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幾天,昌東按照原計劃搜找白龍堆。
葉流西和掌勺都隨車,她在掌勺腳踝上綁了繩,另一頭繫在車裡的防撞桿上,停車時,她和昌東會四處走走看看,間或爬高觀望,掌勺受困於繩長,只能在車附近晃悠,不管怎麼引他說話,他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
下沙子咯,一條線,咻咻咻,打傘,八爺被埋了。
間或會小心翼翼地挪開「傘」,似乎是觀察「雨勢」,然後哆嗦著又把「傘」罩回頭上。
……
真正行動起來,昌東才發現設想的還是太樂觀:白龍堆很多區域根本無路可走,油料耗費得很快;多了掌勺,也就多了張吃飯的嘴,物資也一天天見少。
第三天,他默認另一位走失者死亡。
第五天,油量到了警戒線。
五天下來,再雄偉瑰麗的罕見奇景也成了見慣不驚,白龍堆只不過是灰白色的鹽鹼土台群,風蝕出的壟槽。
沒有任何異樣,甚至沒有人跡,昌東有時會站到土台高處,拿出孔央的那張照片四面對比著去看。
照片內外很像,但心裡總有一個聲音提醒他:是涇渭分明兩個世界。
第五天的晚上,昌東覺得該給肥唐打個電話了:再沒物資進來,他們就該撤了。
沒想到肥唐反而先打來了。
聲音很興奮,先向他致謝:「東哥,多虧你了。」
昌東猜到幾分:「發財了?」
肥唐嘿嘿笑:「也沒有,好多是被人二三十塊錢收走的,但有一塊油性糯性都好,賣了九千……東哥,你們吃的和油還都夠用嗎?要不要給你們捎點?」
葉流西果然沒猜錯,有甜頭賺的地方,肥唐一定會被絆住,昌東也不跟他客氣:「可以,到時候我折錢給你。」
正事說完了,肥唐支支吾吾地還不掛。
衛星電話資費不低,昌東提醒他長話短說:「你要是磨嘰個一兩小時,抵一塊九千的石頭了,雖然話費是我出,能不能給我省點?」
肥唐嚇了一跳,語速頓時就快了:「是這樣的東哥,我這兩天在城裡,沒事就上網搜羅布泊鬼故事……」
他沒法不好奇,畢竟自己曾經被拖拽過十多米遠,如今安全了,忍不住就想找同道:那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這經歷只自己有嗎?
搜出來很多,不少都是段子手編的,難得肥唐一篇篇都看下去了,非常牽強地捋出幾點總結:
——怪事發生的地點不確定,遍佈羅布泊及周邊沙漠。
——一般都是風沙天出怪事。
有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還在帖子下評論說:編,再編!你們寫的怪事,都是腦子裡進的沙。
——怪事都比較套路化,比如黑夜裡開車,尾隨著前頭的那輛,跟著跟著,並沒有見到岔路,而那輛車不見了;又比如一輛車跑荒野,開著開著,近側突兀地冒出另一輛來;再如紮營的時候明明把帳篷門拉好的,但起床的時候發現門被拉開了……
只有一個人的經歷跟肥唐有點像,那個人在鹽鹼灘上紮營,晚上上廁所,被不知道什麼東西「推了一下」。
點進那個帖子,時間是兩年多以前,題目是「好男兒走四方,七天橫穿死亡之海」,還是個熱帖,蓋了上千樓,一路圖文兼備,不少驢友追捧。
有關詭異經歷的那一樓,打頭是這麼寫的:「說來慚愧,咱好歹也是精壯青年,體力居然還不如人家美女貨車司機,在帳篷裡聽見車聲,伸出頭一看,佩服得五體投地,巾幗不讓鬚眉,孤身頂著風沙開夜車啊!不禁自慚形穢,準備撒泡尿緩解心情,哪知道這一路最恐怖的事就在這裡發生……」
肥唐給昌東解釋:「這人路上看到有個美女司機拉貨,不過貨車慢,他就超車了。後來夜半紮營,那輛車又攆上來了。」
昌東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一節:「然後呢?」
「那人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覺得女司機長得很漂亮,就偷拍了一張,但是怕被發現,只拍到背影。東哥,這要擱著從前,我肯定認不出,但是吧,那女司機的穿著打扮,跟灰八冊子上的那張西姐,很像……」
明白了。
圓領白T,下擺塞進牛仔褲,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藏式寬沿皮氈帽,相似的身形,貨車司機——這麼多巧合,沒誰了。
和肥唐定下交接物資的時間地點之後,昌東把事情跟葉流西說了。
葉流西也覺得是自己,她窩在帆布椅裡看昌東:「所以呢?」
昌東說:「我在逐步縮小範圍,想找出怪事發生時,有哪些共通的元素——之前是風、沙,現在可能還得加上你。」
「我加上風和沙,就可以召喚出玉門關,地點不限,羅布泊範圍就可以,時間……多半是深夜,是這意思嗎?」
也不是很確切,昌東猶豫了一下:這幾天,白龍堆的天氣雖然總體平和,但有兩個晚上,還是刮過風沙,然而都沒什麼異樣,安然度過。
他說:「可能還缺些什麼,我們都回憶一下,怪事出現的當天,你身上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
葉流西冷笑:「我們這些天都在一起,我身上哪有發生什麼特別的……」
她沒好氣地翹了個二郎腿。
昌東目光下垂,正落在她翹起的腳踝上,那裡,白色膠帶紗布隱約可見。
葉流西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頓了頓才說:「這也算?玉門關是蒼蠅嗎?聞到血腥味就往我身上撲?」
「也算。」
想讓葉流西出點血容易,又很難。
容易的是她一口就答應了。
難的是,她不願意往自己身上下刀,又嫌把舊傷的傷口撐裂了太疼:「要不你氣我吧,氣吐血了不疼。」
昌東沒理她,急救箱拎出來,翻出一次性抽血針頭和針管:「手拿過來。」
葉流西沒話說了,左手伸過來:「快點。」
昌東執起她的手看,她皮膚白淨,血管比較細,屬於不容易扎針的類型,在手背上輕拍了兩下也不見明顯,葉流西好像也猜到了:「昌東,你要是敢戳了又戳,我就……」
昌東伸手環住她腕,用力一攥,她手背上的主血管因為血液末梢流動暫阻,立時稍稍凸起。
「右手握左腕,像我這樣攥住,讓你松你再松,不然戳了又戳,都是你自找的。」
葉流西攥住手腕,歎了口氣:「昌東,你挺煩的。」
昌東低下頭,拿酒精棉球擦了擦她手背,仔細找準入針點,動作盡量輕地下針:「你不說我也知道……好了。」
針頭很細,像被輕蟄了一下,並不很疼,葉流西鬆手,看自己的血慢慢被針管抽入。
他抽得不多,很快拔針,拿了乾淨的棉球讓她摁住針口,葉流西看那小半管血:「這樣血的味道不好散出去吧?你可以煮一煮。」
「前兩次你煮了?」
「沒……不過血滴到地上了。」
昌東摁了下推閥,針頭沁出幾滴血,滴到了地上。
兩個人盯著地上看,血很快被鹽鹼地面洇干,不遠處,掌勺撐著「傘」,左走右走,總也擺脫不了腳踝上的套繩,嘴裡一直低聲喃喃:「埋了……一眨眼,八爺就被埋了……」
葉流西有點無聊:「玉門關都沒了幾千幾百年了,怎麼可能……」
血跡處,忽然滋滋翻沸了一下。
葉流西一下子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
翻沸之後,再無動靜,葉流西回過味來,覺得興許是血液和鹽鹼的化學反應也說不定,正想建議昌東要麼也放點血試試,昌東忽然「噓」了一聲,兩手撐地,上身盡量壓低,跪伏了下去,目不轉睛,盯著血跡周圍看。
到底看什麼?葉流西百思不得其解,幾次俯下身去看,都不得要領,最後一次時,昌東抬頭,似乎是嫌她搗亂,伸手抓住她手腕,帶著她往下。
葉流西只好也趴跪了下去。
還是看不出什麼,她學著昌東那樣側著頭,臉頰幾乎貼到地面:「看什麼?」
昌東轉頭,她頭髮半長,這麼一趴伏,好多都貼了地,他想也沒想,順手幫她把頭髮順到耳後……
葉流西側頭看他。
昌東手一頓,指腹擦著她耳廓縮回:「……頭髮拖下來了,弄髒的話沒水洗。」
他手攏起,指腹末梢微微發燙。
葉流西說:「你到底看什麼?」
昌東伸手覆住她發頂,幫她把頭轉了個角度。
看到了,現在沒風,但血跡旁側有一些沙粒,正在笨拙地翻動,像是被螞蟻吃力地頂起——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幅度太細小,也難得他能察覺到。
葉流西屏住呼吸,生怕是自己的喘息帶動起了沙子:「這是什麼?」
「再看。」
過了會,沙粒不再遲滯,有了輕微的旋動,像最微型的龍捲風,倏忽繞起,又驀地落下,但顯然的,這動靜的範圍像看不見的漣漪,悄然延開。
昌東低聲說:「風是自然現象,冷熱不均,空氣流動,現代人都知道,但古人不這麼認為。」
「羅布泊裡有個很老的說法,叫『風頭水尾』,他們認為,水和風都是活的,水在這裡斷流乾涸,是因為到了『水尾』;而風在哪裡最肆虐,哪裡就是『風頭』,風的源頭,源源不絕。」
「流西,我們現在可能看到風頭了。」
不是因為有風、沙還有她就能召喚出玉門關,而是因為她的血滋養出了風頭。
風頭就在他們眼前壯大、生長,自幾顆沙粒開始,漸漸燎原成肆虐百公里的沙暴。
而和她息息相關的玉門關城,將在這沙暴裡顯形。
第一陣風開始撲面。
昌東拉著葉流西從地上站起來。
當地人說,羅布泊的365天裡,有200天在颳大風。
昌東進出羅布泊多次,遭遇沙暴的次數,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低聲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沙暴在眼前,活生生地長起來。」
葉流西回答:「我也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