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最後一天的行程像故地重遊。

上午趕到小揚州,在正在修繕的城門口加了油。

說起來,市集的易主還真快,上次離開時,這裡還被萋娘草纏裹得像個墳包,但現在,控制權顯然已經重回羽林衛手中,而且這重回,應該只是這一兩天的事:殘局尚未收拾完,城頭簷角,都掛燒得焦黑的萋娘草殘跡,黃色的灰土蒙上去,雜糅著還沒散盡的燒火味。

昌東猜測,這應該是龍芝手筆:她和趙觀壽,是跟他們一起出黑石城的,但是行程比他們快,迎賓門之後就不見蹤跡——估計她這樣的大人物,外出一趟等同微服私訪,得順路解決些大事小事。

肥唐溜進城裡看了看,回來說,路兩邊躺滿了人,好在不是屍體,而是這兩天剛從萋娘草的纏裹中解放出來的小揚州百姓,只是個個昏迷不醒、面黃肌瘦,嚴重的看起來都像骷髏。

他打聽到消息,說是蠍眼的人佔了小揚州之後,很快就領了江斬密令,精銳些的都趕往黑石城集結,準備進攻黃金礦山,所以只留下了不多的人守城,哪知後來戰敗,江斬出事,徹底跟守城的人斷了聯繫——這些人怕人手太少鎮不住場,不敢冒險讓萋娘草解縛,於是一直維持原狀,日子一長,萋娘草難免要從人身上汲取養分……

所以面黃肌瘦還算是萬幸了,未來多吃點肉可以補回來,要是再遲上一陣子,萋娘草放出來的,可就真的都是骷髏架子了。

從小揚州出發,車行大半日,再次途經荒村,頭車似乎不打算停,呼嘯著繞村而過,葉流西只當沒看見,讓肥唐在村口停車。

肥唐一停,後頭的幾輛自然有樣跟樣,前頭的車都跑下去老遠了,發覺車隊短了半截,又急急慌慌繞回來。

葉流西敲開救護車的後門。

丁柳開的門,葉流西嫌她擋視線,伸手把她腦袋推向一邊,對昌東說:「到荒村了,你不下來看看孔央嗎?」

昌東愣了一下,葉流西側開身子,給他讓路。

丁柳眼睜睜看著昌東下車,也忘記了去抗議葉流西動她的頭,等他走得遠了,忍不住埋怨葉流西:「哎呀,西姐,你怎麼能讓我東哥……去看孔央呢。」

越說聲音越小,大概也知道自己這說法不厚道:出關之後,怕是再進的機會渺茫,於情於理,是該看一下的。

葉流西白她:「怎麼了?」

丁柳小聲嘀咕:「前任嘛……最好絕口不提,你不防著也就算了,還給他提供機會懷舊。」

葉流西說:「找個男人,還圍追堵截,你累不累?我選的男人,我就是敢信馬由韁,他不回來,算我眼瞎。」

說完了,伸手給她:「下來,陪我走走。」

丁柳抓著她的手跳下車:「幹嘛啊?」

葉流西說:「找找家。」

荒村的屋子,形制都差不多,都是有裂縫和豁口的木頭門,簡陋的灶台,角落裡堆柴禾和水缸,水缸裡早沒水了,有些打破了,有些已經滾翻到院子裡。

葉流西看完一家,又看一家,大部分屋子都老朽得厲害,鑽進鑽出間,落了滿身的灰。

丁柳小心地斟酌葉流西的臉色:「西姐,其實這一帶,不止這一個村子,你的家,未必正好就在荒村啊……你就真一點都想不起來嗎?」

葉流西沒說話,只是低頭去看左腕的紋身。

吞睽木訥得像一幅拙劣的畫,繞腕一周,不動聲色,把她從小到大的記憶以及情感,吞吃草料般咀嚼、再咀嚼,料定了她動不得它,安之若素做她眼裡一根釘。

想保住這隻手的話,那些被吞吃的記憶,終身不會再來,她要帶著這空白到老,到死。

為了這隻手,真的值得嗎?

葉流西看向低處。

那裡,昌東正給孔央孤零零的墳包加上一抔土,人死了,墳就是房子,也得大些、重些,才更經得住風摧雨蝕。

而另一邊,阿禾正拿石頭在地上寫著什麼,一邊的肥唐看得認真,脖子伸得老長。

……

車子重新上路,葉流西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問阿禾:「那個老簽和薯條呢?他們是什麼人,也是羽林衛安排在那蹲守的?」

阿禾搖頭,拿手指了指肥唐。

肥唐說:「我剛也問起這個,他們倒是真的老百姓,阿禾說,她一個人在這等,會顯得怪怪的,所以路上就撿了這兩個人裝點門面,她提起的爹和叔伯那些人,才是羽林衛,定期來和她碰頭。」

葉流西嗯了一聲。

考慮挺周詳的,演得挺像,道具也用心——她還記得櫥櫃上擱的那半本武俠小說。

龍芝她們,畢竟有充足的時間籌備、策劃、一點點完善流程,一次次推敲細節。

荒村這一站都安排得如此盡心,最後的逃亡,真的能如預期般順利嗎?

入暮時分,葉流西終於看見了屍堆雅丹。

氣勢雄渾,規模龐大,一路延伸至天盡頭,鹽白色的雅丹土台錯落綴點,高低不一:矮的像伏地烏龜,高的如出水長龍,更多的還是奇形怪狀姿態扭曲的,肥唐看哪個都像兇殺現場。

他有點怵,按說這趟進關,又是斗人架子又是被水舌裹拖,膽子早該練出來了,但雅丹……到底還是最初的夢魘。

頭車好像在找什麼,一直繞圈子,車子在屍堆雅丹的邊緣處進出了好幾次了,有幾個羽林衛甚至探身出窗,伸長脖子往各個方向探看。

葉流西正不耐煩,前車忽然有人大叫:「那,那,找到了!」

循向看去,遠處高大的雅丹土台立面上,有個赤金色亂須怒睛的龍頭,跟之前見過的龍頭金戳一模一樣。

頭車呼嘯著往那一處疾馳而去,肥唐踩住油門跟上:「西姐,今晚的住宿地挺講究啊。」

駛到近前,太陽已經落山了,氣氛明顯緊張,只頭車開了車門,下來兩個羽林衛,兩人腳步飛快,飛奔到土台下,猱身而上。

葉流西看出兩人戴了利於攀爬的鐵爪手套。

爬到龍頭金戳附近,兩人穩住身子,各自拿出打火機,打著了焰頭湊向龍目,甫一湊到,就聽「撲」的一聲,像是煤氣灶開著了火——有極細的筆直火線從龍目中往外迅速延伸,延向高空,延向四面,自行彎折,因地施變,很快搭出個巨大的火線罩網,少說也覆蓋了上千平米。

罩網一出,氣氛立時鬆動,羽林衛紛紛下車做紮營準備,有人過來給葉流西她們解釋:「屍堆雅丹不一樣,常年妖風,大家都沒來過,指不定有什麼妖鬼,所以營地得施咒圍術——這罩網就跟孫悟空金箍棒劃的圓圈一樣,什麼東西都進不來,只要你不出去,絕對安全。」

葉流西問了句:「那我出去了,會被燒死嗎?」

李金鰲搶答:「不會的,方士的咒圍術,是針對妖鬼,不是針對人的,人進出沒問題,妖鬼就不行。」

那人見李金鰲答了,覺得沒自己什麼事,轉身想走,葉流西叫住他:「明天還趕路嗎?」

那人搖頭:「說是到地方了。」

哦,到地方了。

也就是說,這裡距離玉門關的大門博古妖架,已經很近了。

大概是自恃有咒圍術的保護,羽林衛的哨崗都比前兩天鬆懈,搭灶生火,硬是搭出了幾分郊遊的放鬆勁,昌東去找車隊的羽林衛頭目,提出要見更「上頭」的人,那人斜乜了他一眼,說:「我們也是聽命行事,上頭不發話,我們就原地待命,哪有主動去找的道理啊。」

龍芝遲遲不露面,也不知道在暗中搗鼓些什麼,昌東心下焦躁,正想說什麼,罩網一側的邊緣處,忽然有人齊聲轟笑。

這笑聲吸引了更多人去看熱鬧,嘈雜聲越來越大,昌東有些奇怪,走近些去看,觸目所及,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

罩網外晃動著幾條極瘦的人影,凶悍欲撲又驀地畏懼後縮,有羽林衛拿了帳篷的立竿,伸出去又抽又引,像是在動物園裡逗弄猴子。

那幾條都是人架子,喉嚨裡呵呵有聲,凹陷的眼眶裡閃詭異的光。

它們本就在屍堆雅丹出沒,可能是罩網的光太引人注目了,也可能是罩網裡的人,都是潛在的新鮮食物,所以經不住誘惑,陸續聚集到這裡,躍躍欲試,卻又無從下手。

昌東胸口堵得厲害,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顫:這最後一批人架子,都是山茶的人,不知道這個事實的時候,他看它們,只覺得醜陋猙獰,一個個都沒人形,但現在,那一張張臉,似乎每一張都熟悉……

有人過來,握住他的手。

昌東知道是葉流西,輕輕回握。

看到人架子被逗弄時的醜態,羽林衛的哄笑聲愈發肆無忌憚——

「上彈弓吧。」

「不不不,上弩箭,造刺蝟,看誰造的刺蝟刺多!」

「這玩意兒動作太快了,估計射不著吧?押一注唄,買誰?」

葉流西拉昌東:「走,先回去。」

離開時,那個羽林衛頭目惱怒地扯著嗓子放話:「隨它去!它們又進不來!」

……

走到半路,昌東再忍不住,慢慢蹲了下去。

他原本就被砸傷,又受了心弦撥弄,加上現在氣悶,胸口處像火灼火燙,難受得喘不上氣。

葉流西屈膝半跪,伸手一遍遍幫他撫背。

過了好一會兒,昌東才低聲說了句:「我沒事。」

葉流西想扶他起來,昌東搖頭,壓低聲音:「記不記得我們之前聊到,整個計劃裡有個難點,需要製造混亂掩人耳目?」

葉流西點頭。

「就用人架子吧。」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