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雨細成了牛毛,但衛來沒有再趕路的意思——埃高的路很差,尤其山地,多懸崖,很多地方都直接禁止夜間通行。
他覺得就地過夜就不賴。
晚餐重點是烤雞。他拿刀子劈了粗細不等的樹枝,粗的搭烤架,細的削成串釬。一系列準備工作做完,天已經全黑了。
橘紅色的火生起來,帶著潮濕的嗆味,針尖似的雨絲密密簇簇往火頭上去,沒挨近就蒸成了水汽——岑今形容說,像撲火的蛾子,都成了煙。
聽著怪淒涼的。
但烤雞是真香,衛來的手法挺好,他自己說,在冰湖過活的時候,頓頓是魚,除了實在不能舉火的時候生吃,其他時候,他都用烤的。烤多了無師自通,自然琢磨出一套技巧。
而這技巧的重中之重在於——
他把烤好的雞翅遞給岑今:「必須有想像力。你現在不能覺得自己在吃一個簡單的雞翅,你要想像著它被紅酒煨過,色澤鮮艷,上頭撒了牛奶漬過的洋蔥粒,還有微融的細鹽。」
然而他的心思都白費了,岑今的想像力從來都不在吃上——風聲、葉聲、殘存的雨滴聲,一點動靜都能惹得她一再回頭。
什麼都看不到,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
每看一次,她就往衛來身邊湊一點,衛來憋著笑,就是不說破。
她忍不住問:「你說……山裡會有老虎嗎?我非洲的同事講過,它們腳下有肉墊,走路的時候不發出聲音,慢慢接近你背後,把你往後那麼一拖……」
說得自己後背發涼,又回頭看了一眼。
衛來說:「別問我啊,這個你是專家——埃高有老虎嗎?老虎獅子應該更多在大草原上吧。」
岑今喃喃:「好像沒有……有埃狼和豺……」
衛來歎氣,讓她換位置——背靠車,面向他,中間是烤架和篝火。這樣總該沒有背後偷襲的煩惱了。
真心服了她了,她居然能低頭往車底盤下看。
「萬一有什麼東西,從車底爬過來,拽住我的腳往下一拖,速度很快,你想救我都來不及……」
看來除了愛情片,恐怖電影她也看過不少。
衛來說:「直說了吧,你是不是想讓我抱著你?」
岑今說:「你滾蛋,胡說八道。」頓了頓又補充,「但是晚上睡覺,你要抱著我……我最怕那種兩個人一起睡覺,然後其中一個人被叼走了,另一個人都不知道……」
說著,她又打一個寒戰。
車上有帳篷,但是地勢不平,不方便扎帳;而且山地太濕,潮氣重,衛來權衡了一下,還是決定在車上睡。
他用帳篷罩住棕櫚席,以防晚間滲雨,又把帳篷的邊角盡量往車底盤上扎繃,即便有漏口,也至少做出個圈圍的感覺。
然後他吩咐岑今:「我睡前頭,你,去車後座睡。」
岑今眼巴巴地看著他。
衛來說:「看什麼看,我說正經的。做人要獨立點,我不想抱著你睡,壓得我胳膊怪酸的。」
岑今氣得直接就把自己摔進後座,身子蜷起來,臉埋進皮墊,再不看他。
衛來說風涼話:「哎,小姐,你講不講究?你知道那墊子是誰屁股坐過的嗎?臉還埋那麼深……」
這比熱臉蹭冷屁股還悲涼,只能蹭冷屁股坐過的冷墊子。
岑今頭也不抬,伸手摸到一雙編織拖鞋,沒頭沒腦地向著他的方向扔。
衛來伸手撈住,哈哈大笑。
收拾到末了,他撥散火堆,亮紅的火星在黑暗裡上下躥跳。他過去抱起岑今,說:「好了,事做完了,接你回家了。」
岑今賴了一回,終於忍不住笑,任由他抱起來。
衛來倚住車身,抬頭吻她,火星高飄,零碎的光亮一點點飄滅在暗裡。蓆子邊沿積了好久的一滴雨落下,挾著最後一點橘紅的水光滴入他後頸,順著滾燙脊背一滑到底。
明天,一定要找個有頂有床、有遮有擋的地方。
這一晚睡得很好,只半夜裡醒了一次——他聽到窸窣的動靜,身體的反應比意識快,手裡的槍迅速端起,然後才想起要睜開眼睛。
隔著擋風玻璃,他看到一雙綠幽幽的眼睛。
那是只埃狼,瘦到有些小,尖尖的耳朵聳起,尾巴在屁股後頭輕輕晃著。
它在撥弄早就熄滅的火堆,翻找吃剩的雞骨頭。
衛來吁了口氣,放下槍。和埃狼對視了一會兒之後,他用口型說了句:「吃吧。」
那埃狼好像聽懂了,並不怕他,又低下頭去,不緊不慢地在灰堆裡翻弄,齒間偶爾傳來細細的嚙骨聲。
埃狼走的時候,慢慢吞吞,一點一點融進夜色。
衛來低頭看岑今。
她睡得很熟,呼吸輕緩勻長。
小姑娘,如果今晚沒有我,你就要被那麼大的一頭狼給拖走了,你知道嗎?
第二天開拔,一路隨心隨停。小雨季名副其實,有時能短暫迎來日光,但剛翻過一個山頭,又會陷進綿綿細雨裡。
兩人換著開車。車子大多在山地蜿蜒前行,這一路只經過了一個大的城鎮。和山地村落的唯一區別,就是城鎮裡會有水泥造的房子,也會有零落的兜售小商品的窩棚。
衛來帶岑今喝了一回土製咖啡。
是埃高當地人愛喝的咖啡,在一個木柱子搭起的草窩棚裡,四面透風。窩棚裡搭了口鍋,用來炒咖啡豆,炒好的豆用搗杵粗粗搗碎,加了水放進火罐裡燒沸就好。
器具都很簡陋,盛咖啡的是搪瓷小碗,兩個人一人端了一碗,邊吹涼邊小口地抿。面前的條凳上放著糖碟,好多糖粒撒到泥地上,不少非洲紅螞蟻爬進爬出,艱難地把糖粒背走。
岑今喝了兩口,來了玩心,拿勺柄在一隻螞蟻前頭畫溝壑,截斷人家去路。
衛來看到了,皺眉:「你就不能讓螞蟻過點好日子?」
岑今直接在螞蟻身邊畫圈:「不行。」
四面受困,可憐螞蟻搞不清發生了什麼,細細的小腿在地上拚命地撓。
衛來說:「遇到狼就腿軟,看到螞蟻就欺負人家,我就見不得你這樣欺軟怕硬的。」
他撿了根樹枝,伸過去供螞蟻攀附。可憐螞蟻剛爬上去,岑今就拿勺柄敲樹枝。
於是螞蟻又摔下去。
衛來再救。
螞蟻再摔。
在衛來看來,反正岑今喜歡,逗她陪她,也不費勁。
在岑今看來,反正閒著無聊,有人陪逗,那就繼續玩唄。
在小販看來,反正咖啡錢也付了,就是客人沒喝兩口咖啡,只顧鼓搗螞蟻了,怪浪費的,他不是很欣賞。
在螞蟻看來——
媽的討生活容易嗎?老子是工蟻,負責找食物,連生殖能力都沒有,你們這種把自己的恩愛建築在螞蟻痛苦上的人能滾、滾、滾嗎?
進入賽門山地的時候是傍晚。這裡剛下過一場雨,正迎來落日前最後一抹水意淋漓的金色燦烈。
從高原上層層拔起、犬牙交錯的大懸崖正籠在這行將褪去的日光裡,崖身因著凹凸不平而明暗不定,乍看上去,像杳無人煙的鬥獸場遺跡。
而體感也從涼變成了冷。岑今在副駕上縮成一團,兩層披紗裹在身上也形同虛設。衛來翻出帳篷的地布給她圍上,地布因為防水、不透風,裹上了反而比一件厚外套還管用。
大概是近米恩國家公園的關係,路上遇到的行人漸多。這裡的主要運力是驢,馱米袋、柴火、包裹。衛來停車,向趕驢人問路。這兒好過蘇丹,英語勉強算是通用,簡單交流基本沒什麼障礙。
打聽了才知道,這一地帶前一陣子發生過軍事衝突,米恩國家公園已經不對外國人開放了。但因為管理混亂、保護力量不足,很多村民私自進入公園居住,裡頭現在甚至有村莊、通道和簡易宿營地。
衛來哭笑不得:「那現在到底是能進還是不能進呢?」
那人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末了建議他往前再開一陣,先在共達鎮住下。那是距離米恩最近的一個大鎮子,算是中轉站和這一帶的中心,不少外國遊客來了,都會在鎮上停留。想打聽消息,那裡更合適些。
謝天謝地,前路居然還有個大鎮子、中轉站、中心。
開了沒多久就到了,和他想像中的「大」有點差別,但衛來已經可以接受。這裡雖然不大,但確實可以稱得上熱鬧,街面上一眼掃過去,也有大幾十號人。有幾頭馱貨的驢站在街邊休息,偶爾尾巴旁甩,胯間送下來幾粒表面光的驢糞蛋。
目光上溜,有幾處店面上居然有燈牌和拉出的電線,雖然上面有髒的灰跡,但是太給人希望了——有電線就可能有電,有電就可能通水,有電器,有伴隨電器而來的一切方便……
衛來轉頭看岑今:「住這兒?」
鎮上只有一家旅館,規模不小,臨街帶了個餐館,據說入夜後就會改成酒吧。入口在邊側,裡頭是個大院子,院裡三三兩兩的人,有男有女。女人都穿色彩明艷的長裙,外頭鬆鬆罩著白色沙馬。
車子開進去的時候,大概是因為他們扮相獨特,吸引了不少目光。
衛來微笑,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像畫,遠近分層。
這些人和目光是前景。
各色的目光之後,中景是低矮的客房,有幾處房頂做平,圍柵欄,做成露天的陽台,上頭擺一張小桌子,頂上罩大遮陽傘。
而遠景……
遠景是青灰色的蒼茫山巒,高高低低,正在漸暗的暮色裡牽連成線。
太陽落下去了,一天又過去了。
以他這一路的肆意張揚,對方如果行動迅速,最早今晚,或者是明天,大概就會盯上他們的梢了。
衛來隱隱有種感覺——
這裡,會是某些事情了結的地方。
衛來選了最好的一間客房,邊側有小木梯可以通往頂上的露台,上頭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帶一把大的遮陽遮雨傘。
如果不是心頭壓著一樁大事,閒暇時盡可以和岑今上去坐坐,哪怕互相不說話都可以。
晚間的時候,酒吧裡開始熱鬧起來。客房都沒燈,說是限電,院子裡顫巍巍拉了根電線,吊著個橘黃色的燈泡。電壓不穩,燈泡忽明忽暗,像這嘈雜夜裡的一顆柔弱心臟。
於是住客除了進酒吧消遣,都在院子裡三兩閒坐。幾個年輕的埃高女孩聚在一起,和偶爾走近的男人低聲說話,時不時發出輕快的笑聲。
有個當地女人進到院子裡兜售沙馬——埃高女人喜歡穿明麗的窄裙,外罩披紗樣的白色沙馬。因為山地氣溫低,這裡賣的裙裝和沙馬都稍厚實些。岑今覺得自己需要,很有興致地過去挑選。
衛來起先還陪著她,後來感興趣的人太多,圍過來的都是姑娘們,他一個男人杵著怪不自在,於是退到邊上去等。
耳畔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要女人嗎?」
衛來轉頭看去,是之前聚堆的埃高女孩中的一個。
他反應過來,那些女孩都是街女。
這女孩很漂亮,年紀很輕,二十歲不到。事實上,那幾個都不差。埃高人種膚色介於黑白之間,是美麗的咖啡色,據說是非洲女人裡最漂亮的,前凸後翹、身段妖嬈,摘下不少世界和區域性的選美桂冠也是事實。
衛來的眉頭皺起。
那女孩回頭瞥了一眼岑今,說:「我知道她和你是一起的,但女人是不一樣的,你可以換換口味。」
衛來大笑。
他喜歡說話直白的人,也並不反感妓女,在他看來,還懂得尊重「交易」行為,即便是某種走偏了的自食其力,至少強過那些欺凌弱小、強取豪奪的人。
他搖頭:「你可以問問別人。」
女孩並不死心:「只要兩美金。你長得帥,我喜歡,可以再給你便宜點,最低一美金。」
衛來愣了一下,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這女孩之前說的「要女人嗎」,真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兩美金?做愛?」
女孩點頭。
「一次?」
「一晚上,你可以幾次就幾次。」
衛來難以置信。進入埃高之後消費不多,當地貨幣是比爾,結算都是岑今來的。他只知道這裡是東非又一個很窮的國度,但究竟窮到什麼程度,他沒什麼概念。
他打量了一下那姑娘,這臉蛋、身段,在別處,多少男人得費盡心機拿香車玫瑰來討好——兩美金,玫瑰都買不到幾朵。
他搖頭:「試試別人吧,祝你好運。」
女孩的臉忽然垮下來,下一刻,她惡狠狠地攥住衛來腰間的皮帶。
衛來沒躲,問她:「想幹什麼?」
「你問過肉金了,不做也得付錢!」
她回頭又看了一眼岑今,她正跟小販結算。
「否則我就大喊,讓你的女朋友聽到。我還會把我的衣服拽開,說我讓你摸過了,但你不給錢!」
衛來說:「是嗎?你知道在我看來,你像什麼嗎?」
話音未落,他忽然伸手揪住她的沙馬,幾乎沒費什麼力氣,一個轉身,把她撞摁在牆壁上。
女孩猝不及防,尖叫了一聲。
院子裡忽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這邊。
衛來並不回頭,微笑著一字一頓道:「像只要咬人的小狼狗,但是忘了長牙。現在不只是我女朋友,所有人都在看這裡。來,把你之前威脅我要做的事,都做一遍。」
那女孩尷尬,低聲說:「你放開我。」
掙扎無果,她臉上又浮起職業似的微笑:「我剛才只是開玩笑,男人要大度。」
衛來笑,另一隻手忽然舉起,像是要抽她。女孩嚇得下意識偏頭,眼睛驀地一亮。
她認識他手裡那張折起的淡綠色美鈔,至少是十美金。
衛來的手攥起,把那張錢團在掌心,說:「我這個人不喜歡樹敵。能做朋友就做朋友,哪怕是假朋友,也至少比結仇來得讓人心裡舒服……不要再來打擾我。」
女孩馬上點頭。
「我知道那幾個姑娘跟你是一起的,也別讓她們再嘗試——你做得到的。」
女孩眼睛發亮:「沒問題。」
「你住這旅館嗎?」
「我在酒吧幫忙,這幾晚都在。」
很好,衛來微笑:「那這幾天,如果附近來了什麼奇怪的人,比如總在周圍轉悠,再比如老是盯著我和我女朋友看,記得跟我說一聲,你不會吃虧的。」
女孩興奮地舔嘴唇:「好,我幫你留意,我做事很認真的。」
衛來大笑,和她擊掌。手掌相碰的剎那,他把團起的紙幣讓渡給她。女孩緊緊攥起,咯咯笑起來,然後步伐輕快地離開,走到院子正中時,大聲說了句:「是個玩笑,沒什麼。」
說完,她甚至原地轉了個漂亮的圈,像是落幕謝禮。
院子恢復了先前的嘈雜,岑今抱著新買的衣服過來,似笑非笑地瞪他:「整天胡鬧。」
衛來也笑,拉她進屋,反手帶上門,把她壓到牆上一通熱吻。
黑暗中,岑今喘得厲害,身子一路下滑。衛來伸手撈住她的腰,問她:「你知道那女孩是幹什麼的?」
「知道,性服務在埃高合法。」
「不吃醋?」
「分走我的人我才吃醋,她分走我什麼了?」
衛來大笑,打橫抱起她,放到床上。
然後他打開抽屜,摸到蠟燭和火柴,抽出梗子劃著——這裡停電顯然是常事,蠟燭大概點過許多次了,燒得只剩寸長。衛來懶得再出去要,直接點上。
「點蠟燭幹什麼?」
「方便看你。」
岑今臉上發燙,拿衣服扔他:「你滾蛋,吹掉。」
衛來欺身上來:「你可別橫,今天是為了你。」
什麼意思?岑今很快就明白了。
這一次,他幾乎沒有弄疼她,手上很有分寸,極盡溫柔之能事。
但有些感覺,遠比疼要命。
岑今也沒想到自己會失控,只覺得是忍到了某個極致,忽然爆發。
罵他、推他,不顧一切要逃開,被他撈回來之後流著淚咬他,指甲在他後背抓出血痕。而當赤紅色的燭光在眼睛裡顛撲到熄滅之後,一切又忽然轉成了抵死纏綿。她記得自己主動吻他,不放開他。
激情過後,已是後半夜。月光透過窗子,把桌邊一角照得白亮。那裡蠟燭融成了一攤,有一些滴滑到桌子邊沿,未及落下便已凝干,像嚴冬裡房簷上掛下的冰錐。
岑今羞得要命,衛來偏偏不放過她,伸手把她帶進懷裡,手指捏住她下巴,逼她看他,問她:「你自己知道你會這麼發瘋嗎?」
岑今不吭聲。
「我怎麼發現在床上就不能對你好呢,你知道自己咬人多疼嗎?你這是虐待你懂嗎?」
岑今忽然惱羞成怒:「不准告訴別人,不然殺了你!」
衛來哈哈大笑,岑今氣得抓過衣服去蒙他的臉,被他輕易撥開,低頭吻住她的嘴唇。
這個吻不帶任何慾望,長久而平靜,吻到她睫根發潮,以至於他都鬆開她了,她還是有些恍惚。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忘記前因後果,只這麼肌膚相親到天荒地老。
直到衛來遞了件東西過來。
冰涼,線條鐵硬,是那把沙漠之鷹。
「忘記跟你說了,這兩天也許會有事,從現在開始,你要隨身帶著這把槍——會開槍嗎?」
他牽著她的手,帶她一寸寸熟悉槍身、管座、膛室、保險機柄,卸了子彈讓她試開槍,感受槍身的空震、滑套後移和擊槌下壓。
岑今低聲問他:「會很危險嗎?」
「哪有不危險的事,人在床上睡著睡著,也會睡死了——你自己說過的,忘記了?」
「可以不死人嗎?」
「我盡量吧,一般我們都不希望死人,命是大事,多結一條就多一重麻煩。但是對方如果太過分,我也用不著客氣。」
岑今不說話了。
那把沙漠之鷹,她以前只看衛來用過,到了自己手裡,才知道很重,外形生硬剽悍,槍身很涼。
特別涼,貼著她身體,好久也沒見暖。
岑今的眼眶忽然酸澀,顫聲說了句:「衛來,其實我……」
沒有回應。
她抬眸去看,他睡著了,唇邊猶帶饜足的笑。
第二天,岑今一直睡到近中午。衛來比她醒得早,但早不了多少——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他正背對著她站在床邊,剛把皮帶繫好。
聽到動靜,他回頭看她,似笑非笑。
岑今開始還有點茫然,漸漸回想起昨晚,臉上發燙,拗彎了枕頭過來遮住。
床側微微一沉,是衛來坐下來。
「我算是明白,你之前為什麼說希望你丈夫比你先死——夫妻生活的確會有不少秘密,傳出去了,不太動聽……」
岑今咬牙切齒:「你有完沒完?」
衛來撥開枕頭:「對你狠點,反而乖乖的;對你好了,就興奮得像個小野貓,又咬又撓。要不是後來制住你,我看你能躥到房樑上去。」
岑今垂著眼睛不看他,睫毛一顫一顫的,半晌憋出一句:「疼嗎?」
衛來大笑。
「你以為我是你?就你那牙口和咬人的勁,權當給我撓癢癢了。」
岑今起身看他,肩上的牙印幾乎已經看不見了,背上有幾道紅印,有些地方破了點皮,裡頭滲著血珠點點的紅——她也不知道自己忘情的時候會這麼放肆。大概不管男人女人,情到極致,總會夾帶點毀壞的衝動。
她把下巴擱到他赤裸的肩上,從後頭環抱住他,靜靜感受他身體的溫度。他上背寬厚,中央有道深陷的脊溝,兩側肌肉硬朗結實,只是輕擁,已經覺得很有安全感。
岑今低聲問他:「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衛來笑:「這種事怎麼說得清楚。」
就像他接受所有三角形內角和都是180度,從來不去想為什麼。
是說不清,她不是他保護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他的客戶裡有過名模,也有過性感巨星,他最多帶著男人的目光打量欣賞,跟同僚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然後繼續做回表情冷漠的一堵牆。
打動你的眼睛的和打動你的心的往往是兩種人。你可以清楚說出什麼人可以驚艷你的眼睛,卻說不好誰能叩開心裡的門。
岑今說:「我也說不清楚,如果早知道會這樣……」
早知道會這樣,面試的那一天,還會選他嗎?
有個聲音在心底說:絕對不會。
但是如果不選他,就要永遠錯過了吧?
她有片刻的失神,直到衛來追問她:「話別說一半,早知道會這樣,然後呢?」
岑今笑,岔開話題:「看那裡。」
衛來循向看過去,是燃盡的蠟燭,攤成薄而細膩的平,沿邊凝下滴垂的三兩根。
世事紛擾是蝕人的火,人就是蠟塊,從生到死,一點點磨受著融軟融化。即便沒有愛、陪伴了錯的人,也可以這麼融下去,以生打頭,以死結尾,沒什麼兩樣。
可是如果足夠幸運,遇到對的人,他就像根蠟芯,火來的時候,會幫你燃出光、亮和熱,然後一直作陪,直到最後一刻。
衛來覺得奇怪:「讓我看什麼?」
岑今說:「我讓你看,蠟燭燒完了,要去朝老闆要新的了。」
開門出來,空氣濕潮,早上可能剛又下過一場雨。衛來鬆了鬆筋骨,下腰的剎那,看到那個埃高女孩倒懸在他的視線裡,往這個方向跑,跑到院子中央又停住。
大概是顧忌他那句「不要再來打擾我」。
衛來笑,起身迎過去,示意她跟他走到一側牆邊。這個角度方便講話,也方便看到岑今在屋裡的動靜。
女孩有點興奮,給他遞了根煙,劃了火柴幫他點上:「有人打聽你。」
衛來心裡一動,但並不想表現得太著急。
他不緊不慢地吸了口煙,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吉妮。」
「誰打聽我?」
「也不是打聽你,是打聽你的車。」吉妮指著他停在院子角落裡的車,「說是吉普車,上頭蓋著棕櫚席,全埃高也只有這麼一輛吧。」
她咯咯笑起來。
衛來不動聲色:「你繼續說。」
「天不亮就進鎮子了,開的是輛麵包車,車上有兩三個人。他們沒住店,聽說住到人家裡去了。」
「哪一家?」
吉妮不說,手心向上,要錢的姿勢,笑得意味深長。
衛來也笑:「昨天要你打聽,今天就有消息,別是你編的吧——你知不知道,消息太靈通,也會讓人懷疑的。」
吉妮冷笑:「我們這種人,沒有固定的工作,沒事就聚在一起聊這聊那。鎮子這麼小,早上來了頭狼,從哪個方向來的,叼了什麼走,沒到中午我們就都知道了,我有必要編嗎?」
「我要知道他們的住處,多少錢?」
吉妮舔了舔嘴唇:「十……美金?」
「好,待會兒給你。」
吉妮笑起來,伸出的手垂下去:「你出大門,左轉,一直到街盡頭,有一排住戶,牆是石頭砌的,棚頂有綠有紅。他們住紅頂的那間。車子開到屋後的林子裡去了,輕易看不到。」
「車上的人有什麼特徵嗎?」
吉妮想了一下:「還挺普通的,跟當地人差不多,就是其中一個戴墨鏡。」
她給他解釋:「現在是小雨季,經常下雨,出太陽的機會少,大清早的戴墨鏡,很奇怪的。」
衛來的眉頭皺起。
墨鏡……
難道是之前在假的海盜船上遭遇過的那個刀疤?他沒淹死嗎?被救起來了?
吉妮斟酌著他的臉色:「沒別的了,我什麼時候可以……拿錢?」
衛來回過神來:「還有最後一件事。你賣他的消息給我,會不會也把我的消息賣給他?」
吉妮瞪大眼睛看他,先是不明白,驀地反應過來,臉頰漲得通紅:「我沒有,我只是打聽……」
衛來伸出手指豎到唇邊:「噓……」
吉妮停住,胸口劇烈地起伏。
衛來微笑:「我知道你沒有,我只是提醒你,吃兩家飯的人,會挨兩家刀,所以你得堅定一點——跟我做朋友,一定比做敵人好,因為不但有錢拿,還有命花。
「我走了之後,你去找我女朋友拿錢,記得對她客氣一點,盡量配合她——她脾氣很好,沒準會多給的。」
衛來回房的時候,正趕上旅館老闆送咖啡過來,給他們解釋:「住客都有,咖啡是房費裡帶的。早上過來,你們沒起,這是補的。」
說話間,大門口進來幾個男人,都是當地人打扮,年紀不大,臉上帶瑟縮靦腆,你推我挨地往裡走。
見岑今盯著看,老闆冒出一句:「這些是要去南方打工的,過來找姑娘。」
岑今笑笑,回答:「是去肯尼亞吧,也是不容易。」
這對答沒頭沒腦,衛來聽不明白。
老闆走了之後,岑今給他解釋:「埃高因為這些年經濟一直不好,很多人背井離鄉,偷渡去肯尼亞打工,幾乎形成風潮。而這風潮裡,又生出一個慣例。
「因為在肯尼亞性服務非法,肉金又太貴,誰也不捨得拿自己辛苦攢下來的錢在那兒找女人,所以偷渡之前,他們要找個家鄉的女人,溫存一晚。
「你沒注意到嗎?這小鎮外來遊客不多,卻很熱鬧,就是因為這裡是個彙集的中心——附近十里八村的男人,有這個需要的,就到這裡來找女孩,談妥了之後,就可以在旅館開房。」
衛來盯著那幾張臉看了一會兒,心裡迅速想出一個主意來。
他從床下拖出那個帆布袋,挑了兩把伯萊塔M9帶上,匕首插進後腰帶扣,又拈出一把四指鐵指虎——這玩意兒是套在手指上的,上頭帶銳利尖刃,一拳下去,不殘也傷。
岑今坐到床上,沉默著看他。
衛來自己都覺得不忍心,想了想,還是換了一把普通的指虎,然後抬頭看著岑今笑:「以後,你如果遇到男人在打鬥,千萬要躲開,沒有輕輕一碰這種事——最輕的一下子,都夠你恢復十天半個月的。」
準備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長舒一口氣:「我要走了,有什麼要說的嗎?」
岑今說:「如果能談判,就不要動手好嗎?」
衛來笑,伸手拉她入懷,輕輕擁住她。
「我下面說的話,你要記住。
「我一直認為,最好的保護,不是把你關在門窗緊閉的屋子裡,讓對方怎麼攻都攻不進去,而是你和我都要處在變動之中,讓對方捉摸不透。
「待會兒,我走了之後,你準備好足夠的美金。吉妮,那個埃高女孩,會來找你拿錢。
「你讓她配合你,偷天換日——你告訴她,外面有人監視你,你要逃跑,你的男朋友會在鎮外接應你。你換上她的衣服離開,用沙馬遮住臉,沒人看得出來。她要待在這個房間,至少一個小時之後才能離開。」
岑今低聲問他:「我要逃去哪裡?」
衛來笑:「帶上那把沙漠之鷹和你昨天買的那套衣服,找個洗手間再換一次——很多人認識吉妮和她的衣服,為了避免引人注意,你要再換衣服。
「然後去街面上選一個老實的、來找姑娘的男人,告訴他,你願意跟他過夜,但要求回到這裡,選房間開房。」
他示意她看斜對面一間空著的小客房:「就定那間吧。
「你就在那裡等,我會去找你。記住,聽到我的聲音才能開門。萬一那個男人不老實,你就開槍,槍口堵在枕頭上,可以消音。」
岑今抬頭看他:「那你一定要回來。」
衛來笑起來:「當然,我還要回來接你回家呢。」
走是走了,但衛來並沒有立刻去那片棚屋。他在附近的街面上逗留了片刻,像個普通的遊客,擺弄黑木雕,又挑揀羊皮畫。
直到看到岑今出來——她裹著沙馬,只露一雙眼睛,截住一個年輕的男人,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那男人耳根通紅,看都不敢看她,任由她拽進門裡去了。
真不知道回頭是該誇她還是訓她。
衛來吁一口氣,看街面上人來人往,頓了頓,唇角微彎,覷準一個方向,忽然發足起跑。
他眼裡只有方向,其他的都是障礙——撥開人、繞過攤販、躍過驢背、牆面借力、急速下坡、迂迴著借助每一塊大石和每一棵樹的掩護……
這鎮子外圍,不管哪個方向,跑得夠遠,就是進了山地——他假設在旅館外圍,對方也設了眼線盯梢,對比岑今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的大變活人,他要簡單直白得多。
就是讓你們眼睜睜地跟丟。
山地是最好的掩體,山、石、水、樹,以他受過的特訓,沒人能在這裡盯住他。
估摸著跑得差不多了,他停下腳步,倚在一棵樹下靜候了會兒,然後上樹,藉著密葉罩掩,取出單筒微型望遠鏡掃了掃四周。
視野裡,只有一隻失群的瓦利亞野山羊,長長的彎角像京劇人物頭上插的雉雞翎。
衛來回憶來時的方位,然後換向折回。如果他的計算沒錯,按照他的路徑,會到達那處棚屋的背面。
一路順利,到達棚屋之前,他先看到了吉妮說的那輛白色麵包車。對方大概是想做掩蓋,折了很多枝葉覆住車身。衛來繞著車子轉了一圈,砸碎一扇車窗,探頭進去掃了掃。不錯,有些繩索裝備,他用得上。
他拔出刀子,扎漏三個車胎——不習慣趕盡殺絕,所以留了一個。
繼續往前走,在棚屋後幾十米處停下,掩身樹後,用望遠鏡觀察紅頂的那間。
屋子開著窗洞,偶爾有人走動,衛來的望遠鏡死死咬住那個窗洞不放。不全能看到臉,但根據身形、身高和衣服的顏色,可以確定裡頭是三個男人。
他琢磨了一下。
開槍不合適,一次最多幹掉一個,打草驚蛇不說,梁子更難解了。
一次性干翻三個不是不可能,但危險性高,他不是很想冒險——畢竟晚一點,還要去接岑今。
最理想的,是逐一引出、放單、各個擊破、不見血、綁起來談判。
怎麼引呢?
機會來得太便宜,有個男人出來尿尿,繞到屋後,看了看窗洞,估計是覺得不夠隱私,又走遠了些,避到一塊大石後頭。
衛來在心裡說:我謝謝你了。
出於人道主義考慮,他等那人放完了尿才出手,豹子般忽然竄出,帶著指虎的拳頭狠砸在那人腰肋處。那人痛得臉都變了形,還沒來得及喊,頭已經被狠狠摁進泥裡,背上被膝蓋頂住,頂得他一口氣險些上不來。
順利得出乎意料,衛來皺眉頭。
他媽的能不能尊重一下王牌?第一次派來的人就不專業,這都第二次了,就不能找個稍微有點斤兩的人來?
衛來在心裡計時,約莫過了五分鐘的時候,屋裡有個男人吼了句「怎麼還沒好」。大概是同伴這泡尿的時間太久,他有些不耐煩。
衛來在這五分鐘內利落地完成了一切——面上抹了幾道濕泥漿,迅速上樹。天上開始落小雨,天色更暗,他藉著樹冠的掩映,不動如山。望遠鏡的鏡筒是他延伸出的眼睛,只在兩個點移換。
近處,先頭被干翻的那個男人被綁吊在一棵樹上,嘴裡塞著撕下的衣幅。掙扎純屬徒勞,只讓他被綁吊的身子在半空中晃得更厲害而已。
遠處,那個小小的窗洞傳遞出一切:約莫七分鐘的時候,衛來看到刀疤露了頭,又很快縮回去。屋裡的氣氛明顯有些不安,又過了五分鐘,那兩個人小心翼翼地出來。
兩個人都帶了槍,很謹慎地一步步朝林子的方向走。衛來的位置高,可以把他們的動作看得大致清楚——毫無疑問他們沒受過專業訓練,連進入危險環境時互相為「眼」互相掩護都做不到,槍口都指著林子,後背空門大開。
衛來想念可可樹,有他配合的話,前後各一個點射,這場仗已經結束了——不過他仔細看了一下,其中沒有那個AK,這說明對方的組織成員超過四個人。要這些小嘍囉的命,遠沒有從他們嘴裡套話來得有價值。
看來背後還有別人,這事,今天、這裡,了結不了。
衛來屏住氣,耐心等著。
那兩人行事有些猶疑,互相打著手勢慢慢靠近,看到吊著的那個人時,明顯緊張,慌亂地朝四面去看。
就是這個時候了。
衛來藏身的樹距離吊人的那棵兩三米遠,但更高。他驟然發難,一聲暴喝,直接從高處撲向那棵樹。
槍聲響起,子彈向藏身的那棵樹上招呼,嗖嗖從亂搖的枝葉間高速穿過。刀疤先反應過來,吼道:「到這棵樹了!」
槍口再朝這頭舉,已經遲了,衛來把這頭的樹冠砸得枝擺葉搖之後,準確抓住那根吊人的繩子,迅速下滑。刀疤還在努力從樹冠中找人,忽然看到他出現,剛想出聲示警,衛來已經撲蕩過來,抱住他就地滾翻,再起身時,槍口已經牢牢抵住他後頸。
直到這個時候,剩下的那個人才想起槍口再換向,瞄不到人——衛來躲在刀疤身後,直接拿他當肉盾。
僵持了兩秒之後,衛來問刀疤:「真不讓你朋友把槍放下?不如這樣,大家各開一槍,看誰瞄得更準。」
他從刀疤腦後露出半張臉,看著那個人笑:「要不然你先?」
那人手抖得厲害,刀疤大叫:「槍放下!放下!」
刀疤顯然是頭,那人猶豫了一下,彎腰把槍擱到腳邊。
「踢過來。」
那人看了一眼刀疤,依言踢了過來。衛來很快撿起來,單手滑下槍膛,子彈落地之後,把槍身遠遠扔開了去。
衛來先搜刀疤,確認他身上沒武器,又問那人:「身上還有武器嗎?」
那人搖頭。
「衣服掀起來我看。」
那人把身上的襯衫掀起半幅,給他看身前,然後轉身——衛來注意到,他腰側略上處有個文身。
刀疤忽然說:「我們猜到是你。」
衛來回答:「那你的心真是夠大的,你是不是以為比上次多帶了一個人,就能放倒我了?」
刀疤說:「誰告訴你,我只比上次多帶了一個人?」
衛來心頭一凜。他反應很快,揪住刀疤迅速退至樹側,借助樹幹遮住後背。
刀疤說:「我們只是先行三個人,進這鎮子打聽消息而已——上次,我們也不止兩個人,如果沒有接應的人,我們早淹死在海裡了。剛剛,我們猜到同伴出了事,在屋裡待了一會兒才出來,你以為,我們是緊急通知誰了?」
衛來凝神注意週遭動靜,臉上猶自帶笑:「怪不得沒有見到那個AK,原來轉成接應了。」
刀疤也笑:「你又說錯了。他是體力不支,肺部進了海水,被送進醫院了——我們又不是傻子,在你手裡栽了那麼大跟頭,知道彼此實力懸殊,所以,我們特別花大價錢另外請了人,專門來對付你。希望這錢花得值得。」
話音未落,衛來突然覺得肩側像是被什麼撞了一下。
操!他一把搡開刀疤,向著那個方向連開數槍。藉著這片刻混亂迅速滾翻開去,避到另一棵大點的樹後。
低頭一看,肩側的衣服上有個小孔。
中槍了,刀疤請的人應該是狙擊手。
被子彈擊中後,並不會立刻感到疼痛,這也是很多戰場上的人打完仗才發現自己中槍的原因,起初的感覺就像是被輕撞了一下。
衛來倚著樹幹靜候了會兒,肩上才慢慢有感覺,灼燙、放射性的火辣刺痛,溫熱的血開始外流,他動作幅度很小地掏出刀子,割撕下衣服,做簡單包紮。
又是一槍,重物墜地的聲音和痛呼。
應該是打斷了吊人的繩子,衛來心裡發涼。
他不大敢挑戰狙擊手。在戰場上,這些人被稱作「看不見的魔鬼」或者「單兵殺人機器」。出任務時,他們可以五到六個小時趴伏不動,喝水進食都是使用吸管,頭腦非常冷靜,槍法極準——不敢說槍槍必中,但曾經有人做過統計:越戰時,平均每殺死一名士兵要用20餘發子彈,但狙擊手平均只需1.3發。
他已經中了一發了,不敢冒險離開庇護所。
天色變黑了,但這只對狙擊手有利——槍上應該有夜視和紅外瞄準。衛來控制著自己的吸氣呼氣頻率,可以感覺到包紮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
樹身忽然輕微一震。
衛來脊背一僵。那個人在打樹,應該是想逼他慌亂間暴露。
他握緊手中的槍,提醒自己沉住氣。
樹身又是一震,同一位置。
電光石火間,衛來忽然反應過來,頭下意識一偏。幾乎是與此同時,樹幹被打穿,子彈穿出的位置正是一秒前他後頸緊貼的地方……
岑今坐在床上,手邊放著那把沙漠之鷹,那個男人抱著頭蹲在角落裡,不敢亂動。
已經半夜了。
約莫兩個小時之前,她聽到院子裡有動靜,還聽到吉妮大吵大嚷的聲音:「走了!真的走了!她給我錢,讓我跟她換的衣服!她說有人監視她,她要逃跑,還說她男朋友會在外頭接應她……別問我,其他的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以為那些人會衝進來,但那以後,院子裡就漸漸平靜了。
現在更平靜。
岑今看著那個男人笑,輕聲說:「你別怕。你陪我等到明天日出,我會給你錢。」
那個男人瑟縮著點頭。
岑今又說:「他還沒回來。我現在後悔了,我不應該選他做保鏢的。」
那個男人很緊張,不知道該怎麼答。
月光下,岑今忽然流淚。
「你懂嗎,當你做好計劃的時候,你根本就不應該讓意外發生,不管你怎麼想,你都不應該……你為什麼不回答我?我跟你講話,你要有反應,懂嗎?」
眼見她忽然抓起那把槍,那男人拚命點頭。
岑今又笑:「我走了,我去找他。」
她起身下床,那個男人囁嚅著說:「你……你不是說等到日出嗎?」
岑今說:「你懂個屁!」
她伸手去擰門鎖,手控制不住地發抖,縮回來,又握上去,嘴裡一直喃喃重複:「你懂個屁。」
終於下定決心,她一把打開門,往外走了兩步,忽然僵住。
衛來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扶著牆,呼吸粗重,夜風送來他身上的潮氣和血腥味。
他抬頭看到她,聲音嘶啞:「我有沒有跟你說過,聽到我的聲音才能開門,嗯?」
岑今說:「我還以為……」
話沒說完,她衝上去,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這重量超出她預期,她腿上一軟,險些趴跌下去。下一刻,身上的重量又撤去——衛來撐住牆身,說:「你不行,讓他出來一起。」
岑今反應過來,叫出那個埃高男人,把衛來架回屋裡。
衛來低聲吩咐她:「急救的裝備和衛星電話,我放在吉普車底盤下面,你去拿過來,還有……注意一下外頭的動靜,不要太大意。」
岑今點頭,即便不知道他現在傷勢如何,他回來了,她就安心了。
她在門邊候了一會兒,確認外頭沒什麼異常,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車邊,一矮身,幾乎是滾到車底盤下的,伸手四面摸拽,忽然摸到包帶,想都不想,一把撕扯下來。
回到房間,她逐漸恢復冷靜,取了盆水來,讓那個埃高男人拿枕頭和床單遮住窗戶,然後點上蠟燭。
燭光亮起的瞬間,衛來是笑著的。
「我本來想自己處理的,後來一想,你連虎鯊的頭都接過,這麼專業,我也要享受一下——岑小姐,手要穩,不要讓我失望啊。」
岑今不說話,拿剪刀剪開他上衣。衛來身上的傷很明顯,他包紮了兩處地方,一處在肩側,一處在腰側。腰側還好,是流彈擦傷,只要清創止血上繃帶就行,但肩上的……
是貫通傷,前進後出,進口就是子彈孔大小,出口的傷有茶杯口大小,一片血肉模糊。
岑今不忍心看,剪下一小塊毛巾,裹成了卷讓他咬住。衛來不要:「你讓我說話吧,咬什麼牙啊,太難看了。」
岑今轉頭,看向那個目瞪口呆的埃高男人:「看什麼看,頭轉過去,看窗戶!」
那男人嚇得趕緊轉頭,岑今拉住衛來的手,牽起了放進自己衣服裡。
衛來笑,並不跟她客氣,說:「你要是想用這招分散我的注意力,不管用的。我疼起來,大概能捏碎你的骨頭……來吧,別磨蹭了。」
他吁一口氣,眼睛盯死天花板,上頭裂了條開叉的縫,像雨天黑夜裡不成章法的閃電。
岑今咬牙,開始清創。
衛來一直講話。
「你可別相信電影裡,一個人中了兩三槍還活蹦亂跳……通常啊,一槍能打掉人一條胳膊……」
他悶哼,額上青筋暴起。岑今用力仰了下頭,把眼淚逼回去,然後拿鑷子細細夾出碎爛的肉和碎骨碴。
「防彈衣也是騙鬼的……200米,中近距離,AK47可以打穿防彈衣。所以你再喜歡我,也別為我擋子彈,大多數情況下都沒用……」
他身子痙攣了一下,有兩三秒繃住了不動,忽然又笑出來。
「我見過一個倒霉的,防彈衣擋住了子彈,但衝撞力震碎了他的肋骨,肋骨碎片插進心臟,當場掛了……和他相比,老子……還……算……運氣好。」
岑今咬牙,手上加快速度。反正不管怎麼樣都是疼,快點的話,疼得也少點。
包紮的時候,衛來的意識開始渙散,雙目緊閉,一直反覆說著同一句話,但舌頭僵直,岑今聽不清。
給他擦拭身上的血跡時,也許是水的涼意舒緩了疼痛,他口齒終於勉強清楚,岑今聽到他說:「可可樹要嫉妒死我了,他可從來沒有對碰過狙擊手,以後他在我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岑今的眼淚隨著笑聲一起出來,說:「你是不是三歲啊?」
他的手無意識空抓,喃喃自語:「電話,我要給可可樹打電話……」
直到岑今把衛星電話塞到他手裡,他緊蹙的眉頭才終於舒展了些。
衛來醒來的時候,還是夜裡。屋裡靜悄悄的,岑今睡在他身邊,小心地蜷著身子,手裡還緊攥著為他擦拭身體的毛巾。屋裡沒有別人,不知道她把那個埃高男人打發去哪兒了。
他動了動手指,發現手裡有電話。
也好,正想打電話。
他撥了可可樹的號碼。
可可樹一如既往地接聽拖沓,這要是緊急關頭想打電話跟朋友交代點遺言,估計還沒通上話,自己已經與世長辭了。
「喂?」
「我,吃槍了。」
那頭靜了兩秒,然後,可可樹暴跳起來。
「衛!是中槍嗎?操!打哪兒了?你殘了嗎?你要我過去嗎?對方是什麼人?」
一連串的辟里啪啦,震得衛來腦子疼,他聲音很低,說:「你小聲點,岑今睡著了。」
「她睡著了關我什麼事?衛!我問你話呢……」
衛來說:「你自己去靜十秒,想想清楚,再跟我說話。」
他翻壓電話,在心裡默默計時。耳邊是岑今輕緩的呼吸,聽筒再次湊到耳邊時,可可樹的聲音小了許多,腦子也轉過彎來:「你還能打電話,傷得應該不致命吧?對手是什麼人?」
「狙擊手。」
不出所料,可可樹發出羨慕似的一聲咂歎。
「你是逃掉了,還是對碰?」
「對碰。我讓他啞炮了,不死也應該受了傷。」
可可樹嫉妒到說不出話來,這種事可遇而不可求,運氣起主導作用——給他機會,他也不敢去挑戰狙擊手。
所以,注定將來很長一段時間他要在衛來面前抬不起頭來。
他心情複雜:「你半夜打電話,就是為了跟我炫耀?」
衛來說:「我有這麼幼稚嗎?你要緊急、連夜幫我查一件事——我和岑今上錯快艇那一次,我看到對方有個人後腰上有文身,只不過當時沒看清楚。
「今天我又看到了,而且看清楚了——在另一個人身上,差不多的位置。文身是圓的,裡頭是一隻攥起的手。我猜測,也許是這個組織的文身。」
可可樹點頭:「確實有可能。」
衛來說:「到目前為止,對方出現的人都是黑人,而且進入非洲之後,能感覺到他們的攻擊安排都很得心應手。我從蘇丹轉入埃高,他們跟得也很快……」
可可樹接話:「你懷疑他們是非洲的組織?」
「岑今援非,只去過索馬裡和卡隆,對方如果是非洲的組織,應該跟這兩個地方脫不了干係。你在這裡的人脈廣,緊急幫我打聽一下,就從這個文身入手,應該很快就有眉目。」
「你不能直接問她嗎?」
衛來沉默了一下。
可可樹冷笑:「還是那句話,我可不相信她不知道。衛,我不大喜歡這個岑小姐,你得當心她。」
掛了電話之後,衛來睡不著,傷口包紮得緊實,繃帶細微的味道在空氣裡飄。
他伸出手,手背輕輕蹭摩岑今的臉。
可可樹讓他當心她,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去當心。
一個女人,把身體交給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把命和傷口交給一個女人,這樣的關係裡,還要去提防和當心,全世界都會索然無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手上的動作驚擾了她,岑今驀地醒過來,下意識翻身坐起時,動作太大,把衛星電話帶得跌落床下。她想彎腰去撿,衛來的手臂輕輕攏住她腰,說:「不急。」
他把她往身邊帶,岑今小心地配合,盡量避免壓到他傷處。
衛來問她:「那個埃高男人呢?」
「給了他錢,趕他去我們之前的那個房間睡了,讓他天不亮就回家去。」
「不怕他亂說?」
「我跟他說,我知道他和他家人的名字、他住的村子,知道他有哪些親戚、住在哪兒,他要是不聽話,我就帶著槍追上門去。」
「你知道這麼多?」
「兩個人在屋裡待了這麼久,不聊這些,乾瞪眼嗎?」
衛來失笑,頓了頓,輕聲說:「就會欺負這些老實人。」
他看著她的眼睛。
岑今讓他看得有些不安:「怎麼了?」
衛來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問過你兩次了,這是最後一次問,你答什麼,就是什麼,我以後也不會再問了。
「你真的不知道想殺你的……」
岑今忽然打斷他:「知道,我一直知道要殺我的是什麼人。」
衛來鬆了一口氣。
真奇怪,他居然並不覺得意外。她果然知道,她也應該知道。在各方面表現得那麼敏銳的人,唯獨在這裡遲鈍,說不過去。
「那你準備說嗎?
岑今問他:「我還有得選嗎?」
衛來笑:「在我面前,你永遠有得選。全世界都沒路了,我還是你的路。」
岑今沉默。
衛來等到第十秒,然後撫摸她頭髮,說:「太晚了,睡吧。」
他閉上眼睛。
太累了,一天裡,怎麼能發生那麼多事呢?
第二天一早就開始下雨。
都說四月的埃高正處在小雨季和大雨季之間,今年的大雨季一定是提前來了,院子裡居然積起了水。有人拿鐵鍬在地上挖了條淺淺的排水溝,於是水流從溝壑裡排出去,排進旅館外落的雨裡去。
雨勢最大的時候,視線裡白茫茫的一片,衛來感到安慰——這種天氣,狙擊手都沒法上工,更別提那狙擊手現在非死即傷。
中午,旅館老闆打發人挨屋問要不要送餐,送來的是當地人常吃的英吉拉,口味太酸,衛來沒有胃口,實在吃不下去。岑今問他想吃什麼,他又說不出。
岑今說:「如果是我做飯,你吃嗎?」
「難吃嗎?」
「有點。」
衛來想了想:「畢竟要吃一輩子的,是得從現在適應起來。你可以做,但得在我視線之內。」
岑今裹緊沙馬遮住臉,撐著傘去了前院,再回來時手裡拎了個籮筐,從裡頭拿出菜刀、砧板、西紅柿、土豆、生牛肉、青辣椒,還有萵苣。
她說:「我先在屋裡切好弄完,待會兒借用一下他們的廚房就行。」
看來今天能吃上一頓中式的、有點難吃的大餐。
衛來躺在床上,笑著看她有模有樣地削土豆、切青椒,切完青椒之後,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順手抹了下眼眉。
衛來說:「別……」
提醒得遲了,她辣得跺腳、流眼淚,衛來笑得牽動傷口,只好吸著氣憋住。
衛星電話就是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衛來接起來。
居然是麋鹿。
他的口氣很緊張,前所未有,說的話也怪:「衛,那個岑小姐在你身邊嗎?如果在,你就嗯一聲,然後我說你聽。」
衛來嗯了一聲。
他心頭逐漸升起不祥的預感。
麋鹿說:「聽我說,可可樹給我打電話了,我們商量了之後,決定由我來說——衛,不管那個岑小姐給了你多少錢,不管後來你們有沒有再簽保鏢合約,錢退給她,馬上離開,你不能保護她。」
衛來問:「為什麼?」
他看了一眼岑今,她在切西紅柿,一刀一刀,很認真,西紅柿的汁液混著青黃色的種粒,流淌到砧板上。
麋鹿說:「你能不能先離開,然後我再跟你慢慢解釋……」
「不能。」
岑今奇怪地抬頭看他,衛來微笑,朝她眨了下眼睛。
麋鹿說:「那好……衛,你聽說過猶太復仇者嗎?」
衛來的心慢慢沉下去,很久才又嗯了一聲。
二戰之後,由於局勢太混亂,除了一些主要的戰犯外,大量戰犯混在難民中外逃,盟軍也無法一一追緝。有些猶太人誓要納粹血債血償,提出「不放過任何一個納粹戰犯」的口號。他們自行成立了復仇組織,這一組織就是後來以色列特工摩薩德的前身。他們的搜索追緝範圍遍及全世界,二戰結束三十多年後,足跡還遠至南美。
這些人,被統稱為猶太復仇者。
「卡隆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當時卡西族的解放陣線打了回去,國際形勢有變,很多戰犯見勢不妙,紛紛外逃,據說最大的一個逃亡目的地就是歐洲。四月之殤,死了二十多萬人,但抓到的戰犯裡,量刑最重的,才判了二十年。
「有些憤怒的卡西人就成立了一個組織,名稱是『上帝之手』,標誌是一個圓,裡頭有一隻攥起的手,寓意是:大能之手不會姑息任何一個魔鬼。
「你還記不記得岑小姐曾經牽涉進一樁謀殺案,死的那個人是個法國富商?我查了,那個人叫熱雷米,六年前,他也在卡隆,是岑小姐的同事,他們一起建立了保護區。
「衛,那個保護區有問題,上帝之手在清算這些人。這位岑小姐,其實是戰犯。」
衛來覺得腦子裡一片混沌,說:「什麼?」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問了什麼。
回答他的,反而是岑今。
她指著砧板上切好的西紅柿,又問了一遍:「我是問你,是燒湯呢,還是炒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