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長安城,基本上四四方方,宛若棋盤,內設東西兩市,108坊,北面有兩塊區域高人一等,分別是宮城和皇城。
粗暴區分的話,宮城是皇帝後妃們住來過日子加生是非的地方,皇城是政務辦公區。
黑石城照搬照用,只是不再分什麼宮城皇城,一為羽林城,一為方士城,勢均力敵,務求平等,誰也不能比誰寬一尺,誰也不能比誰高三寸。
趙觀壽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是羽林城角落一隅的獨院,同樣四四方方,後院門出去不遠就是傾斜的登城步道——登上城樓,視線無邊無際,往內是坊宅林立,往外看,黑石山和黃金礦山平地拔起,把天都遮小了。
李金鰲已經帶著兩隻雞住進了偏房,如此排場,他不止受寵若驚,簡直誠惶誠恐,愈發覺得昌東一行人是得罪不起的,於是趕緊回思相處的點點滴滴,總結出自己有很多不周到之處,比如初次同桌時吃了他們太多菜,還專揀肉絲吃,再比如讓他搭車他表現得不夠感激。
李金鰲決定一併鄭重道歉,還琢磨著好事成雙,要麼就把鎮四海也一起送給昌東他們好了,反正鎮四海整天如同一發憤怒的炮彈,他老早不想要了。
只是昌東他們一行人回來之後,忙著收拾入住,好像沒人有空應付他的寒暄,李金鰲訕訕在他們住的正房門口站了一會,也就回房了。
大家都住一個院子,明天再表達不遲。
正房很大,好像一個「回」字套間,一進門就是一個大客廳,茶几上備了各色零食,房間和洗手間分散三面,門都對著客廳,這樣一關門有獨立空間,一開門是共用區域,既共住又保證了隱私。
下雪變天,葉流西冷得哆嗦,飛快衝了一個熱水澡——這裡的水都是拉鈴管道供應,也有下水口漏出去,但是洗手間沒抽水馬桶,只在院子角落裡設了男女廁。
可能是因為完善的下水道和排污系統工程量太大,所以即便先進如黑石城,也無法做到面面俱到。
葉流西洗完出來,肥唐還在憤憤不平,唾沫星子四濺。
「那個阿禾,我的天!裝的可憐樣,我當時多愧疚,雖然我跟東哥說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但是男人打女人,總歸是不光彩啊,老高,你說她是不是卑鄙?」
高深一般不發言,但被點名了,他一定會說話:「一開始是有點震驚,但是後來一想,也理解。趙老頭都計劃好西小姐會從屍堆雅丹進關了,在那安排個人守著也不為過啊。」
肥唐嘴上讓高深發表意見,其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根本不關心他說了什麼:「因為心裡過意不去,西姐讓我支使她幹活,我都沒讓她干重的!我還教她三步變強……原來她是個羽林衛!說不定我們一走,就有鐵皮車接她回黑石城了,我居然還給她留了半袋米!」
那咬牙切齒樣,就跟他留下的不是半袋米,而是半個香港似的。
肥唐最後總結:「女人真是,我的天,太可怕了。我想起來身上都起雞皮疙瘩。」
丁柳在邊上嗑瓜子:「這也能叫可怕?不就是個暗哨嘛。」
肥唐說:「不是,惡劣,性質太惡劣了!」
葉流西四下看過,昌東沒在廳裡。
她忍不住問:「昌東呢?」
丁柳抬頭:「我東哥說有點悶,出去透氣了……哎,西姐,肥唐剛把山茶的事情都給我們講了,我東哥真可憐,還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的……」
葉流西看向肥唐,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東哥被打那點破事,你不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心裡就是不舒服是不是?」
她作勢一巴掌扇過來,肥唐動作飛快,瞬間雙手抱頭——這兩天練快刀,果然有成效。
嘴裡大叫:「西姐!淡定!你淡定!我那是渲染氣氛,那樣一講,大家都很同情東哥,我是想讓東哥感受到溫暖。」
丁柳瓜子殼兒一扔,拍拍手起來,拉葉流西往外走:「西姐,你來啊。」
她一直把葉流西帶到後門外,示意了一下城牆上:「看。」
雪還在下,這一陣子反而小了,又疏又細,微弱的流光映照下,葉流西看到昌東的背影。
丁柳嘖嘖:「看見沒西姐,孤獨,感傷,再配上這風雪,一個孤狼一樣默默舔舐傷口的男人,讓人想把他摟進懷裡,百般安慰。」
葉流西看了她好一會兒:「你是想死吧?」
丁柳說:「哈?」
「你在我面前,對著我的男人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打量我不會發脾氣是嗎?」
丁柳說:「是我想的嗎?我沒有啊,是我頭想的,來,來,打我頭。」
她沒頭沒腦,頭一伸,就往葉流西懷裡拱。
葉流西還真不敢碰她頭,不得不往後躲,混亂間,胸口被她腦袋蹭了一下。
丁柳不動了,過了會抬起頭,笑得意味深長的:「哎呀西姐,好有彈性啊。」
葉流西咬牙,發現自己還有點制不住她了。
丁柳見好就收:「西姐,我是為你好,東哥心裡不好受,你過去逗逗他,安慰他,正是加深你們感情的大好機會啊,絕對不能放過。」
葉流西抬頭看昌東:「也許他想一個人靜一靜呢。」
丁柳沒好氣:「兩年前,我東哥死了未婚妻,死了十幾個隊友,被全網那麼多人罵,被打,家產都變賣了,也沒自殺,還挺過來了,那就說明他已經想通了。」
「在荒村,他不得已親手了結了孔央,情緒有反覆我能理解,但他早就接受這結果了啊,今天只不過知道了一些真相,能鬱悶到哪兒去?他還想跳樓啊?我跟你講啊,你不去我去了啊。」
葉流西瞪她:「你趕緊回去吧。」
丁柳嘖嘖:「寶貝得跟什麼似的,誰跟你搶啊,西姐,你放心吧,東哥對我來說,太老啦,我才十八,他比我大了至少十歲吧?我才不稀罕呢……」
她突然來了興致,瞇著眼仰天看雪,大叫:「我以後,會找一個全方位碾壓東哥的,妥妥的!」
葉流西走近昌東。
昌東已經習慣成自然:心情不好的時候,不喜歡手上放空,總要幹些什麼。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就著皮影戲箱起稿雕鑿,現在……
他正把垛牆上積著的薄薄層雪搓弄成小堆,又團了個玻璃球大的腦袋接上去,搭出個笨拙又樸素的寸許小雪人來。
葉流西說:「心情不好啊?」
昌東抬頭看她:「也沒有,一下子聽了那麼多故事,消化不良,出來透個氣……」
他忽然頓住,伸手朝她發頂摸了一下,然後皺眉。
「你剛洗了頭?」
「嗯啊。」
「那趕緊回屋去,又下雪又颳風,你腦袋還不幹,明早該頭疼了。」
葉流西不干:「我也聽了好多故事,要透氣。」
昌東說:「你真是……」
他沒辦法,把她拉近,轉了身擋住來風面,順帶摘下帽子,歪著往她頭上一卡。
他自己務求帽子戴正,對她倒是不苛求。
葉流西心裡一甜,伸手去環摟他腰,胳膊忽然被他抓住:「從裡面抱吧,手在外頭冷。」
她還沒理解是什麼意思,昌東已經把外套的拉鏈拉開,葉流西明白過來,伏到他懷裡,雙手從外套裡環住他身子,昌東這才把外套往她身上裹攏。
週身暖和得很,葉流西覺得心裡頭撲簌簌的,有什麼東西快活得意地要飛起來了。
她仰頭看昌東,說:「我真是好喜歡你。」
昌東居然被她說得耳根發熱,有些話,他不習慣放在嘴上說,但她不一樣,想說就說,坦蕩也熱烈。
昌東忍不住低頭吻她,這個吻也熱烈,空氣冷冽,新雪的味道縈繞身周,偶爾有冰涼的雪粒裹進滾燙的唇舌間,瞬間融化。
好久才鬆開她。
葉流西伏在他胸口,看無邊的黑暗裡雪線紛亂,頓了頓說:「昌東,我決定了。」
語氣鄭重,昌東還以為她要說什麼事——
「為了你,我就放棄這萬里河山好了。」
昌東沒聽明白:「……不是,流西,你家裡有一畝地嗎?」
葉流西奇道:「心有多大,家裡地就有多大。我要不是被你絆住了,提刀去稱王稱霸,一畝地算什麼,萬里河山還不是遲早的事?」
昌東哭笑不得。
心是挺大的,窮得一如從前,氣魄已經從揮金如土到萬里河山。
但她真是一劑良藥,這個晚上原本鬱鬱寡歡,她一來,真是把他世界都照亮了。
葉流西說:「我再說點事情讓你開心開心好不好?」
「你說。」
「我那個前男友……他把我吊死了。」
她一臉邀功請賞的表情,昌東一時語塞,好笑之餘,又有點心疼。
頓了頓才說:「我從來沒見過,誰被吊死了還這麼開心。」
葉流西補充:「而且我也確實不是青芝。」
她把自己問趙觀壽的那番話說了。
昌東沉吟了一會:「趙觀壽說的那些話,你聽著參考就好,不要全信。」
「為什麼,他說得很假嗎?」
昌東搖頭,他斟酌著該怎麼說。
「流西,首先,一切以你想起來為準。你一天想不起來,你失去的那一半記憶,就是一張白紙,別人想怎麼塗抹就怎麼塗抹,所以你自己必須穩住,不能被別人給帶歪了。」
「其次,我覺得……趙觀壽的話,有點太公正完美了。」
一般而言,人說話都會有點偏私遮掩,就好像日本電影《羅生門》那樣,明明不同人嘴裡的同一件事,說出來千差萬別,難免拚命把幌子拖拽拉蓋,粉飾維護自己。
但趙觀壽坦誠極了,毫不忌諱地說「你以為我們不想殺你嗎」,也並不遮掩羽林衛派人向江斬告密這一不光彩行徑。
似乎不遺餘力地在向她表明一件事:葉流西,我的話都是真的,你看,連做過的不地道的事情都向你交代了,你還不相信嗎?
過猶不及,沒破綻是最大的破綻。
而一旦起了疑心,就會覺得有些細節經不起推敲。
「你自己也說過,失憶的人不會失去性情,從他說你愛上江斬,然後又束手被吊死那裡,我就覺得很怪……」
「你這個人,還是有點脾氣和驕傲的,真得不到誰,不大會糾纏,最多扛走一條腿——你看你多清醒,殘害別人也不自殘,這裡我要再次強調一下,人在腿在,你不許打我腿的主意。」
葉流西笑趴在他懷裡,然後點頭。
「但趙觀壽的嘴裡,江斬給我的感覺是並不在意你,殺得毫不客氣,而且身邊還有青芝……你怎麼會對這樣的人那麼有信心,明知道有生命危險也不走,還束手就死呢?」
葉流西一下子反應過來:「是的,我也覺得特別不對勁:我怎麼會倒追一個男人,居然追不到呢,江斬眼瞎了嗎?」
昌東:「……你也別太自信了,你去追肥唐和高深,也照樣追不到。」
肥唐大概會被嚇得連夜收拾行李跑路。
至於高深,他也能想像得到:可能會雙手負在身後,退開個十米八米,正色回答她諸如「西小姐,我對你沒有感覺」之類的話。
葉流西吃了他一嗆,倒也不生氣:「還有什麼破綻嗎?」
「你自己都不動腦子想嗎?」
「我不是有你幫我想嗎?再說了,女人盤算的事情太多,會變醜的。」
歪理從來都歪得理直氣壯,昌東也真是服了她了。
他猶豫了一下,把自己最大的疑慮和盤托出。
「還有就是,博古妖架崩塌,蠍眼和山茶兩相遭遇,帶走了人,開走了車,怎麼就只留下我一個了呢?」
葉流西說:「會不會是你被沙子埋得太深了,蠍眼的人遺漏了?」
「不會。」
「為什麼?」
昌東猶豫了一下:「說出來,怕你多心,但是,這是我們分析問題的重要一環,又不能略過了不說……」
葉流西想笑。
「當時,我拽著孔央逃生,你知道,人覺得生還無望的時候,唯一的願望就是死在一起,我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幾乎是拼盡全身的力氣抓住了孔央的手……」
他見過一些新聞報導,那些因為意外身亡,擁抱在一起而死的情侶,屍體都很難分開。
「事後,我以為是天災,也就認命了。但現在,中間有這麼多曲折,仔細回想,當時蠍眼的人既然能發現孔央,一定不會漏掉我,因為我跟她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葉流西後背有點發涼:「你的意思是……」
昌東點頭。
那個晚上,應該是有人……把他和孔央的手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