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短暫的靜默裡,風聲大作,葉流西低聲對高深說了句:「我會保證你背後沒風險,你也得保證我的。」

高深嗯了一聲:「我不行的時候,會提前告訴你。」

這人話不多,有時候幾乎沒存在感,但不知道為什麼,葉流西就是覺得他可信。

她提著刀,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架子嘬了記口哨。

混戰旋又開始,像是從未停過,葉流西刀只向前,從不擔心背後,砍翻一個,迅速轉向另一個,不只防禦,甚至幾度嘗試進攻,有好幾回,旁側有人架子突襲,中途被掠陣的子彈擊翻。

葉流西直覺,丁柳的放槍偶爾走空,或者擊中軀幹四肢,但昌東開槍,從來都是直中頭顱。

她自己做事,會過於浮躁,就像開車時被人架子襲擊,她差點把車開翻,昌東身上有她欠的一個「穩」字,她喜歡到不行,反正她看中的,不佔有也得收羅,最不濟,也必須扯上關係。

人架子到底數量有限,並非前仆後繼,地上橫了兩三個之後,局勢開始扭轉,肥唐膽氣也壯了,揮舞著工兵鏟,吼得越來越猛:見空就上,劈頭就砸,撒腿就跑。

葉流西想笑,小兄弟真是好生猛啊。

再次砍翻一個人架子之後,剩下的兩個有了退縮的怯意,天色更黑了,沙子迷得人睜不開眼,葉流西趁著這片刻間隙,幾步衝到工具箱前,打開應急工作燈。

白熾光打出一片帶沙的空地,葉流西無意間抬頭,忽然看到房頂上,昌東的背後,有人架子匍匐著、悄然靠近。

她心頭一震,還沒來得及示警,那條人架子悍然撲住昌東,帶著他一齊滾下房頂,葉流西想衝過去,昌東抬眼看到,吼了句:「管自己的,別亂!」

說話間起肘砸向人架子下頜,翻身躍起,一槍抵住它眉心。

觸目所及,驀地一怔,那人架子抬手打飛他槍,就勢抓他咽喉,才到中途,腰側忽然吃了一記冷槍,身子架不住這衝力,滾翻在地。

昌東站在原地,耳膜處震響,這一剎那,覺得世界急速撤遠,地不在,天不在,只餘一扇光,籠殊途的彼此。

這人架子,是個女的。

長髮如草,早已禿得稀稀拉拉,露出大塊慘白的頭皮。

她穿已經撕得破破爛爛的裙子,布條縷縷,甚至難以蔽體,強光映照,能看到污髒之下,那裙子的原色,也許該是緋紅。

皮相不再,骨相陌生,細瘦駭人的脖頸上,戴一條細鏈,晃晃蕩蕩。

山茶出事的那個晚上,孔央喊他進帳篷看衣服是否合適,不安地撫著脖子上的項鏈,低聲問他:「這樣搭好嗎?如果拍照,鏈子太細,是不是不太顯?」

他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到外頭風瓶亂撞。

……

兩年前的撞音,好像又響起來了,從耳膜鑽進顱骨深處,纏繞穿插,不息不絕……

孔央喉嚨裡呵呵有聲,利齒呲起,眼珠子帶懾人的一線亮,後背躬突,脖頸轉動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作勢又撲。

槍聲又起,只是堪堪打空,子彈擦著孔央的頭皮入牆,孔央被震地一個激靈,中途退步,梗著脖子無比狂躁。

昌東轉頭衝著丁柳吼:「別開槍!」

這才發現,這場廝殺在他怔愣間已經接近止歇,除了高深還在警惕地看高處,提防是否還會有新的人架子攻進來,其它的人都站在不遠處,丁柳正端著槍,被他吼地一哆嗦。

葉流西抬手壓下丁柳的胳膊,看到前方昌東被打飛的槍,過去撿起來,拿手擦了擦,重又插進後腰。

孔央很快撐起身子,腰間中槍,壓根沒有延緩她的速度,肥唐提著工兵鏟,緊張得喉頭發緊:「西……西姐,東哥怎麼不動手啊?」

葉流西說:「……隨便他吧。」

眼前人影一晃,朽爛裙擺帶出一道虛晃的線,孔央四肢並用,疾奔了幾步跳撲而起,直撞到昌東身前,雙手掐上他脖頸……

丁柳失聲叫出來。

葉流西盯著看,攥緊手中提刀,就在這個時候,昌東伸出手,一左一右控住孔央的頭,朝邊側用力一轉。

頸骨折斷的卡嚓聲分外刺耳,大風掀翻了工作燈,直直的一條燈柱打入半空,昌東站著不動,孔央先還依在他身上,然後緩緩滑脫下去。

葉流西仰起頭,也不知道看哪裡才合適,一時間風沙滿眼,只覺得天大地大,事事艱難。

肥唐湊過來:「西姐,這人架子是女的哎,還穿裙子。」

葉流西說:「是啊,那是……」

她住口了不說。

何必讓人知道眼前面目醜陋的人架子就是孔央。

孔央是個溫柔美麗的姑娘,死在一場意外的沙暴裡,沒有後續,如此而已。

丁柳環視了一下週遭,也不知道該跟誰商量:「這些屍體,留著會不會不安全啊?是不是得處理一下?」

葉流西冷冷說了句:「又不是沒別人了,為什麼要我們處理?」

高深拿木棍又撬又搗,連踹幾腳,終於把灶口破開個洞。

葉流西在灶口邊蹲下,朝裡頭叫話:「識相的,就老老實實出來,大家還能聊聊。」

等了一會,老簽抖抖索索的聲音傳來:「你……你們別進來,不然,我就把東西都給燒了!」

丁柳氣得臉都白了,葉流西笑了笑,大聲說:「好,我們幫你燒!」

她看高深他們:「燒東西,往裡扔。」

院子裡多的是柴火廢料,肥唐把東西拾掇了攏堆,高深拿打火機點火,火頭旺了之後,丁柳二話不說,摟起燃著火的廢料就往入口裡丟。

不一會兒,底下就傳來嗆咳聲。

高深有點遲疑,問葉流西:「這個……不會出人命吧?」

葉流西冷笑:「難道剛剛,他們不是想要我們的命?」

高深說:「但是,萬一真死了人……總歸是犯法的。」

他剛剛進來,一時還擺脫不了外頭的社會規則:哪怕囂張跋扈如柳七,還一直嚴令手下,別真惹出頂翻了茶壺蓋的大事。

葉流西撈過個破板凳,在火堆邊坐下:「放心吧,起貪念的人,一般都怕死。」

肥唐摟投了兩把火之後,實在忍不住,偷偷來問葉流西:「西姐,我東哥……到底是怎麼了啊?」

葉流西的目光掠過不遠處的昌東,他一直坐在孔央的屍首旁,一動不動,背影裡透著蒼涼暮氣。

她說:「別管他,你們都別管,也別去吵他。」

再等了會,估計撲火的速度比不上投,底下的空氣也更易消耗,灶口裡終於傳來老簽嗆咳的聲音:「別……別,我們出來了。」

過了會,灶口的擋板從裡打開,高深手一伸,拖雞仔一樣,把最前頭的老簽硬拽出來。

火光下,老簽、阿禾、薯條,跟前一晚一無二致,瑟縮地挨站著,薯條的嘴角邊還有巧克力醬,估計是拆了巧克力吃。

葉流西想笑,她坐在板凳上,胳膊拄著刀柄,權當是扶手:「說說看,怎麼想的,啊?當時都怎麼想的?」

老簽沒吭聲,薯條有點害怕,一直往阿禾身後縮,阿禾又窘又愧,死死咬住嘴唇。

葉流西說:「不說啊?」

她忽然欠身,一把抓住阿禾盤著的髮髻,把她的臉摁向火堆裡。

阿禾尖聲驚叫,肥唐嚇了一跳,居然下意識拽抱住阿禾,大叫:「西姐,不能這樣吧?」

踢兩腳踹兩腳他都能接受,但這燒人的臉,太殘忍了啊!

混亂中,老簽大叫:「不關她們的事,我的主意!」

葉流西變抓為推,把阿禾往邊上一搡,又坐回凳子上:「那說說,怎麼想的啊?」

阿禾癱在地上,滿臉的淚,不敢哭出聲,老簽嘴唇囁嚅著:「世……世道不好,丫頭的叔伯,走好多天了,估計是出了事,我們東……東西不多,都不知道怎麼捱下去……」

「你們的東西,都是市集上緊……緊俏的,車身上那些玩意兒,更……更搶手,我就想著……」

葉流西打斷他:「胃口不小,但就憑你們,就算吞了這些東西,守得住嗎?沒那個能耐,抱著個寶,是福是禍都難說吧。」

不知道老簽是什麼想法,肥唐在邊上,忽然面紅耳赤,想起自己惦記過獸首瑪瑙,一陣心虛。

「不是說人架子半夜才出窩嗎?」

老簽瑟縮了一下:「是沒錯,人架子不喜歡白天,但是有大沙暴的時候,沙子把天都遮了,它們也可能會跟著沙暴走,我也是賭一把……」

那時候,他找了個借口把阿禾和薯條支進地窖,自己一直守著窖口,聽到有變故,馬上堵上了擋板,哪知道事與願違。

前後都理順了,但截至目前,只見到這三個「關內人」,無數的話還要從他們嘴裡掏,一時也不方便把他們怎麼樣。

葉流西笑:「既然是賭一把,就該知道輸了是什麼結果……」

她指地窖口:「地方和東西,現在都是我的。」

阿禾頭皮發炸,鼓起勇氣問了句:「你是要趕我們走嗎?」

葉流西奇道:「我像這麼好脾氣的人嗎?我只是還沒想好,怎麼處理你們……」

她指向一院子的狼藉:「首先,這清理善後,不用我做吧?」

老簽心裡一寬,覺得既然需要他們做事,那這命,暫時是保住了。

他吸吸鼻子,環視了一下周圍,盡量表現得賣力:「人架子的屍體,得燒了,留著有味兒,會招來更多。」

葉流西問他:「不能埋了嗎?」

「不能,人架子就是從雅丹土包裡鑽出來的,埋回去了,後患無窮。」

……

不知不覺,沙暴過境,天色漸漸透出淺黃。

薯條在清理院子,阿禾和老簽合力,把人架子一個個拖出院外,拖到孔央的時候,昌東說了句:「別動。」

老簽為難:「這個……不能留的……」

昌東說:「我沒聾,聽見了。」

他站起來,俯身抱起孔央的屍體,出了院子。

葉流西沒跟,她爬上屋頂,盤腿坐下,這裡視野一覽無餘,漫天沙霧間,一小片綠洲,像四面荒蕪的島。

她能清楚看到昌東忙進忙出,在做些什麼。

他選了坡下的背風面,拿工兵鏟挖出一個墓穴來。

劈砍下很多樹枝、灌木,在穴底鋪出墊架,把孔央放上去之後,又拿草枝覆蓋住。

往屍身上淋了汽油。

火頭驀地竄起,帶濃煙,昌東的身影在火光下模糊而又變形,又像是一點點融得更加高瘦。

……

葉流西翻下屋頂,進到地窖。

肥唐他們正互相幫忙,或是擦酒精,或是包紮——剛剛打鬥正酣時沒覺得,緩過來之後才發現擦、剮、蹭、腫,沒人不掛綵,面對面看都覺得可笑,但因為同舟共濟的經歷,又倍感親切。

見葉流西進來,丁柳很親熱地叫她:「西姐。」

「老待在這也不是辦法,我們是不是得想辦法出去啊?這裡奇奇怪怪的,我會幫你們跟我乾爹說話的……東哥什麼時候能把車子修好?沒車子我們哪都去不了……」

葉流西說:「先待著,出發的話,過幾天再說。」

丁柳愣了一下:「為什麼啊?」

葉流西沒吭聲,她走到物資堆放的地方,那裡有昌東的皮影戲箱——或許是老簽他們看著好奇,又或許是薯條覺得好玩,箱蓋敞開,被翻得亂七八糟,很多鑿刀散落地上。

她一樣樣撿起來,放回箱子裡。

然後回答丁柳:「因為我累了。」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