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肥唐一肚子想問的,什麼眼塚、市集、小電影,但看老簽上下眼皮都在打架,又怕問多了惹人懷疑,只好不吭氣了。

葉流西被關內關外攪得頭疼,想好好睡覺,腦子裡一忽兒跳出來那首歌,一忽兒又是方士守著丹爐,爐火熏熏的畫面,翻來覆去間,聽到昌東低聲問:「又煩了?」

葉流西說:「不煩,管它關內關外,我只要有吃有喝有舖位,做人該做的事就行了……」

她轉頭看他:「你在煩?」

昌東看粗糙不平的昏黑窖頂:「也不煩,煩又解決不了事情,只是在等。」

事情早有結果,像機場行李的傳輸帶,不管旅客如何心焦,始終慢慢吞吞,還沒把結果送到他面前。

葉流西閉上眼睛。

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又夢到破舊的屋子,木頭門被風掀地撞來撞去,篝火旁,掉落一隻鬆了帶的膠鞋,角落的水缸豁口處,露出一雙驚惶的眼睛。

她覺得自己走進夢裡去了,倚著門,百無聊賴地看這一切,忍不住想打哈欠,還想發牢騷:來來回回都是這一場,能不能換個場景?

別人做夢,像連續劇,有起承轉合,她的夢,從來都只這一個單調的畫面,下次再做這個夢,她應該帶著線團和棒針進來織毛衣……

她被自己的想法給笑醒了。

睜開眼,發現阿禾已經起了,正蹲在米袋旁,拿手往盆裡抓米,抓了幾把,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夠,又抓多了些。

然後向外走,步子細碎,大概要給大家做早飯。

關內物資不豐富,白吃白住人家的,有點過意不去,更何況,她們這一來,多的可不是一張兩張嘴。

葉流西欠起身子去推昌東,昌東醒得很快,但意識沒跟上,半個人浸在疲憊昏沉裡,問她:「幹嘛?」

聲音渾厚低沉,帶不清醒的一線沙啞,葉流西忽然聽愣了,下意識說了句:「你再說一遍。」

她不管,反正好聽的,自己喜歡的,就要再來一遍。

昌東清醒了,他揉著眼睛,有些疲憊地坐起來:「怎麼了?」

葉流西歎氣。

感覺不一樣了,最妙是不經意,不提防,忽然擊中,又求不來。

她伸出手:「車鑰匙,車裡不是有吃的嗎?拿些出來,阿禾煮飯去了,咱們不能盡吃她們的。」

昌東嗯了一聲,掀開蓋毯起身:「我去吧。」

通鋪有個好處,醒了一兩個,稍有動靜,都不用嚷嚷,其它的也就全醒了。

而醒過來之後,沒人願意待在地底下,昌東只疊了個蓋毯的功夫,抬頭一看,周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除了他,居然沒人理鋪,都是掀了被窩就走,而邊上,葉流西的毯子,裹壘得像個花卷。

昌東多看了兩眼,她眼一翻:「怎麼著?」

沒怎麼。

他說:「上去吧,下頭悶。」

剛起身走了兩步,忽然察覺到什麼,回頭看時,葉流西正伸手把他的毯子拽歪一角:她老早看他疊那麼方正不順眼了,就等著他走。

一抬頭,才知道被抓了個正著,葉流西腆著臉皮,說:「這樣有凌亂美。」

昌東不追求凌亂美,他想過去理,葉流西動作好快,手一張,拿身體擋住。

從她肩側看過去,自己的蓋毯,本來疊得像個豆腐塊,現在像豆腐塊成了精,正跳樓尋死。

昌東心裡貓抓一樣,強迫症上來沒辦法,毯子沒疊正,感覺像穿了條屁股上有洞的褲子。

葉流西只裝不知道,連推帶搡:「別磨蹭了,大家都上去了,還要做飯呢……」

昌東跟她商量:「流西,最多這樣,我幫你一起疊了……」

葉流西搖頭,又憋不住,自己在那樂,笑到去擦眼睛,昌東看了她一會,覺得她像個漂亮的二傻子。

他說:「還笑,東西笑掉了知道嗎?」

葉流西低頭去看:「什麼?」

昌東踩住入口的腳蹬往上爬:「肉。」

葉流西低頭看看自己身材,仰頭說:「怪不得我覺得自己瘦了。」

上到地面,院子裡滿眼的人,有刷牙的,有擦臉的,阿禾在門邊搭了個簡易的灶台,柴火正旺,鍋裡的粥沸開,薯條在邊上幫忙切土豆,切好了扔進鍋裡,再撒點鹽下去。

這是什麼吃法?昌東還沒嘗上,已經覺得嘴裡味道怪怪的了。

天氣不大好,老簽叼著煙袋砸吧嘴,說:「今天怕是要起沙暴啊。」

語氣裡,有一種奇怪的焦灼。

戈壁灘上刮沙塵暴不是常事嗎,昌東正想說什麼,阿禾忽然吼了句:「幹什麼,火都燒不起來了!」

接話的是肥唐,吼得比阿禾還大聲:「我就從邊上走一下,火就燒不起來了?它就這麼怕我?」

昌東又是好笑又是頭疼,頓了頓招呼肥唐:「過來,幫我去車上搬點東西。」

他帶著肥唐穿過院子。

肥唐怒氣沖沖:「關內人,都什麼素質,我是打她了,但她也打我了啊,東哥我跟你說……」

他突然住嘴。

院外,昌東的車子歪向一側,四個輪胎,有兩個軟塌了,湊近看,應該是被硬生生啃破的,車身上,遍佈粘液風乾後的手印腳印,都不知道被多少只人架子爬過攀過。

車子如此悲慘,昌東居然想笑。

他剛進西北走線時,結識一位前輩,那人比他大了四五歲,開陸地巡洋艦,對車子寵得不是一星半點,曾經大言不慚說:「車子就是男人的老婆,女朋友都只能排第二。」

同為男人,擇偶眼光各異,昌東覺得,車子跟老婆,還是不能比的。

所以現在車子半廢,他也只是端了碗米粥,邊喝邊繞著看,周圍一圈人,端碗的端碗、嚼烤囊的嚼烤囊,葉流西腋下夾著刀,正撕開一袋搾菜。

真是生平所經歷過的,最詭異的「車展」。

昌東心裡迅速估算出損失和彌補方案。

還好,人架子算是嘴下留情,車上有只備胎,那就還有三隻能用……他的是改裝車胎,估計全關內都沒有同款,剩下的那隻,縫針、緊線、補胎膠、塞棉被,什麼法子都來,硬補吧。

他說了句:「估計是來踩過點了,有點智商,知道毀輪子,讓我們走不了。」

肥唐磕磕巴巴的:「那……東哥,修得好嗎?我們來得及走嗎?」

昌東問他:「走到哪去?我們走了,阿禾她們怎麼辦?追根究底,這是我們招來的。」

更何況,那第四隻胎,能不能補得成、補了能跑多遠、往哪跑,都還是未知數呢。

肥唐不吭聲了。

昌東拿了工具箱下來,取出千斤頂和十字扳手拆胎,高深挽起袖子過來幫忙,葉流西猜到昌東想幹什麼,吩咐肥唐:「找個地方,好藏這些東西。」

車子太大,沒地方藏,能拆的先拆掉,人架子再來,單留個車殼子讓它啃吧,可不能再廢重要的零件了。

院落裡那幾間房都塌壞得不成樣子,肥唐找了坡下的一間,門牆都還妥當,昌東一樣樣地從車上往下拆硬件,肥唐和丁柳也就一趟趟地跑,東西藏好了,拿帳篷布蓋好,又往上頭堆廢木頭、蓬草蓋、破櫥破缸,總之怎麼不起眼怎麼來。

好好一輛車,末了真成了個廢棄的空殼子,能吃能用的物資都卸下來搬進地窖,阿禾張羅著騰地方擺放,瞅了個空子,偷偷對老簽說:「我說的沒錯吧,這些東西,市集上都見不到呢。」

老簽盯著那些東西看,眼神有些異樣。

忙完了已經是午後,昌東和葉流西商量加固門牆,說白了就是多加兩道防禦,院門封住,灶房的門窗也加多欄柵,怎麼都不能讓對方長驅直入。

丁柳興奮得兩頰通紅,聽昌東吩咐的時候,一直嚷嚷著「太刺激了」,昌東苦笑,覺得她恐怕已經把柳七的吩咐、以及在乾爹面前掙表現什麼的給忘到腦後去了。

院落裡廢料多,實在不夠就去拆別處房子的門板床板,工具箱裡傢伙也齊全,釘槍、電鑽、線鋸應有盡有,活分下去,每個人都有事忙,阿禾她們也在邊上遞送東西,能幫什麼幫什麼。

正忙到不可開交,丁柳忽然說了句:「那是沙塵暴嗎?」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天邊一道赭黃的沙牆正快速往這個方向移來,昌東嗯了一聲,提醒了句:「拿衣服包住頭臉吧,注意防風,實在風大,就進屋避避。」

總得在天黑前把活做到七七八八,依著阿禾的說法,半夜人架子就該出窩了。

沒過多久,沙塵暴的前哨就到了,天色陡暗,風吹得人立不住腳,昌東抬頭去看,半天上沙雲滾滾,估計沒幾分鐘,遮天蔽日,天就會瞬間全黑了。

無意間轉頭,忽然發現,忙活的只是自己這頭的人,阿禾、薯條、老簽都不見了。

電光石火之間,昌東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大吼:「回地窖!馬上回去!」

話音未落,半空裡一聲怪叫,一條枯瘦的人影幾乎是從牆外彈撲進來,直直撲向丁柳,高深眼疾手快,把手裡的工兵鏟砸砍過去:「小柳兒,小心!」

那人架子被砍個正著,一聲嘶吼,在地上打了個滾,迅速又翻起來,後背上插著鏟尖,緩緩回頭,高深操起手邊一截木頭,吼:「來呀!」

昌東還沒來得及說話,忽然聽到肥唐帶著哭腔的聲音:「進不去,東哥,地窖被封了!」

來不及看地窖了,房頂上已經翻上了四五條人架子,四肢並用,速度飛快,不分先後,一齊向著內院撲進來。

昌東吼了句:「別管地窖,顧自己,手邊有什麼用什麼,不拼就沒命了!」

話剛說完,有個人架子已經衝到眼前,昌東想也不想,手中釘槍舉起,向著人架子頭上猛砸,與此同時飛起一腳,將它踹開兩米多遠,那人架子就地一翻,像是察覺不到痛,再次撲來。

院子裡亂作一團,人架子的怪叫、槍響、丁柳的尖叫、肥唐的吼聲、電鑽聲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嗡嗡響。

昌東剛躲開人架子那一撲,忽然聽到葉流西的聲音:「昌東,你能比他們快嗎?」

昌東一下子反應過來,扔下手中釘槍,一個飛撲上牆。

他曾經和葉流西說過,功夫只是二流,自己更擅長跑酷,而跑酷的核心,是極限的靈活和快。

要跟獸打架,要比獸更狠,要贏過人架子,得更快。

攀上牆頭之後,昌東一刻不停,一個猱滾上了屋頂,院裡的局勢一目瞭然。

他大吼:「流西、高深,你們倆定中場,當靶子,互相掩護。」

高深正狠狠摁住一個人架子的腦子往牆上撞,聞聲就往院中跑,葉流西從另一個方向飛奔過來,迅速和他背對背站定。

身後有飛撲聲,昌東單手扒住屋簷邊,身子飛蕩到另一側矮牆上:「丁柳,能打冷槍嗎?」

都沒看到丁柳在哪,但能聽到她大叫的聲音:「能。」

「躲到暗處,放冷槍,別傷著自己人。」

說完了,就勢落地:「流西,槍扔給我。」

他極速飛奔過院中,接過葉流西甩過來的槍,迅速回頭,一槍擊中身後飛撲而至的人架子的眉心,順勢又上了破屋的矮牆:「肥唐?」

「啊?」

很好,人都還在,昌東放下心來,覺得佈局得差不多了:「有被撂倒的,你負責別再讓它們站起來。」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