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東一頁頁翻看。
很明顯不是一天寫就,確實日積月累,用的筆不同,筆跡也時而潦草時而周正,有些條目甚至被劃掉叉掉,看來是覺得起初推理失誤。
真的就是真的,昌東差不多相信她了。
但也更匪夷所思了。
她肩膀有洞穿傷,自己記述:前後都有疤,大小差不多,不是子彈打的,像是鋼筋穿的。
右腿小腿肚有烙疤,特定形狀的烙鐵烙的,她用筆把形狀畫下來,那圖丑且拙劣,像個凶悍的人臉。
她在旁批註:哪個龜孫子燙我的,你等著,你他媽死期到了。
昌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語氣涼涼的:「多大仇,打一頓就算了,還給我烙個疤,他要是以為我從此不敢穿短褲,那就錯了。」
還難得看到她承認了自己有缺點,「早期審美太差」,理由是:左腕上的紋身太醜了。
那紋身,初次見面時昌東就看到了,有點像蛇,乍看還以為是手串,現在細看,又不是蛇,身上有鷹爪,扁圓的腦袋上飄出撮頭髮,怪裡怪氣。
翻完了,真是如墜雲裡霧中,看時腦子裡給出了很多時下小說裡才有的荒誕設想,譬如是不是借屍還魂,古人復活,兩世記憶……
好像都不是,她自己先行一一否定了。
昌東把小筆記本還給她,自己再隱瞞的話,好像確實有點過意不去。
他沉吟了一下:「我把你錯認成孔央,說一時恍惚不全錯,你跟孔央,身形是有點像。」
都身材纖細,身高也差不多,這世上相似的身形很多,戀人即便能分辨出,也需要仔細觀察,更何況當時是在晚上,隔著那麼遠,只一眼。
葉流西等他下文。
「但這身影出現,我確實不是很意外。」
鵝頭沙坡子沙暴之後,昌東及時得到了搜救——他事先曾安排司機過來接孔央,司機住礦場,距離鵝頭兩個小時車程,據說那一晚,礦場也受到波及,風沙怒號,如同有鬼夜哭。
司機擔足了心,第二天一早火燒火燎往鵝頭趕,衛星電話沒打通,心裡覺得不太妙,路上就聯繫了救援。
趕到之後,眼前所見讓司機瞬間腿軟:鵝頭不見了,那一片沙地幾乎被翻埋削平,跌跌撞撞走了兩步,膝蓋忽然磕到什麼,扒開一看,是越野車頂歪斜的行李鐵架。
整輛車都被埋了!
第一次救援沒發現昌東,第二次增加人手,同時擴大搜救範圍,才在距離原鵝頭兩公里遠的沙坡裡發現他,他趴埋在沙堆裡,手臂拚命前伸,整個人昏迷不醒。
搜救隊長覺得這已經是奇跡了:這麼大的沙暴,車子那麼重,都被刮埋翻滾到沒找全,營地全部被推埋,至於人,能救出一個來,還是活的,實在相當難得。
甚至在他醒來後,都很直白地對他說:「兄弟,這命老天給的,你能活,真的是祖上積德。」
醫院病床前,調查人員問起他詳細的情形,尤其是失去意識前發生了什麼事,他說:「風瓶突然猛烈碰撞,鵝頭被掐斷,我當時拽著孔央,想往車子那裡跑……」
帳篷太輕,這個時候,只有車子靠得住。
但剛跑了沒兩步,就看到沙坡打起巨大的浪頭,一輛車像玩具一樣,橫翻在他面前,隊員的尖叫聲被沙子衝散,再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情緒失控,說的時候兩手一直發抖。
調查人員歎息說:「你現在情緒還不穩定,先好好休息吧,我們目前還沒有放棄搜救……」
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沙漠、缺水、強烈的日曬和晝夜溫差,頭兩天沒找到,也就等同於再也找不到了。
那一晚,昌東半夜醒來,病室裡安靜極了,窗簾半拉,月亮溫柔掛在半天。
他忽然想起一個場景。
那是在深夜,沙暴平息之後,救援未至之前。
他曾艱難地睜了一下眼睛,看到高處的沙坡上,站立著數條模糊的身影。
心裡有隱約的預感,覺得那是隊友,是孔央,他們死了,他們要離開。
昌東嘴唇囁嚅了一下,伸手去抓,虛弱地呢喃了聲:「孔央……」
孔央回頭。
他的眼皮有千斤重,眼前漸漸失真,慢慢拉合,直至一片死寂的漆黑。
沙塵暴要來了,零碎的砂石飛打在車身上,咯崩咯崩響,昌東的空帳篷裡灌滿了風,像個撐胖的風箏,拚命想飛走,又被地釘的繃繩緊拉住脫不了身。
葉流西問他:「這事,沒對調查人員說嗎?」
「怎麼說?我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是夢,還是當時真的醒過。」
再玄一點說,還可能是生死之際親密的人之間存在著的心靈感應,孔央當時,是在向他道別……
昌東幫葉流西把帳篷門拉起:「早點睡吧。」
他滅掉營地燈,躺進逼仄的單人帳篷裡。
搜救隊沒有發現孔央和其它隊友的屍體,這一度給了他荒誕的希望:也許那天晚上,他們真的是從地上站起來,抖掉身上的沙,結伴離開了。
冷靜下來之後,也知道不可能:孔央那麼柔弱,在沙漠裡,根本就捱不下去,還有,隊友裡有剛做爸爸的,如果大家都還活著,為什麼不回家呢。
投奔丁州之前,他又一次單車進了沙漠,到過沙漠腹地一些行將廢棄的村子,向那些祖居在這裡的當地人打聽關於沙暴的傳說。
那些死在沙漠裡的人,真的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嗎?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麼。
也許期待著,某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車子停下,會看到不遠處的沙坡上坐著眼神悲傷的孔央,儘管他再也不能靠近她,儘管她只是一縷單薄的鬼魂。
然而都沒有。
那些出車的、放駱駝的、還有零星打獵的,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他描述著戈壁荒漠的可怕,比如一場沙暴過後,你會發現被風翻出的、不知道死於哪一年的乾屍;再比如這裡有著神奇的磁場,再先進的儀器到了這裡,也會失去效用。
還有一次,在一個叫「一家村」的村子邊,那個就著鹹鹼水洗衣服的老婆子,居然口齒含糊地跟他提起了玉門關。
——我婆奶說哈,有那麼大一個城,玉饅(門)關,被風吹化了……
——但是那麼多年,從老久到現在,那個玉饅關,早就活了。
——半夜裡,呼啦刮大沙暴,你要把饅關好,不能到野地裡頭哈走,你哈走,你自己都不知道,就會走到饅洞洞裡去。
說到這裡,神神秘秘,乾癟的老嘴翕動著開闔:「玉饅關,也叫陰關勒……」
……
風越來越大了,昌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凌厲的風聲裡,隱約傳來一聲槍響。
昌東迅速翻身坐起,拉開帳篷門出來,風很大,沙粒在空中飛,有時斜擦過面頰,在臉上留下一兩縷尖細的疼。
昌東站到迎風向,屈膝,側了身去聽風帶過來的動靜,葉流西也探身出來了:「昌東?」
他示意她噤聲。
仔細聽,有稀薄而隱約的哭喊,還有車身被重擊的金屬聲……
昌東心頭一凜,回頭低聲吩咐她:「收拾東西,馬上。」
又大步走到肥唐帳篷邊,伸手抓提帳篷的斜撐架,幾乎連人帶帳篷提起來:「起來,出事了。」
頓了一兩秒,拉鏈門拽開,肥唐幾乎是從裡頭滾出來的,夜裡突然被驚醒,再加上聽到那樣的口氣,恐懼尤甚:「東哥,出什麼事了?」
「可能是搶劫,手腳利索點,趕快。」
肥唐心砰砰的,手心一把汗,也顧不上收拾了,所有東西摟起來,沒頭沒腦就往車裡塞,紮營時至少花了半個小時,現在粗暴拔營,兩分鐘就搞定了。
回頭檢視有沒有漏的,兩條腿還像篩糠樣發抖。
聽到昌東跟葉流西說:「可能是搶劫,也可能是盜墓的順便摟財,搶劫不走單,一摟一條線,我們這裡應該被踩過點,再待下去有風險。」
有同行曾經跟昌東提過,羅布泊每年都有人失蹤,但出了事,不一定全賴無人區條件艱險,毀屍滅跡的事兒,人也能做——有些非法採礦的,或是盜墓的,心狠起來,會盯上過往的單旅,發筆外財。
肥唐膽小,從沒經歷過這種場合,再加上風吹雅丹怪聲頻出,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心臟驟停:「東……東哥,我們報……報警嗎?」
「可以啊,警察車開進來,估計要明天,還指不定能不能來。」
肥唐哆嗦著嚥了口唾沫。
從前老嫌城市裡擁擠,現在才知道,擠有擠的好處,出警都按分鐘計,可在這裡,吼一嗓子救命,天地都不應你。
葉流西問:「那現在怎麼辦?」
「兩條路,第一岔開方向開車走,這裡空曠,但開夜車要亮燈,大晚上數里外都看得見,對方想堵你的話,活靶子;第二在這待著,人家不來沒關係,找上來的話,死靶子。」
肥唐聽傻了眼,最後咬牙:「那開車走唄,都是四個輪子,不定誰快呢。」
他們兩輛車都是四驅,跑起來未必輸。
上車前,葉流西把刀拎出來,尺二的直刃西瓜刀,厚牛皮紙包了鞘。
見昌東看她,她朝他一笑:「我怕待會打起來。」
昌東心說:最好不要。
車開上路,燈打出去一片黃霧,都是沙粒橫漂,車胎下頭,間或傳來鹽晶體被碾碎的聲響。
怕什麼來什麼。
肥唐最先發現情況的,手台裡的聲音都變調了:「操,東哥,後頭有車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