喜歡筆在它身上寫字,使的力氣太大,紙也會破掉吧。你昨天晚上那樣,憑什麼覺得我不會疼?你多久沒碰過女人了?」
「我前半輩子都沒碰過你,太興奮,沒控制好……下次我會注意。」
岑今警惕得很:「下次?什麼時候?隔幾秒?」
衛來啼笑皆非:「你定就好。」
她揚起下巴:「定多久都隨我?」
「隨你。」
「我要說一年呢?」
衛來笑:「也隨你。」
篤定她不會。
果然。
岑今咬牙,頓了頓,凶他:「今天之內,都不准……那樣碰我了。」
衛來說:「好。」
他把手臂橫到她背後,把她攬進懷裡,盡量不去碰她身體。她笑起來,面頰上忽然泛起紅暈,聲音低得像耳語,只說給他聽:「其實……除了有點……疼,別的,我都很喜歡。」
衛來微笑,不知道該怎麼更喜歡她才好,頓了頓才輕聲問她:「今天想下船嗎?」
她搖頭:「今天不想動,犯困。你去跟虎鯊說,我們在船上歇一晚,明天再下船。」
也行,反正那群海盜還醉得不省人事,今天返航的可能性不大。
看得出她是真累,整個人都懶,她很快又閉上眼睛,喃喃著說:「沒力氣說話,你要說就說,我聽著。」
衛來嗯了一聲,動作盡量溫柔,蹭吻她脖頸、眼睫、耳郭、鎖骨,也會摩挲她頭髮。岑今顯然很喜歡,也不抗拒,不知不覺就縮到他懷裡。
原來這樣也很好。
肌膚相親是濃烈,耳鬢廝磨是悠長。
以後,要在一起住了吧。
她的衣服會和他的或疊放或掛懸在一起,悠悠晃晃,互挨互碰。那情景,想到了居然會覺得心動。
他的床……
典型的單人床,床墊子很硬,如果有她,也許要換大一點的、軟一點的,枕頭也要多加……
或許應該換個地方住,他並不是很放心她住那裡——那幢公寓殺死過人不是嗎,保安馬克還因為這事被捅過一刀。
埃琳的話真有道理:存點錢,娶個喜歡的姑娘,買大的房子……
他一個人可以糙,帶上她就不行了,她願意,他都不願意。
「可以問你個問題嗎?」
「你說。」
「當初面試的時候,為什麼選我?」
岑今在他懷中的身體忽然僵了一下。
她慢慢睜開眼睛,有點無奈,又有點好笑:「你不問個清楚,永遠不罷休是嗎?」
「我只是覺得,也許現在這個時機,我可以問了。」
岑今靜靜看了他一會兒,低聲說:「過一陣子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可以嗎?」
時機還是不對嗎?
衛來笑起來,頓了頓說:「那可以承諾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岑今,你要承諾我,我不是你設定的任何計劃。」
岑今看進他的眼睛。
好久,她忽然眼眶發酸,輕聲說了句:「傻子。」
她伸出手,鉤住他脖頸。衛來低下頭,埋頭在她頸窩,聽到她在耳邊說:「我這一生做過的所有計劃,都比不上你這個半路殺出來的意外。衛來,你這麼好,我計劃不了的。」
到了傍晚,海盜們陸續爬起來,這船也才漸漸有了大面積的活氣。
衛來去找虎鯊,撞上了意料之中的一幕:那兩個曾經睡在虎鯊身上的海盜正抱著頭亂躲,虎鯊罵罵咧咧,下腳狠狠去踹。拖鞋不緊,一腳就踹飛了,其中一個海盜討好似的把鞋撿回去,虎鯊握了鞋頭,順勢就抽了上去。
啪啪啪,聲聲打肉,聽得人頭皮發緊——這還不如挨踹。
也有意料之外的:那個小海盜居然在邊上狂笑,有時虎鯊剛抽過,他也跟上去,唾一口,或者踹一記,十足的狗腿子。
衛來覺得自己之前的同情心用錯了地方——他現在只想看這小兔崽子挨揍。
虎鯊不愧是海盜頭子,表情收放自如,看到衛來,立刻換了笑臉,跟他打招呼:「嗨……」
然後卡殼,他根本沒問過衛來名字。
衛來耐心地幫他接下去:「衛。」
他講了接下來的安排,提到「蘇厄邊境」「科姆克」,虎鯊一直點頭,一臉惋惜:「今就這樣走了?我還想請她去博薩索吃飯。不行,我要跟她說一下,她救過我的命,是我的好朋友……」
衛來擋在他身前:「岑小姐在休息……她明天在蘇厄邊境有重要的談判,需要理一些資料,建議你別打擾她。」
虎鯊立刻就相信了,惋惜轉成了羨慕:「今很厲害,她說她退出了國際組織,原來是專門做談判了……我以後去了國外,都不知道要幹什麼……」
語氣中居然有濃濃的惆悵。
衛來差點兒樂了:跟政府的談判往往曠日持久,有時候會有長達一兩年的考察期。也就是說你答應了什麼,就要在一段時間內照做,政府認可了,才會進入下一步。
虎鯊居然現在就考慮去國外之後做什麼工作了,是不是早了點?
趁著天色還亮,漁船起錨開航。衛來回艙的時候遇到沙迪,給別人塞阿拉伯茶葉估計是他的嗜好——又給衛來塞了一把。
衛來不好拒絕,只得往嘴裡送了點。
邊嚼邊聊起這糟糕的天氣,沙迪居然很樂觀:「一直往南,說不準很快就出沙暴了。」
衛來奇怪:「出沙暴?」
「是啊,沙暴是一條帶子。」沙迪比畫給他看,「紅海太窄啦,邊上都是沙漠,風大的時候,沙子吹起來,橫拖過海,就是一條沙蛇……但是紅海很長,沒有沙暴能把整片海都吞下,我們一直開,就會開出沙暴……」
沙迪忽然抱怨他:「昨天晚上喝酒,想叫你一起,敲門,你都不答應。」
衛來嚇了一跳:「你敲門了?」
沙迪說:「是啊。」
「你……聽到什麼了嗎?」
沙迪皺眉:「你睡得太死了,衛,保鏢要警醒……我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我就聽到沙沙……沙沙……沙沙沙……。」
他當然只能聽到沙沙沙。
當時他在飯廳,和一群人喝得醉醺醺,忽然想起衛來,大聲說:「喝酒要叫上朋友一起,我去叫衛!」
周圍的人敲盆打碗,給他讓開一條夾道,沙迪頭重腳輕地出來,走錯了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最後一頭栽在通往甲板的艙門上,然後拚命打門:「衛!出來!喝酒!」
沒人應答,沙迪氣得踹門。艙門是用鐵閂閂住的,當然踹不開,於是他好奇地把耳朵貼在門上聽。
外頭在刮沙暴,密集的沙粒打在門上,沙沙,沙沙,沙沙沙。
沙迪臉色嚴肅:「衛,你是保鏢,要警醒,不然很危險的……」
這一晚衛來睡得不實。他知道船夜航了一段時間,知道船什麼時候停的,也知道臨近黎明的時候,船再次開航,然後再次停下。
停下之後不久,沙迪過來敲門,說:「岑小姐,到地方了,船不能靠岸太近,接下來要坐快艇——你們準備好了就可以出發。」
衛來撿起床下的啤酒瓶蓋,正正打在門心上,以示自己很警醒:「知道了。」
沙迪走了之後,他低頭看著懷裡還在睡的岑今,說:「起床了。」
岑今困得眼睛睜不開,很不情願地埋頭往他懷裡縮。衛來笑,低頭吻她耳後,手也不老實,盡往她身上怕癢敏感的地方招呼。
她咯咯笑著躲他,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滾蛋,你不學好。」
衛來笑:「拆字的話,『好』字不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嗎?我都學得這麼好了,還要我怎麼學?」
岑今說不過他,起來沖了澡,出來的時候穿著上船時的衣服,白T恤、牛仔,身上的印痕瘀青倒是遮了大半,但脖頸、鎖骨和耳後那裡……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衛來,好像在說:怎麼辦吧?
衛來苦笑,忽然冒出一個餿主意:「讓人看見也沒什麼吧,你想啊,黑人皮膚偏黑,他們的吻痕可能都看不出來……所以他們看見了,也猜不到是什麼……」
岑今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啊?」
她低頭從行李包裡抽出那條黑色的披紗,仿著阿拉伯女人的頭巾系法,前後綴連了結住,只露一張臉。
她皮膚白,黑紗一襯,尤顯黑白分明,眼波水亮。
衛來拉她過來,端詳著道:「嘴唇上個顏色會更漂亮。」
岑今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口紅不是都丟了嗎?說起來,當初我準備了幾十款色號,然後有個人……」
又來了。
衛來笑:「給嘴唇上色,未必只有口紅可以啊。」
他低頭吻住她的嘴唇,力道比從前都大。岑今疼得一激,衛來順勢握住了她的腰上提,加深這個吻。
鬆開她時,他十分滿意——唇上的皮膚最薄,經不住廝磨,只片刻已經泛緋紅、水亮。
衛來說:「這顏色最適合你,我以後系統研究一下,掌握好力道和時間。你想要深點淺點,都可以……話說回來,你以後也用不著買口紅了,我可以代勞,想補妝的話說一聲就行……」
岑今咬牙:「你……」
衛來幫她說下去:「滾蛋是吧,沒門。」
上了甲板,沒人對岑今的裝束好奇,畢竟當地的女人大都這麼打扮,外國人有樣學樣也正常。
漁船邊已經放下快艇,正隨著略顯渾濁的海流蕩晃。海面上依然霧濛濛的一片黃,但顯然已經出了沙暴的中心地帶,可見度向外延展了好多。
掌舵的還是沙迪,負責送他們到蘇厄邊境的海岸。
虎鯊的依依不捨倒是真的,錢的事談妥,可以心無旁騖、純粹地來談談交情和恩情了。
「今,你救過我的命,我都沒能好好謝謝你。本來想請你去博薩索,但是你的保鏢,王,說你有事。」
什麼「王」,是「衛」好嗎?前後鼻音不分念不出「岑」這個音也就算了,腦子還不好使,是該退休了。
「以後我真去了國外,有機會的話,會去找你的。今,我會好好請你吃飯,你幫了我好多忙……」
衛來先下到快艇,伸手來扶岑今。岑今都握住他的手了,忽然又鬆開,轉身對著虎鯊說了幾句話。
虎鯊一定沒明白,因為他一臉的茫然,嘴巴半張。一直到快艇開出去了,他還站在船欄邊,一動不動。
受沙霧影響,快艇的速度偏慢,海風有些大,沙粒偶爾打人的臉。岑今坐在船艙裡,把披紗拉高,遮住臉。
衛來低聲問她:「跟虎鯊說了什麼?」
「跟他說,做人要見好就收,再得意也要留後手。」
「他聽得懂?」
「好像沒懂。」
「為什麼跟他講這個?」
「還記得我談判的時候,提到的那個納粹科學家嗎?」
衛來點頭。
岑今說:「那只是典型的一個,其實當初被保護著進入美國的納粹科學家有幾百人之多。德國戰敗的時候,爭搶這批科學家的,遠不止美國——斯大林,還有丘吉爾,都曾經派出特戰小組。
「他們敏銳地察覺到,戰爭即將平息,戰後重建會改變世界格局,誰掌握了這世界上最優秀的頭腦,誰就可能最先勝出。
「美國最先搶到,運氣很好。但你知道最後這批納粹科學家怎麼樣了嗎?」
衛來想了想:「不是說,逃脫了審判,拿到了美國身份,得獎的得獎,拿錢的拿錢嗎?」
岑今笑:「那是之前。」
「70年代末開始,美國有計劃地驅逐了數百名納粹科學家。其中很多人曾經為美國做出科研貢獻,當時已經是耄耋之年,都被剝奪了身份,趕出了美國。」
衛來覺得既淒涼又好笑,過河拆橋這一套,美國人也玩得挺溜啊。
岑今回頭,看向黃霧裡隱得幾乎看不到的那條漁船:「虎鯊確實殺過人質,他以後是不是能如願過上好日子,誰都不敢說,不是向政府投誠就能抹殺一切的。也許會有人找他報仇,也許有一天政府也會翻臉——你有價值,你也有罪,等你的價值耗盡了,會比誰都慘。」
衛來沉默,忽然有點同情虎鯊:耀武揚威、張揚跋扈,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的時候,也常常正是悲涼開始的時候。
他問岑今:「虎鯊以後會怎麼樣?」
岑今笑起來,頓了頓,示意前方:「有空去為他操心,不如想想我們自己吧。」
衛來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條赭黃色的海岸線浮在晦暗的海浪盡頭,南北向無限延伸。
沙迪放慢快艇的速度,靠岸時,引擎像在倒氣,半天才突突那麼一下。
衛來扶岑今上岸。
這裡大片的岸礁,往內是望不到頭的赭黃色泥濘,難得的是,居然能看見稀疏的灌木和綠樹。沙迪赤腳下來,把快艇掉頭,提醒他們:「你們知道這是邊境吧?」
「知道。」
「那你們知道蘇厄關係不好吧?」
「……」
不知道,可可樹沒說。
「你們知道蘇丹和埃高的關係也不好吧?」
「……」
「你們知道蘇、厄、埃高這三個國家關係都不好吧?互相都打過仗。」
「……」
沙迪最後撂下的話是:「祝你們好運啊,再見。」
衛來看著快艇遠去的那道水浪苦笑。
有點尷尬,讓岑今下了船跟他走,結果把她帶進了非洲版的三國演義。
岑今倒是不在意:「走啊。」
衛來說:「好像……有點危險。」
岑今噗地笑出來。
「蘇丹不危險?之前打了二十年內戰;索馬裡海盜不危險?剛劫了世界上最大的油輪。你從海盜的船上下來,皺著眉頭講危險,不覺得好笑?」
衛來笑起來,頓了頓說:「你跟著我走,我真把你帶進危險裡,你會怪我嗎?」
岑今說:「跟著你走,又不是說著玩的,是我的決定。真的遇到危險,願賭服輸,有一半是我的責任,只怪你一個人就沒勁了。」
衛來微笑。
她真是個很好的旅伴,自己當初怎麼會因為她上車喜歡睡覺就嫌棄她呢?
他握住她的手,說:「走吧。」
岑今任由他牽著走,邊走邊提出很多要求。
「遇到集市,該給我買新衣服了,沒衣服穿了。」
「好。」
「給我買雙鞋吧,拖鞋不好走路。」
「好。」
「給我買支口紅吧……」
衛來看了她一眼。
她馬上補充:「有些顏色,你親不出來啊,比如酒紅色……」
「也許喝醉了親可以呢,不許說滾蛋。」
衛來驀地止步。
他俯下身子,皺著眉頭看泥濘地上多而雜亂的車轍,然後伸手撮起轍邊的爛泥,稀軟、帶水,分明是不久之前的。
論理,這裡應該很偏,怎麼會一下子來這麼多車?
岑今想問什麼,衛來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雙手撐地,貼耳去聽。下一秒他迅速起身,說:「有車,不管來的是誰,找地方先藏一下。」
四下看過去,他在心裡罵了句髒話。
灌木、高樹、泥地,根本躲都沒處躲。
只這片刻的工夫,車聲已經聽得見了。土坡高處快速駛下一輛黑色的吉普越野敞篷,有個人穿紅色背心,站在後車斗裡,槍身架起,像是要瞄準誰。
與此同時,身後也隱隱傳來聲音,衛來轉頭一看,很遠的地方又是一輛,也是越野敞篷,開車的人穿迷彩,車子開得更猛,車屁股後頭甚至激起老高的泥漿。
岑今笑了一下,說:「咱們別跑了,反正跑不過車,跑了也難看。」
衛來把她拉近身側,迅速打開行李包,沙漠之鷹推進腳下積起的淤泥裡,匕首交給岑今掖進披紗,低聲吩咐她:「看我眼色,到時候我吩咐你。」
兩輛車駛近了,同時打彎繞開,車尾擺了個弧,慣性不減,繞著兩人轉了個圈才慢慢停下。
衛來笑笑,慢慢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有威脅。
岑今低聲說了句:「衛來,如果有很糟糕的事情發生,先殺了我,我從來不受欺辱。」
衛來不動聲色,目光從一輛車轉到另一輛。
三個人,三桿槍。
他低聲回答她:「你不相信我一次能對付三個嗎?」
穿迷彩的那個探出頭來,把衛來從頭到腳端詳了個仔細:「哎,你,叫聖誕樹?」
十五分鐘之後,偌大海岸邊,視線可及之內,只剩了一輛敞篷越野車。
衛來躺在後車座上,撥可可樹的電話。
接通的剎那,他氣不打一處來:「送個裝備,搞那麼大陣仗,把老子嚇得魂都飛了一半。」
岑今正倚在車架上吹海風,聞言看了他一眼。衛來馬上用手掩住話筒,解釋:「誇張而已,我怎麼會被嚇到。」
可可樹理直氣壯:「知道我在南蘇丹保護的誰嗎?軍政要員!為了你,我厚著臉皮開這個口,不然就我的本事,頂多去給你搞輛麵包車。誰的手能伸到邊境去!也不想想!
「我客戶發了話,才叫得動駐軍的大兵給你送車和裝備!就這還不知足,囉囉唆唆……」
衛來笑。
剛那幾個大兵是說過:上頭髮了話,他們很當回事,天不亮就到了。海岸線太長,搞不清「聖誕樹」上岸的地點,索性開車沿岸兜巡。興致來的時候,還飆了幾回車。
不是不感動的——可可樹保護了重要人物一場,末了沒為自己謀算,反而幫他討了個大人情。
衛來說:「那我鄭重感謝你。」
可可樹趾高氣揚:「當然!衛,這車可不能隨便扔,人家還要的——你最後停哪兒了跟我說,我讓人把車開回去。還有啊,認識我算你運氣好,你看見通行證了沒?」
通行證?
衛來坐起身。
剛翻看帆布袋裡的裝備,確實看到地圖裡夾了幾張紙,還以為是隨意塞的,沒留意。
他把那幾張紙拿出來——紙質略厚,眉頭有國徽標誌,蓋滿印章,主體內容是阿拉伯文,看不懂。
可可樹得意地說:「普通人想要都沒有呢,那是特別通行證!邊境可以通行,憑這個可以進埃高。昨晚上特意為你們加急辦的,也是我客戶的面子。你知道辦起來多難嗎?審批都得好幾周,記得和護照一起出示……」
衛來心裡驀地一沉。
掛了電話之後,他覺得頭疼,摁揉著眉心躺回後座。
可可樹可能好心辦壞事了。
之所以不走回頭路,就是想盡力避開對岑今不利的那一夥人,儘管隱約覺得,對方終有一日會找上門——但這個特別通行證一辦,就增加了暴露方位的危險。
而知道位置之後,想打聽他們的行跡就會很容易——在這種地方,兩個亞裔的外國人還是很顯眼的。
岑今察覺到他的異樣:「怎麼了?」
衛來坐起身,伸手把她拉坐進懷裡:「問你個問題……你真的不知道想殺你的是什麼人?」
岑今說:「你第二次問了,你覺得我應該知道嗎?」
第二次問,第二次答,問和答都如出一轍。
衛來沉默。
第一次問時,她這麼答,他覺得正常,畢竟那時在赫爾辛基,她因為社論四面樹敵,給她寄恐嚇物件的人也不止一個。
但現在,可可樹的那句話是有道理的。
——從北歐追到非洲,這種仇,可不是在社論上罵兩句就能結得下的。
——是人都該有點意識、有點輪廓、有個懷疑的方向。
衛來試圖引導她:「你好好想想,有沒有招惹過什麼人,對方一直追著你不放?」
「有啊。」
衛來一怔。
「招惹過一個男人,他追著我不放,我跟他好了,現在還跟著他走了。」
衛來哭笑不得,末了大笑,摟住她狠狠親暱了一回。
行吧,隨便吧,不管來的是誰,他都得保護她不是嗎?
岑今問他:「咱們去哪兒呢?」
這車在泥濘地裡停很久了,滿滿的裝備、補給,萬事俱備,只差一個方向。
衛來實話實說:「論理應該選擇最適合的路線回赫爾辛基,但我們都知道,只要你的威脅沒解決,回去還是留在這兒,同樣危險,沒太大差別。」
岑今嗯了一聲:「那你就當沒這個危險,這個時候,你會想去哪兒?」
衛來笑起來,如果沒這種危險,剛接完單,賺了一大票錢,還得到了自己喜歡的女人,心情大概要上天的。
「當然會帶著她看新鮮,一路遊山玩水,也會去可可樹家裡逍遙,吃窮他。」
岑今說:「那就這麼著唄。」
什麼?
衛來還沒反應過來,岑今已經舒服地躺進他懷裡,從帆布袋裡拿出地圖,展開了細看:「埃高……這裡,西北,有米恩國家公園,賽門山地,很多動物,獅尾狒、埃狼,還有豺……
「援非的時候,當地的同事給我講過非洲哪裡好玩:肯尼亞的動物遷徙、博茨瓦納的荒野雄獅……都沒看過。從卡隆離開時很匆忙,再沒來過。」
她抬頭看衛來:「埃高這麼近,去看看吧。你不喜歡熱,以後估計也不會再來,趁這機會,我們去看看,嗯?」
衛來沉默了一下。
她說得認真又自然,不是鬧著玩的,也不是央求。
衛來覺得,自己不會真的去駁回她任何一個要求,只是——
「知道有人要殺你嗎?這種情況下,你真的有心思考慮去玩?」
岑今笑,瞇起眼睛,把地圖搭在車架上,給兩個人搭起一方小小的涼棚:「衛來,我們要約定一些事。」
「你說。」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地圖把光遮住了,她的臉藏在陰影裡。
「剛到非洲的時候,有一天,前輩把我們這些新人召集起來,有男有女,在一間房間裡,傳看一些因為太過血腥不能對外公開的照片,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女人你懂,會更悲慘一點。
「前輩說,你們來到這裡,機構當然會極力保護你們的安全,但世事沒有絕對,我需要你們清楚:當事態失控的時候,最極端、糟糕和沒有尊嚴的情況,也有可能發生在你們身上。
「我們一張張地傳看,有人看吐了,有人哭了,我一直攥著手裡的照片,把照片的角都攥皺了。
「前輩說,現在,請囑咐你最親密的同事:當這種情況真的發生,而你又無能為力的時候,你希望他怎麼做。現在就約定好,不要臨到關口再猶豫,來不及。
「我們沉默了很久,然後互相拜託。我對每個人都說了,與其受到那種輪番的欺辱後毫無尊嚴地被殺,請預先就把我殺了。對比有些照片裡的情形,死得早點是一種幸運。」
衛來大致猜到了,心裡有些難受,環抱住她的手臂略收緊了些。
岑今笑:「人都不喜歡討論那些討厭和避諱的事,但這不代表它們不會發生。衛來,我知道你聽過我和白袍在溫室裡的談話,我的有些想法至今還是沒變。我不知道是誰想殺我,但我很清楚,再強的保鏢陪著,流彈也可以要我的命。或許有一天,我正笑著跟你講話,一顆子彈就會在我腦子裡炸開。又或許,海上的那種爆炸會再次發生,對方會加派人手,情形會更凶險……」
她壓低聲音:「我們要約定好,如果再次發生,如果你自己都身陷險境,衛來,請你不要拚命去保護我。」
衛來沉默了很久,然後笑起來:「怎麼可能,我是你的保鏢啊。」
「我跟你走,不當你是我保鏢,我當你是我愛人。」
「愛人比客戶重要,當我是愛人,不是更應該為你拚命嗎?」
岑今低聲說:「你不懂,就好像那次傳看照片一樣……你要是因為我死了,比我自己死更讓我難受。」
衛來嘩啦一聲掀開遮擋的地圖。
岑今微微閉上眼睛。
沒有溫度的亮光照過來,照樣刺眼。
衛來說:「岑小姐,你要是這麼悲觀,我可就不高興了。我還在想著以後怎麼過日子,你盡在這兒說些要死要活的話,掃不掃興?」
岑今笑:「就知道你不喜歡聽,只是做個約定啊,未必會發生。」
「這麼喜歡約定?那行,來,做。」
他伸出手,其他手指內屈,只留小手指拉鉤用:「手指,來。」
岑今笑,有樣學樣,小手指輕輕勾住他的。
衛來說:「我們約定,首先,這位岑小姐,如果想嫁人,我活著的時候,只能嫁給我,嚴禁考慮醫生、律師、教授;我死了的話,你隨意——漂亮姑娘,追求的人一定大把,不用為我守寡,不人道。」
岑今眼圈泛紅,努力維持笑容。
「第二,如果其中任何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絕對不能死。要好好生活,吃好穿好睡好,要好好想念對方,紀念日送花,每年掃墓。可以適當流淚排解情緒,但一次不能超過十分鐘,不然傷身。」
岑今埋頭進他胸膛,吸著鼻子點頭。
「第三,從現在開始,不說喪氣話,不被不相干的人影響心情。買衣服買鞋買口紅,遊山地游公園看埃狼,白天補妝,晚上親熱,這是我要特別強調的,嗯?」
岑今噗地笑出來。
衛來也笑,頓了頓,柔聲說:「答應的話,蓋章吧。」
他勾緊她小手指,大拇指與她指腹相抵,然後低頭,輕輕吻在她手面上。
真奇怪,從前他覺得,上了床後,男女關係會告一段落。麋鹿和伊芙確定關係之後,他和可可樹輪流在邊上鼓噪:「行啦,到手了,了卻一樁心事,把她放邊上晾一晾吧。現在可以陪兄弟打牌、喝酒、泡夜場了吧?」
現在發現,不是告一段落,只是剛剛開始——怎麼會是了卻一樁心事呢,她會籐生蔓結,長成他一輩子的牽掛。
車子順著泥濘的土路,歪歪扭扭開離海岸。
路上居然看到了路牌。
路過一棵樹,枝丫上掛了幅畫。風把畫幅吹得東搖西蕩,偶爾晃向這頭。衛來看得分明,上頭畫了塊肥皂。
這什麼風俗?
岑今說:「廣告,沒處貼,他們會往樹上掛。」
好孤獨的廣告。
車進科姆克小鎮,他們的運氣很好,趕上一週一次的集市。其實這集市規模不大——從頭走到尾五十米都不到,兩邊各類攤頭,賣雞、棕櫚油、肥皂、編織的鞋帽,還有衣服。
賣衣服的是個小窩棚,一根繩拉出十來件色彩繽紛的廉價長裙。不過聊勝於無,岑今下去翻揀,衛來將車子停在外圍,笑著看她。有個當地女人過來兜售小商品,手臂上掛著幾十串金燦燦的飾物,墜子做成貝殼形狀,粗看不錯,仔細一看就知道做工蹩腳低劣。衛來搖頭,那女人著急,語言又不通,急得掰開小貝殼給他看。
原來小貝殼裡有紅色的油膏,衛來還是不明白,女人索性用手指頭抹上一點,往嘴唇上送。
這是當地人自製的口紅,用的天然染料和混合油膏。衛來起了興致,掰了幾個看,大概是技術不過關,沒色號之分,顏色都一樣。
他買了一個,鏈子在手背上繞足了兩圈。
有隻雞咯咯地亂跑,殺雞的操刀在後頭追。
窩棚裡,岑今正在比一條海藍色的長裙,賣主抱著一面四方的鏡子圍著她轉,給她看前後效果。
衛來拿起衛星電話,撥通了麋鹿的號碼:「幫個忙,幫我查一下岑今當初牽涉到的那樁謀殺案。」
麋鹿沒反應過來:「哈?」
「她的死亡威脅如果跟那些社評無關,那到底是誰追著她不放?想來想去,也就可能跟人命有關了,她不是曾經被牽連進一樁河豚毒素的命案嗎,幫我起起這案子的底,可能會有線索。」
麋鹿納悶,頓了頓,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上岑小姐了?」
否則平白無故,怎麼會對她的事情這麼上心。
衛來說:「是啊。」
麋鹿悻悻,承認得這麼爽快,讓他除了幫忙,無話可說。
他提醒衛來:「她當初是嫌疑人,聽說是證據不充分,所以洗脫了嫌疑。如果你查到末了,發現她真的是兇手呢?」
真的是兇手,反而詭異地說得通了——也許是被害者的家人陰魂不散地想復仇。
岑今轉向這邊,給他看衣服的效果,衛來衝她眨了下眼睛,意思是:很漂亮。
然後他回答麋鹿:「真的是兇手也沒什麼,要看死的那個人是不是該死。」
岑今買好裙子過來,衛來欠身打開車門,把她拉上車子,但不急著走,理由是:「這集市多有意思啊,看看唄。」
真是胡說八道,這小集市有趣在哪兒了,人少,東西也沒什麼好挑揀的。
但衛來好像真的興致很高,在這兒停留了好一會兒,而且他挑東西很大爺——自己不下車,看中了什麼,遙遙向人家招手,於是那些人屁顛顛地過來。貨品笨重的話一次拿一件給他看;貨品輕小的,索性連攤子都挪過來了。
末了,這個小集市完全改了規模,幾乎是以敞篷吉普為中心,向四面輻射。
車後斗裡裝進一張大的棕櫚席,衛來的理由是:一路遊山玩水,總會隨時隨地下車休息,有蓆子方便。
賣雞的則奮力宰殺了一隻,正幫他洗弄切塊,還附贈當地特有的香辛調料。衛來買雞的理由是:路上可以燒烤著吃,好過總吃乾糧。
草帽買了兩頂,遮陽;草鞋要了兩雙,穿著玩。
岑今哭笑不得地看他在邊上咋呼,把小小集市支使得人仰馬翻。
終於再次出發,車裡裝滿了有的沒的,集市的攤販依依不捨,就差沒列隊歡送了。
車子上了土路,喧囂聲漸漸被拋在了後頭,岑今看向他,說:「故意的吧?唯恐人家不記得你。」
衛來承認得爽快:「是啊,我做了個計劃。」
岑今並不問他的計劃是什麼,只揶揄似的回了句:「難得你也做計劃。」
衛來笑。
和麋鹿通完話之後,他真的做了個計劃。
岑今可以當這一路是遊山玩水,他不可以。她的事一天不解決,他心裡就多一天橫亙著刺,不能痛痛快快過日子。
離開虎鯊的船,意味著安枕的日子也過去了,接下來要一路提防,隨時小心,夜裡都要留只眼睛睜開,以防不測。
這種憋屈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再說了,也真不符合他的個性。
不是說,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嗎?
他有一種久違了的、要設套狩獵的衝動。可可樹幫他開了個頭,反正特別通行證一辦,行跡不再隱秘,他索性在這個小集市又把網張大了些。
來吧,我就站在高處,不避不躲,畫下場子畫下道。要解決什麼事盡早,別耽誤老子逍遙快活。
中午時分,日頭漸漸高起,沙塵橫飛,又曬又熱。岑今嗆得咳嗽,衛來把車子停到道邊,給岑今蓋了草帽,給自己也蓋了一個。
兩人面面相覷,同時爆笑。
衛來罵了句:「媽的。」
岑今也很無奈:「這車就沒個車蓋?以前在電影裡,看到架槍開這種車的大兵,還覺得很帥——難怪鏡頭都只有兩秒。」
這種車在大太陽底下或者大雨瓢潑裡開兩個小時,車上的人可怎麼挨啊。
衛來看向她:「岑今,咱們得商量個事……你同不同意,在任何情況下,實惠實用是第一位的,咱們不該追求那種華而不實的東西?」
「同意。」
衛來說:「那就好辦了。」
他跳下車,把車後的那張棕櫚席拖下來,對著車子度量了下長短,把棕櫚席橫推到車架頂上,又找了繩子,截了幾截,從席面挨近車架的地方鑽進去,扎牢。
比改她衣服那次,更直接粗暴。
岑今差點兒笑出了眼淚。這車子本身還算風騷彪悍,忽然罩上個棕櫚席,像時尚人士剪了個鍋蓋頭……
不愁這一路的辨識度了。
重新上路之後不久,遇到一座邊界小城,被一條乾涸的河一分為二,河這頭是蘇丹,那頭是埃高。兩邊都攔了繩,設過境處,有守衛把守。
蘇丹這一側,已經排了長長的隊。很多過境的人,持的證件五花八門。衛來把車開過去,以車代步,跟在隊伍之後慢挪,果然很快就引起了守衛的注意。
兩個背槍的守衛過來,把車擋風玻璃拍得砰砰響,吼:「下車!排隊!不能開車!」
衛來故意不理,充分享受四面八方的注目,直到其中一個守衛取槍,示威性地把槍栓拉起平端時,衛來才笑了笑,把那幾張特別通行證一股腦地遞過去。
他不認識上頭的字,不知道哪幾張是用於蘇丹、哪幾張是用於埃高的,不過守衛一定認識。
果然,兩個守衛的面色微變,交頭接耳了幾句之後,態度轉好,說:「請從這邊走。」
那兩人在前頭引路,專門為他們解開了一大段攔繩。車子駛入缺口,順著傾斜的河岸下到乾涸的河底。埃高那邊的守衛顯然也注意到了,大踏步迎上來。
證件再次奏效,和蘇丹那面一樣,車檢都沒有進行。不過埃高這裡的程序還是要更嚴一點,護照和通行證都被拿去蓋章、登記,然後放行。
攔繩放開的剎那,衛來說:「岑今,好日子來了,咱們要迎來涼爽的新世界了。」
岑今大笑。
埃高雖然地處非洲、熱帶,但海拔較高,尤其正處小雨季往大雨季的轉變,進入山地之後,溫度有時甚至會低於二十度。
這溫度,對在蘇丹那種地方蒸了十多天的他們來說,不啻天堂。
所以入境之後,即便大多是砂礫路,車子還是一路狂飆,借助衛星電話的GPS定位定向,先南行一段,然後折向西。隨著地勢攀高,地貌漸漸不同,到下午時,車子明顯進入山地。陽光還在,但不那麼熾烈了,偶爾會經過坐落在稀疏樹木間的棚屋。
遇到的行人個個帶傘,有撐開遮陽的,有當枴杖走路的,還有直接拿傘當棍子趕野狗的。
岑今忽然擔心:「如果下雨,我們的車頂會漏水嗎?」
衛來說:「下小雨應該沒問題,編織得挺密。」
然而運氣不好,翻到半山腰時,遭遇一陣急雨。豆大的雨點打得棕櫚席砰砰作響,雨水簾幕般順著蓆子低垂的兩側流下。衛來緊急轉向,把車子開到高處的一棵矮樹下。
有濃密的樹冠遮擋,棕櫚席上的聲音小了許多,雨簾也轉成了時斷時續的雨線。不遠處就是懸崖,邊側的山谷裡雨霧蒸騰。
等了一會兒,雨見小,卻不見停,岑今驀地打了個哆嗦,說:「冷。」
讓她這麼一說,衛來也覺得有些涼颼颼的——山地的溫度本來就已經在降,下雨再加上山風,體感差異會很大。他翻了下行李包,沒有厚的衣服,岑今把披紗裹在身上,看似多了一件,實則有它不多,沒它也不少。
衛來好笑,問她:「要過來嗎?」
岑今等的就是這句,馬上爬起來,鑽進他懷裡縮成一團。衛來擁住她,用披紗蓋住她裸露在外的小腿。
男人的身體好像天生就是熱的,窩進去又舒服又溫暖。岑今很快舒緩過來,看到蓆子沿邊斷續的水線,忽然生出促狹的心思,踢掉拖鞋,拿腳面去接水滴。
足背上很快接住一大滴,透明飽滿,晃晃悠悠,眼見就要順著足面滑下,衛來在她腰上擰了一下,說:「你就不怕感冒嗎?」
岑今不高興,臉一埋,說:「管得著嗎,我樂意。」
話是這麼說,伸在外頭的那隻腳卻悄悄縮回來,又縮回披紗底下。
衛來大笑,低頭蹭她面頰。前幾天太熱,和她溫存時,她身上總帶濡濕薄汗;現在氣溫一降,她皮膚微涼,手感爽滑細膩到讓他捨不得鬆開。
衛來說她:「現在乖成這樣,當初怎麼就那麼凶。」
岑今斜了他一眼:「哪裡凶,我只是不太熱情而已。第一次跟你說話,我不是很客氣禮貌嗎?你不能看我和白袍或者虎鯊談判時辭嚴色厲,就認定我很凶,那只是一種策略。」
還真是,衛來想起來了。
岑今第一次跟他講話時,禮數確實周到,稱呼他「衛先生」,詢問時先抱歉,說「希望不是太突兀」。
她顯然有著良好的教養,即便冷淡,你也挑不出她禮儀上的過錯。
「為什麼不熱情點,知道麋鹿評價你『死氣沉沉』嗎?」
岑今答得慵懶:「熱情這種事分人,別人我提不起勁……下次見他,我還是死氣沉沉,他不高興,就來咬我啊。」
衛來苦笑,拿她沒辦法,但必須承認,這答案他十分滿意——他沒那麼博愛,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和朋友打成一片。
不熱情值得鼓勵,理當繼續保持,哪天麋鹿評價說:衛,這位岑小姐真是熱情如火……
他才要氣急敗壞吧。
雨聲細碎,沒有人,也就沒有攪擾。遠處的山谷裡漲起白霧,總有某些情境遺世獨立,讓人想要天長地久。
岑今輕聲問:「六年前的這個時候,你在哪兒呢?」
衛來想了一下:「六年前……應該在……馬來西亞吧……」
他忽然笑出來。
「是在馬來西亞,當逃兵。當時我藏在巴生港,等著蛇頭通知,準備偷渡。你懂的,不敢從正規渠道走,怕被抓回去槍斃。我考慮著偷渡去印尼,只要出了馬來,我就安全了。」
「那當時身上有手機嗎?」
「有啊,從舊貨市場買了一個,整天盯著看,等蛇頭的通知。」
「號碼是多少?」
「不記得了。」
岑今毫不留情,掐住他腰肋處的軟肉一擰。
衛來疼得吁氣:「疼……疼……真不記得了。」
岑今不放手。
衛來說:「岑小姐,我真不記得了,六年前買的手機和號碼,只為蛇頭通話……你能記到今天?」
岑今不講理:「我要號碼。」
衛來哭笑不得:「為什麼啊?」
「六年前的這個時候,我不開心,想打電話給你。」
衛來說:「小姐,咱們得實事求是,六年前我根本不認識你,那時候我心裡只有蛇頭……」
換來毫不留情的又一擰。
衛來說:「行行行……」
他跟她商量:「我以後去要給你行嗎?那手機,下船後我就扔給艄公了。我們先坐的機動船,快到地方的時候『換豬仔』,被倒到了當地小船上……艄公窮得很,當手機是寶貝,可能還留著呢。我以後去要給你行嗎?」
岑今終於滿意了,問他:「那我打你電話,你會去卡隆接我嗎?」
衛來吸取教訓:「會!哎,哎,疼……」
媽的,答「會」也不行,又掐!
岑今說:「不准說瞎話,要實事求是。」
現在你想起「實事求是」來了?衛來差點氣樂了。
他說:「應該不會去接。我不認識你,即便接到這通電話,也只會當你是撥錯了。」
岑今認真想了一下:「那我要怎麼說才行?說我是你六年後的女朋友嗎?」
衛來實事求是地說:「我會當你腦子有病。如果是可視電話,能看到臉和身材,我大概會有心情跟你閒聊,權當解悶。但是又看不到,我話都懶得跟你講……」
「那要怎麼樣才能說動你去接我呢?」
衛來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如果我們當時認識還有可能,不認識的話,卡隆那麼遠,還正處在戰亂中,你真覺得我會去?」
岑今眼神裡掠過失望,不吭聲了。
衛來有點心疼,還真是見不得她露出這表情:「反正六年前的事,不可能再來過,為什麼這麼執拗啊?」
岑今的聲音很輕:「因為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了,總想去到從前,找一些可能性。」
衛來心裡一軟。
他想了一會兒,說:「要不這麼著吧……你打通我的電話之後,不要說什麼你是我六年後喜歡的人,這種話我不會信的。」
「那要怎麼說?」
「你要說,你是我將來會愛上的人,你在我的船上——這麼說的話,即便不認識你,我也許也真的會去卡隆。」
「為什麼?」
衛來沉默了一會兒:「我小的時候,在偷渡船上待了三個月,沒日沒夜在海裡晃,所以我一直覺得,我的命運就像一條船一樣,起航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知道要漂去哪裡。
「後來,忘記了是誰跟我說的,他說,人的一生裡,放得下的代表過去,放不下的就是命運。
「我覺得,我沒什麼放不下的,父母、故鄉,財富、名利,都放下了,還能放不下什麼呢?可能就是愛了。」
那時候他並不覺得自己會真的愛上誰,但很難說,再玩世不恭的人心裡,也許對愛都有期待。
「我始終認為,我認真愛上的人,一定會成為我的命運,永遠不會放下,因為我捨不得她成為過去。她真的出現的話,一定會在我的船上,一直陪著我。」
衛來低下頭,微笑著看岑今。
所以,如果你在電話裡說,你在我的船上,我也許真會去卡隆。
他曾經只為了喜好就去拉普蘭待了四個月不是嗎?
為什麼不能為了一個打動他的電話去卡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