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你活著,我養你;你坐牢,我陪你;你死了,我給你收屍」

岑今拾掇完的時候,衛來也掛掉了電話。

他的臉色不大好。

岑今很擔心:「是不是傷口疼?有不良反應嗎?有任何不舒服,你要跟我講。」

衛來說:「這屋子裡太悶。」

悶嗎?岑今回頭看了一眼大敞的門。

是真的悶,還是這通電話讓他……悶?

她猶豫了一下:「電話是誰打的?」

「麋鹿,說了些後頭的安排,我沒什麼興趣。」

他撐住手臂從床上坐起來,岑今趕緊過去扶他,衛來笑:「沒事,傷在肩膀,又不是不能走不能動。」

他走到門邊,站定。

傷口不是不疼,是很疼,但他覺得還不夠——更疼點就好了,這樣他就沒精力去想這些突然殺出來的糟心事了。

他的目光落到牆側架的、通往屋頂的木梯,原來這間客房頂上也有露台。

他說:「我上去坐坐。」

岑今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衛來,你身上有傷……」

衛來總能找到理由說服她:「屋子裡真的太悶,上去了,視野好,空氣好點,也舒服點。再說了,站得高看得遠,我帶槍上去,也算是個哨崗不是嗎?萬一有情況,還能有個準備。」

木梯子窄,岑今回屋給他取傘,張開了出來時,他沒等她,也沒交代,已經上去了。

岑今在原地站了會兒,回屋去把切好的菜式一樣樣裝回籮筐,拎起來的時候覺得好沉,墜得手腕發酸。

出門時,她說了句:「我去做飯了。」

雨太大,衛來可能沒聽見,也沒回她。

她撐著傘,踩著淺淺的積水穿過院子,到了門邊,旅館老闆出來幫她接籮筐。

岑今把籮筐遞過去,回頭看這邊的屋頂,依稀能看到衛來坐在遮陽傘下。

旅館老闆好奇地翻看籮筐裡拿大葉子一樣樣包起的菜料,問她:「刀工很好啊,經常做飯嗎?」

岑今說:「不是,第一次給他做。」

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衛來摩挲著槍身,聽雨砸在遮陽傘上的彭彭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直到視線裡出現一個模糊的影子。

大雨天,街上幾乎沒有人,只有那個人撐著傘,一路過來,拐下街面,又拐進旅館的大門。

衛來拿起單筒望遠鏡看過去。

是那個刀疤,戴墨鏡,綰著褲腳,腋下夾了個塑料袋包著的紙包。

衛來好笑,這什麼天氣啊,還戴墨鏡。他端起槍,瞄準,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刀疤右腳邊泥水濺開,從高處看去,只像是炸了一個小爆竹。他停下了不動,抬頭看衛來,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遲疑著又往前走。

衛來將槍口移向另一側,再次扣下扳機。

這一次,是刀疤左腳邊泥水濺開。

衛來覺得,在雨天開槍的聲音真怪——槍聲也好像水花,四下濺開,然後被密集的雨線壓拽去地面,隨著雨水匯流,流進那個排水溝,又流向旅館外。

他低頭吹了吹槍口,再抬頭時,刀疤把那個紙包咬在嘴裡,扔了傘,兩手抱住頭,繼續朝這個方向走。

衛來沒再開槍了,過了會兒,木梯子上傳來登登的重音。那個刀疤爬上來,把紙包扔到桌面上,然後坐進另一把椅子。

他全身淋得濕透,當著衛來的面,取下墨鏡,拽起滴水的衣角去擦。

衛來移開目光。

他猜到刀疤墨鏡下遮著的眼睛一定是有傷,但沒想到傷得這麼重,也沒想到除了墨鏡,那裡一點遮蓋都沒有——在原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出現凹陷和猙獰的刀口,任何人都會覺得觸目驚心。

擦完了,刀疤把墨鏡重新戴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被砍的,當初我們逃跑,身後是拎著刀的暴徒在追,跑著跑著,前頭又來了一群。我們不知道是該往前還是往後,混亂中,有一刀劈了過來,我倒下去,以為自己死了。

「結果活著,但是我家人真的都死了。十六口,找到十四具屍體,還有個兒子,當時三歲,屍體沒找到,到現在都是失蹤狀態。」

衛來沒說話,前院的屋子那裡有一處斜斜的煙囪開始冒煙,是岑今在做飯嗎?

刀疤繼續說話:「昨天晚上,我們收到消息,你的朋友在四處打聽我們。這讓我覺得,也許之前我們雙方存在誤會。」

「雙方?」

刀疤笑,伸手先指向自己,又指向衛來:「我們雙方。」最後指向前院,「不包括她。」

衛來眸光一緊,一把抓起槍,死死抵住刀疤額頭。

刀疤語氣平靜:「我是來談判的,你放心,現在沒人動她,我可以向你保證。再說了,就算你打死我也沒用,我還有同伴。」

談判?這個詞真是一路都在聽到,真奇怪,總是在暴力血腥之後,忽然心平氣和地要求坐下來談判,早幹嗎去了?

「我們設法把一些情況告訴了你朋友,請他轉達——衛先生,我想你已經知道我們是什麼人了。抱歉之前把你當成敵人一樣對待——因為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跟岑小姐已經很親密,根本不像是一個置身事外的單純保鏢。」

第一次?

衛來收回槍。

他想起來了,那時候,他當著刀疤和那個AK的面跟岑今親熱,還說「昨晚上你帶勁得很,老子都為你瘋狂了」。

「尤其是談判結束之後,你還和她在一起,我們覺得你們是一夥的,所以把對付你也列入了計劃。」

衛來問他:「你有什麼證據,說岑今是戰犯?」

刀疤笑了笑:「可能你們認為,只有那些挑起、教唆、策劃、發動戰爭的人,才能被稱作戰犯。但在我們這些人看來,不管你是不是胡卡人,只要你在那場浩劫裡對卡西人犯下過無可寬恕的罪行,你就是。」

他伸手,扯下紙包外罩的塑料袋,打開封口,從裡頭取出一張照片遞給衛來。

是一張三人的合照,兩個白人,都是中年男人,加上岑今。中間的那個男人,手臂搭在岑今肩上。

岑今紮著馬尾,淡淡地笑。虎鯊沒有撒謊,岑今那個時候比現在要瘦很多。

刀疤指了指另一邊的人:「這個叫熱雷米,法國人。」又指中間的,「這個叫瑟奇,你有沒有注意到,他有一隻手搭在岑小姐肩上?」

他遞來第二張照片:「這個,是前一張照片的局部放大。」

衛來盯著照片看,確切地說,是那隻手的局部放大——那隻手的虎口處,有一個牙印。

「我們把這隻手寄給了岑小姐,我想,她應該一早就知道是誰找上門來,又是為了什麼。」

衛來說:「岑今拿到過你們總統頒發的勳章,她保護過175名卡西人的性命。」

他自己都覺得這辯護蒼白無力,要抬出「總統」「勳章」這樣浮誇的說辭來替她講話。

刀疤回答:「所有在屠殺期間救助過卡西人的國際友人都得到了友誼勳章,但如果真相根本就是被扭曲的,總統也會被蒙蔽。

「我們有名單,前後進入那個保護區的卡西人,總數是292個。但最終,卡西解放陣線打回去的時候,裡頭只剩了175個。

「衛先生,不妨問問岑小姐,那117個人都去哪兒了。」

衛來把照片推開:「說完了?拿兩張照片、幾個數字,就想給她定罪?」

刀疤冷笑:「是啊,一時間很難接受。畢竟她看起來很好不是嗎?又漂亮,又聰明,哦,對了,還很會偽裝,沖在正義鬥爭的前線,寫了一手好社評。」

衛來盯住他看:「有事說事,不要扯不相干的。」

刀疤大笑:「衛先生,你真的沒有發現,這位岑小姐做事很有目的和計劃嗎?

「她的社評很有名,但你有沒有把她之前幾年的社評全部翻出來看?她早期的風格溫和圓滑,後來突然變得犀利、大膽、博人眼球,時間點恰恰是在熱雷米死了之後、上帝之手成立不久。

「你不覺得這個時間非常蹊蹺嗎?有人心裡有鬼,密切關注卡隆的動態,嗅到危險的氣息之後,就忙著一層層地給自己拽遮羞布……」

衛來打斷他:「那你想讓我怎麼做?」

刀疤欠了欠身子。

「我們上帝之手的主要成員是難民中最不幸的那部分倖存者。他們活下來了,但家人都不在了,活得幾乎沒有牽掛,唯一的支撐就是復仇。

「你可能也看出來了,我們沒你專業,也沒受過太多特訓。這兩次交鋒,我們也吃了苦頭,AK現在還在醫院裡,昨天你打傷我們一個同伴,外請的狙擊手也中了槍……」

他看了一眼衛來肩側包紮的繃帶:「沒死,但傷得比你重一點。

「直到昨晚,收到消息之後,我們才發覺,只要衛先生表個態,事情本可以解決得更溫和一點,我們也能避免不必要的傷亡。」

「表什麼態?」

刀疤轉頭,看向冒煙的那處煙囪。

「衛先生,你的車子就停在院子裡,沒人會攔你,你離開就可以。但岑小姐要留下來,她必須為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衛來笑起來:「法官判案還要聽兩面陳述,你憑片面之詞,就想我走?」

刀疤早有準備:「可以給你時間,讓你去問她。我們收到對她的指控,也做過調查,不怕你去問。但衛先生,我們表現了誠意,也請你給個明確答覆——如果事情屬實,你要保證不再插手此事。」

衛來沉默了很久,點頭。

刀疤長吁一口氣:「那你需要多長時間?」

「給我……一天。」

刀疤走之前,把那兩張照片給他留下了,說是對質的時候,也許用得上。

衛來一直沒動,冷眼看濺起的水花一點點濡濕照片。

刀疤帶來了龐大的信息量,此時此刻,明明那麼多可以去想的、回憶的、推理的,他通通沒去做,只是在照片幾乎完全泡在水裡時,忽然搶出其中一張。

岑今那個時候真的好瘦啊,大概是紮了馬尾,顯得特別小。三個人一起照相,她是站得最開的那個,臉上在笑,眼睛裡卻很空,不像邊上的兩個人,那麼開懷,甚至還比了V的手勢。

一直到天色暗下來,他才想起要回房。

房間裡已經點起了蠟燭,桌子拖到床邊,上頭擺了好幾個菜。西紅柿用來做了湯,青椒炒了牛肉,萵苣和土豆單拌了絲,還攤了雞蛋皮。

顏色搭配在一起,既熱鬧又好看,就是已經涼透了。

衛來笑,問坐在邊上的岑今:「怎麼沒叫我?」

岑今沒說話,起身過來拉住他,幾乎是把他推坐到床上的,說:「別動。」

她拆開他肩上的繃帶,衛來低頭看,這才注意到繃帶幾乎全都被雨淋濕了,有血色自內洇浸出來。

他解釋:「雨太大了……」

岑今笑笑:「以後,你心裡有事,或者生氣的時候,可以摔東西、罵人,也可以亂發脾氣,但是別作踐自己身體。傷口感染了,疼的是你;有後遺症了,受的也是你。這話我只說一次,聽不聽也隨你。」

她不再說話,也不看他,細細為他敷藥,重新包纏繃帶。衛來忽然控制不住,單手狠狠摟住她,埋頭在她懷裡。

靜了一會兒之後,岑今笑起來。

她低下頭,伸手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髮,說:「衛來,我們先好好吃飯。

「我這麼費心做的,不要浪費了。

「飯桌上,不談事。有什麼話,我們吃完飯,開瓶酒,慢慢聊。」

這飯,吃得嘴裡寡然無味,心裡五味雜陳。

但衛來記得每一個話題,他們聊了味道、火候、調味料,一致肯定林永福之所以能當廚師,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岑今還抱怨了大火油炒,讓她沾了一身的油煙味。

她側身過來,笑著讓他聞。衛來低下頭,鼻端淡淡的火薪和油鹽氣息。

他恍惚了一下。為他噴過香水的女人好像很多,但真的沾上煙火氣息的,只這一個。

吃完飯,岑今很快衝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穿著那件他改過的襯衫,頭髮半濕著綰起,有幾縷垂著,水珠順下來,把肩頸處漬濕。那粒鮮紅的石榴石貼著她細瓷一樣的皮膚,水亮顯眼。

衛來問:「你這樣不冷嗎?」

岑今搖頭,把桌上的餐具摞回籮筐。衛來要幫忙,她不讓,末了自己拎起了送去前院。

衛來一直看著她,籮筐一定很重,壓得她肩側微沉。撐開傘的剎那,她忽然回頭,叫他:「衛來。」

室外的燈光透過密雨和泛黃傘面,罩在她身上,她有幾絲頭髮在光裡揚起,笑容溫柔,眼睛裡沒有全世界,只有他。

門邊是框,她是框裡的畫。衛來笑,如果這一刻停住多好,不念過往,也不要未來。

趕在煙花未冷前,握住這一抹煞那即永恆。

再回來的時候,她握了瓶起開的紅酒、兩個高腳酒杯,說:「沒牌子的,你身上有傷,少喝點。」

把紅酒放下,她坐進桌子對面的椅子,襯衫一掀,從內褲勒帶裡取出一包煙:「剛沒手拿,塞這兒了。說是本地煙,有香料味。」

她抽出一根,就著蠟燭的火頭點著了,手很穩,並不看他,濃密的睫毛微扇,帶出週身一種水滲不進的沉鬱氣場。

這場景,似曾相識。

岑今吸了口煙,仰起頭,把煙氣慢慢吐出。

她忽然笑起來:「愛上一個人真奇怪,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像做了場夢,有人運氣好,夢做得長點,就是一輩子。」

她頓了會兒,輕聲說:「但是我運氣不好,總是差了一點。我當時……和三個同事,一起留了下來。」

三男一女,除了她,另外三個人還都算資深。聯合國的車隊走了之後,他們馬上做出應對。

——裝點門面。

國際組織的旗幟還是得打起來的,而且要打得更顯眼、更多、更大。混亂時期,某些旗幟標誌比人命來得值錢。

——登記人數。

有一大部分惶恐的難民已經四散逃命去了,剩下的有兩百名左右,都被一一登記造冊。

——清點食品、日用品庫存。

這麼多人,吃喝是個大問題,清點下來,境地尷尬——小學校裡根本沒有太多儲備,最多也就再撐個一兩天,即將面臨斷糧。

四個人開了會,明確分工,考慮到混亂時女人更容易受傷害,所以很照顧岑今——她只負責留守、安撫難民情緒、醫療和內部管理,不需要對外。

剩下的三個人,一個負責安保和巡邏。維和士兵撤退時遺留下了部分裝備,那人穿上有「UN」標誌的背心,戴鋼盔,抱著把槍來回巡走,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猶疑的胡卡人拎著刀在附近出沒,但是不敢靠近。

另外兩個人要開車出外勤。一是為了設法搞到足夠的食物;二是不能孤軍奮戰,要聯絡其他留下來的、零散的保護區,協同合作;三是這種時候,他們是文明社會遺留下的眼睛,是歷史的目擊者、事件的見證人,有責任去留存相關照片、資料。也許有一天,這些東西就會用得上。

開完會之後,岑今心裡踏實不少,每個人都很樂觀——畢竟不是閉塞的年代了,全世界都在看,國際社會一定會很快插手,誰會放任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持續發生且發酵呢?

接下來的兩天,外勤的進展讓人鼓舞。

——他們成功買到了麵粉、鹽、土豆,甚至帶回來一些紅茶。

——據說這樣的保護區不止一個,有個法國牧師的教堂裡藏了三千多卡西人,國際紅十字會在正常運轉,扛下壓力收治了很多傷者……

——他們甚至遇到了BBC的記者,據說有一部分照片已經傳回去了,很快會對全世界公開。

但接下來,希望就像燭火一樣,慢慢熄滅了。

緊急事件的處理其實也像災後救援,有黃金72小時。起初的幾天國際社會如果沒有重拳出擊或者明確發話的話,會被視作某種程度上的縱容,施暴者會更加囂張。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

太陽升起,星辰落下,有時候,岑今會呆看著手錶表面的指針走完一圈又一圈,覺得卡隆像是被世界給忘了。

外勤帶回來的食物越來越少,車窗在某一次被砸得粉碎,每多出去一次,車身上就多一些破壞——據他們說,外頭已經進入了一種群體性的瘋狂,那些設路障的胡卡人,對他們越來越挑釁。

廣播晝夜不停,早期的煽動之後,播報換了內容,會放送各種地址,比如「快,我們在××附近發現了大批蟑螂,胡卡勇士們,拿起你們的刀,快來」,像是呼朋引伴的殺戮遊戲。

岑今的精神越來越緊張,做夢都會夢見廣播裡播報這所小學校的名字,然後無數胡卡人提著刀從四面八方湧來……

有一天,兩個出外勤的同事沒有回來。

不安像潮水一樣在保護區裡蔓延,等了一夜之後,那個負責安保的同事決定出去找。

岑今在高度緊張中又等了一天。

她就在這裡停頓,沉默了一會兒,磕掉煙頭的灰燼。

衛來問:「然後呢?」

岑今笑笑:「然後就沒回來。媽的,像是開玩笑,突然之間,就從四個人變成我一個人了。

「我整夜不睡,在黑暗裡瞪著眼睛,想著,我要完了,沒外勤、沒安保、沒吃的,天亮之後,只要再有一個胡卡人靠近試探,這個保護區就完了。」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黎明的時候,她忽然聽到車聲,然後有人撼著小學校鎖起的鐵門大喊:「有人嗎?請幫我們開一下門!」

「我透過窗戶往外看,看到撼鐵門的是個白人,當時的心情,像見到了同胞一樣激動。」

來的是熱雷米和瑟奇,兩人開一輛麵包車,車身有「和平救助會」的徽標。

車子開進院子,車後遮蓋的帆布一掀,裡頭藏了十來個滿身血污的難民。

「熱雷米說,他和瑟奇也是留下來的志願者,他們的保護區被衝破了,那些難民是他們一路過來時救的。」

熱雷米帶來幾個不怎麼樂觀的消息。

一是,局勢在惡化,國際社會集體啞聲,短期內好像沒有要干預的意思。

二是,保護區也不安全了,光這兩天內,就聽說有兩個保護區被衝破。

三是,他們在路上聽說,有兩個外國人在車上私藏了卡西難民,想強衝路障,結果胡卡人的十多輛車緊追不捨,還在廣播裡呼籲更多的人趕來圍堵。那輛車在慌亂中翻下大橋,起火爆炸了。

岑今有一種感覺,那兩個外國人,也許就是她的同事。

衛來問:「那兩個人,熱雷米和瑟奇,是怎麼知道小學校的位置的?」

岑今說:「他們說,在路上遇到過我那個出去尋找的同事,他指給他們的。他們也把那兩個外國人翻車的事跟我同事說了,但我同事堅持要去確認一下。」

她舉起酒杯,仰頭喝下大半,舔了舔唇上的酒沫:「我那個同事,至今還是失蹤狀態。」

岑今甚至來不及為前同事痛哭,就已經和熱雷米、瑟奇在商量新的對策了。

熱雷米提議,非常時期,非常對策,隨著保護區接連淪陷,老一套的做法已經行不通了,不妨採取一些手段。

「熱雷米說,那些暴徒中,除了少部分是真正的極端狂熱分子,大多數人都是想藉機撈點甜頭,可以買通的。他曾聽說,有些保護區之所以更安全,是因為負責人給軍方小頭目塞了錢,小頭目暗中給保護區行了方便。」

衛來問:「那你當時有錢嗎?」

「沒有,但卡西人有。」

「是不是由你出面,朝卡西人募集錢款了?」

岑今笑了笑:「是啊,那些日子,我負責內部管理,難民只相信我,只能我去。」

當時,卡西人逃離得倉促,隨身帶的主要是錢款,困在小學校裡,錢沒個花處,聽說可以給自己買方便,都爭先恐後地往外掏——數目頗為可觀,這筆錢也很快發揮了作用。

「熱雷米他們出去打點了一次,帶回來很多吃的,甚至還有啤酒。他們的計劃是打通一條路,買通這條路上的所有路障,出入不會有麻煩,而附近的胡卡人得了好處又不會騷擾學校。這個保護區,就是真正被保護起來的避難所了。」

岑今喝乾杯子裡的酒:「效果很明顯,比我之前的同事們擬定的計劃還要管用。我覺得熱雷米他們腦子很靈,懂變通,這才叫適者生存。

「這期間,他們陸續又救回來一些難民,難民的總人數,最高時是292個。」

衛來問:「為什麼是『最高時』?後來有減少嗎?」

新的難民加入,難免帶來外界瘋傳的消息。

大多是悲觀絕望的:又一個大的保護區被衝破了,外國人的臉也不再是保障了,聽說有志願者遇難。國際社會還在開會討論,不能達成一致,議程一拖再拖——但這裡每一秒都在死人。

也有振奮人心的:聽說有人逃出去了,通過水道去了烏達。這種時候,保護區也不能信任,最安全的地方莫過卡隆之外。

熱雷米設法打聽,佐證了這一消息:卡隆和烏達之間有條大河,河上確實有船。但是,一路買通關卡加上船上的位置,一個人要收很多錢。說白了,就是發難民財的。

衛來沉默,他想起可可樹說的話。

——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陣子,河水忽然變紅了,很多人去河邊看,還有人在河裡撈起過漂下來的屍體。

——後來聽說,有一群難民想通過河道逃過來,但是沒有船……胡卡人追上他們,就在河邊……砍呀……砍……

衛來問:「河上真的有船嗎?」

岑今笑笑:「我不知道啊,當時我就沒出過保護區一步,也沒有真的看到誰去殺人,都是聽說的。」

但是消息很快傳開,很多難民來找岑今打聽。岑今去徵詢熱雷米的意見,熱雷米回答,可以試試,但太危險了,你只跟幾個人說說看,第一次不要超過五個人。

衛來打斷她:「從頭到尾,都是你出面去說?」

岑今無所謂地笑:「是啊,要錢是我,發佈消息也是我。人家出外勤,在外面跑來跑去,這種內部管理的事,當然該是我做。」

衛來沉默,頓了頓,輕聲說:「傻姑娘。」

岑今笑:「現在學精了,但是可惜,不能給那時候的自己分一點。」

錢湊得很快,有人拿存折抵,有人提供了家裡的地址,告訴熱雷米貴重的物品藏在什麼地方,請他幫帶——在卡隆,卡西人本就屬於相對富裕的階層,求生的價碼雖然昂貴,但還是願意孤注一擲。

第一批的五個人在半夜出發,黎明時分,熱雷米和瑟奇的車子歸來,隔著很遠就向她比勝利的手勢。

岑今眼眶微濕,如釋重負。

「熱雷米囑咐我,這個消息不能公開,因為人多口雜,萬一洩露,這條好不容易買通的生命線就會被迫中斷。所以我行事很小心,把一次撤離的人數控制在十個左右,而且會安排親友一起走。有人問起少了人,我們一律回答,是為了降低風險,轉移到鄰近的保護區去了。

「就這樣操作了五六次。有一天早上,我照例地等,熱雷米和瑟奇回來之後,也照例地告訴我一路平安,沒有任何紕漏。

「然後他們回房休息。熱雷米走在我前面,他穿了花色的襯衫,我無意中發現,他的襯衫後背上,有一道噴濺上去的血跡。」

她看進衛來的眼睛:「於是我站著不動,他們都回房了,我還是站在原地不動。我開始回憶他們是怎麼出現的,然後……我忽然害怕了。」

岑今一夜沒睡。

她反覆告誡自己不要去懷疑同伴,那道血跡只不過是個意外,但這止不住有些可怕的想法像巨浪一樣翻捲著潑向更黑暗的方向。

第二天吃飯時,她看似無意地問熱雷米,自己能不能跟車一趟——以後戰爭結束,如果需要匯報、接受採訪、撰寫資料,她也好有親身經歷可循。

熱雷米拒絕了,理由是女人出外勤太危險,而且三個人都不在,保護區就是真空狀態,萬一出什麼紕漏呢?

岑今看著衛來笑:「我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餿主意。」

再一次夜半出車時,她讓難民幫她做掩護,混上了車。

衛來問她:「有沒有想過這樣很危險?」

岑今有些失神:「想過啊,但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車子把人拉出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可能是我從來沒出過保護區,對外面的事態還是很樂觀。我以前那些出外勤的同事也說過,BBC的記者還能在外頭走動……我覺得自己是外國人、國際志願者……總之,我就混上了車。」

這一路終生難忘。

從出了保護區的大門開始,車上的氣氛就開始緊張。身周簇擁的十來個難民一直在默默祈禱,一遍遍在胸口畫十字。周圍靜得可怕,只能聽到車皮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引擎聲漸漸地就和心臟響成同一頻率,胸口滯悶到無法呼吸。

卡隆的夜晚,本不應該這麼死寂的。岑今記得,屠殺還沒有發生的時候,晚上走在大街上,會看到有人喝酒、跳舞,也能聽到歌聲和電視節目的聲響。

而現在,卡隆像座死城。鼻端時不時傳來惡臭,只有在靠近路障時,能聽到胡卡人的呼喝和醉酒時的怪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緩緩停下,外頭有風,隱隱聽到水流的聲音。燈光忽然亮起,岑今的頭皮發炸。她已經習慣不亮燈的夜晚了——保護區晚上不敢有一絲光亮,怕引來別有用心的眼睛。

帆布驟然揭開,最靠近車邊的人尖叫著被拖下。岑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被人倒拖著拽摜到車下。尖叫掙扎聲不絕於耳,下一刻,忽然有人拽著她的頭髮把她的臉仰起,大吼:「這個不是卡西人!」

場上有一兩秒的寂靜。

這寂靜裡,岑今看清了一切。

這是在河岸邊,近樹林的一個營地。沒有船,但有一群帶武裝的胡卡人。有人圍坐在篝火邊喝酒,熱雷米和瑟奇正笑著開啟啤酒,白色的啤酒細沫噴薄而出,舔上他們的臉。

而另一側,車上的卡西人正被幾個粗壯凶悍的胡卡人拽進陰暗的林子裡。

那一聲「這個不是卡西人」幾乎讓所有人為之錯愕。有個卡西女人覷著這時機,掙脫了鉗制,沒命地向岑今奔過來,尖叫著:「岑!救我!救我!」

反應過來的胡卡人追上來,在那個女人就快奔到她面前時,手起刀落。

岑今哆嗦了一下,一道溫熱的血迷了她的眼睛。隔著那重血色,她看到那個女人趴在地上,掙扎著抬起頭,伸手指著她,說:「你……」

那女人戴頭巾,眼眶深陷,眼睛裡鎖著惶恐、絕望還有漸漸滅去的希冀。

岑今一下子發瘋了。這一時刻,什麼都不怕,她衝向那個胡卡人,恨不得抓爛他的臉,但還沒碰到他,就被人給硬拖了回去。她聽到瑟奇說:「你發什麼瘋!」

岑今紅了眼,不管不顧,抓住瑟奇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瑟奇痛呼,一腳把她踹開。岑今痛得在地上打滾,耳畔傳來開槍栓的聲音,冰冷的槍口抵上她額頭,但很快被人撥開。熱雷米說:「別,她還有用,讓我來。」

他抓起岑今的衣領把她提起來,往林子裡走。岑今被他拖得跌跌撞撞,進到林子再深一點的地方,忽然僵住。

這裡是片屠場,屍首遍地,蚊蠅成群。有幾個胡卡人剛料理完,湊在一起吸煙,斜著眼看兩人。

熱雷米拖著岑今往前摁,岑今拚命掙扎,但力氣敵不過他。他用膝蓋壓住她的背,把她的臉死死摁在一個死人冰冷的臉上。

他說:「岑,你跑出來做什麼?我們養著你,你有吃、有喝,不好嗎?外面的世界多殘酷啊。」

岑今嘶啞著嗓子淚流滿面。

熱雷米說:「我讓你看看死了多少人,聽說死的人已經超過十萬了,這樣的屠場還有無數個,你自己看,天氣這麼熱,等到他們腐爛了,誰知道剩下的骨頭是卡西人的,還是你的?

「保護區遲早要完蛋的,那個法國牧師的教堂已經完了,裡頭有三千人,都死了。要不是有我,你的保護區也早不在了——我從他們身上搾取點東西,有什麼不對?

「岑,我給你選擇。第一是,你乖乖的,洗乾淨,回去,繼續做你的志願者,配合我們做事。運氣好的話,你還是保護難民的英雄,以後回到北歐,過你想過的日子;第二是,你就爛在這裡,沒人關心你的下落,你是失蹤人口、失蹤數字,你死了也不會有人追查。戰爭期間,一個兩個外國人失蹤,誰會當回事?多慘啊,千里迢迢跑來做志願者,然後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裡,連骨頭都找不著……」

他把她拎起來,問她:「怎麼說?」

岑今止不住哆嗦,臉上的血和淚混在一起,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熱雷米等得不耐煩,忽然抬頭對那幾個胡卡人說:「送個女人給你們玩玩。」

他把岑今推了過去。

那幾個人怪叫著撲上來,岑今歇斯底里地尖叫,掙扎著連滾帶爬。混亂中,她抱到熱雷米的腿,死死不放,好像這是唯一的依靠,然後拚命點頭。

熱雷米摸摸她的頭,說:「你聽話了?」

岑今點頭,淚如雨下。

接下來的事,她記得模模糊糊。熱雷米把她牽回去,給她另找了一套衣服,她躲在車子裡換,換到一半,忽然噁心上湧,扒著車窗嘔吐,一直吐到膽汁都出來了。

熱雷米幫她梳理了頭髮,拿毛巾給她擦臉,說:「不要一副死了人的表情,你要笑,笑一下。」

她努力牽著嘴角,提醒自己:笑,要笑。

熱雷米終於對她的笑滿意,把她推到篝火邊,遞給她一瓶啤酒:「來,大家一起發財,碰個杯。」

岑今僵著臉笑,看著對面那個五大三粗的胡卡人。那人也在笑,手裡的啤酒和她的碰在了一起。

閃光燈亮起,卡嚓一聲,她下意識轉頭,看到熱雷米抱著相機,誇她:「笑得很自然。」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嗚嗚咽咽,岑今給自己空了的酒杯倒酒,對衛來說:「我沒什麼好解釋的,當時我確實點頭了。」

黎明的時候,他們又回到小學校。有一些難民在等,岑今下車,迎著他們,臉上還掛著那種努力擠出來的笑,說:「沒什麼,挺好的。」

熱雷米也說:「看,岑還買了一身新衣服。船上的人從烏達帶來好些小商品在擺攤,那些上船的人屁股還沒坐穩就買開了。」

難民們笑起來,岑今也笑,末了輕聲說:「我回去休息了。」

她回到房間,剛關上門就癱了。

太陽升起來,陽光透過窗戶刺痛了她的眼,她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忽然爬起來,找一切東西去堵遮窗戶,然後用膠帶粘起,左一道、右一道,直到撕完了一卷。

屋子裡終於暗下來,她蜷縮著躺到地上,沒有表情,也沒有眼淚。

煙燒盡了,幾乎快灼到她的手,衛來想替她拿開,她卻手一翻,把煙頭緊緊攥到手心裡。

她問他:「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在想什麼嗎?

「我沒空去恨誰,因為沒力氣。人絕望的時候,要靠夢支撐。

「我盯著門,想著,要是有人來救我就好了。我的意中人,管他是不是蓋世英雄,只要這個時候,他能從天而降,趕來救我,該多好。」

衛來伸手去握她的手,岑今避開,說:「別,別拖泥帶水。我講這些,不是要你安慰我,你聽著就好。」

她就那麼躺在地上,過了昏昏沉沉的白天,傍晚時,瑟奇敲門,語氣很不耐:「岑,你一天不出現,會讓人起疑心的。」

岑今爬起來,帶著盆,去水房洗臉,打濕了臉之後看鏡子,忽然發現,自己鎖骨那裡,新長出一顆痣。

她湊近了看,手摸上去,才知道不是,是昨晚濺上的一滴血,不知怎麼的沒擦乾淨,干結在了那裡。

她拿水去擦,血跡很快就沒了。

岑今低聲說:「但是很奇怪,洗乾淨了,我反而慌了。那以後,我控制不住自己,總會時不時地去摸,覺得那滴血還在,一定要擦乾淨。」

衛來的目光落到她頸間墜石榴石的白金鎖骨鏈上。石榴石很小,像硃砂痣,更像濺上的一滴血。

岑今的指尖細細摩挲著那粒石榴石:「你不知道我有這個毛病吧,如果不戴這條項鏈,我就總是忍不住……」

她沉默了一會兒。

那天晚上的事就像沒發生過,保護區像手錶表面的指針,無波無瀾地繼續往下走,並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叫停。

她有點怕跟人說話,怕看見那麼多帶著希望的臉。

她給自己找事做。小學校裡有很多剩的鉛筆和紙,她找來畫畫。開始畫得不好,但後來就畫得越來越像。她不需要模特,一張張臉,臉上的紋絡、細部的線條,都像烙在眼睛裡,睜眼閉眼都能看到。

有時候,難民過來找她,會好奇地看,也會貼心地幫她擋住再找過來的人:「岑在畫畫,等她空了再來吧……」

有些時候實在避不開,她會垂下眼睛,輕聲說:「也不急,慢慢來嘛,要不然,你們下一批吧。」

人命關天的事,哪能不急啊,對方求她:「岑,讓我先走好不好,我帶著孩子……」

她最大膽的一次,是戳壞了麵包車的輪胎。瑟奇找到她,一句話都不問,扇了她一巴掌,說:「不管是不是你做的,都是你。再有下次,你試試看。」

岑今再次喝乾杯子裡的酒。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外面到處都在殺人,我讓他們逃跑嗎?跑出去就會死,待在保護區裡,至少還死得慢點。

「有時候我覺得熱雷米和瑟奇死了就好了,但可笑的是,沒有他們那些骯髒的交易,這個保護區一天也撐不下去。我就像個廢物,食物、水、藥品,我一樣都搞不來。」

她活得越來越沉默。送人上「船」兩三天一次,她眼睜睜看著保護區裡的人越來越少,然後劃掉那些一個個登記造冊的名字。有時做夢,看到保護區其實是個巨大的沼澤,每一個人都在一天天往下沉。

她就等著大家全體沒頂的日子,覺得哪一天這個保護區被衝破了就好了。大家一起完蛋,於她反而是解脫。

然而轉機來得猝不及防,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暗無天日之後——並不是國際社會終於開完了冗長的會議,而是卡西人的解放陣線打回來了。

不能依靠誰,救自己的,往往只能是自己。

解放陣線的炮火在城外響起的時候,保護區裡的難民人數是175個,熱雷米和瑟奇也重新換了一張臉。

他們不再出外勤,靠著囤起的儲備嚴防死守,帶領難民們堵門、巡邏、站崗,掀翻那些試圖翻牆進來的胡卡人,甚至還負了傷。

難民們含著眼淚感謝熱雷米,他回答:「應該的,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活下來了。」

而對她,難民們卻漸漸有了微詞,比如:岑像變了一個人,只知道畫畫,問她事情,她也不吭聲……

那一天終於到來,緊鎖的鐵門第一次放心地敞開,難民們和解放陣線的卡西士兵擁抱在了一起。隨軍記者到處拍照,熱雷米拉她和瑟奇一起拍照,還意味深長地說:「留個紀念。」

拍完照,岑今對熱雷米說:「我要回家。」

過了兩天,熱雷米親自送她到剛剛修復的機場。跑道是土填的,沒有圍牆,像個大空地,多的是飛機降落——那些撤出的記者紛紛趕來,搶奪和平後第一手的新聞資料。

巨大的引擎聲此起彼伏,她的頭髮被無處不在的氣流攪亂,熱雷米捧起她的臉:「小姑娘,你多漂亮,回去之後,忘記這裡的一切,會有大把的男人喜歡你,你還會有錢。」

他貼近她的耳朵,說:「我們往你賬戶裡存了很多錢。

「你要老實一點。我們有很多證據,你的照片、難民的日記、沒來得及寄出的信。哪怕有一天真的事發,你也是主犯。

「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要互相幫助。別詛咒我死,我安全,你才安全;我死了,你也不遠了。」

岑今說:「你們根本不是志願者吧?」

熱雷米咧開嘴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不是,我們是來非洲淘金的,沒想到在礦床裡沒撈到金子,卻在這兒翻了身,奇跡真是無處不在啊,對吧岑?」

蠟燭燒盡了,煙氣蕩漾在密集的黑色裡。

雨也停了,只剩房簷上偶爾落下的滴答聲。

岑今低聲說:「在卡隆的時候,我安慰自己說,回到北歐就好了,就當做了個噩夢,回來可以重新開始。

「真正回來了,才發現不行——在卡隆,還有北歐這個幻象做退路,回來了,就一點退路都沒有了。

「回到北歐之後,我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生活紊亂,總是做噩夢,在夢裡一遍遍地找聯合國撤離的車隊,眼前閃過一張張難民的臉——那些我親自送上車的,還有死在我面前的……」

她看著衛來笑:「我真的運氣不好。處在那種境地,我能怎麼做呢?我不點頭,我就死在當場;我點頭了,我就是同謀、罪犯,哪一天追究起來,我照樣完蛋。」

衛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岑今忽然大笑起來,差點兒笑出了眼淚:「你相信了是不是?我說得這麼有感情,你一下子就相信了是不是?你這種人,真是不能做法官。」

她低頭銜住一支煙,劃著火柴梗子,火焰亮起,手有些抖:「誰會相信我啊,證據全是來殺我的,更何況,我確實妥協了。」

終於點著了煙,她不再抽,把煙擱在桌角,看裊裊煙氣上浮。

「我很早就知道上帝之手了,不害怕,也不意外。收到瑟奇的手,我覺得解脫了,真的,我覺得挺辛苦的,路也該走到頭了,是時候了。

「唯一意外的是,虎鯊劫了天狼星號,沙特人找到了我。我覺得無所謂,時間多點就幫他們談判,時間少點就死在路上,看天意。

「對於請保鏢這件事,沙特人很起勁,又是面試又是挑選,我一點都不熱衷。你不是一直奇怪我為什麼會選你嗎?現在可以回答你了。不是因為我想跟沙特人對著幹,故意要選差的,也不是因為你皮相好,我看上你了。你進屋之後,我都沒怎麼注意你,我覺得沙特人很無聊,你也很無聊。

「但是,你說了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你說,如果岑小姐德行有虧到比較嚴重的地步,或者做過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建議不要僱傭我——我會中途撂挑子走人的。」

她溫柔地看向衛來的眼睛。

「好巧啊,我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選了你,就是等著這一刻,想看你知道真相的時候,會怎麼撂挑子走人。」

你走吧。

你是最後的了斷。

你還要去到別的地方,而我,就在這裡到頭了。

衛來沉默了片刻,給自己倒酒,拿起酒瓶才發現很輕,倒光了也才斟了小半杯——他聽得太入神,居然沒留意岑今喝了這麼多。

岑今的酒意漸漸上來,催著他走。

衛來笑:「這麼想我走?」

岑今也笑:「我不是讓你選,我是打發你——也就剩你沒打發了。」

她把下巴擱到桌上,看蠟燭融在桌邊的滴掛,伸手一根根掰掉,像在數數:「我都計劃好了,別墅的租約就到四月,那些我覺得跟我有過瓜葛的人,不管人家還記不記掛我,我都去了斷了……」

世事真是荒唐,人生進入倒計時,最後的分秒,越走越窄的路上,忽然迎面撞上他——她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運氣,他要是來得早一點,或者晚一點,都好。

自己也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認識一個人都嫌不夠,她居然會愛上一個人。

她撐著手臂站起,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去床邊,低聲說:「還有啊,我的禮服好可惜,那麼好看,你不讓我帶,到時候都不能打扮一下……」

她把自己摔到床上,呢喃著,慢慢蜷縮成一團。

衛來問:「上帝之手會拿你怎麼樣?」

岑今拿枕頭堵住耳朵,聲音悶且不耐:「不知道,審判吧,就像上法庭一樣,你交一個證據,我交一個證據……」

她漸漸睡著了。

在最悲傷的時刻,居然做了一個很甜的夢。

夢見自己是一棵樹,濃密的葉子是所有的牽掛,然後一夜朔風,暴雪滿地,枝折葉散,她只剩了光禿禿的大枝丫,像被拔了毛的鴨子一樣自慚形穢。

很遠的地方,排著隊的樵夫列隊行進,珵亮的刀斧在冷太陽下閃著寒光,就要過來把她砍成柴火,片片燒掉。

樹下忽然有動靜,她低頭看,看到衛來提著油漆桶,把她的枝條一根根刷成綠色。

她奇怪,問:「你在幹嗎啊?」

衛來說:「噓,別說話,我要把你打扮成聖誕樹,這樣就不會有人傷害你了。」

她說:「聖誕樹不是你嗎?」

衛來拎起一個小禮物,細細綁在她的墜枝上:「也是你啊。」

車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岑今睜開眼睛,恍惚了幾秒——屋裡沒有人了,門半掩著,天將亮而未亮,雨後濕白的霧氣在門外飄。

她忽然反應過來,跌跌撞撞下床,衝到門邊。

原本停放那輛吉普車的地方,空了,像極了這一刻她的心情,如釋重負,又空空如也。

岑今盤著腿在門口坐下來,一直坐到人聲漸起,旅館老闆過來送早晨的咖啡。

老闆看看她,又探頭看屋內,憋了滿臉的問號。岑今不理會,伸手把兩杯咖啡都取下,不放糖,咕嚕嚕喝完一杯,又一杯,然後拿手背抹了抹嘴,說:「今天退房。」

行李包還在,岑今略翻檢了下,沒有什麼可替換的衣服,意外地找到一根掛鏈,下頭墜了個小貝殼的吊墜,試了一下,可以打開,裡頭是粗製的口紅。

岑今笑。他拿掉她的晚禮服,還她一件改的襯衫;拿掉她那麼多化妝品,還她一個做工粗劣的口紅。

但她居然心裡有歡喜,覺得這買賣公平合算。

她拽著撫平衣服上的褶皺,對著鏡子仔細梳理頭髮,用指腹揩了口紅,一點點給嘴唇上色。

刀疤進來的時候,她已經等了一會兒了,正拿一個空的高腳杯去撞另一個,合著眼睛,聽薄玻璃磕碰的輕響。

眉心一涼,有槍口抵上。

岑今笑起來,睜眼看刀疤:「這就是你們慣用的伎倆?你以為,槍口抵到我頭上,我就會嚇得腿軟,然後跪下招供是嗎?」

她撥開刀疤的手。

「我對你們上帝之手關注的可不是一點。幾乎是剛有風聲傳出,我就注意到了。」

刀疤冷笑:「是啊,你心裡有鬼。」

岑今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我聽說,你們自詡『公平、公正、不暴怒、不盲目、不錯殺、不放過』。你們會給出審判,疑犯認罪之後,證據確鑿,才會執行懲罰。」

「是。」

岑今說:「真是嗎?開始我也以為是,所以我一直覺得,有這樣一場審判也挺好,反正是針對我個人,也不會連累誰。」

她盯住刀疤,眸光漸漸收緊:「但我的保鏢是怎麼回事?他有什麼罪,你們問都不問,直接請了狙擊手射殺他?你們在公海上引爆快艇,有給過我審判嗎?就算你們有大把證據,你們聽我自辯了嗎?我認罪了嗎?」

刀疤一時語塞,頓了頓說:「這個我要解釋一下,岑小姐,你的案子很特殊,上頭指明了你必須接受審判,也就是說我的任務是帶你回卡隆。我沒想過要殺你,當時快艇上放了炸藥,只是想作為威懾,但是後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AK是個新手,過度緊張之下引爆了船……他已經被責令退出了。

「至於衛先生……我非常抱歉,好在沒有釀成嚴重的後果。這確實是我個人行事偏激造成的,事了之後,我會如實向上匯報,有任何懲罰,我也接受。

「岑小姐,我們有不同的追緝分隊,負責跟進追捕不同的戰犯,我想即便是最正規的執法機構,也沒法保證事事盡善盡美。希望你不要因為我個人失誤,質疑整個組織——我們或許偶爾走偏,但這跟你手上的保護區淪為害人的魔窟,完全是兩回事。」

岑今笑出來:「不錯啊,聊事情不走題,所以,我要被帶回卡隆?」

也挺好,起於斯,終於斯,她也有三年多沒回去過了。

起身的時候,她問了一句:「為什麼我的案子很特殊?」

「因為指控你的人,是很重要的人物。」

岑今咯咯笑起來:「是總統嗎?他知道給我發錯了勳章,覺得沒面子,想要回去是嗎?」

忽然又想起什麼,她說:「還有,我怎麼覺得,對比之前,你的態度有所轉變呢?」

刀疤回答:「因為天亮的時候,衛先生來找過我了。」

岑今的腦子裡忽然空了一下。

她扶住桌邊,覺得自己像個塑料充氣人,身上被劃了道口子。之前跟刀疤對答時硬攢出的士氣,忽然就洩了出去,整個人軟得輕飄飄的,沒有份量,連聲音都有點飄:「他還沒走嗎?」

「衛先生給我講了保護區的另一個故事版本,我雖然並不相信,但是平心而論,也確實不能排除有這個可能。

「另外,他質疑我們不公正,理由跟你前面說的一樣,因為我們在公海引爆快艇,又找狙擊手射殺他。他說,除非全程陪同,不然他有理由懷疑所有的審判都是暗箱操作。」

岑今聽不進去——衛來還沒走嗎?

「……他保證不帶任何武器,我們同意他去卡隆。岑小姐你收拾一下,車子在外頭等著。」

岑今跟著刀疤出了旅館大門,近門處停著兩輛白色麵包車,再遠些的地方,是那輛敞篷吉普。

她走過去。

遮蓋的棕櫚席已經掀了,大概是下了那麼久的雨,早浸透了。衛來埋頭在車前蓋裡,也不知道在檢修什麼,然後起身,砰一聲蓋上車蓋,一抬頭就看見了她。

衛來笑,問她:「睡得好嗎?」

岑今輕聲說:「怎麼沒走呢?」

「走了啊,不是開車走了嗎,『走了』的動作已經完成了。怎麼樣,當時看著我走了,心情如何?」

心情嗎?

不想再去回憶,只知道,忽然又能看到他這麼笑著同她說話,全世界都不重要了。

岑今說:「這就是你的『撂挑子走人』啊?前腳走了,後腳再回來,為什麼又回來啊?」

衛來說:「昨天你睡著之後,我想了很多,終於明白你為什麼特別執著於六年前想要我去救你。

「我們都知道,回到六年前,是不可能的事——但我不能既錯過六年前,又錯過現在。

「你不想活,上帝之手又想你死,我要是真走了,一切就在這裡到頭了。只有不走,才有希望。

「我當然可以騙過刀疤帶你逃,但逃脫了你也未必開心。我覺得,也許能有一場審判,對你來說是好事。審完了,心結也就打開了。」

岑今低聲說:「也許審判的結果很糟糕呢?」

「岑今,如果別人指證你的根本不是你做過的,為什麼要因為走投無路去背這個罪?我和刀疤聊了,如果你說的故事是真的,你也是受害者。歷史政治,你比我懂——二戰中,真正的甲級戰犯都沒有全部被判死刑,為什麼你要死?」

岑今笑起來:「因為沒證據。熱雷米死了,瑟奇死了,死無對證,我完全可以是一個心機叵測的女人,編了故事,把一切往死人身上推。」

衛來無所謂:「找找看唄,不就沒證據嗎,又不是天塌下來了——做個約定好不好?」

他伸出手,見岑今不動,索性直接挑起她的小手指,勾緊。

他說:「這樣,不管前路如何,我陪著你走到不能再走。沒證據也不可怕,不就那幾種可能嘛,你活著,我養你;你坐牢,我陪你;你死了,我給你收屍。跳不出生死,生死我都管,嗯?」

岑今笑,下意識勾緊他的手指。刀疤那邊的車摁了聲喇叭,大概是提醒他們要上路了,衛來揮了揮手,說:「馬上。」

他收回手時,停在她脖頸上,挑起那根項鏈摩挲了會兒,忽然單手用力,扯斷了,向著身後的林子狠狠一拋。

岑今驚訝地看他。

衛來說:「別急著給自己定罪,換了別人,在那種情況下,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

他扶住岑今上車,車子啟動的剎那,岑今忽然輕聲說:「衛來?」

「嗯?」

「我那根鏈子,是白金的。」

啟動聲歇下來,衛來皺了皺眉頭:「貴嗎?」

「有點吧。」

衛來頓了一下,說:「那還是撿回來吧。」

岑今看著他跳下車子。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

她仰起頭,看雨洗刷後的天。

前路如何,審判如何,能不能找到證據……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

《四月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