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電話之後,昌東匆匆下樓。
隔著幾米遠,就看到肥唐雙手抱頭,腳邊放行李包,勞改犯一樣蹲在半開的車門邊,葉流西倚著車身,已經等得很不耐煩。
肥唐看見昌東,如見親人,嘶啞著嗓子大叫:「東哥,你快告訴她,我是跟你一起的,是你讓我翻她車的!你跟她說啊。」
邊嚎邊使勁向他擠眼睛。
前些日子托肥唐的關係查監控視頻,想不到欠下的人情,這麼快就要還了。
昌東在葉流西身前約莫丈遠的地方停下,然後點頭:「是,他跟我一起的。」
葉流西下巴微抬,笑裡帶幾分故意做出來的詫異:「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原來也會幹見不得光的事兒……都翻到什麼了啊?」
最後一句話是向著肥唐說的,順帶著一腳踹過去,肥唐撲跌在地上,也不敢叫疼,手腳並用著爬遠了些,繼續蹲著。
昌東給葉流西道歉:「對不起啊,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查查你到底是什麼人,做得過了,保證以後不會了。」
他認得這麼乾脆,葉流西反而不好借題發揮,頓了頓唇角一彎,居然笑起來。
「沒事,大家還不熟,一起做事,起初總會有摩擦的,我也不是這麼計較的人,不過昌東……」
她意在言外,一字一頓:「別再有第二次啊,我這個人,沒什麼法律意識的。」
肥唐跟在昌東後頭走,開始不敢出聲,後來估摸著葉流西聽不見了,嘴裡開始罵罵咧咧,什麼賊尼瑪,濕你北,萬貨,不乾不淨的話都出來了。
進了房間之後,眼珠子溜溜四下打量:「東哥,我剛到,你這屋大,勻我個沙發睡覺唄,省得我去找地方了。」
昌東說:「剛到,旅館還沒找就去翻人的車,主次抓得很清楚啊。」
語氣不善,肥唐心裡打了個突,昌東的做派,他或多或少聽過,「沙獠」這詞,絕不是形容他和藹可親。
他腦子轉得飛快,琢磨著怎麼樣才能把話說得周全。
「其實是這樣的,東哥,我也不瞞你,這葉流西,之前不是在西安待過一陣子嗎,她路數不正,順了我朋友的貨,硬貨。」
肥唐的朋友,都是做古董古玩的,他說是硬貨,必然價值不菲……
「我那朋友呢,貨也不是明路子來的,不好報警。撂了話,誰幫他找回來,車馬費不會低於十萬。說起來還得謝你,要不是你去齊劉海那找監控,我也不會發現這事跟她有關。」
「東哥,你也知道,我這兩年生意不好,開店還背了債……別耽誤兄弟發財行嗎?」
葉流西順貨,失主懸賞,肥唐求財,這事確實跟自己沒關係,昌東點頭:「行。」
肥唐心裡一喜,但也知道有後話——
「但是這些天,我需要她幫忙,不希望節外生枝,你找貨也好,找她算賬也好,時間押後,不要耽誤我的事。」
肥唐趕緊點頭,頓了頓小心翼翼:「東哥,我知道你車開出來了,你是不是要跑戈壁?葉流西……也去?」
昌東嗯了一聲。
肥唐心跳得突突的:「能不能帶上我?不盯著她,我心裡不踏實……」
昌東說:「不只這個原因吧?」
他打開戲箱,取了根鑿刀出來,在刀石上細細磨口,兩年了,已經養成習慣,每到晚上,不磨刻點什麼就不自在。
肥唐被他問得一愣,不過既然已經被看穿,也就無所謂藏著掖著了:「出來一趟,誰也不想跑空啊,東哥你懂的。」
葉流西的車裡能不能翻出寶,說到底還是未知數,一顆向著錢的紅心,得做兩手準備。
昌東跑的線,跟古絲綢之路有大部分的重合,這條線要麼已經是無人區,要麼就是沙漠——且不說那些被掩埋的古城遺跡,上千年來,多少商旅駝隊因為沙暴被埋進了沙漠啊,同時埋掉的還有那些值錢貨,隨便一件放到今天,都不是小數目,要是他能撿上一件兩件……
這可不是做白日夢,組隊去沙漠碰運氣的人年年都有,雖說樓蘭古城已經建了文保站,小河墓地也被保護起來了,但就不興他走狗屎運,撞上個樓蘭古城2號,或者小河墓地奢華版?
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我跑線,不帶閒人,不帶吃白飯的嘴,你想我帶上你……你能給我什麼啊?」
肥唐想也不想:「東哥你儘管開口,規矩我懂,要麼出錢,要麼出力,不會白蹭的。」
昌東點頭,指腹在磨好的刀口上刮擦了一下試鋒:「在她車上,翻出什麼了?」
有求於人,肥唐答得積極:「亂七八糟的,什麼都有。爐子,鍋,盆,還有瓜。這女人睡車裡的,床是塊掛板,可以放下來,床底有副拳擊手套,哦對了,還有塊皮臉……」
昌東手上的動作一頓:「皮臉?」
「就是塊軟皮子,疊在手套箱裡,我以為是什麼呢,抖開一看,上頭挖了兩眼窟窿一張嘴,嚇我一跳……」
……
凌晨兩三點的時候,昌東起夜,洗了手,本來要回房,誰知道鬼使神差,走到窗簾邊,把簾子稍微掀開了些。
停車場裡,葉流西的車位已經空了。
昌東沉吟著放下簾子。
沙漠裡有一種植物叫紅柳,是用來固沙的,阻了沙之後,乍看像墳頭,長得不甚高大,只一米見方,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根株粗壯密集,可以往地下抽伸30多米。
葉流西給他的感覺就像紅柳,只要事不關己,他就不想究她的底,因為不知道帶起的,會是什麼樣龐大的秘密。
也許應該提醒肥唐,有些人,擦身而過也要目不斜視,盡量別去惹。
第二天傍晚,昌東取回車,特意從土路口繞了一下,想跟葉流西說一聲,已經準備好可以出發了。
他的所謂「準備好」,就是列了張單子,寫明要帶的東西、要聯繫的後援——那旗鎮太小,連衛星電話都沒處買,他預備路上購齊,至於最占重量的吃喝消耗品,到距離戈壁最近的補給點再裝車。
葉流西居然不在,攤位被一對老夫妻給佔了,昌東打聽時,老頭答說:「她今天去別塊(處)做工咯。」
又做什麼工?
昌東給葉流西打了個電話,她很快接了,那頭嘈雜得很,她在忙,回了句「在德勝街,有事過來,沒事回頭再聊」,就掛了。
昌東翻出新買的那張城區圖看,在「推薦去處」的版面裡找到德勝街,居然是個標四星的去處,寫著「那旗人氣最高的美食文化街」、「不可錯過」。
遣詞造句跟回民街的版本如出一轍,可能是那個編輯跳槽過來的。
昌東決定過去吃個飯。
到了才發現,也就是比較熱鬧的小吃街,正是飯點,露天搭了不少桌,生意最好的是燒烤和小火鍋,有小販推著大桶的杏皮水穿梭其中。
至於葉流西,非常顯眼——她正在烤串。
燒烤爐裡火正旺,那些串釬,新放的、要翻面的、要刷油的、要撒料的,她居然真的一點都不亂。
昌東在一張空著的小桌子邊坐下來,點了些燒烤,又加了瓶啤酒,他的單子送過去時,葉流西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昌東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他有點佩服她,每次見她,她都能換份工,每份工之間還風牛馬不相及——說她是三百六十行成的精他都相信。
這一餐快吃完的時候,葉流西終於得了個空閒,嚼著烤餅過來找他:「找我?」
昌東一條條說:「昨天你見到的那個,叫肥唐。他會跟我們一起走線——我讓他去租一輛四驅越野,這樣多一輛車裝補給,更穩妥。」
葉流西說:「好啊。」
邊說邊順手拿起裝辣椒面的調料罐,給烤餅添點料。
「我們從敦煌進,行程順利的話,預計四天出,我會在進戈壁之前談好後援隊,每天定點跟他們聯繫,報GPS位置,失去聯絡48小時就開始救援。」
葉流西說:「挺好的。」
「還有就是,龍城的面積比半個上海都大,東西南北都長得差不多,人在裡頭很容易失去方向感,你憑什麼說你能準確找到孔央的位置?」
葉流西斜乜了他一眼:「懷疑我啊?」
昌東掏出列好的物類單,在背面畫圖:「不是懷疑你,你至少給我大致的方位,這樣我可以事先規劃路線,少走彎路。」
他把畫好的方位圖給葉流西看。
「龍城大致的形狀,是斜三角,很多人去過,但都是循前人的路線,快進快出,基本是這條東南斜插到西北的線……」
他在方位圖中央位置穿插了一條曲線。
「而這條線,每年都有不少車隊在走,如果孔央屍體在這附近,早就被發現了,所以你去的那次,一定是深入龍城腹地了。」
「這條線上,有三個方位點,這裡,是漢代的烽燧台,只剩下一個土台了;這裡,有兩個灌滿沙的大汽油桶,桶身用紅漆刷了個指向標,是70年代的考古隊設的路標;這裡,是百米溝槽,裡頭都是駱駝的骨架——你是在哪個點附近偏離安全路線的?」
葉流西看了會,示意了一下烽燧台和汽油桶路標之間的方位:「這裡。」
昌東皺眉:「這一帶鹽殼多,路不好走。」
葉流西聳聳肩:「所以那些進龍城的人,都沒發現你的孔央啊,要是路好走,早就找到了。」
昌東收起清單,把餐錢壓到調味罐下:「明天凌晨,4點半,那旗鎮外,大家在前進橋頭匯合。」
前進橋在鎮西十多里,河道早干了,空留一座橋。
葉流西意外:「為什麼橋頭匯合?不能在鎮子上匯合了一起走嗎?」
「不能。」
「四點半是不是太早了?需要這麼趕嗎?」
「需要。」
葉流西覺得好笑:「就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麼?」
「明天見了面,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