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越來越大了。
昌東把帳篷收起,所有人進到車子裡,掌勺的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昌東翻出強力手電、面罩、夜視風鏡、都是事先按三人份備好的,還有兩件軟殼防風衣,黑色。
葉流西戴好面罩和風鏡,把軟殼拈起了看:「哪件牌子好一點?」
「袖子上有臂袋的那件……」
她拿過來穿上。
昌東看了她一眼,葉流西真是挺顛覆他的認知的:從前帶隊,他挺煩那些先己後人的人。
但對她,他好像都習慣了。
葉流西拿圈繩把頭髮攏起,示意了一下掌勺:「他呢?帶還是不帶?」
「留下吧,車上比較安全。」
葉流西想了想:「要麼帶上吧,如果這趟出去能發現皮影棺和灰八的屍體,也許他現場受點刺激,能說出點新東西。」
昌東猶豫了一下,覺得這樣挺殘忍的。
葉流西總有歪理:「反正他都傻了,再嚇傻點也沒差別,說不定歪打正著,負負得正,又嚇正常了呢。」
下了車,昌東帶路,葉流西綁了掌勺的雙手,拿繩子牽著跟在後頭。
掌勺的比較喜歡昌東,他話不多,也從來不對人講重話,葉流西不一樣,她沒什麼耐心,稍有違逆,一瞪二罵三踹,掌勺的被踹了兩次之後,老實得跟圈養的雞似的。
昌東努力回憶那一晚跟蹤灰八時走過的路線,且走且停,手電一遍遍在沿路的土台半腰處逡巡:如果沒記錯,灰八他們當日,是循著記號走的。
又一次手電光過去,昌東忽然看到一個刷在土台上的紅漆箭頭。
他心裡一跳,脫口說了句:「出現了。」
豁牙撤走的時候,明明跟他說「記號都沒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那跟著走吧,看看那個皮影棺還在不在。」
昌東也是這想法。
三人繼續循著方向走。
掌勺一路都不吭氣,只中途忽然賴在地上死活不走,葉流西踹了他兩腳也不奏效,葉流西沒辦法,喊昌東幫忙,把掌勺往前拖拽了十來米遠——大概是在地上磨得太疼,掌勺又乖乖爬起來自己走了。
再走了一段之後,昌東覺得有些不大對:已經好久沒有看到過記號了。
葉流西也是同樣的疑惑:「那天晚上,我們跟蹤灰八,沒走這麼久吧?」
昌東看表,那一晚跟了半個多小時,但現在,走了近一個小時了。
他仔細回想這一路,忽然盯住掌勺:「剛剛他耍賴不走,是多久之前?」
「十五……二十分鐘這樣吧。」
「往回走,應該就在他耍賴的地方。」
果然,往回走了一段之後,掌勺再一次撒潑,這一次鬧得更厲害,抱著昌東的腿死活不放,昌東手電打向前方,還能看到不遠處剛剛拖拽掌勺時留下的那一行長道子。
等他好不容易擺脫掌勺,葉流西已經在那裡看了很久了。
眼前的土台分佈跟那一晚幾乎完全不同,昌東覺得奇怪:「是這兒嗎?」
葉流西拿手電光示意了一下地上:「是。」
昌東看到一個長方的凹印。
沒錯,這樣的鹽鹼地,或許很難留下腳印,但那天晚上,皮影棺重重落地,以棺材的重量,留下的凹痕會像車轍印一樣,長時間內很難消除。
昌東閉上眼睛,以這個凹痕為方位基準,腦子裡勾畫出那一晚棺材的位置、人員的站位、以及灰八三個人屍體的擺放處。
他再次睜開眼睛。
那一晚被挖開的雅丹壟堆,現在非但已經恢復完整,而且形狀發生了改變:先前是個塔型,現在像個蹲伏的獸身。
灰八他們的屍體處,原先是空地,現在是小型的雅丹土台,和就近的雅丹連綴在一起,臃腫但平常。
難怪他和葉流西經過時沒有認出來:土台的形狀和路道寬窄都已經變了。
但掌勺不同,他知道「八爺被埋了」,親眼見過這裡變了樣,知道又到了可怖的地方,所以死活不願意再走。
昌東沉吟了一下,走到多出的那個小型雅丹的綴結邊緣處,拿手電的底側朝著檯面上狠狠砸擊,掌勺避得遠遠的,忍不住朝這頭看。
葉流西奇怪:「你砸什麼?」
「我記得,當時靠牆放著有鐵掀……」
話音未落,土台豁開了一處,結塊的砂礫紛紛滾落,露出鐵掀的柄頭,昌東握住,向邊上用力一拽,土台的檯面裂撐開,鐵掀被硬生生拔拽了出來。
他舉起鐵掀,向著印象中皮影棺所在的那個位置鏟了過去……
鐵掀頭鋒利,硬-插進了一小半,掀面帶著柄橫在半空,被風一吹,顫巍巍上下晃動。
葉流西奇怪:「你到底想幹什麼?光憑我們,挖不出皮影棺的。」
昌東說:「不是,我好像忽略了什麼……」
他突然抬頭:「你還記得肥唐說,灰八的人是怎麼發現那個皮影棺的?」
記得,很偶然,說是豁牙和同伴一語不合打起來,於是拿鐵掀互砍,一個失手,砍中了灰白色的土台,豁下了一塊,於是露出棺材黑黝黝的一角。
昌東說:「如果我沒記錯,白龍堆雅丹的主要成分是砂泥巖夾石膏層,風蝕水蝕,可以帶走疏鬆的沙土,但剩下的部分硬度不低,怎麼會讓鐵掀一砍,就豁下來一個角呢?」
說完拔下鐵掀,走到臨近的另一個雅丹土台邊,劈了過去。
金石相碰的鏗鏘之聲,虎口震得發疼。
昌東回頭看葉流西:「這個藏皮影棺的土台,混在了雅丹土台裡,但它不是雅丹,只是硬土的土堆。」
一個硬土的土堆,怎麼會混到雅丹土台裡呢?
這就好像丹霞地貌裡,硬生生長出一塊太湖石一樣突兀。
還有那個連綴出的小型雅丹土台,昌東試了一下,土質也是硬土土堆,他沒有再挖,如果下頭真的埋著灰八他們,下掀等同於挖人的墳,他做不出來。
他招呼葉流西:「先回去吧,晚上看不出什麼,白天可能會多點線索。」
再回到營地,差不多已經是半夜,昌東帶著掌勺坐前排,把後排讓給葉流西睡覺。
這算是很照顧她了,葉流西心裡差點要生出感激來,不過太睏了,闔上眼睛就睡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覺得有亮,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掌勺睡得四仰八叉,像只蜘蛛仰在副駕上,車內大燈其實已經關了,昌東不知道在組裝什麼,駕駛台上亮著一個光線很弱的小夜燈。
葉流西無意識地呢喃了一聲,往上拉了拉蓋毯,昌東察覺到了,臉略向後側了下,然後伸手把小夜燈關了。
葉流西閉上眼睛,腦子裡浮現出剛剛光線隱去的剎那,昌東微側的臉部輪廓。
昌東刻的那些皮影人,雖然精美,但她不太喜歡,女的清一色的「彎彎眉,細細眼」,男的是「眼眉平,多忠誠;圓眼睜,性情凶」,千篇一律,描摹不出那些剎那浮現的動人情態。
將來她要是臨刻皮影,就拿昌東當範本。
他臉部輪廓不錯,清雋裡帶硬朗,可堪描畫。
早上起來,風沙小了許多,白天確實給人安全感,哪怕依然身處詭異的境地。
葉流西終於明白昌東昨晚上在幹什麼了:他行前租了一個航拍飛行器,昨晚在組裝和熟悉操作。
這玩意兒,她只聽說過,沒見過,看它長得張牙舞爪,一動起來幾個螺旋槳葉虎虎生風,就覺得怪有意思的。
昌東試飛的時候,她仰著脖子看,總想一個躥高把它撲下來。
昌東問她:「沒玩過嗎?」
「我窮。」
昌東:「……」
……
食品剩得不多了,早餐只喝了燒熱的礦泉水,啃了半塊壓縮餅乾。
衛星電話和GPS失靈,和肥唐也失聯了——這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恢復正常,昌東希望不要太久,畢竟白龍堆不是個適合野外生存的地方,一旦斷水斷糧,兩三天後,大限也就來了。
不敢再開車,剩的那點油要留著開出白龍堆,昌東給掌勺腳踝上拴了繩,另一頭綁在車上,確保他有一定的活動空間,又不會走丟。
葉流西很好奇他為什麼要帶上航拍器,昌東沒正面解釋,只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頭一次在白天看到皮影棺所在的土台,跟自己預料的差得不大,昌東輕輕吁了口氣。
他指點葉流西看:「晚上看不出來,但白天有差別,發現了嗎,白龍堆雅丹多鹽鹼和石膏泥,顏色呈灰白,甚至有些是銀白,但是這個土台,顏色偏黃。」
葉流西忽然想起了什麼:「那個掌勺的說,天上下沙子,灰八被埋了,這個土台是沙土夯的?」
昌東說:「有可能……我其實是想知道,這樣的皮影棺土台,在白龍堆到底是一個呢,還是有很多個。顏色的分別,你站在就近很難分辨,但是離得遠些,就很好辦了。」
他帶著葉流西爬上就近的一個雅丹土台,找了塊平整的地方,操縱航拍器起飛。
航拍器漸漸升高,走得很穩,漸至兩三百米左右,白龍堆雅丹的土台多在20米以下,這個高度,已經能看到視角比較廣的俯拍景,圖傳屏上的圖像很清晰。
葉流西忽然看到了什麼:「這裡,這裡也有一個土台。」
昌東輕摁推搖桿,航拍器呈直線方向一路向前。
兩人漸漸屏住呼吸。
又有一個,再一個……
每一個相隔都在一公里左右,呈筆直延伸狀,倘若有筆,按照點綴結的話,就是一條直線——而且不止一條,是對稱的兩條,距離他們身側百餘米處,還有一座這樣的土台。
圖傳最多只能支撐7公里左右,昌東操縱航拍器返航。
葉流西有點怔忪,直到航拍器降落,她才問昌東:「那些土檯子裡,也會有皮影棺嗎?」
昌東說:「去看看就知道了。」
兩個人來到百餘米開外的那座土台處。
昌東將鐵掀的掀面鏟入土台半腰處,用力一撬。
結塊的砂礫碎土隨著掀面的拔出紛紛落下,土塵四起,泥灰嗆人,昌東退開兩步,看到……黑黝黝的棺材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