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唐撿了一手提包的戈壁玉,最初他還仔細分辨,看顏色看油性看裂紋,後來突然想到:昌東和葉流西都不撿,單他撿,他可不能忘乎所以,在這慢吞吞挑揀,拿客氣當福氣。
於是抓緊時間,眉毛鬍子一把抓,只要是好看的、顏色不錯的,管它是不是,都摟進袋子裡,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拎包回到車邊,他也大致猜到彼此的合夥到此為止了:逛了無人區,揀回一條命,還能發一筆小財,也不算一場空忙。
但他沒想到的是,昌東和葉流西要再折回白龍堆。
肥唐心裡直冒涼氣:「東哥,你不怕啊?這次咱們是運氣好,要是……」
不敢想,會打哆嗦。
但也知道這兩人主意大,自己說話沒份量。
他眼巴巴目送兩人開車離開,要麼說同患難容易生出感情呢,心裡居然怪不是滋味的。
車子開出十來米遠,忽然又停下了,葉流西從車窗裡伸出手臂,向他招了招。
肥唐把包扔在當地,小跑著攆過去。
葉流西遞給他一個衛星電話:「戈壁玉哈密就有渠道脫手,我估摸著呢,你如果從這上得了甜頭,短期內不會離開的,還會再來撿。」
肥唐臉頰發熱,他的確牢牢記下了附近的那個省道里程碑數,就是為了下次再來。
「保持聯繫吧,哪天請你幫個忙送個物資什麼的,」她似笑非笑,「不會不來吧?」
肥唐攥緊衛星電話:「不會,只要我沒走,肯定來。」
葉流西笑起來:「不用怕,真請你幫忙的話,送到入口就行。」
近傍晚時分,兩個人重新回到白龍堆。
沒人,沒風,安靜沉寂得像月球表面。
孟今古營地收拾得很乾淨,塑料袋都沒有留下一個,但這環保意識並不惠及他人——豁牙的地頭像垃圾場,全是沒帶走的廢料。
昌東把垃圾收攏了燒掉,黑煙騰騰地直竄到高處,在無人區,垃圾如果不能帶出去,這麼做也算差強人意。
晚飯隨便吃了點,攏了篝火,紮下帳篷,雖然地釘還是打不進,但因為沒風,不怕被吹走,可以用自身的重量壓住,或者在邊角鎮幾塊石頭——睡在車裡實在是太難受了,昌東每天早上起來,都覺得腰酸背痛,像是被誰打了一頓。
睡前這段時光,昌東又拿皮影出來消遣。
葉流西都懶得打擊他了,如同勸昌東的那句「趕不走肥唐就試著愛上他」,既然昌東油鹽不進,並不吃她冷嘲熱諷,她就改變策略,試著發掘一下皮影的過人之處。
萬一來日重新擺攤賣瓜,兼耍皮影,說不定收入還會翻番。
她把他戲箱裡的東西樣樣揀出來看。
昌東仔細刻皮,偶爾目光旁落,看到她翻揀的東西,會給她講講。
「那是皮料,世上決沒有兩塊完全相同的料子,有白淨灰暗、細膩粗糙的分別,我們拿好料子刻才子佳人,不好的刻武將、丑角,最次的刻砌末,就是道具……」
葉流西冷笑:「刻個皮都看人下料,勢利眼。」
「你刻一個細皮嫩肉的長工,也不像啊。」
葉流西哼一聲,又拿起一本紙頁都泛黃的冊子。
「那是起稿,你刻人也好,動物也好,得想好它能怎麼活動,能動的地方就是綴結的地方,所以頭、四肢都得單獨起稿,就像你想刻蠍子,不能一氣呵成地畫,得先分後合……」
葉流西找茬:「就是非得大卸八塊唄,心真狠……」
最後實在無碴可找,只能托著腮,看昌東刻皮。
三千多刀的皮影人,每一刀都刻板,並沒有太多花槍,過程也單調,葉流西喜歡看他吹散皮子的碎屑——每次都是略低下頭,指腹習慣性地在皮面上輕輕拂過,吹得很小心,仔仔細細。
葉流西覺得他沒準真的能得金刀獎,以如珠如寶的態度去做事,鮮少不成功的。
「昌東,你是真的很喜歡刻皮影吧?」
「不是。」
葉流西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是?」
「如果你有過非常痛苦的經歷,又沒人救你,你不想自己廢掉,就得找東西來分心、填補、轉移注意力,隨便什麼,酒、色、皮影,都可以。」
「現在還撂不下,是因為還沒掙扎出來?」
「是因為習慣了。」
葉流西歎氣:「那看來我是不需要學這個了,我沒什麼好痛苦的。」
「從來沒有嗎?」
「沒有吧,」葉流西看漸漸暗下去的火堆,「有時候我覺得,我可能連眼淚都沒流過……」
她突然身子一凜,厲聲喝了句:「什麼人!」
昌東轉頭去看。
藉著營地的燈光和火光,他隱約看到,不遠處的土台邊緣處,有個人正畏縮地藏著——藏得有些拙劣,身子一直在晃悠。
葉流西從火堆裡抽出一根沒燃盡的,狠狠扔了過去:「滾出來!」
柴火砸在那人身邊不遠,橘紅色的火星子四濺。
那人還是沒出來,身子依然在晃,像個不倒翁。
昌東攏了根刻刀在手心,向葉流西使了個眼色,她會意,提上手邊的刀,和昌東一前一後,呈左右夾擊式,慢慢挨過去。
那人沒逃,也沒露面,只是似乎知道他們過來了,有那麼一瞬間,忽然不動。
葉流西有點緊張……
下一秒,一個腦袋突然探出來,嘴裡流涎水,衝她嘿嘿笑。
葉流西大罵了一句:「操!」
居然是個傻子!
那傻子見她嚇到,笑得更歡了,嘴裡咿咿呀呀,腦袋抵在土台上,又開始左右晃蕩起來。
葉流西正沒好氣,昌東已經認出來了:「這人眼熟,是不是灰八的人?」
葉流西細看了下。
還真是,灰八那邊的掌勺,頭天攤煎餅,第二天燒胡蘿蔔羊湯。
葉流西反應過來:昨晚上,灰八的死嚇跑了兩個人,這個掌勺的,就是其中之一。
她原本以為,他們跟灰八和那口棺材一樣,都神秘消失了,沒想到還在。
她語氣有點不屑:「還以為跟灰八混的人,多少得有點膽子……這就嚇傻了?不過挺能耐的,還能摸得回來。」
昌東想了想:「昨晚他們那麼亂跑一氣,是很容易迷路。可能是我剛才燒垃圾,他看到黑煙,循著方向回來的。」
他把那個掌勺的硬拽到篝火邊坐下:跑丟了兩個人,那就是還有一個在白龍堆裡迷路,明天他出去搜找的時候,得多留點心,飢餓、溫差,還有脫水,兩三天時間,足以報銷一條命了。
那掌勺的並不安分,左手握拳,右手慢慢往上推,推到個高度,嘴裡「卡嗒」一聲,然後左手成拳端起來,長吁一口氣。
葉流西莫名其妙:「他在幹什麼?」
昌東回答:「打傘。」
仔細一想,那一連串的動作還真像,葉流西在掌勺面前蹲下來:「打傘幹什麼?又不下雨。」
掌勺說:「噓……」
他神神秘秘:「下沙子,都埋起來了,不打傘,會被埋了的。」
「誰被埋了啊?」
「八爺……」
昌東反應過來,脫口而出:「他回過棺材那!」
葉流西也想到了,一顆心砰砰跳,她盡量語氣溫和:「怎麼埋的啊?」
掌勺拿手指天:「下沙子,一條線,咻咻咻……」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葉流西皺眉:「那棺材呢?」
掌勺的把「傘」略移開些,瞇著眼睛看天,又趕緊把「傘」罩回頭上,嘴裡又悄聲念叨開下沙子、打傘、收衣服之類的話來。
怎麼安頓這個掌勺的,昌東很頭疼:不能放他亂走,走丟了很麻煩,想關進車子裡,又怕他亂摸亂摁,亂踢亂叫。
跟葉流西一說,她都沒當回事,走到掌勺的跟前,一掌切向他後頸——
掌勺的哼都沒哼,軟軟癱邊上了。
昌東居然沒領她情:「就這做派?不覺得太粗暴了嗎?」
葉流西斜乜他:「怎麼著?我該哄他睡覺?」
昌東半蹲下身子,拎提起掌勺的雙肩,把他軟塌塌的身子掛上自己的肩膀,一個用力挺身站起來。
「我是覺得,作為女性,你至少該溫柔體貼些。」
他轉身朝車子走,葉流西忽然說了句:「慢著。」
昌東停下,這一百大幾十斤的份量,壓肩上本來就很沉,停下來更重——
他動了下肩頸,把掌勺的身體往上蹴了蹴。
葉流西從地上撿起了什麼,使勁拍了拍,然後遞給他:「他傘掉了。」
昌東掉頭就走。
經歷了兩晚車上住宿的蜷手蜷腳,終於能躺直躺平,再加上外頭沒有風聲,分外安靜。
原本今晚一定能睡個好覺,但昌東總覺得心頭盤亙了點事,像野外鑽木生火時那個迸出的星子,他要是不趕緊拿草絮棉料去烘引,這火頭就出不來了。
葉流西的帳篷緊挨著他的,能聽到他在裡頭輾轉反側:「還在想白龍堆2號?」
這一下忽然提醒昌東了。
「流西,你有沒有發現,如果真的有白龍堆2號,它不收活人。」
「掌勺的不一定是灰八死的時候被嚇傻的,他後來重新回去了,再次目睹了一些事,也許還看到了那些東西如何從眼前消失的……但他沒被帶走。」
也就是說,死人被消失,活人被留下。
「不收活人」這種話,太過嚇人,葉流西頭皮微麻:「你想到什麼了?」
昌東低聲說:「我們一連幾個晚上遭遇過怪事,這幾個晚上有共同點,都起了大風沙。」
沙漠腹地流傳著一個說法:深夜,刮大沙暴的時候,機緣巧合,你會看到玉門關的鬼魂。
灰八死的時候,那首歌謠像天邊的海浪,層層疊疊,如同無數遊魂哼唱:「玉門關,鬼門關,出關一步血流乾……」
「一家村」裡那個口齒不清,就著鹽鹼水洗衣服的老婆子說:那個玉饅(門)關,早就活了,半夜裡,你不要到野地裡頭哈走,會走到饅洞洞裡去……玉門關,又叫陰關勒。
葉流西說:「你的意思是,我們一路以來遇到的怪事,都是因為那個早就風化的玉門關?」
昌東回答:「綠色的鬼火,打在帳篷上的駝隊,沙暴裡的怪手,皮影棺材,還有那首歌謠……你不覺得,所有的事,都能跟玉門關扯上關聯嗎?」
葉流西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昌東才聽到她耳語一樣的聲音:「那我,會是關內人嗎?」
昌東沉默。
也許是,她提起過,說自己好像是個拉貨的,總是開著大車,拉著不同的貨:鞋子,衣服,書,甚至明星海報……
而每一次,總是一進戈壁,就再也不記得了。
……
但是,關於玉門關的一切,都是傳說。
而那些貨,是真真切切的。
那些貨,是拉給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