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隆在埃高的西南,不用走回頭路。這一路彎彎繞繞,從不折回,卡隆也應該會是終點了。
車隊行進得很慢,衛來的傷這兩天沒能養,有點惡化,精神緊張時不覺得,一旦鬆弛下來就疼得難受。中午時,岑今幫他再次包紮過,到了下午,趕他去後車座躺著,完全由她來開車。
衛來覺得這樣也好,誰知道後面還會不會要動手呢,他多恢復一點,把握就更大一點。
夜晚時,進了南蘇丹。可可樹說這裡更亂,確實沒有誇大。紮營的時候,聽見了槍炮聲,持續了幾秒鐘,又倏忽陷於平靜,讓人心裡惴惴不安,總覺得還有個靴子沒扔下來,要打起精神去等。
刀疤吩咐下來,讓盡量不要有火光,萬一真撞上,不要動手,由他出面去交涉——大家是不同國家,組織對組織,話講明白了,一般都會行方便的。
衛來去找刀疤聊天,兩人在黑暗裡坐著,連煙都不能點一根,摸著黑吃了點乾糧。刀疤遞水給他,他仰著頭,隔空倒了些進嘴裡,又遞回給刀疤。
刀疤感慨:「昨天還想你死呢,今天就坐在一起吃東西,真是……」
衛來說:「這個看形勢,看利益。」
刀疤笑笑:「不用跟我攀交情,我可救不了你的岑小姐。」他摘下墨鏡,這個時候用不到它,夜色是天然的遮擋。
衛來問:「如果我跟你講的故事是真的,法官會怎麼判?」
刀疤沒說話。
衛來笑:「我有時候想想,覺得很不公平。四月之殤一開始,國際社會撤出,放任事態擴大——那些走的、瞪眼看的,反而什麼事都沒有;留下的,倒要被追緝。」
刀疤斜了他一眼:「你不要偷換概念,岑小姐被追緝,可不是因為她留下。這就好像你去孤兒院做義工,的確值得稱讚,但你借義工的名,把孩子轉賣出去牟利,你就得受懲罰,這是兩碼事。」
衛來說:「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刀疤想了想:「我不是法官,說不好。但我想,如果她的話是真的,量刑應該會輕。畢竟非常時期,要考慮到種種因素,你把我擺到她的位置上,我也沒有更完美的法子。她要是當時就死了,真的也就是多一副骨架,也於事無補,活著……至少是個控訴的證據。」
他想起了什麼:「你知道嗎,三年多以前,當時上帝之手還沒成立,熱雷米以投資商和慈善家的名義回過卡隆一次,受到了政府高官接待,很風光,甚至有民眾專程去他下榻的酒店感謝他……如果不是事情敗露,他怕是會頂著英雄光環活到老的,死了還會有卡隆人給他獻花。」
「那你相信岑今的故事嗎?」
刀疤搖頭:「我不信。
「衛先生,上帝之手成立三年,我也經歷了不少案犯,所有心有不甘的罪犯都說自己很冤,編的故事甚至比岑小姐的還動人,那又怎麼樣呢?
「法庭是憑證據說話的,不是看誰的故事更感人。你不要覺得回到卡隆受審,是有希望——回卡隆受審的人,基本都被判了死刑。瑟奇死前直接指證了她,若拿不出證據,她依然是主犯。」
他起身,拍了拍衛來的肩膀:「衛先生,如果你真想幫她,我建議你還是找找證據。畢竟到目前為止,你丟給我的,還只是一個充滿想像力的故事。」
臨睡前,衛來和岑今聊了關於證據的事。明知道希望不大,但也許呢,很多關鍵性的案件線索出現,靠的不就是不死心嗎?
但事情臨到自己,好像越聊就越灰心。
岑今勸他早點休息,他不幹:「你離開卡隆是六年前,熱雷米被謀殺是三年前,那個時候你去過他的住所,也就是說你們有聯繫。你就沒有設法為自己保留什麼證據嗎,比如錄他的音?」
岑今糾正他:「我和他沒聯繫,三年前忽然有了交集,是因為當時是四月之殤三週年。」
她獨自回了卡隆一次,說不清動機,去了很多地方。小學校裡國旗飄揚,書聲琅琅,而那條河邊,林木蔥鬱,河上也真的有船,來來往往。
這個遍地殤歌的國度開始邁步了,而她,卻還裹在既往的濃霧裡。
——退出援非組織時,上司極力挽留,說:「你的履歷這麼好,很少有人有這樣的資本。」
她自嘲地笑,一件事可以有那麼多張臉,於熱雷米他們是財富,於外界是感人的故事,於總統是勳章,於上司是資本,而於她是夢魘。
——心理治療從來沒有起色,夢裡一遍遍響起聯合國車隊離去的車聲。早晨起床,掉大把的頭髮。精神衰弱,選擇了壓力較小、半自由狀態的社評工作,主編看著她的稿件,每每皺眉,說:「小姐,情感要激烈,筆鋒要銳利,要直指時弊。你得是鬥士,才能帶動讀者的感情,懂嗎?」
她不是鬥士,而是畏畏縮縮地蜷在殼裡。秘密捂得久了,長成了身上流膿的瘡。
——有人建議說愛人和家庭可以幫助人忘記創傷,於是她有了姜珉。姜珉確實填補了她的很多時間,給她講環保、論文、獎學金,要鑽研什麼樣的課題,講起來滔滔不絕。她總是從頭到尾聽完,覺得耳邊有聲音好過一個人守著黑洞。
這成了後來姜珉求婚時的一個理由:「你從來不嫌我煩,我說什麼,你都認真聽,從不打斷。岑今,你是我見過的最善解人意的女朋友。」
那個樹林邊的晚上,熱雷米把她摁在死人的身上,說:「回到北歐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但她已經沒有生活了。
回到旅館,她坐到床上,打開電視機。
轉一個頻道,是總統在講話:「這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國家,我們要抓住各種機遇,吸引投資,快速振興經濟。有發展,才有未來。」
再轉一個頻道,是遊行鬧事。警察施放催淚彈,年輕的組織者聲嘶力竭地吼:「政府憑什麼削減追緝戰犯的預算,這是縱容!死了的人就不要公道了嗎?就因為那些人逃去了國外,我們就不作為了嗎?」
轉到最後一個頻道,岑今身子一僵。
是熱雷米微笑的臉,他脖子上掛著花環,對著廣場下簇擁的群眾演講:「我和卡隆人民之間有著深厚的友誼,不管是戰前還是戰後,我都將盡我所能……」
岑今抓起手邊的枕頭扔了過去。
衛來覺得好笑:「不錯啊,我還以為他會夾著尾巴做人,沒想到表現欲這麼強,挺能折騰的。」
岑今說:「戰後卡隆以優惠的條件吸引投資,那些拿過勳章的,政府為了感謝他們,頭幾年幾乎是零利潤甚至倒貼——熱雷米這樣的人,無利不起早,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
「那你看到電視很生氣,就去找他了?」
岑今點頭。
「沒討著好吧?」
「你怎麼知道?」
衛來笑了一聲,慢慢閉上眼睛,喃喃說:「小姑娘,頭腦昏昏沉沉的,一氣之下就上門去理論,能佔著什麼便宜?」
岑今不說話,過了會兒,幫衛來掖緊身上的蓋布,輕聲說了句:「早點睡吧。」
身上有傷,加上趕了一天路,衛來很快就睡著了。
但岑今睡不著。她倚著車座,坐了好久。外圍有兩個刀疤的人放哨,頻頻回頭看她,大概是防她趁夜逃跑。
她是在卡隆的國賓酒店裡見到熱雷米的。熱雷米很謹慎,讓人搜了她的身,才准她進屋。
當時熱雷米說的話,言猶在耳。
——「岑,我現在是政府的上賓,和多個部門保持著友好關係。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沒有什麼人是不可以買通的?你呢?如果你現在去告發我,信不信我可以讓你死在卡隆?」
——「再說了,你是什麼角色,還要我提醒你嗎?就算你告去了聯合國,證據擺出來,對誰不利?你過膩了嗎?」
——「不為自己,也要為身邊人想想。聽說你男朋友向你求婚了?你也不想他出事吧。」
岑今咬牙:「北歐不是卡隆,你動了姜珉,你也脫不了干係!」
熱雷米貼近她耳朵:「我為什麼要親自動手?你忘了瑟奇嗎?」
岑今僵了一下:「瑟奇在哪兒?」
熱雷米大笑:「那個人沒什麼大志向,在卡隆倒騰的那點錢很快花光了,潦倒得很。我定期給他錢,讓他找個隱秘的地方待著,他願意幫我做一切髒事——如果我出事了,他會找上你的,你也完蛋。就像保護區裡被戳爛了的那個輪胎,不管是不是你,都是你。」
末了,他送失魂落魄的岑今出門,塞給她一張電話號碼:「大家是好朋友、合作夥伴,有困難的話,打我電話。」
岑今回到旅館,亮了一夜的燈,開了一夜的電視。卡隆的電視節目不豐富,到了晚上,就反覆地放白天放過的內容,熱雷米的臉一再出現。
第二天,岑今給熱雷米撥了電話。
她說:「離開卡隆的時候,我覺得你給我的錢髒,於是通過很多渠道,都捐出去了。但沒想到回國不久我就丟了工作,後來看心理醫生,花費又很大……」
熱雷米很善解人意:「你要多少?」
岑今報了一個數字。
熱雷米說:「這數字不小,我不可能隨身帶那麼多。這樣吧,回國之後,約個時間,你來找我。」
第二天一早,車隊再次出發,近中午時分,入境卡隆。
不得不說,卡隆真的是這一路走來最美的地方,不像蘇丹,大片的沙地,也不像埃高,溫差太大,陰晴難料。這裡是大片的山丘,隨處可見森林和河流,進入谷地時,還看到金長尾猴和大猩猩在道旁出沒。
車子繞過再一道盤山路時,谷底的一圈白房子映入眼簾。
入口大門的標誌是療養院,車子在院門口停下,有兩個當地女人已經等在那裡。
刀疤過來,對衛來說:「進了這裡,你和岑小姐要分開。她身份不同,要單獨關押。審判是公開的,時間我們會通知你。」
衛來沒說話,但岑今起身時,他忽然一把拉住她,眼睛卻是看向刀疤的。
他問:「關在哪裡,牢房嗎?」
刀疤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我們沒牢房,只有房間。」
「我能去看她嗎?」
「可以。」
「她有東西吃嗎?有水喝嗎?」
刀疤差點兒沉不住氣,岑今笑出來,說他:「你怎麼這麼多話。」
於是,「能澡洗嗎」「床上有墊子嗎」「屋裡有燈嗎」這一類瑣碎的話題,他也就吞回去了。
他目送著岑今跟著那兩個女人離開,刀疤冷眼看他:「只是單獨關押,你也住在這療養院,待在屋裡就能看到她房間的門,有必要懷疑那麼多嗎?」
本來以為這是上帝之手的秘密總部,療養院不過是個幌子,下車了才發現,真的是療養院。
院子裡有不少缺胳膊少腿的人閒坐著,路過一處房間時,房門忽然打開,像是下課。最先出來的人沒有腿,兩手撐在地上走,看見刀疤,仰頭打了個招呼。
衛來跟著刀疤一路往裡走:「你們把總部設在療養院?」
刀疤說:「這療養院也是上帝之手的產業。」他指著院子裡坐著的那些人,「四月之殤留下的不止屍體,還有無數身心俱殘的倖存者。我這種少了一隻眼睛的,還算是輕的。
「你可能不知道,很多倖存者熬過了戰爭,但沒熬過後來——心理絕望、肢體殘缺、沒法謀生,社會對他們的耐心和關注有限,但他們還會活很久,這些問題也要伴隨他們很久。
「剛剛那個班,是手工藝授課,比如繡花什麼的,有手剩下的人,可以學些技能,做點活計,養活自己——從今年開始,我們的重心在轉移,希望能更多幫到這些人。並不是說放棄了追緝案犯,而是我們覺得,仇恨不是糧食,你不能靠吃它生活。事情總有輕重緩急,死去的人不會回來,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著。」
他想起了什麼:「岑小姐的審判應該明天就開始,我們雖然不像正規法院那樣一板一眼,但我們有法官,有控方,也有陪審團——陪審團的部分成員是難民,為了避免他們有偏向性,我們也邀請了一些國際組織成員、海外捐助者,你也可以加入,我們不介意。」
衛來沉默。
私心裡,他不希望看到上帝之手正規,反而有點希望他們挾私報復、沒有章程、意氣用事——這樣,萬一最後審判的結果不好,他一橫心要做些什麼的時候,也不會覺得愧疚。
刀疤在一間屋子前停下,示意他:「你住這兒。」
「我的房間?」
「和人合住。」
衛來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防著我啊?」
刀疤不否認:「衛先生,以你之前的表現,很難說如果岑小姐真的被判處死刑,你會不會有極端的反應。所以我們覺得,找個人盯住你,很有必要。」
衛來笑,大步跨上台階,走向屋子:「怎麼,狙擊手的教訓還沒學到?以我之前的表現,就算我現在受傷,你以為隨便找個人來,就能……」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屋子裡擺了兩張單人床,其中一張床上已經凌亂堆了些衣物用品,床頭掛了一個……
游泳圈大小的、風乾的鯊魚牙床。
睡前,衛來去看了岑今。
門口有守衛,輪班,屋子沒什麼特殊,很普通。剛看到的時候,衛來甚至覺得跟自己在赫爾辛基的住處很像——只有基本的生活設施。
唯一不同的,甚至不同到讓人窒息的,是有一面牆被密密麻麻地塗滿。
字體、大小都不同,大多是英文,也有其他語言,像臨終懺悔。有祈禱文,有畫的畫,也有大段的留言。衛來的壓力陡增,岑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這間屋子應該是專門給那些受審的人住的,來一個,走一個,現在到我了。」
牆邊有桌子,桌上攤了不同的筆。衛來冷笑:考慮得真是周到,連這些都備好了。
他牽了岑今的手,走到牆前去看。
有人一連寫了幾十個「sorry」,筆畫潦草雜亂,結尾寫:願上帝寬恕我。
有人的「sorry」是寫給自己的親人的,懺悔自己犯下的錯,痛苦卻要由親人來承擔,然後囑咐自己的妻子,不要讓孩子知道真相,請永遠不要提起。
有人歇斯底里:殺人的不是我!我當時是被魔鬼附身了,真實的我是沒有殺人的!
有人破口大罵:沒有戰爭,我怎麼會殺人?挑頭的人應該負全責,憑什麼我要擔責任!
也有人很憤怒:我只殺了這麼點人,××比我更該死,為什麼不抓他!
衛來喃喃:「這什麼心態。」
岑今接口:「那種『我不怕窮,就怕你跟我不一樣窮』的心態吧。」
兩人一起笑,笑到沉默。
平面的牆,平面的字,身後卻有一個恢宏複雜的立體世界。撇去施暴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其實都是人。是人就有情感、牽掛、朋友、家庭、維繫,每一根線牽出來,都足以讓人欷歔。
衛來問岑今:「如果是你,你會寫什麼?」
岑今拈了支筆在手上,在牆上找來找去,最後尋到個稍微空白的地方,踮起腳尖,寫了行字。
她寫的是:願衛來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
衛來笑:「你這個人,寫不好中國字,『今』字老頓筆……」
眼眶酸澀,有點說不下去,他頓了頓又笑:「你這樣不道德你懂嗎?」
岑今說:「我也知道,這種時候,我不應該再有煽情的舉動,加深你的牽掛。也許我應該表現得冷漠一點,趕你走,說我從來沒愛過你,一路上都是逗你玩的,但是啊……」
她的聲音低下去:「我怕我真的沒時間了,我覺得我留給你的,必須是我真實的心意。
「如果沒有你的話,現在應該是我這輩子最解脫的時候。死這件事不可怕,我已經做了很久的準備了。」
她摟住衛來,把頭輕輕倚靠在他胸膛上。
「現在唯一牽掛的就是你,希望你好好的。不管結果怎麼樣,你都要好好的,我們約定過的。好好生活,吃好睡好,紀念日給我送花,還有,不管你以後喜歡上了誰,不准拿來和我比較,什麼比我溫柔比我漂亮,你滾蛋,不准比。」
衛來失笑,他一手摟住她,另一手接下她手裡的筆,看牆上那行字,然後把「衛來」兩個字畫進圓圈,打個箭頭,送到落款的「岑今」旁邊,又加了兩個字。
改成:願我們一生平安。
落款:岑今&衛來。
兩個人都在一起了,許願就不能許得孤單。
他低頭吻她頭髮,說:「會有辦法的。」
回到房間,衛來倒頭躺下,直接把蓋毯拉過頭頂。
可可樹坐在床上看報紙,過了會兒,報紙下移,露出眼睛。
他說:「衛,你不要這麼幼稚,從見面到現在,你都沒跟我說過話。」
衛來不理他。
「我本來現在應該在烏達,抱著老婆親熱,為了你到這兒來,一點娛樂都沒有,只能看報紙,都看吐了。這裡連南蘇丹都不如,在南蘇丹,至少有酒喝……」
衛來把蓋毯拉下點,冷笑:「為了錢來的吧,跟我對碰,有意思嗎?」
可可樹說:「怎麼說話呢,我老婆所有的金首飾加起來,至少一斤重,我像是在乎錢的人嗎?我八歲之前就沒穿過內褲,我像是扛不住窮的人嗎?」
生活中真是充滿太多疑問了:八歲前沒內褲穿這種事,到底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是我跟麋鹿商量的,知道一般人制不住你,我專門過來看著你的,以免你被女人迷惑,走錯了路,以後後悔都來不及。那個岑小姐,我也聽說了,你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語給騙了,衛!她是作家,故事隨口就編的。」
衛來糾正他:「社評家。」
可可樹覺得沒什麼不同的,會寫字的都是作家。
他越說越來勁:「女人都會撒謊的,我老婆買衣服,報給我的從來不是真價,我只是不說破。衛,男人可以裝蠢,但不能真蠢!」
衛來說:「岑今說的是真的。」
「證據呢?」
「暫時沒找到,會有的。」
「要找多久,一百年嗎?」可可樹神氣活現,「衛,你這話傳出去,人家會笑死的。從此以後,那些罪犯都嚷嚷:『我們是冤枉的,證據只是暫時沒找到!』然後個個活到老死,這世界不是都亂套了?
「總之,你不亂來就沒事,我就是防著你亂來的。」
說得興起,可可樹將報紙一扔,過來蹲到衛來床邊:「要不……甩了她?分了就沒事了。」
衛來冷笑:「如果你老婆有了麻煩,你會甩了她嗎?」
「會啊,再娶一個嘛。」
衛來氣得傷口都疼,頓了頓,突然翻身下來,兩步衝到對床,舉起那個鯊魚嘴,狠狠扔了出去。
一秒鐘的死寂之後,可可樹大怒:「媽的有事說事,你扔我鯊魚嘴乾什麼!」
當晚,可可樹發誓,天亮之前都不會跟衛來講話了。
第二天,可可樹醒得早,想跟衛來打招呼,忽然想起過節還沒清,一張臉立刻垮下來,動作很重地刷牙洗臉,門一摔,出門溜躂去了。
衛來不受影響,蓋毯一拉,照舊睡得四平八穩。
半小時之後,可可樹忽然衝進來,大叫:「衛!衛!你猜我看見誰了?」
他衝到床邊,把報紙翻得嘩啦響,衛來撐起身,頭有點昏沉:「看見誰了?」
可可樹完全忘記了和衛來尚在冷戰這回事,唰地抽出一張:「找到了。」
他把報紙送到衛來面前。
一大張照片,佔了報紙半幅,上頭有七八個人站立著鼓掌,標題是——國家紀念館獲批,即將開工。
衛來懶得看大幅的報道:「什麼意思?」
「四月之殤六週年,有紀念活動,國家紀念館的設立得到批復,這幾個人都是高官,中間那個就是總統。」
衛來還是有點發蒙:「你看見……總統了?」
可可樹搖頭,指向邊上的一個:「這個,至少是卡隆現在的第四或第五號人物,下面特別提到他了,你自己看。說他上位很快,尤其是他主張追緝戰犯,很得民心。幾年前他還組織遊行示威,指責政府追緝不力,後來大選獲得票數支持,又得到當權者賞識,步步高陞。」
衛來反應過來:「你在門口看到他了?」
「是啊,他從一輛防彈車上下來,被幾個人簇擁著。那架勢,我保護的人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大人物,旁邊的都是保鏢。我就說眼熟……」
話還沒說完,衛來忽然劈手拿過報紙,起身出去了。
可可樹探頭,看到衛來在院子裡攔住了刀疤。
衛來把報紙送到刀疤面前,指著可可樹說的那個人:「這個人,是來聽審的?」
刀疤斟酌了一下,可能覺得瞞著也沒太大意義,於是點頭:「是。」
「你說岑今的案子特殊,就是因為卡隆的高官關注?」
刀疤不否認:「一來性質的確惡劣,二來高官關注也是原因——這很奇怪嗎?上頭特意打過招呼的案子,執行者總會更慎重點吧?」
衛來冷笑:「可以啊,你們的關節都通到政界去了。」
刀疤聳聳肩:「告訴你也沒什麼,這位恩努先生本來就是上帝之手的創始人物。戰後,政府在追緝戰犯上不是很積極,他代表了一種政治意見,組織過遊行。他和支持者們被催淚彈驅散的畫面,至今在有些節目裡還能看到。
「最初上帝之手的規模很小,不比你背後的保鏢代理大多少——它是隨著恩努先生在政界的一路走高而壯大的。聯合國在卡隆設有針對屠殺事件的專門刑庭,六年了,起訴了不到二十人,花了三億多美元。這進展,政府都坐不住了。據說內閣已經知道這件事了,一直在秘密討論把上帝之手整編成刑事法庭的輔助機構,時間問題而已。」
衛來半天才說了句:「那恭喜你們了。」
這是好事,但不是好消息。上帝之手即將整編,以後國家力量可以更名正言順地介入和支撐,岑今即便能夠逃亡,舒心的日子也不可能有。
也許,唯一的希望真的如刀疤所說,就是尋找證據。
但證據在哪兒呢?
審判定在晚上六點,這之前,衛來給麋鹿撥了個電話。
麋鹿苦口婆心:「衛,真不是跟你對著幹,我跟對方溝通了很久,對方就一個要求:證據拼證據。到時候,你要尊重審判結果。」
衛來問:「你相信岑今的話嗎?說真話。」
麋鹿沉默了一下:「你知道的,我一開始就覺得她奇奇怪怪的。她那麼精明,編一個幾乎找不到破綻的故事不難啊。」
衛來苦笑,頓了頓說:「這樣吧,結果沒出來之前,你還是盡量幫我忙。你翻一下岑今的社論,據說她有風格上的大轉變,我想知道具體時間。還有,熱雷米被謀殺,我想知道再多一點的細節。」
衛來放下電話,可可樹斜眼看他:「有用嗎?」
衛來說:「這就好像挖井一樣,你挖到兩米就撂挑子不幹了,你永遠沒水。」
如果一直挖呢,也許依然沒水,但只要鏟子不停,下一刻就會有希望。
而希望沒有耗乾之前,他不準備停手。
六點。
審判在療養院角落處一間不起眼的屋子進行,形制仿通用的刑庭格局。陪審團有十多個人,有兩三個戴口罩帽子,並不想暴露面貌,而其他人似乎見慣不驚,並不好奇。
角落裡辟出一塊,作特殊旁聽席。衛來一眼看出包邊的都是單向鏡,外頭看不到裡頭,但裡頭可以看到外頭。
衛來對可可樹示意:「那個大人物,大概就坐裡頭。」
可可樹很警惕:「衛,我告訴你,你可別動什麼綁架人家當人質的念頭。」
衛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忽然看到岑今進來。
她的精神還好,沒什麼表情,目光淺淡地掃過他,很快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一整套的宣佈開庭程序,衛來聽得如風過耳,煩躁著為什麼庭審紀律都要申明那麼多條。
代表上帝之手主控的是個中年女人,文質彬彬,讀起訴書等於把保護區的過往梳理了一遍,而還沒等她讀完,庭下已經一片嘩然。
岑今坐著不動,好像聽不到那些竊竊私語。
輪到岑今做陳述,她的語氣並不激烈,給出另一版本,把起訴裡的不實部分一一否認。
控方詢問她時,可可樹已經打了兩個呵欠,胳膊肘搗了搗衛來,低聲說:「這也太無聊了,打一架多乾脆。」
衛來在心裡說:那是因為你不關心。
他沒有漏過每一句對答,頭皮一直發緊。
那個中年女人問得不緊不慢,十句有九句是「是不是」式的。
——「是不是你建立了保護區?」
——「你的同事失去音信之後,是不是你主動和熱雷米、瑟奇進行了合作?」
——「是不是你召集了小部分避難者,向他們傳達了逃難船的消息?」
——「後來,你是不是清楚地知道,這是一條死亡路線?」
岑今一路都答「是」,聲音越來越低,停頓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衛來幾乎坐不住,但無計可施。
有女證人到場,倖存的175人中的一個。法官問她:「你覺得在保護區,誰是真正的主事者?」
女證人看向岑今:「是岑,我們都知道她為國際組織工作,聯合國的車隊撤員時,她是獲准上車的……熱雷米和瑟奇後來才加入,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岑說他們也是志願者,我們相信岑,所以我們也相信他們。」
岑今的身子瑟縮了一下。
而意料之中的,真正讓人崩潰的是證據環節。
那個中年女人首先出示了一份清單:「這是292名保護區人員的名冊清單,六年前熱雷米交出的原件是175名,保存在國家檔案中心。我們經過比對,確認292人中,175名符合原件,117名在失蹤者名單裡。」
但她沒有說出名單的來源,只是說來自上帝之手的一位重要人物:「正是因為他給出了揭發的信件,指出這個保護區的秘密,又給出了名單,我們才開始去懷疑熱雷米這個戴著無數光環的人物,否則真相還不知道要被湮沒多久。」
衛來的目光落在那個特殊旁聽席上。是恩努嗎?當時他應該不在保護區中,不然媒體早把這段經歷挖出來了。他有親友在那裡罹難嗎,否則他為什麼這麼關注岑今的案子?
出示的第二類證據,是當時保護區裡避難者的信件和日記。
中年女人讀的內容都很關鍵。
——「包括我在內,岑的房間裡只有八個人。岑說,大河上有一條船,船票很貴。但我們沒有人覺得貴,和命相比,那真的不算貴……」
——「我注意到,已經有幾次了,岑在半夜送走外勤,天不亮就起來等。他們湊在一起說話,很高興的樣子。我忍不住,找機會問了岑,岑說,只是轉移了一些人去鄰近的保護區……」
照片和銀行賬戶資料來自瑟奇,足以證明岑今和胡卡頭目有交往。並且,從賬面上看,她當初拿到的錢是最多的。
而令衛來最意想不到的,是一段瑟奇的死前錄音。
審判室裡靜得可怕,錄音機在放帶,透過透明的卡殼,可以看到磁帶慢慢地轉。瑟奇惶恐的聲音飄散在空氣裡。
「真的是她主使的,我和熱雷米都是聽她的——我們是淘金的,我們不懂那麼多,她是高才生,她知道很多例子,她教我們的,我們只是照做……
「熱雷米一直擔心被她滅口,說她遲早會收拾我們,我們還做了應對,我一直不大露面,這樣她就找不到我——熱雷米死了之後,我找上她,她辯解說是事發了,卡隆的復仇者做的,還讓我趕緊逃跑……」
卡帶停下。
法官問岑今:「你是否和瑟奇有過上述對話,指出熱雷米死於上帝之手,然後讓他逃跑?」
岑今沉默了一會兒,說:「是的。」
衛來心頭驀地一沉。
那個中年女人霍地站起來,語氣漸轉憤怒:「我提請刑庭不採納被告的自辯內容,因為不可信。這個女人在撒謊。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熱雷米並非死於上帝之手,在我們找上熱雷米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庭下亂起來,議論聲潮一浪高過一浪,可可樹湊過來,問他:「你現在還相信她嗎?」
當天沒有出結果,要綜合各方意見作評議。
但結果似乎已經顯而易見——岑今先被帶回去,起身時,幾乎是迎著刀子一樣的森冷目光。
人員陸續散去,衛來坐在椅子上沒動。可可樹知趣地不說話,腮幫子一鼓一縮,百無聊賴地看屋子內外。
末了,衛來說了句:「我去看看她。」
這第二次探視,氣氛明顯凝重。門口的守衛增加了,雖然不至於貼身緊跟,但是也不允許關門。一切舉動都要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進行。
岑今的情緒明顯很低落,見到倖存的保護區證人,對她衝擊很大。她說起那個女人:「叫阿西娜,是最早進保護區的,那時候16歲,一直哭。我安慰了她很久,後來教她包紮,讓她給我打下手——你聽到她自陳身份了嗎,她現在是個護士。」
她居然還有心思關心這個。
衛來打斷她的話:「熱雷米,還有瑟奇後來找過你的事,你沒說過。」
岑今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起來:「衛來,遇到你之前,我活了27年,跟你相處到現在……還沒滿一個月。跟你講我過去的事,也只一個晚上,我有很多事都沒說過——想全說完,給我一年都不夠。」
衛來苦笑,然後點頭:「說得也有道理。」
岑今說:「庭審這個結果,也在預料之中。熱雷米很聰明,心裡有鬼的人,總擔心事發,便想盡辦法編故事來圓——他知道真相是什麼,他一定把整個過程掰碎了分析過,在每一處零敲碎打,以便萬一出事,可以有一套更完美的說辭。
「他說得沒錯,除非我永遠瞞著,否則不管在哪裡告,卡隆也好、聯合國刑庭也好,我都告不贏,沒人會相信我的。」
衛來說:「我相信啊。」
岑今伸出手,指尖在他半屈的手背上輕輕拂過:「你相信我,是因為你喜歡我。有時候,你也不是在維護我,而是在拚命維護這種喜歡。換了是別人,你也會說:『編故事誰不會啊,我們要看證據。』」
她縮回手。
「當時,熱雷米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三個人知道真相,已經死了兩個。我不管庭審的人怎麼想,不管全世界怎麼想,哪怕真的判我死刑,我不希望你對我失望——我說過的關於保護區的所有,都是真的。」
衛來拚命想抓住每一個可能:「一定還有證據,熱雷米跟胡卡人聯繫過,也許對方可以指證他……」
也不行,這只能證明熱雷米是從犯,別人大可以說他是聽命行事,幕後主使還是岑今。
他腦子飛快地轉著:「那天晚上,在樹林邊,熱雷米不是威脅你嗎?在場的胡卡士兵可以作證,只要我找到他們中的誰……」
岑今輕聲說:「卡西解放陣線打回來的時候,城裡殘留的胡卡士兵要麼趕緊逃亡,要麼以死頑抗。河邊駐紮的那些,聽說全軍覆沒了。你以為這麼多年,我沒有仔細地分析過任何能找到證據的可能性嗎?」
衛來問:「熱雷米是你殺的嗎?」
岑今回答:「如果不是被逼到絕處,誰願意鋌而走險?所以我這個人,手上也不是沒沾過血的,真的償命,也不算太冤枉。」
回到房間,可可樹正和麋鹿打電話,見他進來,把衛星電話遞過來:「要說兩句嗎?」
衛來提不起勁:「外放吧,我聽著。」
他躺進床裡,床板挺硬——他忽然想要那種很軟很軟的床墊,軟到可以整個人都陷成繭。
可可樹撳了外放。
麋鹿的聲音傳來:「幫你查了,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熱雷米死的時候,保險箱大開?警方查了他的賬戶記錄,他之前提取過50萬美元,很可能丟的就是這筆錢。
「還有,岑小姐的社評風格忽然轉變,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好多事情都發生在三年前。三年前岑今回卡隆、熱雷米被殺、岑今的社評風格轉變,甚至上帝之手的出現……
衛來隱約覺得,有一根看不見的重要的線,牽連起許多事,就在三年前。
「幫我查一下具體的日期,不要這麼大概,我要順序,誰先誰後。」
可可樹說:「這有區別嗎?」
衛來說:「我先把你的鯊魚嘴扔到門外,然後你跑出去撿——你覺得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可可樹面露警惕,身體不覺擋在了掛在床頭的鯊魚嘴前:「那當然是你不講道理,我很生氣!」
衛來說:「那如果是你先跑出去,然後我把鯊魚嘴扔出去——你覺得又是發生了什麼事?」
可可樹的眼睛滴溜溜轉,這就不好說了:「可能是我先揍了你,然後我跑出去,你一氣之下拿鯊魚嘴砸我;也有可能是我讓你幫我把鯊魚嘴扔出來的,要看情況的。」
衛來說:「是啊,誰先誰後,就是這個區別。」
可可樹反應過來,不吭聲了。
麋鹿聽得歎氣:「衛,可可樹把庭審發生的事都跟我說了,都到絕處了,你還不死心嗎?」
衛來笑,問他:「還在學成語嗎?」
「在啊。」一說到成語,麋鹿就來了興頭,「我喜歡那種成語,比如三三兩兩、上上下下、七七八八,別的都好難。」
衛來說:「你往後翻,可能你還沒學到呢,我記得有個成語,叫絕處逢生。」
是到絕處了,他也就差「逢生」兩個字了。
電光石火間,衛來忽然從床上坐起來。
恩努!
岑今說過,熱雷米把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這世上只有三個人知道真相。恩努為什麼能遞出揭發的信件,指出保護區的秘密,甚至給出了完整的名單?
刀疤不同意衛來見恩努。
他冷笑著說:「衛先生,你殺了我都沒關係,但恩努先生如果出事,我擔待不起——不僅僅是上帝之手,恩努先生被不少媒體稱為『卡隆的明日之星』。那麼多重要的事情都要靠他去推進,我不可能讓他冒一點點風險的,懂嗎?絕對不可以。」
衛來盡量心平氣和:「我只是去跟他談談,不是去鬧事的。」
刀疤聳聳肩:「你說服不了我,我不相信你。」
衛來真服了他了:「他有那麼多保鏢!」
「再多的保鏢也保證不了萬無一失,你跟他『談談』,萬一談到一半忽然發難,那些保鏢反應不過來呢?」
衛來忍住氣,頓了頓,雙手送到他面前:「這樣,你把我銬上,或者綁上,讓人拿槍押我進去,隔著桌子,我跟他談,可以了吧?」
刀疤不吭聲了,頓了頓說:「我去問問恩努先生的意思。」
衛來說:「你最好去問問,堂堂的『明日之星』,連個被綁上的、用槍抵著的人都不敢見——我很懷疑你們把明天交給這種人是否靠譜。」
事實證明,「明日之星」還是有點膽量的。
半個小時後,衛來被帶去了恩努先生的房間,沒有綁銬,也沒有槍押。
恩努先生住在療養院更為幽靜的後進,這大概是院裡唯一一間裡外套房。外間住著保鏢,說是「那麼多」有失偏頗,一共三個。恩努先生住裡間,衛來進去的時候,他正坐在辦公桌後,眉頭緊鎖著翻看桌上攤放的資料。衛來在桌前坐下,看到庭審時出現過的錄音機、信件、照片、日記本,還有其他疊放的文件資料。
一個和岑今八竿子打不著的高官,除非和自身利益密切相關,否則為什麼這麼關注這起案子?
恩努抬頭看他:「衛先生?」
「是。」
「聽說你是岑小姐的保鏢,和她關係很親密?」
「是。」
恩努笑起來:「年輕人,應該懂得大是大非,不要被感情沖昏了頭腦。」
其實恩努正值壯年,絕不算老,張口就是「年輕人」,大概是身處高位,太習慣去指導別人、發表意見了。
衛來不想繞彎子:「你和那個保護區有什麼關係?你有重要的親友在裡面待過嗎?」
恩努搖頭:「都沒有。」
「那你怎麼會給出揭發的信件和名單?」
恩努這才意識到,衛來是把他當成那位「重要人物」了:「是我收到的,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這個保護區水這麼深。熱雷米當時可是卡隆政府的紅人。」
「誰給你的?為什麼你一收到就開始懷疑熱雷米?——你自己也說了,熱雷米是紅人。按正常的程序,難道不是應該先去質疑揭發者嗎?」
恩努微笑:「抱歉,這個我不能透露。我只能告訴你,揭發信件來自一位我很尊敬、感激以及非常重要的人物,所以我沒必要確認。不管熱雷米在卡隆多麼吃得開,我都敢去懷疑他。調查的結果你也看到了,很讓人震驚。」
衛來不死心:「我可不可以見見他?保護區的事情,只有三個人知道,他是第四個,也許我見到他,瞭解了更多情況,事情會有轉機。」
恩努笑起來,目光看似無意地掃過桌上的所有證據,語氣中帶輕蔑:「轉機?」
他沒有再聊的興趣了,示意保鏢把衛來送出去。
出門的剎那,刀疤看向恩努,恩努搖了搖頭。
刀疤不動聲色,陪衛來回房,到門邊時,說了句:「明天早上十點,會公佈宣判結果。」
明知道宣判結果不會開出什麼好花,不會如他所願,衛來還是像等待未知結果一樣緊張。
晚一點的時候,麋鹿又打了通電話過來,給出了一個大致的時間線。
總的來說,先是四月之殤三週年,熱雷米和岑今都回了卡隆。然後是熱雷米在法國被謀殺。上帝之手的出現和熱雷米的死挨得很近,說不清先後。推論起來,上帝之手的出現應該在後,因為一個組織的聲名漸起,著實需要時間。之後就是岑今的社評風格突變,用麋鹿的話說——之前是吃麵包牛奶的,後來是吃槍子的,突突突往外噴,根本不怕得罪誰。
這先後順序想告訴他什麼呢?還是說,他根本就是落水者,在做垂死掙扎,徒勞抓住的都是浪面上的浮沫?
衛來焦灼到有些暴躁,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過夜半,漫天張開淅淅瀝瀝的雨聲,他才漸漸睡去。
這個夢不安穩,上來就是天翻地覆、濁浪滔天,那條偷渡船在白浪裡顛簸,衛來掙扎著上到甲板的時候,正看到岑今的畫架和畫紙被暴風吹散。單薄的紙張被風撕扯著在船上亂飄,每一張上都有編號。畫紙上,一張張卡西人的臉,面目悲哀。
衛來吼岑今:「浪太大了,你過來我這裡!」
岑今站著不動,下一刻,船身傾側,岑今摔翻在甲板上,一路滾下船舷。
衛來衝了過去,在她身子墜下的剎那伸出手臂,死死握住她的手。
然後他突然發現,自己伸出的,是左臂。
好像有一股電流,從腕根到肘心,那條手臂忽然不聽使喚,一直顫抖。手上的勁力漸漸缺失,岑今的手慢慢從他掌中滑脫……
衛來驟然睜眼。
室外大雨滂沱,電閃雷鳴,但他分明聽到了裹挾在密集雨聲裡的車子引擎聲響。
衛來再無猶疑,翻身下床,幾乎是直衝出去的。他看到微弱的光亮,在盤山路的坳口處一晃而逝。
衛來腦子發炸,下一瞬衝到岑今門口。兩個守衛過來攔他,他揪住一人脖頸,狠狠用他的頭撞向另一個,把兩人撞跌在一處之後,一腳踹開門,撳亮了燈。
床上被褥凌亂,但沒有人。
桌上,有金色的鏈子半垂,那個裝著粗製口紅的貝殼半開,膏體明顯凹少了些,有人用過。
衛來全身的血幾乎都衝上了腦子,身後有腳步聲,他回頭去看。
是刀疤,他顯然是冒雨回來的,身上濕了大半,說:「衛先生……」
衛來不等他說完,暴怒的獅子般衝上去,直接將他掀翻在地,一隻手狠狠鉗住他的咽喉:「人呢?」
刀疤艱難吐字:「轉……轉移了。」
「轉移了,還是去行刑?」
刀疤不回答,反而笑起來。衛來恨得幾乎咬碎牙齒,一拳砸在他臉側。
刀疤嘴裡出血,哧哧笑著:「就……就怕出現這種情況,所以我們提前轉移了,看……看來是對的。」
衛來揪住他衣領,把他拎起來:「你說過,是明早十點公佈宣判結果!」
刀疤斷斷續續地說:「是……是啊,我們明早十點會公佈宣判結果,沒……沒騙你,但庭審結果,當庭就已經有了……」
「把車子叫回來,有車載電話嗎,叫回來!」
刀疤側過頭,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我沒這權力。」
衛來說:「好,你自找的,你記著,你自找的。」
他撇下刀疤離開。
刀疤撫著喉頭掙扎著坐起來,門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可可樹一邊套衣服一邊探頭進來:「衛呢,我聽到他起來,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刀疤的臉色忽然白了,嘶啞著聲音吼:「恩努先生,快,恩努先生!」
衛來血紅了眼,但是腦子沒亂。
到後進時,他放輕腳步,先到門邊,聽了一下裡頭的動靜。
都是保鏢,這種三人貼身保護,住裡外間,應該是一人值夜、兩人休息。剛剛和恩努見面時,他觀察過房間方位,大致知道三個人會是怎樣的角度排布和站位,以及倉促間,三個人會是什麼反應。
一對三,很吃虧,絕對不能拖。五秒內佔不到上風,下場會很慘。
衛來咬緊牙關,忽然踹出一腳。門板盪開的剎那,他急速後仰,背部貼地,迅速滑了進去。
與此同時,槍聲響起。子彈的亮光暴露了槍膛的位置,衛來覷準站位,悍然伸手,藉著滑進的勢頭,抓住左右邊兩個人的腳踝,一拖便倒,然後大喝:「可可樹,開槍!」
剩下的那個人瑟縮了一下,衛來就趁著這片刻的空隙,撞開裡間的門,直滾了進去。
槍聲停了,約莫半分鐘之後,燈一一撳亮。
裡間的門半掩,有個保鏢猶豫著想靠近。
衛來的聲音傳來:「再往前走,是不是想讓他死啊?」
麋鹿睡得迷迷糊糊間,又聽到電話鈴聲。伊芙翻了個身,抱怨似的嘟囔了一句。麋鹿把臉埋在枕頭裡,把電話抓到耳邊:「喂?」
聽了一會兒之後,他忽然一個激靈,翻身坐了起來。
他問:「現在呢?」
可可樹說:「他想讓車回來,卡隆人能不答應嗎?應該沒事了,那位恩努先生在打電話了,就是……接下來難辦,人家是高官,得罪不起……」
麋鹿說:「不是,他放倒了三個人?」
可可樹居然與有榮焉:「是啊,衛這次很快,應該是在十秒內得手的。那三個人真是飯桶……」
麋鹿腦子裡轟的一聲,對著話筒吼:「防那三個人!」
可可樹一下子反應過來。
非洲當地的保鏢市場很混亂,尤其是戰後不久,由於政局不大穩定,時有內部傾軋,當權者更傾向於委託僱傭軍支撐的保鏢集團。這種保鏢集團的模式類似壟斷,一個集團壟斷一個地域的保鏢業務,一次失手通常意味著地盤的喪失。
於是出了個不成文的補救規矩:客戶有傷亡的話,幹掉來犯者,抵部分過失;客戶受到驚擾,但平安,幹掉來犯者,就當沒過失,還會有額外獎勵。
可可樹緊張得耳膜嗡嗡亂響,他陡然抬頭,眼前的一切好像蒙太奇的拼接鏡頭。
——刀疤臉色鐵青,卻又緊張得額頭冒汗。
——恩努拿著電話,好像在撥號。
——衛來站在辦公桌前,屏住呼吸。
——而那三個保鏢裡,忽然有一個端起了槍。
可可樹吼:「衛!趴下!」
他直撲過去,密集的槍聲在空氣裡上下顛撲。把那人砸在地上之前,他看到衛來翻進辦公桌背後,桌身、牆面多處著槍,牆屑、木屑亂飛,桌面上一片狼藉,很多文件被擊得揚起,又四散著落下。
可可樹怒不可遏,想也不想,把那人腦袋狠狠往地上一磕,然後抬起頭,目光凶悍,掃過剩下的兩人。
那兩人沒敢再動。
可可樹也不敢動,他看著那張桌子,聲音有些發抖:「衛?」
沒有應答,也沒有動靜。
有一道血線,順著桌角外圍,慢慢流出。
可可樹眼前一下子模糊了,他連滾帶爬地衝了過去。
衝到跟前,他發現衛來趴在地上,肩上的傷口繃開,那一處血濡了一片,他的眼睛卻死死盯著面前的一份文件。
那是一封信,匿名,揭發當年的保護區事件,最後一行依次寫下了應該接受調查的、對保護區事件負責的人的姓名。
熱雷米、瑟奇、岑今。
原來岑今的英文名叫Silvia。
英文名後標注了中文名,那個「今」字,習慣性頓筆,像個「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