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流西知道昌東在向那人問話,她沒起身,一來她已經「睡著」了,二來,反正昌東做事她放心。
她在隱約飄進的、或斷或續的聲音裡睡著了。
又做了那個小木屋裡、眼睛吃人的夢,現在她知道這個怪東西叫眼塚了——她見慣不驚,已經敢在這個重複了又重複的夢裡走來走去,想到丁柳,想到昌東,最後想到自己的失憶。
真奇怪,那些影視劇裡,失憶的主人公不是經常能在一些熟悉的場合裡回憶出點什麼的嗎?她的記憶為什麼就這麼冥頑不靈,永遠一潭死水呢?
她走到那堆柴禾邊,低頭看那口豁了牙的缸,頭一次距離這麼近地看,這才發現有一隻手指長的小蠍子,正慢慢爬上缸壁。
不禁想到蠍眼的蠍子,怎麼會長那麼大呢?
……
一覺醒來,已經是陽光滿屋,這整個城市都是土黃色,陽光一照,特別刺眼。
葉流西翻身下床,一抬眼,看到肥唐還躺著,這人睡覺躺得板板正正,兩手疊放在肚子上,像遺體告別,又像吸血鬼入定。
葉流西踢床腳:「睜眼,今天看得見嗎?」
醒過來的肥唐努力睜著眼睛:眼前的葉流西,只是一個影子。
他盡量言簡意賅:「比昨天好點了,七成瞎。」
「那起來,我去洗漱,順帶把你捎上。我可沒那閒心思專門伺候你。」
肥唐趕緊爬起來。
葉流西把兩人的洗漱用具都扔在盆裡,一手端了盆,一手牽著肥唐往外走,剛出門口,就看到越野車的後車廂門大開,昌東坐在車沿上,正低頭看昨天的那張牛皮地圖,車裡……
是空的。
葉流西愣了一下:「那個人呢?」
昌東示意對面的空房:「請醫生幫他接過骨,扔進去鎖起來了。」
「為什麼給他接骨?」
昌東指了指自己胳膊處:「斷的地方腫得像個盆,看不下去。」
葉流西恨恨:「那還不是活該?柳兒呢?」
「剛去看過了,還沒醒。」
葉流西心裡一沉。
她記得昌東昨天說過,丁柳這種情況,要麼很快醒,要麼……睡無窮久。
她冷笑:「骨頭接上了也行,反正我能再給他拗斷了。」
說完了,拖著肥唐就走。
昌東目送她到壓水井邊,這井不需要引水,壓桿狠壓幾下就行,出來的水頭清冽——真好,有水就有人,羅布泊之所以是無人區,就是因為大湖乾涸。
過了會,葉流西又牽著肥唐回來,臉上濕漉漉的,昌東說:「別進屋了,有話說。」
他邊說邊讓出一塊地方,葉流西坐過去,指示肥唐蹲牆角:「你,坐那去,曬曬太陽,對你眼睛好。」
曬曬太陽,就跟多喝熱水一樣,安撫病人的標配用語,起不了什麼用,也出不了什麼錯。
肥唐老老實實坐過去,並不知道身邊還有另一個曬太陽的。
鎮山河。
葉流西問:「要說什麼?」
昌東看著她的臉,忍不住問了句:「你洗完了?」
「洗完了啊,」她拿手指蹭蹭臉,伸給他看蹭下的水,「喏,水。」
「不搽點東西?」
「窮,沒有,底子好。」
「用我的嗎?」他手邊剛好擱著洗漱包,順手拿起一小瓶噴霧——他平時也不大用,但因為戈壁沙漠乾燥,每次進來,保濕噴霧和霜還是會備的。
葉流西低頭看,瓶身上寫著「男士爽膚噴霧」。
「男士的,女士能用嗎?」
「能,就是會長鬍子。」
葉流西白了他一眼,閉上眼睛,下巴一抬,從側面看,鼻樑到濕潤唇珠到下頜再到頸線,流暢似一筆勾就,提筆時哪一處氣短,都不會這麼精緻。
是底子好。
昌東抬手,幫她撳噴了幾下,細細的霧化液滴籠住她全臉,有一些掛在睫梢,瞬間隱了。
肥唐窩在牆角,認命地曬雨露均沾的太陽,覺得自己也沒有噴霧和霜這件事,昌東大概是永遠不會發現了。
葉流西拿手拍臉,又擰開面霜蓋,中指抹出一塊,在臉上點了又點,輕輕拍擦,順帶聽昌東講圖。
「小揚州又叫黃土城,挺形象的,因為這裡的房子多是黃土夯的。最大的市集叫黑石城,又叫西安……」
肥唐咦了一聲,真巧,他也打西安來。
昌東點頭:「沒錯,市集用的名字,都是一些古代就挺有名的城市,然後各有別名,是按照當地房屋常用的建築材料來分的,因為市集相距很遠,各地地理環境都有差別,建材也就不一樣。比如還有紅磚城,胡楊城,規模都不大,換算的話,也就相當於我們的一個小鎮吧。」
「西安據說是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都最好,是入關時首選聚居地,背靠的山叫黑石山,我猜應該是黑色玄武岩,說是石頭灰黑,那邊的房屋習慣採石砌就,屋堅牆固,那裡盤踞著羽林衛和方士大族,歷來都是最安全的地方。」
「後來的那些小市集,都是多年來慢慢拓展開的,但各個市集,都會保證既有羽林衛,也有方士,簡單來說,羽林衛負責治安,方士負責護城,老百姓就負責養活這些人。」
說到這,他看向葉流西:「這張圖,是有邊界的。如果拿來跟現實地理對照,很有意思……」
他把那張牛皮地圖展在攤開的冊子上,示意葉流西來看。
「我們一般認為,長城最西端是在嘉峪關,其實那是明長城。漢代長城修得更遠,還要往西,延伸進羅布泊,只不過後來荒廢了。」
「這張地圖的東部邊界,就是長城。」
肥唐大叫:「我懂!凜冬將至,就跟絕境長城一樣一樣的,哎,《權力的遊戲》已經出到第幾季來著?」
昌東沒理他,什麼叫「一樣一樣」,我們的長城早多了。
葉流西說:「這我明白,漢朝時修進羅布泊的長城,大部分也都風化了,但是如果像玉門關那樣……」
也有一道長城的鬼魂,斬斷東歸路,對關內人來說,那就是逾越不了的邊界。
昌東說下去:「這張圖的東北邊境,延伸很廣,最靠近東北的市集叫胡楊城,那裡的胡楊都是死胡楊,森白色的枯樹無邊無際,這裡有個說法,每棵死胡楊樹,都是死去將士的冤魂化成。」
肥唐聽愣了:「那一大塊自古就是邊陲,征戰無數,我記得有邊關詩,什麼『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還有什麼『古來白骨無人收』,那得多少死去將士的冤魂啊?」
昌東嗯了一聲:「所以那片死胡楊林從入關以來,一直往外生長,廣到無邊,連同大沙漠,形成了東北的邊界。」
「胡楊城曾經是蠍眼的盤踞地,一年多以前,蠍眼吊死大批羽林衛的地方,就是在那裡。再然後,羽林衛報復,一把火燒掉了胡楊城。我比對了很久,覺得死胡楊林那一大塊地理位置,跟現實中那旗鎮附近位置……差不多。」
聽到「那旗鎮」三個字,葉流西心跳得厲害。
倒是肥唐急著發問:「那南邊呢?」
昌東沒有說話。
葉流西的目光落在那張牛皮地圖上。
南面那麼大的區域,圖字只標出了兩個地方,像極了無人區,無法敘述,無法圖述,所以大片留白。
一處就是屍堆雅丹。
再往下,有四個字呈弧狀分散開,一般地圖上這麼標字,代表地域極廣的大山大河,比如「崑崙山」、「雅魯藏布江」。
那四個字是:博古妖架。
而如果按照現實地理來說,那裡覆蓋了庫姆塔格沙漠,也就同時覆蓋了……鵝頭沙坡子。
昌東沒有回答肥唐,他把冊子合起:「地圖就放在這,圖上細節挺多,其它的怎麼樣,等你眼睛好了,有興趣自己看吧。」
葉流西忽然想到了什麼:「你套出這麼多話,他有沒有懷疑你?」
昌東點頭。
確實懷疑了,但是,那個病弱男做了各種猜測,甚至問他「羽林衛是把你當死士養,所以從不讓你知道外面的事嗎」,但唯一沒有問的問題是——
你是不是關外人?
昌東有一種直覺:沒人會懷疑他們是關外人,哪怕他跑到鬧市上吼一嗓子「我是關外來的」,圍觀者也只會哈哈一笑。
他們根本沒這個意識。
關內的人,就是出不去的,能進出的,就是皮影人,關外,怎麼會來人呢。
昌東清了清嗓子:「還有件事……那個人說,他之所以對我們下手,就是想要車。」
那人這麼說的時候,昌東差點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那人滿不在乎地笑:「我們在小揚州鬧出動靜,又不是一天兩天,很多人都逃難去了,這城,都空了小半了。」
「誰知道最後一次,兩敗俱傷,我們死了不少人,還損了輛車。聚在一起目標大,所以大家分頭撤。」
「這年頭,車子多稀罕,用一輛少一輛,我在夜店,聽說來了幾個人開鐵皮車,我就惦記上了。」
「你們晚上喝酒聊天,我遠遠看著,覺得兩個女人應該不頂事,那個瘦子也沒什麼本事,我,加上蠍子,耍點手段,足夠了。真能開輛車回去,又把你們弄死了,那可是大功一件。」
「沒想到啊,你們還有槍……」那個病弱男笑得一直嗆咳,「槍可是稀罕東西,我只在小電影裡看過,連我們斬爺,都沒有呢……」
老說「那個蠍眼」,昌東現在才知道,蠍眼是組織的名稱,只有首領才能被稱做蠍眼。
至於丁柳,只能說是命中有此一劫。
「我好不容易攥了刀,想站起來,她忽然衝過來,一把就把我掀翻了,可能刀子就是那個時候戳進去的,我也不知道,那娘們下手真重,我他媽都被她打懵了……」
說到末了,他又咳嗽起來,咳到幾乎喘不上氣:「隨便,想殺就殺,不過……我們斬爺,一定會為我報仇的,你們……等著好了。」
他口中的「斬爺」就是蠍眼,叫江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