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後車是堵,看來必有前車來截。

昌東腦子裡已經過了幾個方案,葉流西倒也沒慌,甚至有點讓人牙癢癢:「要不把肥唐扔了,棄卒保帥,這車上的物資,反正也夠我們倆用。」

肥唐氣急敗壞:「西姐,你怎麼能這樣,我們是一起的!」

葉流西冷笑:「現在說『我們』了,說我壞話的時候,沒見你這麼團結。」

肥唐想矢口否認,沒想到昌東忽然插了句:「你怎麼知道他說你壞話?聽到了?」

他車速放緩,目光變深,一直注意週遭動靜,並不妨礙有心思攪嘴仗。

葉流西說:「能背後說你,當然也就能背後說我,我不需要聽到。」

昌東說:「也是。」

肥唐差點氣暈了,心裡罵昌東豬領隊,又罵葉流西心狠手辣,最毒婦人心,居然要把他扔了——人心太黑暗,自己還是太單純了。

但不敢說出口,還是死跟昌東,看到車外後視鏡裡那輛幽靈樣緊綴的車,心裡一陣發寒,然後又發狠:媽的,昌東要是真想扔了他,他就開車撞他,要死大家一起死!誰怕誰啊。

前車終於出現了,兩輛,車光起得很突然,看來是對地形相當有把握,之前居然敢在可見度這麼差的晚上、沙塵暴裡開盲車。

遠光強且雪亮,兩束直直打住昌東車前擋,晃得人睜不開眼,他忍不住抬手去遮,眼睛半瞇半睜間,看到對方車上有個探出的身影,似乎往地上甩出串東西。

不妙。

葉流西也遮眼睛:「一共三輛車,圈子包不圓,要不咱們沖吧。」

肥唐也趕緊附和:「對對,沖吧東哥,360度方向呢,三輛車最多佔3度。」

昌東說:「不行,有破胎釘。」

這玩意兒,古代叫鐵蒺藜,兩根雙頭尖的鐵刺攔腰互拗焊在一起,四面尖釘,最初是用來把戰馬撂翻的。

現在還有沿用,不過早進化了不知道多少級,有的自動遇壓彈出,跟他媽地雷似的,也有的是一串的,中心穿孔,繩綴結,方便收取——剛看到那個人影撒網一樣往外扔,昌東就已經心裡有數了。

三輛車這麼不緊不慢過來,確實只佔3度,但整個包圈裡,不知道在哪給他撒了釘,悍然衝出去,怕是輪胎要全廢。

現在想想,鹽殼地啃車皮,至少還是一點一點,啃得含蓄溫柔,人是要狠多了。

昌東停車,手台裡傳出的,儘是肥唐的粗重喘息。

那頭也停車了。

越來越大的風裡,四輛車,在曠野裡沉默著對峙。

昌東說:「這樣,我下車去聊,看能不能交個朋友。」

葉流西說:「如果你是要下去放狠話,是不是我去更有效果些?」

她刀柄提起來,笑得溫柔無害。

確實,如果想放狠話,深夜的荒漠裡,車上走下一個拎刀的神秘女人,這場景,是人都會先提防三分。

昌東說:「你消停點吧,人家有槍。還有,能不能趴下點?我不想讓人知道我車上還帶個漂亮女人。」

大概是因為話說得順耳,葉流西很配合,身子往下滑矮了點,視線只跟擋風玻璃的最下沿平行:「那你去吧,不行了再叫我。」

到底哪來的自信,昌東懶得理她。

他在手套箱裡拿了包煙,打開車門。

下了車,先兩手空舉,示意沒惡意,然後大聲喊話:「我走一半路,帶上煙,要是不介意交朋友,您給個火吧。」

攔路的車裡,領頭的是輛陸風X9,後座的男人正對著小圓鏡子拿牙籤剔牙,聽到聲音,眼皮一抬,說:「呦,懂行的啊。」

他順手從邊上摸過打火機,扔給要下車的人:「過去看看,要講點禮貌啊。」

昌東目測和對方的車距,走到一半處停下。

過了會,對面晃晃悠悠來了個人,黑瘦,臉上都是褶,看起來像個工地務工的,斜背著柄土槍,到了跟前,斜他一眼,問:「幹什麼來的啊?」

這人脖子上掛了個對講機,上頭亮綠點,開著,對答應該是讓真正管事的人聽的。

昌東抽了根煙過去。

「收屍的,都不容易,能不能鬆鬆袋子敞個口,我做事,也不耽誤您發財?」

有些人在羅布泊遇難失蹤,家屬很執著,會雇專門的人進來找,俗稱「收屍的」,確實不容易,一來死者為大,二來這樣的車沒油水,不是特別窮凶極惡的,都會放一碼。

過了會,對講機裡有人發話:「給火吧,要兩瓶水算了。」

這裡說的「兩瓶水」,不是真的要水,黑話,意思是撈點好處。擱別處,會說「要兩斤肉算了」,但在羅布泊,水最金貴,拿「要兩瓶水」來指代,也算地域特色。

那人掏出打火機,給昌東點煙,點上了又接過來,銜進自己嘴裡,含糊不清問他:「車上有酒嗎?」

「有幾罐黃啤。」

「我看看。」

那人拔腿就往車邊走。

葉流西半縮在車座上,看昌東跟對方聊上,又看到點煙的小火苗在風裡抖,覺得挺有勁的——有人能險裡過道,有人卻被扒得內褲都不剩,打交道的確是門學問。

不過好像也不是很樂觀,那人怎麼過來了呢?

肥唐也慌了:「西……西姐,這什麼意思啊?東哥把我們賣了?」

時刻想賣人的人,總時刻擔心被人賣。

葉流西也搞不懂,不過「先發制人,後發者制於人」的道理她還是懂的,再說了,不論輸贏,風度很重要,總不能人到了跟前,她還縮在車座裡犯慫吧?

她撳下車窗,抓住車內的防滾桿借力,腰身軟滑,蛇一樣從窗口探出大半個身子,穩穩坐到窗沿,一手扶車頂架,身子微微斜後倚,半長的頭髮被風吹得遮迷了眼。

燈光都打住她,半幅天地迷離,一身妖氣。

那人猝不及防,抬頭看她。

葉流西伸手把亂髮拂開,問:「怎麼說啊,這到底是談攏了,還是沒談攏啊?」

那人打量了她一回,忽然一轉身,拔腿就往陸風車跑。

昌東眼見他扒著車窗口一通比劃,又接過一本冊子,刷刷翻頁。

再然後,那個管事的人就下來了。

那人四十來歲,個子不高,腦袋滾圓,眼睛狹長,挺一個大啤酒肚,像個長歪了的彌勒。

自我介紹叫灰八,邊上人叫他八爺。

他熟人一樣跟昌東打招呼,笑得熱情,眼角的河川紋裡簡直能游魚:「你好你好,幸會幸會。」

昌東還沒來得及搭話,灰八已經繞過他了。

有意思,是衝著葉流西去的。

昌東跟過去,聽到灰八一直道歉:「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西姐,走眼了,該打該打。」

一邊說,一邊真的往自己臉上不輕不重打了兩下。

葉流西還坐在車窗沿上,眉頭皺起:「我們見過?」

「沒有,這不就認識了嗎。西姐是趕路嗎?今晚風可大了,要不要去我那坐坐?」

葉流西看向昌東。

昌東點了點頭。

車子彎彎繞繞,最後停在一處雅丹群落中央的大帳篷前頭,帳篷里拉了個燈泡,戶外的太陽燈發電機供電,所以電力特弱,裡頭有幾個留守的,正圍在一處打撲克,聽到動靜,掀開門簾出來接。

肥唐深一腳淺一腳地跟進來,覺得這一晚像在做夢:他還以為要打起來呢,怎麼轉眼間,就這麼和氣地「來坐坐」了。

身後有人說:「讓一讓。」

他趕緊讓路,看到有人抱著成箱的礦泉水、乾糧進來,還有扛小行李箱的,密碼打不開,商量著用鉗子把鏈扣給絞斷。

估摸著都是搶的,再看帳篷角落裡,堆著鐵掀、鎬頭、斧頭、錘子,肥唐不敢吭聲,緊隨在昌東和葉流西背後。

灰八拖了幾張氈子過來,在燈泡底下借光,開了啤酒,一人發一瓶,又拆吃的,拿一次性的紙杯灌花生、棗、杏子干、瓜子,擺得滿滿當當,不過在這種地方,倒不覺得突兀。

灰八話不停:「不好意思,今年開礦,連開兩個都是雞窩礦,實在沒盼頭,手癢了,就想走點外門子,黑燈瞎火的,又看不清……」

葉流西打斷他:「沒見過我,怎麼知道是我呢?」

灰八嘿嘿笑:「這個……怎麼說呢……」

他遞了個相冊過來:「翻,對,再翻,就這。」

昌東在邊上看明白了,上頭是葉流西。

相紙膜裡是彩打的紙,類似照片,葉流西坐在鹽鹼灘上,穿白色圓領T-shirt,下擺塞進牛仔褲裡,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眼睛看鏡頭,頭上戴了頂藏式的寬沿皮氈帽,旅遊區隨處可見的那種爆款。

像個英氣的西部女牛仔。

背面有簽字筆的拙劣筆跡:西姐。

前後翻看,是不同人的照片,背面都有批注,有寫「巴縣書記他兒子」,有寫「包線老闆」。

什麼玩意兒?

葉流西莫名其妙,昌東心裡約略有點數了,他等灰八的下文。

灰八清清嗓子。

「是這樣,我們呢,也就討口飯吃,鑽空歸鑽空子,沒想著要跟國家作對,所以對那些經常在羅布進出的厲害角色,我們也會留意……」

有些人點子硬,惹上了自己反一身臊,有些人專門打點過,交了「朋友」,當然要照顧。

這冊子是私下裡、內部流傳開的,沒那麼多照片,翻拍打印了充數,像《紅樓夢》裡小黃門獻給賈雨村的護官符:有心在碗裡撈飯的,都要認認臉,免得哪天衝撞上了,自討沒趣。

葉流西說:「那關於我,有什麼說法嗎?」

灰八答不上來,這冊子說不上最初來歷,聽說別人有,自己也就收一份,偶爾碰頭做個更新,並不是每一張照片他都知道背後故事。

但有她不是很正常嗎,有幾個女人會那麼大膽子,在被劫的時候,還從車窗裡探出身來,泰然自若問:「到底談攏了沒有?」

他以為葉流西故意嗆他,有點訕訕的。

風好像比剛剛更大了,整個帳篷呼啦往一側歪。

燈泡有點跳,灰八轉頭過去罵:「不會把插頭插緊嗎?」

話音未落,燈泡就跳掉了。

帳篷裡響起一陣鼓噪似的噓聲。

黑暗中,昌東說了句:「可以啊,都混上冊子了。」

葉流西回答:「嫉妒啊?」

畢竟「沙獠」是你,常走線的也是你,但上冊子的是我。

昌東笑笑:「能讓這些人忌憚,你得回想一下,自己到底是什麼角色……老實說,你今天從車窗裡出來的姿勢,很囂張啊。」

也很熟練。

比起灰八,她更像劫道的。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