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第二天最早起的是葉流西。
昌東原本想扶她,但她速度太快,如同一匹跌跌撞撞然而又脫韁的野馬。
想保持神秘感,最好還是不要朝夕相處,難怪故事裡的神秘人物都是飄然而至,倏忽離去,鏡頭從不交代其吃喝拉撒。
大通鋪的起床像油煎餅翻面,翻完一個翻下個,昌東捲好了地墊出來,看到遠處的葉流西,正扶著雅丹土台,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主要矛盾解決了,腳傷又提到了第一位,昌東看邊上呼啦啦漱口的肥唐:「不是說要在你西姐面前好好表現嗎?不扶她?」
肥唐一抹嘴,興沖沖地去了。
這賊窩也有煙火氣的一面,早飯熬大鍋粥,還抬出面三根支架的短腿鏊子,在上頭攤煎餅,有耙子、鏟子、油擦子之類的全套工具不稀奇,稀奇的是有生雞蛋——因為路太顛,再好的防護都碎殼,所以一般只有熟雞蛋能帶進來。
客人和老大的份有人送到跟前,其它人排隊。
昌東挨到灰八身邊坐下:「跟你打聽個事。」
灰八趕緊把碗擱下:「哎,您說。」
雖然昌東不在那本冊子上,但察言觀色,灰八也看出來了,這人並不聽葉流西使喚。
「你們一直在這紮營?」
「有段日子了,這裡偏,不好找。但是吧,」他壓低聲音,「謹慎起見,再干一兩票,我們也放寒假了。」
「放寒假」兩個意思,一是再過一段時間,這裡就冷了,不適合人活動;二是做段時間的正經營生,譬如修個路、開個礦、拉個運輸。
這也是為了避風頭,萬一幹的事兒發了,立刻各回各家,來年風頭過了再聚。
「既然有段日子了,半夜裡,有發生過什麼……不尋常的事沒有?」
灰八明白過來,吸溜著粥勸他:「嗐!你別聽他們胡扯。沒文化,迷信,不是講葷段子就是鬼故事,天天鬼扯,誰真見過鬼了?」
昌東說:「不是,你幫我問問,這段日子裡,有沒有人半夜起夜,見到過什麼?」
灰八有點納悶,但還是幫他問了,勺子敲敲碗邊,向不遠處蹲著的那一圈人吼:「哎,都聽好了啊,你們晚上放夜尿,有見過什麼真嚇人的沒?說正經的啊,誰編瞎話我撬他牙!」
「撬他牙」很有威懾力,那些人原本個個話嘮,現在發言都不積極了——
「沒,不過雅丹土檯子,晚上都像鬼,怪嚇人咧。」
「還有那個聲音,干它爹!我晚上睡覺,都往耳眼裡塞棉花。」
「我那晚上大號,有個東西往我腳背上一跳,日!這裡居然有跳鼠……哎,那玩意兒能吃不?再小也是肉啊。」
……
居然真的都沒有。
昌東沉吟著不再說話,倒是肥唐湊過來,他有幾分小聰明:「東哥,你問這幹嘛?難道你昨晚上,見著什麼了?」
昌東答非所問:「今天走得快的話,中午能到鎮上了。」
羅布泊鎮被稱為荒漠奇鎮,2002年才建鎮,面積五萬多平方公里,比海南島都大,但很長一段時間一個常駐人口都沒有,建了三間鐵皮房當鎮政府,裡頭也是空無一人——這兩年為了開發鉀鹽礦,終於建起了鎮政府、派出所,還有公路養護站,除此之外,什麼小超市、小飯館,都開在東倒西歪的土胚房和簡易棚棚裡。
肥唐聽不明白:「啊?」
昌東說:「我、你還有葉流西,其實都知道你想幹嘛,也知道你幹不成,後面的路更不好走,我給你指條道——羅布鎮上有路直通哈密,跟柏油高速路也差不多,可以沿著公路回家了。你要是繼續跟著,後頭缺胳膊少腿,或者丟小命,可都是自己作的了,自己考慮一下。」
他拍拍肥唐的肩,起身去找葉流西。
肥唐心裡涼颼颼的,煎餅都嚥不下去了,粗略一算:小超市停工搭進去的房租錢,西安到那旗的旅費錢,還有租四驅車花的錢……
這都是成本,沉沒成本,但收益呢?就是到羅布泊玩一趟,然後灰溜溜回家?
邊上,有個男人正跟灰八低聲咬耳朵:「劫道這事,咱以後還是少干,搶來的東西不值幾個錢,想想也是,誰會拎錢箱子跑羅布啊,要我說,想發財,還得靠挖……上次我聽說……」
他聲音更小了,肥唐的耳朵幾乎都要豎過去,聽到斷斷續續的聲音:「……那陪葬的氈毯……巴掌大的一塊……叫價都八千……」
……
葉流西坐在車子副駕上,皺著眉頭掀傷口處用膠帶粘粘的紗布,可能是早上跑得太急,走路不小心,傷口明顯收得不好,甚至有血往外浸。
忽然聽到昌東的聲音:「幹什麼?傷口包上了,每天打開看一看——你種花也每天把花種挖出來瞧一瞧?」
葉流西沒理他,吃飯睡覺上廁所,真是哪都有他。
反正都浸血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她把包紮布整個兒撕扯下來:「到底什麼時候能好?」
昌東手伸過去,托起她腳踝看。
跟昨天剛受傷時的情形差不多,好的是現在只是滲血,差的是她顯然沒當回事,傷口蒙了土塵浮沙。
昌東從她傷口往上,量了寸許,手背切過去:「就從這裡截吧。」
葉流西說:「你想死是吧?」
昌東冷笑:「『鹽殼一口,不如挨刀』,你這種傷口,快的兩三月,慢的半年才能癒合,頭幾天滴滴拉拉流血更是常事。你這麼不重視,看來是想截肢——也對,你這樣上冊子的人,有點身體特徵才好記,到時候你左拎刀,右拄拐,人家都不需要翻相冊就能認出你。」
葉流西牙咬了又鬆,然後笑瞇瞇沒事人樣:「那幫忙包一下唄?」
「包完了,再讓你掀著玩?」
葉流西賭咒發誓:「這次絕對不會了。」
昌東這才把折疊的帆布凳和急救箱拿出來,坐下了幫她重新處理傷口。
太陽漸漸高起,還沒到曬到人不能忍的時候,傷口處有點癢,但不疼。
她自己當然也能包紮,但沒有昌東專業和精細,他會捻細棉簽的棉絮頭,慢慢幫你把浮沙掃掉,這份耐心不是常人能有的,不過想想也不奇怪,一個純手工的皮影人,得下三千多刀呢,他能安穩坐下來刻兩年多,這一刀刀的,的確磨人的性子……
葉流西忽然想起什麼:「待會……我們就直接出發嗎?」
「是啊,中午到鎮上。你可以洗個澡,據說鎮政府大樓上開的賓館通水。」
「就這麼走了?」
昌東頭也不抬:「不然呢?」
「昨晚上那事,就當沒看見?」
昌東用消毒水把傷口處重新擦了一遍:「羅布泊怪事本來就多,難道我要一件件去追根究底?灰八他們不是說了嗎,被子拉過頭,睡一覺就過去了。」
他為孔央他們來的,目的地是龍城,只想繼續往下走,路上的風景,再詭譎,他也不感興趣。
「皮影人……跟你也沒關係?」
「會刻皮影的人多了,是皮影就跟我有關係?」昌東這回多用了兩根膠布固定,防它再松,「想我上心也行,再來找我一次,我就正眼看它。」
大概是知道營地條件簡陋,灰八沒留客,車開前,葉流西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寫給他:「我這人,特別好面子,下次你遇到行裡人,幫我打聽一下,大家都是怎麼說我的,我想聽聽。」
灰八滿口答應,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到羅布鎮這段路相對好走,開了20來公里就到了紅柳井水源地,這裡的水是微鹹水,但經過處理可以滿足生活需求,打這裡開始,有條輸水管道通往湖區,盯死了管道,就不會迷路。
更妙之處在於,雖然地還是鹽殼地,但有條推土機特意鏟出來的路通往鎮子,所以不到中午,車就進鎮了。
作為湖區唯一可以給車加油、下館子、購買給養的中轉站,鎮子雖然小,卻頗為熱鬧,不少走縱橫向穿越線的越野車停在街面上,哪怕最簡陋的館子裡,都有人在吃飯——在這撞見業內熟人的幾率,甚至還要超過在敦煌。
昌東把車開去了鎮政府,樓上就是賓館,他開了間房,不打算住,主要用來洗澡——毫不誇張,沙漠戈壁的沙子是無孔不入,所有電子設備他都套了塑料袋,隔天拿起來,還是能看到袋子裡細細的沙,不知道怎麼進去的。
更別說人了,真是身上、頭髮裡、耳朵裡,到處都是沙,偶爾吃點東西,嘴裡都是沙味。
女士優先,葉流西先洗。
趁她洗澡的功夫,昌東帶肥唐去了加油站,給車子補足油,回來的路上,停在一家日用百貨店門口。
這店是板房,帶地窖,方便儲存蔬菜,連肉都有得賣,所以進出的客人不少,昌東進去買了爿排骨,又揀了兩根山藥。
沒意外的話,今晚就會住進龍城,真正的無人之所不毛之地,如果在那能開葷喝頓熱湯,實在是莫大的享受。
付錢的時候,他問肥唐:「怎麼樣,考慮好了嗎?」
肥唐答得圓滑:「東哥,就算是來玩一趟,你也讓我把地方逛全了再走啊,我聽說,再往西還有樓蘭啊、小河啊、太陽墓啊,我再跟著你的車走一段唄。」
答話的時候目光閃爍,表情有點不自然。
昌東看在眼裡,也不多說,拎了袋子往外走,剛出門,就看到自己車前蓋上坐了個人。
那人三十來歲年紀,高而精壯,腦後紮著辮子,上唇下頜都修剪了歐美型男式的鬍子,整個人放蕩不羈,手裡握了個蘿蔔,正嘎崩嘎崩在嚼。
看到昌東出來,他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