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東腦子裡一團亂,像戲箱裡的皮影臉譜人一窩蜂擠到了丈二幕布上,顏色重疊,鼓點亂踩,戲腔裡夾對白,分不清是哪一出,也辨不清演到了那一處。
書房裡靜得出奇。
龍芝重又坐回去,拎起茶壺,把杯裡淺下去的茶面重又添高。
「玉門關那一次身魂分離,的確挺嚇人的,我們也沒想到沙暴會那麼大,清醒過來之後,有方士測算出我們已經身處『關外』,嚇得臉都白了,畢竟『出關一步血流乾』,你也說不好玉門關要多久會身魂復位,萬一它復位的時候,我們還沒能通過關口,那沒得商量,除了葉流西,其它所有人,都會變成乾屍,到時候,你們關外的人去旅遊發現了,指不定又鬧出什麼神秘故事、未解之謎來。」
「正往回趕,有人突然發現,前方不遠處,有一輛被沙子半埋的越野車。」
「車子可是稀罕玩意兒,而且有車的話,回去的速度會大大加快,所以葉流西下令,讓我們四處找找,看能不能還有其它收穫——很快,我們發現第一具被掩埋的屍體。」
龍芝唇角彎起,眸間有些許奇異神采,似乎又回到了那個不一樣的晚上。
那時候,她鑽進車裡,打著手電查看:車子很新,說明不是被廢棄的車,車上有日期很新鮮的袋裝食品,開了封,用夾子夾著,說明不久之前,有人食用過——這發現剎那間讓龍芝血脈賁張。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跟傳說中的「關外人」離得這麼近。
這是天賜的機會,只有關外人可以殺死葉流西!
那段時間,她一直秘密和趙觀壽見面,交流討論對付蠍眼之亂的法子,每次談到一籌莫展時,趙觀壽就會歎氣說:「要是能有個合適的關外人就好了,可惜啊,我們出不去,關外人也進不來。」
趙觀壽曾想過,趁著玉門關身魂分離的時候去「灰色地帶」碰碰運氣,也許剛好能碰到幾個關外人呢,許以重金,讓他們幫忙在外頭做掉葉流西。
思前想後,此路不通:對玉門關來說,身魂分離,本來就是極少見的,龍家可以強行施法,但對施術者傷害極大,而且玉門關外是無人區,撞見鬼的概率可能都比撞見人大,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走狗屎運撞見了,普通角色,能對付得了葉流西嗎?對方拿了錢一跑了之,他們也法去追討啊。
得多麼天時地利人和,才能湊齊他想要的局?
無奈之下,只能悻悻放棄,但每次聊到灰心時,總還會心有不甘地提上一嘴。
……
龍芝興奮得一顆心砰砰亂跳,幾乎不曾把車翻了個底朝天,這車上放了不少報紙、雜誌,都是旅遊戶外相關的,報紙上,大篇幅報道山茶的四大無人區計劃,又看到了計劃書,末尾有成員介紹,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難怪那本雜誌上的封面人物是昌東,他是被請來做嚮導的。
正看得入神,外頭忽然有人敲窗,龍芝一抬頭,看到葉流西。
葉流西示意了一下她手中的冊子:「看什麼呢?」
龍芝還沒來得及回答,不遠處有人大叫:「青主,又發現一具屍體,七具啦。」
葉流西沒什麼反應,還是盯著龍芝。
龍芝有點緊張,葉流西對她,一直都是不鹹不淡,說不上懷疑,但也沒什麼好感,所以她在葉流西面前,從來都是謹小慎微。
她揚了下手裡的計劃書:「青主,這是個探險隊,隊員加嚮導,一共是十八個人。」
葉流西奇道:「十八個?」
她臉色漸轉驚喜,到末了,幾乎是得意了:「這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雖然沒能盡開博古妖架,但老天給我送了十八個人——眼塚的十八連陣是不需要我再費什麼力氣了。」
說著,伸手招江斬過來,吩咐他:「讓人仔細在周圍找找看,屍體應該有十八具,別漏了。」
葉流西走了之後,龍芝舒了口氣,順手拿起壓在最底下的那幾頁看。
這是唯一一份跟旅遊戶外無關的內容,昌東的求婚策劃。
……
見龍芝似乎有些出神,昌東忍不住:「然後呢?」
龍芝這才回過神來,她笑笑:「哦,說到哪來著?」
「你們發現了第一具被掩埋的屍體。」
「對,發現了第一具,然後是第二具、第三具……我找到山茶的計劃書,告訴青主屍體是十八具,但緊接著,看到你的求婚策劃,我才反應過來,還應該再多一個。」
「我又緊張又興奮,雖然那時候,我還沒有詳盡的計劃,但我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一定要先抓住機會。」
昌東說:「屍體也是你的機會?」
龍芝淺笑,她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再放下時,笑意裡都是自得:「按說老李家掌皮影秘術,理應是方士之首,但你知道……為什麼會被我們龍家壓了一頭嗎?」
昌東說:「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我死了是怎麼回事。」
龍芝討了個沒趣,但她想說的話,別人是堵不回去的:「那是因為我們龍家,有兩項絕技,一是龍騰虎嘯,威力巨大,足以驅逐妖陣;二就是起死回生的妖咒術,七指撥弦,三指續寒暑。」
昌東有點聽不明白:「你們家有了不得的琴是嗎?」
龍芝伸出左手,一圈圈解下右手的銀鏈,聲音很低:「心弦。」
說完,慢慢解下銀鏈的搭扣,伸手至鏈頭處,像是捏住了什麼,緩緩往外抽出。
昌東屏住呼吸。
那是一根銀色的線,確切的說,更像一線銀色的光,筆直了繃緊浮在半空,只半米來長。
「關內有妖,叫銀蠶,一生只吐一米一的絲,吐完即死,吐出的絲,就叫心弦,銀蠶藏心弦,天生就是心弦的容器,所以銀蠶死後,我們把它屍體鑄成銀鏈藏弦——我們龍家的傳人,每個人都會隨身帶一根。你對古琴熟嗎?熟的話就該知道,標準的琴弦長度,就是一米一左右。」
昌東看那根心弦:「你用它做琴?」
龍芝語帶譏誚:「出來進去的,我還抱個琴?這一根心弦,截兩半,一半種到你心裡,一半留在我這施術。說起來,你也很幸運,心弦不是人人都能種的,得符合兩個條件,一是從死的那一刻開始,到被種上心弦,都不能見日光,因為日光陽氣太盛,凡事一見光,就瞞不住了,起死回生是逆天而行,所以忌諱見光;二是你死的時候,不能有外傷,因為人的真氣要存在封閉的系統裡,哪怕只是手上劃了道口子,都會導致心弦種不了。」
「所以屍體也是我的機會,誰讓我是龍家人呢?我甚至都選好了最理想的人選,你記不記得,你們隊裡,有個領頭的,剛做爸爸?」
記得,印象很深,那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山茶的組織者,正值壯年,精力充沛,不但喜歡自駕探險,還是登山愛好者,又愛跑馬拉松,報紙報導的時候,對他著墨最多。
「這樣的人,有能耐,又好控制。因為剛做爸爸,上有老下有小,很容易受制於人——為了回到妻兒身邊,殺人放火都不會皺眉頭。但問題又來了,玉門關是一道過濾的關卡,它不收活人,除非是葉流西帶進去的,而死人被收進關之後,永遠是死人,哪怕有心弦也救不了。」
這話有點繞人,昌東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龍芝想用心弦復活一個關外人,但那個人如果「死著」進玉門關,心弦就不起作用了。
昌東覺得好笑:「所以,你只能在那片灰色地帶救人。但是現場那麼多蠍眼,你怎麼避開呢?而且你們在趕路,葉流西不會給你很多時間停留的,人救活了,估計你話都交代不了兩句,就得走人,到時候,這根心弦可就白費了。」
龍芝微笑:「是啊,但幸虧……天無絕人之路,我正猶豫不決的時候,不遠處忽然有人大叫,咦,這一男一女,還抓著手呢。」
這句話其實平淡,但不知道為什麼,一擊而中。
昌東的手微顫,他低頭去看。
現在的掌心空空。
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他預料到死亡無法避免,最後一個念頭就是緊抓孔央的手:這樣的話,死後被人搜救,兩個人不至失散。
他抬頭看龍芝:「我死了?」
「死了,兩個人都死了,但怎麼說呢,那場景,倒是怪感人的。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如有神助,我突然改了主意,那一刻,我覺得我的想法真是太妙了。」
「我看過你的求婚策劃,你們應該正處在你儂我儂的階段,來不及日久生厭,來不及情淡愛弛,沒有誤會,沒有阻擾,沒有變心——這樣死在盛時的感情多讓人難忘啊,一個男人,在這樣的天災裡失去了愛人,連屍體都沒找到,你說,他會不會心心唸唸記掛著要給愛人收屍呢?我幹嘛一定要把人帶進玉門關呢,我可以放餌,把他釣過來啊。」
「所以,我再無猶豫,支開那個蠍眼的人之後,趁人不備,給你種下了心弦。龍家的妖咒術,要用七指撥弦,三指續寒暑的意思是,一次只能續三年的命,現在差不多……兩年多了吧,好險哪,幸虧老天護佑,你及時跟著葉流西進了關,要是再遲一遲,你可能也就心臟病突發身亡了。」
「昌東,別再用這種不禮貌的眼神看我,說起來,你這兩年的命是我給的,我對你夠愛護了啊,在金爺洞,江斬想拿箭射你,我第一反應就是把他推開……後來你還記得嗎,有一塊巨石砸向你,你把葉流西給推開了,但你怎麼沒被砸死呢?想過嗎?誰用咒術幫你把石頭挪開的?」
後來發生的事,她決定不跟昌東講了——
其實現場那麼多蠍眼,有個人還沒死透,這事瞞不過去,龍芝掰開昌東和孔央的手,轉頭看向葉流西,大聲說:「青主,這有個人,還有口氣呢。」
葉流西驚訝:「是嗎?」
她走過來,蹲下身看,又拿手去探昌東鼻息。
龍芝說:「青主,我送他上路好了。」
說完,臉色一沉,一手扼向昌東喉嚨,意料之中的,手腕被葉流西給控住了。
龍芝佯作不解:「青主?」
其實她知道原因:眼塚屠村,唯獨葉流西被金蠍所救,所以她對大難不死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照拂。
果然,葉流西說:「既然不難不死,說明老天要留著他,別動他了,何必做這種損人不利已的事情。」
龍芝低眉順眼,一副恭敬模樣:「青主說的是。」
葉流西揮手讓方士過來:「待會入關的時候,可能又有風沙,你想個法子,別讓這人被風沙埋了,那就太可惜了。」
……
龍芝微笑,現在回想起來,那場景真是諷刺非常,是啊,大難不死,是老天要留著他,留著他為我所用,來對付你。
昌東問了句什麼,龍芝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我是想問你,孔央的那張照片,是你拍的?」
是,這是她得意之作。
龍芝點頭:「是我拍的,當時,她正被活墳將吞而未吞。去屍堆雅丹之前,我對江斬說,滅掉眼塚,意義巨大,應該拍些照片,紀念一下。他沒異議,所以我讓人帶了相機,我自己也帶了,但只拍了一張,我把孔央拍得很清楚,唯恐將來你看到照片的時候,認不出她來——我想,任何一個男人,只要對自己的未婚妻不是虛情假意,看到那種照片,都會採取點行動的吧?」
「一直以來,我們都想找個關外人滅掉葉流西,這想法其實沒錯,錯的地方在於,我們固執地想把那個人帶到葉流西身邊。」
「換個角度去想,為什麼不讓葉流西去找他呢?葉流西離開一段時間,更方便我摸清和對付蠍眼,而等她回來了,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昌東,你的命快到期了,不想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