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東笑了一下,說:「不然呢,你要把我怎麼樣?既然是威脅,能不能把話都挑明了?嚇嚇我,讓我知道後果,不然我不知道怕。」
龍芝嘖嘖有聲:「你這話裡話外的語氣,還挺向著葉流西啊,昌東,站錯隊了吧?」
「你想想你自己,原本年輕有為,馬上就要結婚了,順風順水,多少人嚮往這種生活啊,如果那一晚沒有博古妖架的變故,你現在的小日子,得甜出蜜了吧,說不定孔央孩子都為你生了。」
「結果呢,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我沒去過關外,這兩年沒法關照你,不過想想也知道,身為重金聘請的嚮導,帶的隊全軍覆沒,未婚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日子不好過吧?這一切,拜誰所賜啊?誰又才是救你命的恩人,你這腦子,怎麼拎不清呢?」
「你進關的目的是什麼?難道不是找到孔央和隊友遇難的真相嗎?現在真相大白了,罪魁禍首也有了,你不去報仇也就算了,居然還這麼沉得住氣,跟我爭辯什麼應不應該算在葉流西頭上。」
「不過我也猜到了,孔央她們遇難這事兒,只是被殃及,單憑這個,你可能狠不下心,所以又押上你的命,加重點籌碼——幫我把事做了,換你的命,很值得啊。你知不知道,我既然能幫你續命,也同樣可以馬上收弦,我想你死,用不著刀砍劍劈那麼粗魯,動動手指頭的事兒。」
說到這兒,她抬起右手,慢慢搭在浮於半空的那根心弦上。
昌東盯著她的手看:「不是說七指撥弦嗎?」
龍芝頭也不抬,唇角微揚:「你沒聽過一句話,叫給點甜頭,再打一巴掌嗎?我對你客氣,你要感恩,你句句跟我頂撞,我心裡不太舒服。七指撥弦,是返生;三指,是續命;五指嘛,就是吃苦頭了,意思是,你再怎麼橫,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啊。」
她攥住那根弦,驀地用力擰轉。
昌東腦子裡一空。
心裡像有一根極細的尖銳鐵線驟然彈開,向著肉裡骨裡髓裡腦裡快速穿刺,劇烈的疼痛幾乎卷散骨架,人像提線木偶,再也沒法控制身體——他從椅子上倒翻落地,眼睛充血,身子蜷縮成一團,止不住地痙攣。
趙觀壽輕咳了一聲,語氣帶些許不悅:「龍芝。」
年紀大了,不喜歡看到這樣的場面,晚上會睡不好的。
龍芝縮回手,從椅子上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昌東身邊蹲下去。
昌東氣喘得厲害,口腔鼻腔裡一片血腥味,有汗流進嘴裡,裹成腥鹹。
龍芝抖了塊手帕出來,幫他擦去額頭的汗:「昌東,我說的話,你得聽進耳朵裡去。關內關外,本來就是兩個世界,我們方士和羽林衛,日子過得很舒服,並不想出關,更加不希望有關外人來打擾——他們的東西我們是歡迎的,人就算了。」
「你想想看,葉流西一心要開博古妖架,真讓她如願了,多可怕啊,你們自小生活在沒妖鬼的世界裡,好多人看個鬼故事晚上都要做噩夢,真讓那些個玩意兒出去了,要大亂的。」
「所以,思來想去,我這個法子,是各方面傷害最小的,只要她死了,一切都解決了。我跟你無怨無仇的,那晚遇見,還算是有緣,大家交個朋友不好嗎?你幫了我的忙,作為報答,每三年,我會幫你撥弦續命,大家各得其所,雙贏。」
「要達到這個皆大歡喜的結果,你要捨掉的,也不過就是個葉流西而已,她本來也不屬於你,你們兩個之間,沒有什麼天定的緣分,從開始到現在,都是被設計,不該走到一起的人,走散了也不可惜。」
昌東終於緩過一絲勁兒來了,他顫抖著,用力想撐住身子爬起來。
龍芝站起身,給他讓出活動的空間,居高臨下看他,像看落進陷阱無力反擊卻偏要拚死掙扎的獸。
「明天早上,趙叔就會派人護送你們去邊境,你們會一路坦途,沒有任何攪擾——蠍眼現在在我的控制之下,我不讓他們動,他們不敢去找你們麻煩。」
「路途大概要三天,這三天,你有充足的時間,去想想該怎麼做。葉流西每次進出玉門,那一帶都會有一段時間的身魂分離——你就在那殺她,這樣,一來不耽誤你們出關,二來,沙葬眼給她收葬,她也算是死在關內了。」
「但如果你下不了手,昌東,我收弦是不會猶豫的,畢竟你已經不是唯一的關外人,你不行的話,我還有備選。」
「高深、丁柳,還有那個肥唐,都大有潛力可挖。你自己掂量吧,三天後,要麼是『西出玉門』這個計劃大功告成,你殺了葉流西,帶著你的朋友出關,成功續了自己的命,對了,我還可以贈你無數黃金,讓你後半輩子吃喝不愁。」
「要麼呢,就是計劃失敗,你為了這樣一個女人喪命,你的朋友們通通出不了關,直到他們中有人,能幫我殺了葉流西為止……哎,你說,他們三個人中,誰最可能成功啊?」
昌東抓住椅子的腿,手背上青筋暴起,努力了幾次之後,終於借力站起來。
龍芝若有所思:「我覺得那個肥唐不錯,丁柳也行,高深嘛,我反而不看好,我喜歡自私一點的人……」
昌東沒理她,伸手抹去額上的虛汗,然後開門。
龍芝玩味似地看他。
他手上沒力,幾次都沒打開,後來雙手並用,又用腳塞抵住門隙,才把身子從門扇之間蹭挪了出去。
由始至終,沒再回頭。
門扇闔起,龍芝居然有點失落:屋裡少了個人,好像少了不少熱鬧。
趙觀壽有點擔心:「就這樣告訴他,沒問題嗎?」
龍芝瞥了趙觀壽一眼:「有什麼問題?他如果被我說動了,想活命,也想幫孔央報仇,到時候自然會殺死葉流西的,正中我們下懷,不是再好不過嗎?」
趙觀壽歎氣:「我總覺得,他不會殺的。在金爺洞,他為了救葉流西可以拚命,一個不要命的人,你是沒法拿命去威脅的。」
龍芝的眸間浮起笑意。
不要命嗎?那也沒關係,她做計劃的時候,考慮到這一點了,她龍芝做事,怎麼會不藏後招呢。
同是銜芝而生,雙芝競秀,你死我生的命格,簽家人嘴賤,說什麼「青氣盤龍」,都不看好她贏,她偏要贏個徹底,讓龍把那道青氣,給吹得風消雲散,從這世上永遠消失,再無痕跡。
她要看看,誰能真正笑到最後,黑石城頭開出的,又是哪一株靈芝。
回到住處,葉流西她們都還沒回來,為了拖住她們,趙觀壽他們還真是挺上心的。
李金鰲已經拆了違章搭灶,給雞餵了食,還拿掃帚打掃了院子,看到昌東回來,興沖沖迎上去:「哎呀,你們都走了,怪冷清的,你……」
他忽然發現昌東臉色不大好:「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啊?」
昌東嗯了一聲,逕直往屋裡走,走了幾步,又退回來。
李金鰲不明所以,愣愣看他。
昌東說:「問你件事兒,都說方士城之首是龍家,老李家的皮影秘術那麼牛,怎麼還是被龍家給壓了呢?」
李金鰲說:「這個……實力說話吧,龍家也有絕學啊,那個什麼『龍騰虎嘯』,很厲害的,就地取材,摧枯拉朽,還有一招,叫『七指撥弦』,聽說能讓人起死回生呢,我跟你說啊……」
他四下看看,壓低聲音:「虧得你們流西小姐開口,讓我進大博物館,我之前都不知道『七指撥弦』是什麼,這種機密,我們這種低等方士哪會知道——但是這一次,我在博物館裡看到一種妖,叫銀蠶,我猜啊,龍家人撥的弦,就是銀蠶吐的絲。」
昌東說:「這撥弦的法子,只要是龍家人就會嗎?」
李金鰲連連擺手:「這種絕學,人人都會,還絕嗎?我跟你說,單傳,只有龍家的接任者才有資格學,我估計現在吧,也就龍申和龍家大小姐會,但聽說大小姐病得快要死了,也不知道龍申有沒有找人替代……」
昌東苦笑。
龍芝居然沒騙他,大概是太勝券在握,已經不屑於在言語間玩玄虛了。
他說:「我有點不舒服,回房先睡了。待會流西她們回來,你就說我想休息,讓她們別叫我了。」
李金鰲忙不迭點頭:「好的好的,沒問題。」
昌東轉身想走,又再次回身。
李金鰲莫名其妙:「還有事?」
昌東說:「明人不說暗話,李金鰲,你現在對我們特別客氣,為了什麼啊?」
李金鰲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白,有點訕訕:「這個……」
昌東說:「我們沒那精力去猜,你如果在琢磨些什麼,不妨直說,也不用不好意思,成或者不成,也就一兩個字的事兒。」
李金鰲老臉發燙,過了會期期艾艾:「是這樣的,你也知道,我這趟出來,就是想奔個前程……但是沒門路,我看流西小姐挺吃得開的,我就想著……」
明白了,李金鰲當葉流西是棵大樹,完全不知道這樹上有雷打,下有蟲蛀,已經自身難保了。
昌東想說些什麼,又覺得累,伸手拍拍李金鰲的肩膀,回屋了。
這次沒再轉身,是真回屋了。
李金鰲站在當地,有點茫然,末了扭著脖子看自己被昌東拍過的肩膀,細細琢磨回味起昌東的意思來。
拍了兩下,前重後輕,這是成呢……還是不成?
昌東一直在床上躺著。
身體很累,龍芝那一下撥弦,讓他內耗無數,也真的很想睡,睡著了,也就不用想那麼多糟心的事兒了。
但是睡不著。
腦子裡反反覆覆,都是這兩年來的過往:營地裡忽然撞響的風瓶,孔央的長裙,鋪天蓋地的謾罵,第一次從幕布旁側看到的、在光影中倚牆而立的葉流西……
遲到了兩年的真相傾瀉而至,他沒有想像中的如釋重負,沒有痛不欲生,沒有咬牙切齒,只覺得累。
外間始終嘈雜,醫護人員進進出出,他聽到葉流西她們回來,然後是肥唐和阿禾,晚飯時,不時有碗碟聲響起。
還有一次,門鎖咯登了一下。
聲音很輕,他心裡卻陡然沉了一下:他知道那是葉流西,也知道她一定打不開門——他把門給反鎖了。
說不清為什麼要這麼做,扣上門的時候,各種複雜心緒交陳:他跟李金鰲說了自己身體不舒服,李金鰲一定會如實轉告給葉流西,她放心不下的話,也一定會來看他……
他故意反鎖的,有報復心在裡面,也有抑制不住的遷怒:他不是完人,龍芝的說辭,對他不是沒有影響的,他不想看到葉流西,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
那一聲門響之後,葉流西沒再嘗試。
喧囂終於轉作寂靜,已經是深夜了,昌東頭疼得厲害,他昏昏沉沉地爬起來,拿了牙杯,準備去洗漱。
門一開,就看到客廳裡開小燈,葉流西裹了毯子窩在沙發上,正拿生膠塊慢慢擦拭著刀帶。
聽到門響,她趕緊抬頭,然後手裡的傢伙一扔,三步並作兩步過來。
問他:「你沒事嗎?」
昌東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下意識看向客廳的掛鐘。
已經凌晨兩點了。
他忍不住問了句:「你還不睡?」
葉流西說:「那你不是不舒服嗎,我擔心你是不是身體有反覆,但你又交代了別打擾你……我想著你總要起來的,所以在外頭等。」
她抬頭笑:「其實我跑到你門口聽了好幾次了,每次耳朵貼著門聽,但是沒動靜,我怕吵著你睡覺,就沒敲門。」
說著上下看昌東:「你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叫醫生看看啊,從礦山回來的時候不是還好嗎?你可別像高深那樣……」
她說著說著,自己先打一個寒噤。
昌東低頭看她,聽她說個不停,眼睛有點發澀,忽然就覺得自己那些想法可笑。
跟她較個什麼勁呢,也許有一天,等她真正恢復記憶了,他會有立場去要求她解釋一些事情,但眼前的葉流西,壓根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做過什麼。
他伸手把她擁進懷裡,低聲說了句:「沒什麼,就是有點累。」
葉流西沒說話。
之前她有心事的時候,昌東說自己察覺得到,理由是她身體周圍氣壓都不太一樣,稍微靠近點就感覺到了,當時覺得他是胡扯,現在信了。
她覺得他也有心事,他的情緒能影響她。
葉流西說:「你是不是不大喜歡這兒?沒關係,我也不喜歡,晚上趙觀壽派人來過,說是安排好了,最早明天上午,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昌東嗯了一聲。
對面牆上,掛鐘的秒針一下一下地走著,刻板又盡責,在他眼睛裡劃過一周,又一周。
要不要跟她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