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東下意識伸手去接,接了個空。
瓜還在葉流西手裡——她做了假動作,才剛撒手,反手又接,搶在他前頭拿到,然後笑瞇瞇擱到他空張的掌中:「剛才接了不就結了?就這麼說定了,手機。」
昌東拿手機給她,她撥了自己的號碼,響一聲掛斷,然後遞回給他:「你準備好出發的時候,通知我就行,我白天都在這,找不到的話打我電話。」
什麼都讓她說了做了,看來沒討價還價的餘地,昌東不想多話,轉身走時,葉流西又叫住他。
「哎,昌東。」
昌東回頭。
「你是住酒店的吧?」
昌東嗯了一聲,隨手指了個方向:他住的酒店算是那旗鎮上最好的,也最顯眼。
「晚上能去你那洗澡嗎?」
她解釋:「反正你付了過夜的房錢,洗澡水不用白不用,省得我去公共浴室洗了。」
昌東皺眉:「你家裡沒洗澡間?」
葉流西拿起西瓜刀,刀背在車廂上敲了兩下,響聲光當光當的。
「我就住車裡。」
昌東送車子到鎮上最大的汽配店作行前維護,接手的師傅見車子模樣不起眼,起初很是漫不經心,真到緊固排損時才看出端倪,不時一驚一乍:「兄弟你真懂行啊,這改裝絕了!」
昌東沒吭聲,盤腿坐在一邊的地上,朝工人借了紙筆,慢慢地勾畫路線圖。
兩年了,大多時候都困在回民街那個幾平米不到的後台,逼仄的空間裡除了幕布就是皮影,忽然間,像平地起了風暴,把週遭的炫目色彩零碎聲響刮成齏粉,極目四望,還是身處萬里戈壁。
他早知道終有一日要回去的:死了十八個人,憑什麼只活他一個呢?
墨筆在紙上迤邐出一道彎彎繞繞的路線圖,一個個站點,像是刻在腦子裡的。
羅布泊的東西向穿越,可正可反,正的這一條,起始點是玉門關,業內叫西出玉門。
他看自己標出的路線。
玉門關——三壟沙魔鬼城——彭加木失蹤地——紅柳墩——羅布泊鎮——湖心——余純順墓——龍城
「龍城」兩個字上,他劃了一道又一道的圈痕。
孔央的屍體,怎麼會到了那呢?
沙漠腹地有個詭異的傳說——
死在沙漠裡的人,屍體從來都找不到,因為起伏的沙堆下藏著看不見的鬼魂,它們會帶著人的屍體,乘著戈壁的大風,在大漠裡來回行走,直至帶出百千里之遙。
除了孔央,還有其它人呢,是否也嵌在灰白色的黃土壟堆裡?
車子檢修完已經是晚上,有幾樣損件沒貨,要等明天調配,昌東在車行旁邊的飯館吃了碗麵,步行回酒店。
到酒店門口,透過玻璃門,看到大廳裡跟前兩天不同:幾個穿著撩人的年輕女人,正坐在沙發上聊天,不知道是講到什麼好笑的,正前仰後伏樂不可支。
而一側的樓梯口,有對男女正摟抱著上樓,那個女人很是眼熟。
葉流西?
昌東想起Sunny的話。
——明天在這裡派廣告的就是那邊的人了……
南北果然有差異,南面含蓄點,而北面的廣告發得活色生香。
葉流西今晚既然已經找到下家,看來是不需要去他房間洗澡了。
昌東推開門進去,垂著眼經過沙發時,有幾句壓低聲音的對答傳進他耳朵裡:
——「他偷偷給流西下藥,你看見沒?」
——「看見了,大概想玩花樣,怕她不樂意……今晚那男人會爽到吧。」
——「我沒提醒她,反正她也樂意,自己跟人走的……」
幾個人咯咯笑成一團,風月場裡人情味少:自己生活得不如意,於是樂見別人倒霉。
昌東皺了皺眉頭,走到電梯邊撳鈕:走樓梯的大多是住二樓的客人,三樓以上就要用到電梯了。
電梯到了,昌東進去按了樓層,沒人同乘,電梯門緩緩關閉,小地方的電梯,廣告包滿四面,連地毯上都印餐飲店標語,講明全年八五折。
這是葉流西自己的「工作」,客人有什麼情趣想必她也司空見慣,自己用不著多管閒事。
到了樓層,昌東出電梯,快走到房間時,忽然猶豫。
有人對她下藥,於情於理,是不是應該提醒她一下?
他走過房門口,從疏散樓梯下了二樓。
走廊裡靜悄悄的。
這酒店大堂挑得高,二樓的空間受擠壓,房間少,都是單排,門對著走廊,有幾間沒亮入住燈,空關。入住了的大概有十來間,只有一間門把上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昌東上去敲門,沒人應答,他手上力度大了點:「葉流西?」
試了幾次,裡頭還是沒動靜,昌東低頭去看鎖,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有人說話:「你叫我啊?」
昌東迅速回頭。
居然是葉流西,左手提浴筐和衣服袋子,右手拎一雙拖鞋,臉上的表情比他還奇怪:「你明知道我住不起酒店,怎麼會敲一間客房的門喊我的名字呢?」
昌東收回手:「你怎麼在這?」
「不是說晚上去你那洗澡嗎?我車停在後頭車場,從後樓梯上來的,聽到你在叫我……你不是住三樓嗎?」
昌東說:「我認錯人了。」
葉流西洗澡的時候,昌東又下了一趟二樓:剛剛的事情,他總覺得不對勁。
那間房的門口明明亮燈,卻怎麼敲都沒人應,他試著用樓道的電話撥房號,同樣沒人接。
昌東從樓梯繞進酒店後的停車場。
停車場其實是片半開放的用地,裡頭停了不少車,有私家車,也有電動三輪,並不只對酒店住客開放,他在停車場站了會,抬頭看酒店的大樓。
黑漆漆的牆身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亮燈的窗戶像嵌進黑幕的一隻隻巨大的眼睛,有些房間拉著窗簾,簾上偶爾映上人影。
冷風吹過,昌東打了個寒噤,轉身想上樓,走了兩步,心裡忽然一動。
他轉頭看向二樓的一扇窗戶。
裡頭沒亮燈,這不稀奇,這酒店入住率不高,很多空關的。
稀奇的是,那間房開窗——那旗鎮多風沙,窗戶很少打開,即便想開窗透氣也是選中午沒風的時候,更何況現在是晚上,溫度正持續往低走。
整幢大樓,只有那一間開窗的。
昌東將衣服的上拉鏈口鬆了鬆,活動了一下頭頸,退後幾步,快跑提速,一個踏沖踩上牆面,身體拔起,胳膊伸長扒住空調外掛,借力提氣翻進窗子。
這屋裡有動靜。
昌東在窗口站了會,藉著外頭微弱的光,漸漸看清楚。
床上躺了個肥胖的男人,赤-身-裸-體,手腳都被捆住,嘴裡塞著枕巾,喉嚨裡唔唔的,正試圖掙脫,但無濟於事。
昌東走到床邊。
那男人掙扎得更厲害了,似乎是想求救,又似乎是害怕來者會對自己不利。
半晌,昌東彎下腰,抓住拋在地上的被子順手一提,把被子拋蓋在男人身上。
酒店的熱水水流大且穩,相較之下,公共浴室的出水真像老牛拉破車,催不得也踹不得。
葉流西洗得心滿意足,換好了衣服出來,扯了條毛巾擦頭髮。
昌東在看電視,看不出這麼大個男人,居然愛看狗血的婆媳劇:兒媳婦正拽著男人不依不饒,另一邊,婆婆騎驢樣跨坐在窗台上,聲嘶力竭叫囂:「你今天不趕她走,我就跳下去!」
葉流西擦著頭髮,目光往電視上溜:她想看那婆婆到底跳不跳。
就在這當口,昌東舉起遙控器一摁,電視機黑屏。
葉流西覺得他是故意的,皺著眉看他。
昌東迎上她目光:「我去過那間客房了。」
「什麼?」
「你幹的?」
看來沒法裝傻矇混了,葉流西毛巾往邊上一擱,伸手抓理頭髮:「你把人放了?」
「給他蓋了被子。」
葉流西語帶諷刺:「真看不出來,你還長了顆菩薩的心。」
「你知不知道以現在的溫度,開窗,人脫光了過一夜,輕的凍殘,嚴重點會失溫凍死?」
葉流西漫不經心:「所以呢?」
昌東盯著她看:「那人凍死了,就是命案。那麼多雙眼睛看見你和他摟在一起,警察第一個找上你。」
葉流西笑:「這麼為我考慮?怕我坐牢啊?」
昌東回答:「你去坐牢或者賠命沒關係,但會耽誤我的事。」
「龍城這事沒了結之前,我希望你循規蹈矩,有點法律意識,別給大家找麻煩。完事之後,殺人放火都隨你,跟我沒關係。」
葉流西不說話了,臉上還是帶著笑,過了會說:「好啊。」
語氣柔和,好像一點都不介意,但走的時候關門,整個樓道裡都有回聲。
這聲響……昌東知道自己得罪她了。
葉流西下樓,在心裡罵昌東:教訓我,什麼玩意兒。
進了停車場,回頭看那扇半開的、黑黝黝的窗戶:她要是再翻窗進去生事,顯得忒不大度了。
算你運氣!
她走向自己的麵包車,離著三五步遠時,驀地停下腳步。
車門是開的,隱約能看到車裡有個人影。
葉流西笑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啊,一個兩個的,都來撞她的槍口。
她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身子倚住半開的車門,手伸進離得最近的座位底下,慢慢抽出一把刀來。
尺長的直柄西瓜刀,刀身珵亮,夜色裡閃寒光。
那個人還在車裡翻找著什麼,動作很小,窸窸窣窣的聲音像老鼠刨食。
葉流西拿刀背磕了磕車門框,那人猝不及防,打了個哆嗦,僵住了再不敢動。
葉流西說:「你找什麼呢?我對這車熟,不如說出來,我幫你一起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