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來,肥唐就在院子裡練刀。
雪後半夜就停了,加上早上出太陽,沒能積得起來,除了曬不到陽光的犄角旮旯有點陰濕滲白之外,入目都是一片灼亮。
李金鰲估計是想溜雞,但最終的呈現形式是曬雞:因為鎮四海太暴躁,只能裹得跟個粽子似的讓它曬太陽,而鎮山河……沒熱鬧看絕不動彈,還時不時以輕蔑的眼神瞅一眼邊上偶爾「詐屍」的鎮四海。
一個是「我欲成魔」,一個是「我要修仙」,雞生注定不同。
有幾個人從院門那進來,為首的是阿禾,後頭的人都穿廚師的白褂子,戴廚師帽,或端粥鍋,或端蒸籠,估計是給他們送早飯。
阿禾跟肥唐打招呼:「哎,肥唐。」
肥唐目不斜視,沒聽見一樣,半空中狠狠劈下一刀。
不要臉,用那麼輕快的語氣跟他打招呼,我跟你很熟嗎?
真是一聽到她說話就來氣,但是她接下來就跟葉流西說話,又不能塞上耳朵不聽——
「流西小姐,趙老先生說,你朋友不急著走的話,可以在黑石城多待兩天,早九點多各坊各市就會開門了,很熱鬧的,好多新奇玩意兒。」
聽這口氣,出關似乎不是什麼大問題,心裡最大的塊石放下,肥唐驀地想到什麼:自己豈不是可以去淘貨了?黑石城,指不定能淘到什麼文物呢,果然「出門往西,大富貴」,老祖宗的卦法,真是妥妥的!
「黑石城守衛很嚴的,我們有一整個方士城,最有名的幾大家,龍家,老李家,簽家都在,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葉流西嗯了一聲:「不是說要讓簽家人給我測無字天簽嗎?」
「那個不著急,測簽用不了幾分鐘,趙老先生說,您先去逛,晚上再測也行。」
也不知道趙老頭搞的什麼鬼,那麼大老遠地安排阿禾去荒村蹲守,如今她人到了,反玩起「不急不急」那一套了。
既然你不急,那我也沒道理急,葉流西笑笑:「那好啊。」
她側了身子,讓開一條路,阿禾招了招手,示意幾個廚子跟她進屋布餐。
出來的時候,看到肥唐還在吭哧吭哧耍刀。
阿禾好心提醒他:「肥唐,你進去吃飯吧,我們都上好了。」
肥唐鼻孔朝天,重重哼了一聲,又是一刀斜斬。
阿禾熱臉蹭了個冷屁股,登時不樂意了。
她斜眼看他練招:「這使的什麼啊,我一個不練刀的,對付你都綽綽有餘。」
肥唐漲紅了臉:「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阿禾說:「說你練得差,怎麼了,想打人啊?」
丁柳剛從廁所出來,本來是要回房的,正撞見兩人劍拔弩張,腳步不覺就慢了——幾乎是與此同時,鎮山河一溜小跑,腳下生風地飛竄到兩人跟前。
肥唐咬牙:「我不跟你這種人計較。」
阿禾「哈」了一聲:「是我不跟你計較,你在我脖子上抓的血道子,現在還沒全好呢,要不是看在你心腸還不錯,偷塞給我半袋米的份上,我早把你摁在地上揍了……」
她頭一昂,帶著人走了。
肥唐氣得渾身發抖,一轉頭看見丁柳,立刻尋求同仇敵愾:「小柳兒,你看這個阿禾,我天,簡直無恥……」
丁柳說:「我沒覺得啊。」
她光覺得好玩了:「哎,肥唐,你覺不覺得,她對你,有那麼一丁點兒的……關注啊?哎呦這半袋米果然不是白給的,根據我的經驗啊,你們沒準還能有下文……」
肥唐像被蠍子蟄了一樣跳起來:「你說什麼玩意兒?啊呸,就她?」
丁柳斜眼看他:「怎麼了啊肥唐,人要對自己有個清醒的認知,顏值上,阿禾配你綽綽有餘,你看你啊,髮際線這麼高……幹嘛,瞪我幹嘛?我告訴你啊,我可不喜歡人瞪我啊,我的頭情緒不穩定……」
她沒事人一樣走回屋子,覺得真是有頭在脖,萬事無憂。
肥唐等她走遠了才敢放狠話:「這些女人真是……這樣下去,男人還不如去搞基!」
鎮山河的身子驀地哆嗦了一下,警惕地抬頭看他。
肥唐也看見它了。
四目相對。
過了會,肥唐說:「有你什麼事兒啊?我說你了嗎?你給自己加什麼戲啊?」
用完早餐,一行人真的出去逛大街了。
和昨晚不同,白天的黑石城分外熱鬧,坊門大開,人聲鼎沸,街面上車來人往,每個坊城根據住戶的生活水準,都自帶小市集,小的糧油店面、餐館比比皆是,連照相館、小電影房都看到了好幾家。
路過一個照相館時,昌東朝裡張望了一下,發現膠卷相機確實是主流,想想倒也合理:數碼相機要有專業設備轉存輸出,對關內人來說,反而是膠卷機用來更順手,也更便宜。
肥唐興沖沖捧著黑石城的地圖衝在前頭,西市註明了有古玩一條街,他真是恨不得一步就到——唯一不順心的是阿禾換了便裝在一邊跟著,要麼說稟性難移呢,一看就是個盯梢告密的狗腿子。
昌東沒什麼逛街的心情,昨晚上那麼密集的信息轟炸,早上卻安排他們逛街,張弛太極端,總讓他覺得蹊蹺。
葉流西挽著他胳膊,腳下自然遷就他的步子,兩人很快落到後面。
昌東問葉流西:「趙觀壽奇奇怪怪的,你覺得他會搞什麼鬼?」
葉流西說:「不知道,懶得想。」
她覺得逛街這事比琢磨趙觀壽有趣:不遠處一個做棉花糖的鍋灶,一根桿子在灶裡滾織上絮絮的糖絲,空氣裡都是甜的味道。
昌東說她:「事情跟你有關,你不但要去想,還要反覆去想,不放過任何紕漏。」
葉流西皺眉:「這些人好煩,搞什麼腦子啊,要我說,出來打一場好了,三局兩勝,什麼都結了。」
昌東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孫子兵法》可是把打打殺殺看成是挺不入流的手段的。」
葉流西說:「我可不覺得。」
她指向周圍的坊牆:「就算趙觀壽策劃了一整個黑石城的陰謀來對付我,我二話不說連城端掉,那些陰謀能把我怎麼樣?說到底,弱肉強食,誰強誰說了算。」
昌東耐心勸她:「流西,你的想法有點太過直白。實力強勁,短時間內確實可以稱王稱霸,但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真讓你得了萬里河山,至多三五年也讓你敗光了。」
葉流西挑眉:「所以我離不開你啊……要麼我去打天下,你幫我治理好不好?」
說得跟天下是名牌包,任她買似的。
昌東說:「我沒興趣。」
生在現代社會,接受現代教育,崇尚人人平等,他對稱王稱霸還真的沒興趣。
葉流西歎氣:「沒興趣就算了,那我不打了,但這是你的損失,以後別後悔啊。」
昌東納悶了:「不是……我損失什麼了?」
葉流西說:「那我如果真的稱王稱霸了,你老來寫個回憶錄,書名叫《王的男人》,聽著多有氣勢。不然你就只能寫《一個平凡男人的一生》,賣都不好賣。」
昌東無語。
闔著他作為男人,一生有什麼建樹,只看她成就大小了:怎麼著,他就不能有點自己的成就和辨識度?
昌東說:「……我謝謝你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不客氣。」
反話聽不出來嗎?要不是捨不得,真想把她掄起來扔出去。
昌東抬頭往前看。
肥唐跟阿禾跟兩斗雞似的,沒走兩步就急眼,丁柳和高深則是一前一後,從不交流,丁柳停,高深就停,丁柳走,高深就走。
昌東忽然想起了什麼,問葉流西:「昨晚上,我在城牆上聽得不清不楚的,小柳兒要找誰碾壓我?」
這倒提醒葉流西了,她邊走邊把之前跟高深的那番話對昌東說了:「男人會這樣嗎?高深這樣的,我還真沒見過。」
想撮合都無從下手。
昌東奇怪:「就這麼熱衷幫人牽線?」
葉流西回答:「人有了錢,當然想帶朋友共同富裕,我談戀愛高興,帶別人一起高興不行嗎?」
昌東失笑。
他想了一會,說:「其實高深這樣的,挺難得的,雖然死心眼,但很實在。他愛上『妻子』這個角色,先於愛上某個心儀的女人。」
葉流西聽得有點糊塗:「什麼意思?」
「對他來說,妻子這個角色代表了很多美好的東西,比如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不離不棄。不管誰做了他的妻子,他一定都會死心塌地對她好。所以柳七跟他說了想把小柳兒交給他之後,他一顆心就全繫在她身上了。」
葉流西說:「但是小柳兒……」
昌東點頭:「是,小柳兒年紀還小,正是做夢的時候,當然希望自己的男人是於萬千人之中唯獨鍾情於她的,最好還是經歷了重重阻撓、浴血奮戰之後贏來的相守——她哪能接受是柳七做主這樣老土的橋段?」
「各人緣法,各人造化,小柳兒心裡這疙瘩,不是你三兩句話就能解的。」
葉流西指高深:「解不了,咱們也多少想辦法推波助瀾一下唄,你看他,人真是好人,這一路上,什麼髒活重活,都他干了……」
這倒是真的,高深話少,但勤懇做事:野外做飯,他一定是收拾鍋具的那個;停車住宿,他雙手一定滿提行李;真遇到打鬥的場合,他也一定是出力最多……
葉流西語氣涼涼的:「可是這麼高大的一個男人,到了柳兒面前就矮一半,跟進跟出,還要被冷嘲熱諷……為什麼我們這些老實人,感情之路就那麼坎坷……」
昌東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剛是說「我們這些老實人」嗎?她覺得自己是個老實人?
「我追你的時候,也是吃盡了苦頭……」
昌東頭皮都麻了:「行行行,我想辦法。你別說了,我怕你了。」
一天下來,饒是走馬觀花,也只是把西市給逛了,肥唐有意外收穫:跟一家瓷器店的老闆聊天時,聽對方的意思,手裡有個蚯蚓走泥紋的雞心碗,好像是鈞窯的。
鈞窯啊,肥唐雙眼發直,「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何況是一個整碗!
碗不在手邊,老闆答應第二天拿到店裡,他可以來看,而且,聽那口氣,鈞瓷在關內,沒關外那麼寶貝。
肥唐頓時覺得這一趟值了,受苦受累受騙,全值了。
晚上,趙觀壽又派人來請,地點還是虎形大博物館,這博物館的形狀是猛虎掉頭,入口在羽林城,出口在方士城,像是連接兩城的一個鎖扣。
葉流西只帶昌東去了。
簽老太太得有八十歲了,滿頭銀髮梳成齊整的腦後髻,穿對襟的大紅帶暗紋唐裝棉襖、黑褲子,腳蹬一雙方口帶搭扣的厚面布鞋。
她站在一張條桌後頭,桌面上放一把弓形提梁鎏金龍鳳銀壺,壺身精巧,壺蓋做成盤蛇形狀,壺嘴也細長,邊上立著個烏木籤筒,裡頭少說也有幾十根簽。
趙觀壽站在邊上,像是知道今晚不是他主局,一言不發。
簽老太太讓葉流西抽籤:「你大概聽過漢武帝三卦測玉門關,無字天簽沿用這『三卦』,你抽三根吧,反正都沒字。」
籤筒沿只到簽身的一半,葉流西看得清楚,簽身上確實都沒字。
她也無所謂,抬手就要一把抓三根,錢老太太及時阻止她:「要有先後,第一卦是簽詞,第二卦是解語,第三卦是補救。」
昌東奇怪:「什麼叫補救?」
「老天不會把你的路封死,萬一是不好的結果,總得說個補救的法子。」
葉流西哦了一聲,依次抽出三根,簽老太太把三根簽按順序放好,又提起那把銀壺,送到她面前。
壺蓋上的那條蛇舒展身體,慢慢昂頭,居然是活的。
簽老太太微笑:「銀蛇吮血一滴,天簽顯字三行,放心吧,像是被蚊子叮一下,不疼。」
葉流西很警惕:「這蛇沒毒吧?」
「我說了,它是銀蛇。」
葉流西伸了食指過去,銀蛇垂下頭,在她指腹上吮了一下,瞬間又盤回去。
確實不痛也不癢。
簽老太太兩手持壺,上下晃了晃,壺身一傾,淡紅色的水道直擊第一根簽面。
但說來也怪,簽面平滑,卻沒有一滴水外漏,都顫巍巍積在了簽面上。
簽老太太凝神細看,昌東注意觀察趙觀壽:他垂下的手略微收攏,不自在地舔了一下嘴唇,像是也很在意天簽的結果。
「流西小姐記好了,你的簽詞是:金堆翠繞一身孽。」
葉流西說:「哈?」
金子和翠玉她都喜歡,但那個「孽」字,聽來好不吉利。
趙觀壽眉頭皺起,目光閃爍不定。
簽老太太不回答任何人,重複先前的動作,第二根簽面水光爍動時,她說出第二句話:「流西小姐這一生,什麼都得到了,什麼都得不到。」
葉流西忍不住:「得到就是得到,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一會得到一會得不到,是什麼意思?」
趙觀壽反眉頭略有舒展。
簽老太太繼續,倒至第三次時,銀壺剛好倒完。
「都在流西小姐一念之間。」
葉流西說:「你這就……測完了?」
說話的反而是趙觀壽:「簽老太太辛苦了。」
又轉頭看葉流西:「測完了,流西小姐可以回去了。」
葉流西還想說什麼,昌東過來拉她:「走吧。」
最怕就是這種模稜兩可不盡不實的說辭,葉流西被昌東帶著走,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那幾句簽詞,下台階時,忽然站住。
「昌東,那女人說我這一生,什麼都得到了,什麼都得不到,什麼意思?是說我竹籃打水一場空,到最後一無所有嗎?」
昌東說:「那就是個算命的。算命先生的伎倆,講你兩句好的,又講兩句不好的,再說兩句似是而非的——得到得不到,愛恨,生死,往左往右,買米買面,都是一念之間,聽聽就好,太在意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