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昌東大致聽明白了。

「出關一步血流乾」這句話,確實不是說著玩的,一直以來,只有皮影人才能過關,從死板的牛皮變成惟妙惟肖的活人,過程隱秘,想來需要納「骨」引「魂」,所以趙觀壽才說,老李家的皮影秘術,「流西骨望東魂」是個關鍵。

黃金之所以金貴,是因為它能換來吃喝以及一切物資,但空抱黃金只會餓死:關內雖然多黃金,但物產的確貧瘠,勉強餬口或許還行,想過上驕奢淫逸的日子,還得靠關外注血——皮影駝隊,等於是個物資通道,羽林衛和方士,本來就是特權階層,佔盡先機,再控制唯一的物資通道,統治地位差不多可以固若金湯了。

所以日現南斗這種事,對於特權者來說是個大劫:皮影駝隊全部癱瘓,「流西骨望東魂」會歸附到某一個人身上,更棘手的是,這個人,未必跟他們是一頭的。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臥,這等於是來分床,甚至掀床……

昌東說:「趙先生,我冒昧問一下,當初的獸首之亂,亂到什麼程度?」

趙觀壽仰起頭,看銅浮雕壁畫上的金戈鐵馬:「差不多改朝換代,黑石城易主,羽林衛和方士從來高高在上,忽然就如同喪家之犬,連大本營都丟了,你覺得,這叫不叫大劫?叫不叫大亂?」

肥唐嘀咕:「如果是我,突然有了這麼個特異功能,不要太高興哦,出來進去,幫人代買東西,開個貨運公司,數鈔票都數不過來,幹嘛反叛嘛,怪累人的……」

趙觀壽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只是個普通人。」

「南斗破玉門,應南斗星而生的這個人,注定是禍亂玉門的。厲望東之所以能夠迅速建立起『獸首』這樣的反叛組織,得到那麼多人的追隨,然後攻城掠地,就是因為他許諾說要東歸,回到沒有妖鬼的世界裡。」

懂了,趙觀壽之前說「關內的日子和關外沒什麼兩樣,甚至過得更好」,只是針對小部分特權者而言的,更多的人,其實活在飽受妖鬼侵害的水深火熱中,他們憧憬關外的生活,不啻於憧憬天堂。

肥唐悻悻的:瞧這語氣,還「你只是個普通人」,普通人怎麼了,普通人操心的事兒少,活得不知道多自在呢。

他哼了一聲。

葉流西忽然笑起來:「聽明白了,我也是應南斗而生的,我和皮影人不共戴天,我活它死,我死它活,我注定要反叛,是你們的心腹大患,是這意思嗎?」

她目光挑釁:「那幹嘛不殺了我呢?殺了我,不就一了百了了嗎?」

趙觀壽麵無表情:「你以為,我們不想嗎?那麼輕易就能殺死的人,也就稱不上什麼心腹大患了。」

「葉流西,你也好,厲望東也好,在關內都注定得享天年,這也是南斗星的罩護——羽林衛、方士或者妖鬼,都殺不了你們。」

肥唐脫口而出:「臥槽……我西姐,不死之身?」

趙觀壽糾正他:「不是,只是不會橫死,她照樣可以病死,也可以自殺。」

昌東輕輕鬆了一口氣。

葉流西出乎意料,半天才哦了一聲。

她有點沾沾自喜:居然還有這一重好處,虧得沒長尾巴,不然鐵定翹起來了。

她看向趙觀壽:「然後呢?」

「我們不希望再來一次『獸首之亂』,這一次,我們想防患未然,尋求合作。」

「但無字天簽不是萬能的,給出的提示,也只能是大範圍、大方向,我們並不知道降生者是誰,也不知道她住在哪裡。」

「一拖就是十來年,好不容易找到你住的村子,但眼塚屠村,早已經荒廢了。」

「又過了兩三年才找到你,小小年紀,已經世故老道,被賣給人做苦工,自己砸暈看守逃出來了,又好勇鬥狠,經常打架,打出了名氣,身邊已經有人追隨——幸虧找到得早,再遲幾年,你怕是已成氣候了。」

「你自己說,眼塚屠村的時候,你躲在水缸裡,所以倖免了。」

「我們把你帶回黑石城,編入羽林衛,讓你進出關內運送物資,以為天下就此太平,誰知道……」

趙觀壽頓了一頓,語氣頗有點蒼涼:「誰知道沒過多久,蠍眼之亂就起了,為首的叫江斬。」

「這讓我們很奇怪,因為蠍眼的勢頭,儼然就是又一個獸首,不但通妖,而且來勢洶洶,很快東北邊境的胡楊城就失守了,成為蠍眼的盤距地。」

「你們可能聽說過漢武帝用龜殼字卦卜出的三卦,第一卦是南斗破玉門,第二卦卜出了劫數,叫西出玉門,第三卦,卜出了破解之法。」

「蹊蹺的是,這第三卦,跟第二卦一模一樣,也是四個字:西出玉門。」

「我們想來想去,覺得西出玉門,是劫數,也是生機。你葉流西,是繫鈴人,也是解鈴人,於是我們做了一個決定,讓你去接近江斬,相當於……臥底吧。」

葉流西沉不住氣:「然後呢?」

「然後,你愛上了江斬。」

葉流西頭皮一麻,第一反應,就是偷眼去看昌東。

他眉頭好像……稍微皺了一下。

葉流西心裡有點惴惴的,頓了頓,才問趙觀壽:「接著我就背叛了羽林衛?」

「倒也不是,我們怕你反叛,使了個手段想逼你回來:我們派人去向江斬告發你,然後同一時間,把情勢告訴了你,也給了你選擇:你還來得及離開,逃生的路已經為你安排好了。」

說到這兒,趙觀壽歎了口氣,嘴角浮出一絲苦笑:「但是你這個人,天性逆反,不受人逼迫,我們的做法,反而把你推去了江斬身邊,你堅信江斬不會傷害你,選擇跟我們決裂。」

葉流西盯著他看:「那江斬呢,他怎麼做的?」

趙觀壽一字一頓:「他決定把你吊死在胡楊城外,以儆傚尤。」

「我們雖然有暗探插在胡楊城,但想從牢獄救人,完全不可能,我找方士之首龍申商量,想出一個法子。」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句話:深夜沙暴裡,半空隱約浮動的黃土方城,其實是玉門關的鬼魂?」

字句似乎有些不一樣,但大致的意思是相近的,葉流西點頭。

趙觀壽說:「玉門關城就在原地,能浮動上天的,就是關城的魂魄。龍家設法施術,喚出風頭,浮出關城,強挪玉門關的大門到胡楊城外。」

「江斬反正殺不死你,到時候,風沙四起,再施挪運之術,把你連人帶樹外推出去,你一身流西骨,自然可以出關。」

「但強挪關門的法術傷人傷己,龍家大小姐施術之後,一直重病;不從正位出玉門,又對人的損傷很大,可能喪失關內的記憶,我們必須給你留下提示,導你回來。」

「暗探跟我說,拿你常用的一個包,裝了獸首瑪瑙,那是你一直不離身的,也相當於一個定位提示:無字天簽可以測出獸首瑪瑙是否出世,哪天你回來了,我們第一時間會知道。」

「又塞了部照相機,裡頭拍的是屍堆雅丹的照片——我們是不能出關,但你開車進出的時候,曾經跟我們說,關門之外,也有大片的雅丹,跟屍堆雅丹很像,我們覺得,這或許可以作為一個線索。風頭出現的時候,那個暗探把趁亂把包掛到樹上了。」

昌東喉頭忽然有點乾澀:「那個照相機是誰的?照片又是誰拍的?」

趙觀壽看了他一眼:「這個要問蠍眼了,相機是他們的,照片自然也是他們拍的。」

葉流西皺眉:「為什麼搞得這麼複雜,直接給我留封信,寫明前因後果,再給我進關的步驟,不就結了嗎?」

趙觀壽說:「出關一步血流乾,玉門關的大門本身就是一道篩選的門檻,關內的秘密,本身就不會被放出關門,更何況是不走正位——人出去尚且會失去記憶,寫在紙上,紙成灰,刻在石上,石成粉,利用照相機,已經是我們能想到最隱晦穩妥的法子了,如果是沖洗好的照片,說不定照片也會損毀。」

丁柳忽然想到了什麼:「那……我們這些誤打誤撞進來的人,也會出關一步血流乾嗎?」

「你們是關外人,跟我們不一樣,進得來也出得去,葉流西可以送你們出去。」

肥唐有點納悶:「你們幹嘛非把我西姐召回來,留她在外頭過好日子得了唄。」

趙觀壽冷笑:「送她出關,一是為了救她,二是根據漢武帝卜的卦,『西出玉門』本來也是化解劫數的關鍵,三來,不回到關內,怎麼還骨皮影人哪。」

葉流西笑:「你的意思,我這一出一回,還能幫你們化解蠍眼的禍患?但我怎麼聽說,蠍眼亂得越來越厲害,前兩天,還把小揚州給收了呢。」

趙觀壽不動聲色:「江斬把你給吊死,你就一點都不想報仇嗎?」

葉流西聳聳肩:「聽起來是挺氣憤的,但我聽他的名字都陌生,更加沒有提刀去找他報仇的念頭。」

趙觀壽淡淡說了句:「世事無常,誰知道呢……走吧,你剛回來,我請了簽家人在這,要給你測一記無字天簽,看看這一趟回來,是吉是凶。」

他抬腳欲走,昌東忽然說了句:「我能問個問題嗎?」

趙觀壽看他。

昌東笑了笑:「你知道流西很多事情不記得了,所以帶她來這個博物館,一件件講給她聽。但我聽下來,忽然發現一件事:你有很多東西都沒有講,像是漢武帝絕妖鬼於玉門的由來,再比如出關一步血流乾的歌謠,像是知道我們已經知道了,這是為什麼?」

趙觀壽回答:「不急,先往下走。」

這大廳還有不少陳列和壁畫,但趙觀壽沒有停的意思,那些壁嵌的流光也就昏昏欲睡——燈光昏暗,也實在看不清楚到底陳列了什麼。

接下來穿過的展廳倒是新鮮,無數玻璃櫃和畫,封口處都蓋方士印,裡頭封的東西各異,有些還在蠕蠕而動。

趙觀壽放緩腳步:「這裡相當於是博古妖架了,不過封存的實物都是無害或者傷害不大的妖,邊上有說明,感興趣的話可以自己看。那些傷害性大的,我們只放了圖片。」

丁柳忍不住湊上去看,儘管趙觀壽說了沒什麼傷害,高深有些擔心,小聲提醒她:「你別離太近了。」

有一個玻璃櫃裡一直有響聲,光裡光當,葉流西拉昌東去看,是幾截黑鐵樣的條狀物,自己在裡頭忽而立起,忽而趴下,邊上的銘牌上寫「鋼筋鐵骨」,又有一行小字介紹,說是斷骨可續。

葉流西覺得挺新奇的,小聲對昌東說:「你看,以後你斷腿了就不怕了,可以接上一截鋼筋鐵骨。」

昌東盯著她看。

葉流西奇怪:「怎麼了?」

「你惦記我的腿不是一次兩次了,它怎麼著你了?它長在那兒,你就看它那麼不順眼?」

葉流西噗一聲笑出來,正想說什麼,忽然聽到肥唐大聲說:「哎,趙先生,這面牆都是畫,唯獨這兒是面黃金蓋板,這代表什麼妖啊?金妖?」

趙觀壽冷冷回了句:「代表我們多的是黃金,拿來當裝飾品。」

肥唐悻悻的,嘟嚷了句:「有錢了不起啊。」

葉流西朝那面牆看過去,果然上下錯落掛著畫,唯獨一處罩著黃金蓋板,是有些突兀,她抬頭掃了一眼,忽然心裡一跳。

有一張上,落款寫的是:眼塚。

葉流西頭皮發麻,忍不住走上前去,屏息觀看。

畫上的,分明人的模樣,縮頭縮腦,滿臉詭笑,眼睛瞇成一條縫兒,從上到下,都是猥瑣之氣,一點都看不出像妖。

這樣不起眼,悄悄混跡在你身邊,你覺得並無異樣,除了鄰居友人一個接一個地失蹤。

趙觀壽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說了句:「這就是眼塚,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藏在水缸裡,從豁口往外看,看到他一口一口吞掉你的父親。」

葉流西沉默了好一會兒,低聲說:「不記得了。」

細看,落款下還有一行小字,寫的是:嗜鹹、畏蠍。

趙觀壽說:「不過也沒什麼,眼塚兩年前已經滅絕了,以後,也就只能在博古妖架的圖冊上看到它了。」

昌東愣了一下,下意識說了句:「不對啊,我們剛進關的時候,在荒村,還遇到過人架子的襲擊。」

趙觀壽答得平靜:「那不奇怪,人架子的壽命有好幾年,眼塚死了,人架子還可以苟延殘喘兩年,但接下來也就是等死了。」

「兩年前的時候,我聽說最後一批人架子,一共十八個,現在,可能數量更少了吧。」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