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殼地,簡直要開得人靈魂出竅,肥唐甚至都沒法分心去偷瞄葉流西的包。
這時候才體會到修路工人的偉大,天大地大,修路工最大,這他媽能叫路嗎?
一步一顛簸,像車底下有無數高舉的手,鼓噪著把車推得東倒西歪,到後來,身體都麻木了,車沒顛的時候,身子都要痙攣似的往左往右抖,跟遭了電擊似的。
更恐怖的是,不止前後左右,360度的方向都長得一模一樣,徹底沒了方向感,車輪只要稍微偏移那麼一點點,駛十里下去,絕對失散,之前聽說過,兩輛在這兒並駕的車,就因為起了沙塵暴看不清,一刻鐘的功夫,就誰也找不著誰了——那時還以為是吹牛,心說再原路倒回去不就行了嗎,現在才知道,根本沒有原路。
無招勝有招,這裡沒有曲裡拐彎的岔道,卻困死了那麼多人,真他媽是世界上最大的迷宮。
肥唐手心都出汗了,視線死死咬住遠處昌東的車不放鬆,開到後來都絕望了,時速連七公里都不到。
葉流西也被顛得七葷八素,肚子裡翻江倒海,覺得分分鐘都能吐出來,她拍車廂,說:「停停停,你這開的還沒我走的快,讓我緩一會兒,我下去跟車走。」
肥唐很羨慕她,他也有下車跟著走的想法,但不行,人手不夠,他一走,車就沒人開了。
昌東有點舉棋不定。
他的車,算是有一半是為這種地形改裝的,所以走起來不算艱難,這條道其實少有人走,還有另一條路是鹽鹼灘,雖然繞遠,但不那麼難走……
走這條是圖近,想斜插-進羅布泊鎮,但沒想到肥唐的車子那麼廢,大概因為是租的,怕壞了賠錢,不敢往死裡造,但這樣一來,他的速度就大大被肥唐牽制了,所以現在到底是繼續,還是去走遠路更合適呢……
他往車外的後視鏡裡看了一眼。
不對,怎麼有個人,在鹽殼地上走?
昌東馬上停車,車門半開,探身往後頭吼:「葉流西!別走鹽殼地!」
四野空曠,聲音吼出去發散,葉流西也聽不大清,抬頭看到他揮手,腳下踩著的鹽殼忽然卡嚓一聲脆裂,她沒提防失了重心,腳往後一滑,邊上一塊薄的鋒利鹽殼,正從她腳踝處劃過。
還沒察覺到痛,血已經湧出來了,葉流西倒噓著氣坐下去。
操!進羅布泊第一道彩,居然是她掛的!她還以為就算要死人,也是肥唐第一昌東第二她負責哀悼。
昌東看見她身子歪,就知道要壞事,下車的時候抓了一厚疊的醫用紗布,快步趕過來。
鹽殼地很難走,有專業徒步者認為,行走難度甚至超過最危險的狼塔C線,一是上下起伏,稍不留神就會扭傷;二是鹽殼晶體雖然堅硬,但數年侵蝕,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突然脆裂讓人踩空;三是鹽殼相當鋒利,而且由於含各種元素,被割傷的話,傷口好得很慢,換句話說,還不如被刀割。
昌東走「游魚道」過來,那是凸起鹽殼間的窄窄間隙,懂行的人嫌棄說,窄得只能讓魚游,所以又叫游魚道。
到了跟前,聽到她痛地噓氣,正摁著紙巾捂傷口,紙巾浸透了,指縫裡都滲出血來,至於地上,斑斑點點,極其狼藉。
昌東迅速蹲下,拿開她的手,把紗布壓到傷口上,問她:「你能走嗎?」
心裡也知道她應該走不了,只是順口一問,這種地,單腳跳都不能。
葉流西摁住傷口,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撒,氣極反笑:「我還能飛,你要看嗎?」
「那你飛一個。」
不遠處,肥唐停車,葉流西沒能起飛。
昌東蹲下身子,脖子略低,伸手攬住她腰,也不說話,等她自己領會,葉流西猶豫了一下,摟住他脖子,身子一輕,被他抱起來。
他走得小心,盡量加快速度,但還是有血滴下,砸在鹽殼邊緣。
走得遠了,最初留下那一灘血的地方,忽然沸騰似的滋滋翻沸了兩聲。
昌東把葉流西放到車上,拽翻下她的襪子,拿棉球蘸了酒精,幫她清理傷口。
鹽殼劃拉出的傷口不平直,邊緣模糊,又帶泥沙,不清理好的話很麻煩,當然,後面的癒合更棘手。
昌東眉頭皺起,一聲不吭,神色專注。
葉流西打量了一會昌東,覺得他雖然做人混賬,做事倒是認真的,讓他帶隊,該他做到的事情,每次都周到妥帖,從不拖泥帶水。
她喜歡做事認真的男人。
肥唐終於過來了,看到她腳踝處血跡斑斑,說話聲音直打顫:「西姐,你沒事吧?」
其實這顫抖不是因為暈血。
是眩暈,是興奮,是情不能自已。
磨蹭了這麼久才過來,就是為了偷開葉流西的包,裡頭塞很多東西,本子、筆、早已淘汰的破相機,還有個絨制的小包,包身鼓起的形狀幾乎讓他屏住呼吸。
打開一看,那金嘴帽,還有柔潤的帶纏絲瑪瑙玉,肥唐眼睛都差點濕了,濕裡折射出紙迷金醉的半個香港。
她還真有啊。
感謝老祖宗傳下來的《周易》,感謝龜殼卦具,感謝乾隆卦錢,更感謝自己嗅覺敏銳——畢竟機遇總是青睞那些有準備且勇敢嘗試的人。
葉流西說:「我怎麼會沒事……去,往那插個桿,下次我再來,要把那塊鹽殼給鏟了。」
昌東車上有插桿和旗布,是應對迷路作旗標用的,肥唐迷迷瞪瞪地真想去拿,昌東訓他:「回車去,你再傷的話,自己爬回來。」
肥唐一溜煙回車去了。
車上多了個傷員,不好再走鹽殼地,畢竟受傷需要靜養,而走鹽殼等同上竄下跳。
昌東用GPS查看方位,找到曾經走過的拐點,漸漸離開鹽殼,繞遠上了鹽鹼灘,這裡鹽殼起伏要小得多,開了一段時間之後,遠處出現散落的小型雅丹,或孤獨矗立,或三兩圍攢,這種雅丹因為離得遠,又不成群,看起來反而恐怖。
再加上暮色漸至,遠遠看去,有的像人頭從地底冒起,有的又像怪蟲搏食,別說是肥唐時不時在手台裡一驚一乍了,連葉流西都覺得心頭發毛。
只有昌東一直沉默,習以為常。
這一晚還是露營。
為了背風,昌東選了處大的雅丹堆,兩輛車和雅丹合圍成個三角,三頂單人帳各靠一面紮起。
中間的空地生火,晚飯還是乾糧,另煮了鍋蘿蔔湯,裡頭加了干香菇片和粉絲。
雖然粗糙,但在這種地方,已經算是不錯,葉流西昨晚沒睡好,吃完了就躺進帳篷,吩咐肥唐:「把我包拿過來。」
肥唐臉上帶笑,心裡再不情願,也只得把包乖乖給她送過去。
他設想過N個方案,都行不通:這裡要是城市該多好,他東西一拿,鑽進人流就不見了,風華巷那鋪子不要了,反正不值幾個錢,貨脫手之後,他就整容、隱姓埋名,去過富貴日子……
偏偏這裡是羅布泊,沒昌東帶路,他連路都找不著,萬一走不出去,就會為這戈壁加多一具乾屍——所以只能老老實實等候時機,獸首瑪瑙就在跟前,看到,摸到,卻得不到,心裡別提多憋屈了。
葉流西拿了包,把裡頭裝獸首瑪瑙的小包拿出來,當著肥唐的面塞進睡袋,然後舒舒服服躺下。
肥唐心裡酸溜溜的:她還知道塞睡袋裡呢,警惕性倒挺高。
篝火辟啪,葉流西睡得不實,有一次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肥唐縮在帳篷裡,百無聊賴玩手機單機遊戲,而昌東低著頭,正用線綴結皮影人的頭茬和軀幹四肢,那些花花綠綠的牛皮單片,一經連線,就成了關節過分活躍的小人兒,在篝火的光裡晃晃悠悠……
昌東將來老了,一定是個老民間藝術家。
再一次被拉鏈的響動驚醒,已經是深夜,感覺空氣裡都是沙塵味道,抬眼看,昌東正幫她拉起帳篷的門——睡覺前,為了透氣,她的帳篷門是敞開的。
肥唐已經在打呼嚕了,看不出來,那麼精瘦如猴的人,打起呼嚕來氣吞山河。
見她醒了,昌東低頭解釋:「好像要起沙暴了,拉上吧。」
葉流西看向他,話中有話:「起沙暴,會死人嗎?」
昌東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不會,這裡不是沙漠,也就是灰土大,沙塵暴。」
「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覺得我是孔央啊?」
她還真是執著,昌東刻意忽略,一路把拉鏈上拉:「明天就到鎮子了,可以在那休整一下,如果抓緊,明晚能到龍城……」
眼看拉鏈就要合口,葉流西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掌寬的鏈縫。
她手指纖長,指尖是圓潤的橢形,真不像幹活的手……不過突然從鏈縫裡伸出,還是挺嚇人的。
過了會,鏈縫的口被壓低,露出她兩隻眼睛。
「昌東,我們兩個人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聯繫,只不過我暫時不記得,而你暫時不知道——想向前走的話,你是左腿,我是右腿,大家不應該互相坦誠嗎?」
話是沒錯,昌東不動聲色:「那右腿先來。」
葉流西半天才明白過來,她低頭悉悉索索,過了會扔了本小筆記本出來:「都在這了。」
篝火已經熄了,昌東把營地燈轉了個向,順勢在她帳篷邊坐下。
翻開第一頁,第一行寫——
純天然,沒整容。
這……是什麼意思?
沒等他有微詞,葉流西已經解釋開了:「很多電視裡有啊,主人公失憶之後,被幕後操縱者整了容,用來接觸一些人,故意策劃陰謀……我肯定不是。」
翻過一頁——
身手還行,沒有套路。
她又解釋:「就是,打野架的路子,我自己在網上看過,不是任何武術流派。」
再翻——
親人無情,或死了,朋友無義,或死了,男朋友不是東西,或死了。
昌東看了她一眼。
葉流西說:「要不然我丟了這麼久,怎麼就從來沒人找我呢,連尋人啟事都沒有一條。」
她忽然興味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