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東認識這人,也是業內的,叫孟今古,原本諢號「金屬」,因為錳、金、鈷都是金屬,但由於他自命風流,男女關係錯綜複雜,「有色金屬」這個綽號反而喊得更響,他知道了也不生氣,反以為榮,放話說:男人不好色,那還叫男人嗎。
跟昌東認識是在一次沙漠越野賽上,兩人同時挑戰「沙梁翻越」,這是沙漠行車的高技術活,簡單來說,就是上沙梁時一路加油,近頂時收油,但不能剎車,等車身三分之二過了尖頂,車頭往下栽時,再猛踩油門衝下坡。
這對玩家的心態、技巧、掌控力要求都極高,剎車猛了後勁不足,容易沙地陷車;車速過快了車就會從沙頂飛出去,跟飛躍黃河似的;還有人車頭往下時把不准角度,車頭倒栽進沙堆裡,輪胎空轉,如同栽了個蘿蔔。
孟今古那次就飛車了,外加斷了條胳膊,但昌東幾乎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還刷新了速度記錄。
這讓他引為奇恥大辱,從此勤加訓練,就想和昌東再賽時掰回一局。
誰知道等他把「沙梁翻越」玩得有模有樣,再找到昌東,昌東一句話就把他打發了。
「收心了,不玩了。」
孟今古打聽了一下,小道消息大概是孔央看過了賽場視頻,紅著眼圈跟昌東說了句:「誰也不敢說次次運氣好,這次折了胳膊,下次呢,萬一你撞到頭,或者傷的是脊柱……」
昌東於是收手。
孟今古覺得女人真是麻煩,背後懟昌東說:「本來是個牛人,怎麼有了女人,就成熊了呢。」
這算是兩人之間的全部交集,談不上太熟,更沒熟到他能允許孟今古坐他的車前蓋。
昌東皺了皺眉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孟今古已經從車上跳了下來,幾步衝到跟前:「昌東,真是你啊,我在探險大群裡看到消息,說你重新走線,我都不敢相信……兩年了啊,其實事情也不能怪你,鵝頭沙坡子我自己都住過好幾回,天災嘛,誰撞上誰玩完,哎,當初我還發帖幫你說過話呢……」
「有事?」
孟今古還真有事。
「想問問你,你既然是從玉門出的,那就是走橫線——接下來,是不是要往上去?」
這事瞞不了人,羅布泊大是大,但安全的線路就那幾條,同時間跑穿越的人,如果大方向相同,一路上會一再偶遇。
「是。」
孟今古鬆一口氣:「我也是,能搭個伙嗎?車多點,互相也有個照應。大群裡昨晚剛出的警告,這兩天那頭天氣不太好,沙塵暴說來就來,尤其大……」
他壓低聲音:「有在龍城紮營的哥們說,早上起來,看到營地旁邊有狼腳印,還不止一行……所以大家都在想辦法搭伙走,你沒看鎮上這麼多車呢。」
孟今古說的不全是實話。
大群裡傳來的消息要嚴峻得多:據當地人說,好多年沒有過這麼差的天氣了,搜星信號不好,也有可能是羅布泊磁場的影響,多個GPS出現失誤,有個五輛車組的車隊,沙塵暴裡走著走著,發現押後的兩輛車都丟了,現在還沒聯繫上……
群裡一片感歎,都在懷念有「沙漠王」之稱的趙子允,趙老還在世的時候,被稱為羅布泊活地圖——現代探險對電子設備的依賴實在是太高了,一旦設備失靈,人人都成了睜眼瞎……
這樣的氣氛裡,難得有人為昌東說了句話:昌東對方向的敏感度,確實是這些年來最好的……這種天氣還敢走、並且能走的人,除他沒誰了。
末了群裡出了公告:安全第一,行程沒開始的話就取消,建議已經進羅布泊的車隊,要麼從南線返回,要麼就地找避風港,客戶不理解的話,盡量勸說,掙錢雖然重要,命更珍貴,誰都不想在羅布泊失蹤名單上添一筆吧?
孟今古有苦難言,他這趟帶的,是個雜誌外拍的小團隊,一共六個人,總監叫Simon,為人極其挑剔,帶了個藝術家氣質濃厚的攝影師、一個跑腿小弟,一個兼管服裝的化妝師,還有兩個盤正條順的平面模特,說要出一輯主題是「樓蘭公主」的大片。
大概背後有金主捧,不怕花錢,所以這一趟給孟今古開出的酬金極其豐厚,合約裡講明:我們不要去那些是遊客就能拍個到此一遊照的地方,我們就是要去那些別人都沒去過的地方,出讓人驚掉下巴的大片。
孟今古滿口答應。
簽約的時候,Simon有疑慮:「聽說那裡天氣不是很好啊……」
孟今古心裡有數,這個時候的羅布泊,是一年中天氣最好最平順的時候,為了拔高自己,同時不讓合約黃掉,他故意誇大艱難險阻:「萬一遇到這種情況,別人是肯定走不了了,但找我就對了,你放心,大風沙裡出的照片,那絕了,特效都做不出。」
Simon想想也是,當即簽了字。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羅布泊變起臉來,也是讓人防不勝防,孟今古入行以來,沒遇過這麼糟的天氣,他嘗試著去和Simon溝通。
Simon說:「你不是說遇到什麼狀況,你都能走嗎?」
「但是風沙有點大……」
「大風沙裡出的照片,不是效果絕了嗎?」
最狠的是,Simon把合約複印件扔到他面前,提醒他看違約條款:「不進去也行,雙倍賠付,我們說好了的。」
孟今古一狠心,答應繼續走,不就是颳大風嘛,刮起來又不會沒完沒了,指不定刮累了,風也停了呢。
不過為了心理安慰,他決定多買兩斤蘿蔔壓陣,真是老天開眼,居然在街面上見著昌東的車了。
昌東聽完了,沉吟了一下,問他:「那你會去拜祭余公嗎?樓蘭去不去?小河呢?還有太陽墓?」
孟今古覺得有門,馬上點頭:「去,去,一個點我們都不會漏。」
昌東點頭:「那挺好。」
孟今古喜形於色——
「可惜我不去,我往上,是走白龍堆,沒法順路,不過我這個朋友想去,」昌東把肥唐推過來,「你們可以搭個伙,互相照應一下。」
回到賓館,葉流西剛洗完,正披著濕漉漉的頭髮整理行李,看到只昌東一個人回來,有點奇怪:「肥唐呢?」
昌東翻理洗澡要用的東西,順便跟她說了一下。
葉流西有點不忍心:「你就這麼把肥唐給扔了?」
那個小瘦猴兒,一路西來,出錢出力,有心貪她的獸首瑪瑙,摸都沒摸上兩下,整一個吃力不討好,讓人唏噓。
昌東說:「什麼叫扔了?孟今古想多拼點車有個照應,我就把肥唐推薦給他;肥唐想逛景點,我就把他推薦給孟今古。兩個人求仁得仁,不是很好嗎?」
他進洗手間,裡頭新浴的半溫味道不散,沐浴露的香味之間,總覺得縈繞女子身上的氣息,昌東忽然覺得尷尬,想退出去,反顯得不磊落……
猶豫了一下,才把門關上。
昌東給肥唐指的那條明道,說是鎮上有路直通哈密,指的就是哈羅公路。
這路有一半的里程是就地取材,拿鹽土壓平了堆積成的,車速倒還湊合,但怕水,有的路段特脆弱,一泡尿都能泚出個窪坑來。
業內常講的「龍城雅丹」,是個大概念,嚴格意義上說,以哈羅公路為分界,左邊是龍城,右邊是白龍堆。龍城因為靠近樓蘭、余公幕、土垠,造訪的人相對多些,車轍子都能軋出路來。
白龍堆則更偏、更凶險,也更蒼涼,古籍上提到這裡,都說是鬼怪出沒之地——很多過哈羅公路的人能輕易拍到白龍堆的照片,但那其實都是在邊緣,進入中心腹地的人寥寥無幾。
從孔央的那張照片判斷,昌東更傾向於白龍堆才是目的地。
路上,他給葉流西打預防針:「那裡風力很大,說『雅丹群』是小看它了,完全是個雅丹城,聽說不好紮營,我也沒住過,據說是比龍城可怕多了,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葉流西說:「早知道,把那個孟什麼還有肥唐都帶上唄,人多,好歹壯個膽。」
昌東看了她一眼:「我們要做的事,雖然大家沒說開,但心裡都清楚不是什麼好事——真好意思把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拽上?」
葉流西說:「你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好意思。」
日暮時分,車子緩緩駛入白龍堆腹地,昌東沿路都插下旗標,以免找不到出來的路——風還沒起,四周安靜到死寂。
這裡的土台,有的覆蓋鹽鹼土層,有的直接披著晶鹽,還有些成分是白膏泥,土台高大,蜿蜒曲伸,每一道少說也有百米之長,真像是蜷伏著的巨大龍身。
照例,昌東把車在一處背風的大土台前停下,這土台有十來米高,像一堵結實而又厚重的牆。
葉流西帶著望遠鏡,爬到高處看了會風景,整個白龍堆在暗下去的暮色裡泛森白的冷光,天空連鳥都沒飛過一隻。
而觸目所及,土台的形狀雖然怪異,但並沒有任何一座上嵌了人。
也許是進得還不夠深?
昌東試圖紮營,但這裡的鹽鹼地層太硬,帳篷的地釘打不進去,他試了兩次放棄,抬頭招呼葉流西:「下來吧,晚上要睡車裡了……先做飯。」
葉流西應了一聲,轉身朝土台下走,走了兩步,忽然察覺到什麼,驀地回頭。
地上一行滴滴拉拉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她腳邊。
她蹲下身,掀開褲筒去看,果然又滲血了。
葉流西皺了皺眉頭,她上來的時候已經很小心了,幾乎沒有用到傷的這隻腳,居然還是流血了。
她瞄了一眼土台下的昌東:他正撿拾地上的土石塊,試圖搭出一個簡易的火台。
算了,不跟他說了,否則他又要怪她有腳傷還爬上爬下……待會自己處理一下好了。
她小心地爬下土台。
暮色更重了,光亮完全隱沒下去的時候,那些被土台洇干的血跡,忽然滋滋翻沸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