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葉流西頭一次聽到關內人叫她的名字。
這老頭語氣平淡,眼眉平和,像是洞悉她的過去未來。
葉流西問他:「你是誰?我又是誰?」
老頭沒答話,反而看向昌東的車子,頓了頓說:「那些,是你關外的朋友吧?」
……
昌東有點緊張,倒不是怕動手,反正眾寡懸殊,動起手來必輸,而是這氣氛奇怪:不親、不疏、不是熱烈歡迎,也不是冰冷迴避。
肥唐讓丁柳給自己打掩護,暗搓搓端著望遠鏡,從車裡往那頭看:「羽林衛,肯定羽林衛。這些飛禽旗上畫的鳥都不一樣哎,旁邊的人肩上的鳥羽也不一樣,那個是鷹,臥槽肯定厲害,那邊那個……鸚鵡?」
葉流西很快就回來了,她坐進車子,臉頰因為乍冷乍熱而泛紅:「先跟著走吧。」
老頭姓趙,趙觀壽,羽林衛中數一數二的人物。
黑石城的大門日落即關,日出開啟,不為任何人開先例,車子從側門走,魚貫而入。
街道寬敞,卻空無一人,臨街沒有店舖,都是黑色的森然高牆,牆頂每隔一段就蹲伏不同的飛禽石塑,流光爍動,和路燈無異。
雪還沒積起來,黑石砌成的路面上濕漉漉的,偶爾能看到七人成行的夜巡隊,見到頭車,大老遠就啪地列隊立正,抬頭挺胸,目送車隊過了才繼續巡邏。
車程似乎不短,昌東專心開車,跟著前車或直行或轉彎,只肥唐有點激動,低聲說個不停——
「這是仿漢朝……不對,仿唐朝長安城的風格,方方正正,橫平豎直,像個棋盤,小日本的奈良城就是跟我們學的。」
「看到這高牆沒,唐長安108坊,就是108個有圍牆的小四方城,四面有坊門,晚上宵禁,人不能出坊到街上逛,被巡邏隊員看見了會抓去坐牢的,就地砍了都有可能……難怪街上都看不到人。」
「這牆高度有講究的,高門大院,牆越高,說明裡頭住的人越重要……你們去逛過陝博沒,裡頭有唐長安的復原模型介紹,可詳細了……」
丁柳皺眉:「那晚上不能出去逛,不是悶死了嗎?」
「哪啊,一個坊裡可以亂走的,相當於一個小社區,裡頭說不定有商業街、棋牌室、電影院呢,想怎麼玩怎麼玩,就是不能出坊。」
肥唐忽然想到了什麼,興奮得滿臉放光:「東哥,你還記得小揚州的那個市集嗎?唐長安也有專門的市集,叫東市西市,我靠那叫一個熱鬧,聽說光西市就有商舖四萬多家,裡頭波斯、高麗、日本客商都有,當時的國際性CBD啊,我們現在常說的『買東西』,據說就是典出東市西市,這黑石城仿唐長安,肯定有大市集。」
丁柳對他有點刮目相看:「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肥唐鼻子裡嗤一聲:「我土生土長的西安人好嗎?我一年去陝博的次數,不要太多哦。」
……
又拐了一個彎,眼前驟然壓抑,坊牆比先前看到的都要更高,四角有哨塔,牆壁上,鑿刻著巨幅的石雕壁畫。
昌東第一眼看到的壁畫就是披枷進關,高大的玉門關之下,入關的人絡繹不絕,有木然前行的,有雙手捂面嚎啕不止的,當然也有面露微笑的,大概是覺得亂世出英豪,換個天地沒準時來運轉——人物一旦凹凸立體,表情就似乎分外鮮活,昌東看了一會,覺得耳邊似乎都有哀嚎迴響,心裡有些不忍,別轉了臉不看。
坊門有兩層,都是厚重的鋼板大門,輒輒向兩旁開啟的時候,地面似乎都在震動。
進了坊門之後,又開了一段,在一座巨大的異形建築前停下,這建築修得像個趴臥的猛虎,平整的條石台階一路通往虎口,也就是入口,每一級台階兩端,都有黃金的白虎紋樣嵌入石中,那紋樣也是漢代的畫像石風格。
肥唐伸著脖子看,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是中國古代四大神獸,白虎方位在西,屬金,造這個建築倒也在情在理,只是,是用來幹嘛的呢?
他做生意出身,特在意風水,一想到進這建築就要通過「虎口」,就覺得怪不吉利的。
趙觀壽先下了車,拄一根黑鐵拐棍,頂端把手鑄成鷹隼形狀,早已被摩挲得發亮,昌東他們也陸續下車,李金鰲從沒見過這麼大陣勢,兩臂各挾抱一隻雞,激動地一直吞口水。
趙觀壽看向葉流西:「要不要送你的朋友們先去休息?」
葉流西指了指那個建築:「這是什麼地方?很機密嗎?」
趙觀壽表情漠然:「也就相當於關外的……博物館吧。」
肥唐趕緊小聲攛掇葉流西:「西姐,我想看哎,能不能通融一下?」
葉流西回答:「我的朋友們跟我一起。」
趙觀壽默許,拄著枴杖拾級而上,李金鰲興沖沖地也想跟上去,被邊上的人攔住了,只能眼睜睜看昌東他們進去,心裡羨慕極了:聽說黑石城內的大博物館,包羅萬象,甚至有專門的妖物陳列館……
真是百年難遇的機緣啊,還是運氣不夠,臨到門口被攔下了。
進入大廳,足音空曠,還真是有大博物館的風格,高處流光漸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玉門關內的地圖。
不愧是高層專用,這地圖,比街面上看到的那些要詳細多了。
趙觀壽看向葉流西:「我知道你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沒關係,走完這一圈,也就差不多瞭解了。」
他示意了一下那幅地圖:「當年進關,黑石城是最老最大的盤距地,因為地勢絕佳:兩座山,如同兩道胳臂,環繞出一大片山間盆地,其中一座叫黑石山,我們採石用以築城,另一座,叫黃金礦山,是出產什麼的,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這真是老天賞飯吃,直至今天,黃金都還是全球可用的硬通貨,昌東想起行走關內外的皮影駝隊:哪是做生意的啊,分明腰纏萬貫的大買家。
趙觀壽領著他們往前走,這一次看到的,是個玻璃展櫃,裡頭有十來個皮影人,和皮影棺裡看到的一樣,著各色服飾,有漢時的短褐、唐代的葛布圓領袍衫、清朝的馬褂,還有穿白背心外搭工人服的,或站或立,表情各異。
而展櫃的背景圖是……黃土土台林立的司馬道,上空有數只睜開的眼睛,似乎在警示逡巡。
趙觀壽聲音平板:「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和關外生活沒什麼兩樣,甚至還過得更好。老李家的皮影秘法,可以讓皮影人和人幾乎一樣,那些新奇東西、機巧玩意,錢都能買到,不過近百十來年,確實是落後了——外頭的科技發展太快,有些東西不好學,有些只能學個皮毛,有些就只能拿成品來用。」
見他又要往前走,昌東忍不住問了句:「那個……司馬道,是怎麼回事?」
趙觀壽看了他一眼:「你問的是皮影人的墓葬群吧?」
「皮影人跟人相似,但比人嬌弱,風吹雨打,難免損耗,溫度有了變化,會變形,受潮了養護不好,又會生霉,用一段時間,就會有新舊更替。」
「我們感念它們的功勞,雖然不是人,也讓他們入土為安,放入棺箱之後,有沙葬眼為他們築墳——沙葬眼憐死護死,相當於墓葬的守衛,萬一有個風蝕水侵,也能及時修護。」
原來如此,昌東有些感概:世上好多孤墳,獸扒水沖,無人打理,墳頭草都高到了半身,兩相對比之下,有沙葬眼拱衛,運氣還算不賴。
接下來看到的,是一塊大而方正的畫像石,皮影棺上也出現過:漢武帝隔著幕布,面色淒然,另一頭的美人以袖掩面,哀哀哭泣,邊側有六個橫寫的篆字——
流西骨望東魂。
葉流西嘴唇有點發乾。
趙觀壽說:「這六個字,正著念可以,是流西骨望東魂,反著念也可以,是魂東望骨西流。」
「當年,李少翁招魂,李夫人知道漢武帝『絕妖鬼於玉門』的計劃,問皇帝說,關內關外,是否真的從此斷絕,漢武帝回答,流西骨望東魂可破。」
「這六個字,是老李家皮影秘術的精髓所在。」
葉流西忍不住:「這流西骨,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趙觀壽答非所問:「我們繼續往下走。」
這一次,是一面頂天接地的銅浮雕壁畫,長寬都近十米,畫面紛亂,劍拔弩張,像是銅水起伏時,瞬間被大風吹乾,人走在下頭,倍感壓抑。
趙觀壽仰頭看壁畫,灰白色的鬍髭微微顫動,握住鷹隼枴杖的手上,青筋頂起干皺的老皮。
葉流西問:「這是什麼?」
趙觀壽的聲音感慨而又滄桑:「這畫,畫的就是獸首之亂。」
「千餘年前,日現南鬥。最初,還沒有無字天簽的時候,簽家人用蓍草和龜殼為漢武帝卜卦,卜出南斗破玉門,意思是南斗星現,屆時皮影秘術失靈,皮影駝隊全部癱瘓。『流西骨望東魂』將盡歸一人之身,這個人可以進出玉門關,也必將作亂。」
「這是關內的大劫數,我們稱之為『西出玉門』。」
葉流西問他:「怎麼個亂法?」
趙觀壽指向畫幅中央的一個男人。
「這人姓厲,叫厲望東。應南斗星而生的人,留其本姓,男名望東,女名流西。」
「厲望東心心唸唸,想重開玉門關,他一邊壯大獸首,一邊頻繁出關以求外援,那個時候關外正值隋唐之變,他利用無字天簽,測出李唐當興,於是以一對『獸首瑪瑙』作為見面禮,和李家攀上關係,許諾出黃金無數作為軍餉相助。」
葉流西問:「那交換的條件是什麼?」
「厲望東覺得,漢武帝既然能以舉國之力封玉門關,那唐皇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尊崇道教,廣蓄方士,把這個玉門關給破了。」
「後來沒有成功?」
趙觀壽冷笑:「厲望東花言巧語,讓唐太宗覺得天子是天命所歸,大唐國運方興,鬼神懾服,再加上道士遍及全國,不怕妖鬼興風作浪,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因為一個夢,唐太宗改了主意。」
「什麼夢?」
「就在唐太宗決心開玉門關的時候,忽然噩夢纏身,夢裡妖鬼無數,有大臣建議,讓大將秦瓊、尉遲恭二人每日披甲持械,在寢宮門外保護,這才太平無事。」
肥唐脫口說了句:「這我也知道,後來老百姓把這兩人的畫像貼在門邊上,久而久之就成了『門神』。」
趙觀壽點頭:「唐太宗反悔,厲望東大失所望,黃金是要不回來了,他想拿回那對無價的獸首瑪瑙,可惜一人之力,沒法跟皇帝作對,最後費盡心思,只拿回其中一隻,狼狽地回了玉門關。」
「厲望東死了之後,還骨皮影人,羽林衛和方士合力平了這次獸首之亂,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只獸首瑪瑙。簽家人測了無字天簽,說是再一次日現南斗之時,下一個禍亂玉門的人會出現,而這個人,就是獸首瑪瑙的主人。」
說到這兒,趙觀壽停了一會。
肥唐幾個人早就聽得呆住了,葉流西胸口起伏得厲害,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顫,昌東走過去,輕輕握住她的手。
趙觀壽看向葉流西。
「葉流西,你都聽明白了吧?二十多年前,你出生在屍堆雅丹附近的一個村子,從你出生開始,關內就再也沒有一個皮影人能站得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