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談判的帳篷立在黑石城和蠍眼陣營之間的空地上。

四四方方,周圍無遮無擋,晚間風大,門簾又大開——風灌進去,很快把帳篷灌得又胖又脹,像一隻飄飄欲飛的包子。

兩邊的車幾乎同時到達,原本李金鰲建議說,應該晚到,讓黑石城的人等,在氣勢上壓他們一頭。

葉流西反問:「有必要嗎?」

劣勢的一方,耍再多花槍也沒氣勢,強勢的一方,什麼都不做也氣勢滿滿,勢均力敵才會在細處挖空心思明爭暗鬥,但這本就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談判。

帳篷內的桌凳都是黑石現砌,笨重而又粗礪,主座只葉流西一個人,阿禾和李金鰲分站兩邊。

桌子對面擺三張石凳,龍申、趙觀壽和簽老太太都上了年紀,於情於理,得讓他們坐,龍芝只能站到一旁——想到自己居然跟阿禾和李金鰲這種角色一個待遇,臉真是陰得要滴出水來。

門簾放下扣死,帳篷裡忽然就安靜了,只風聲在帳頂滾。

葉流西看著趙觀壽笑:「趙老先生,覺不覺得這場景好熟悉啊,跟在你的書房聊天時沒兩樣。」

主客已經顛倒了位置,怎麼會沒兩樣呢,趙觀壽尷尬地笑。

簽老太太把隨身帶的長條緞面布包放到桌面上:「流西小姐,這趟來沒什麼可送的,這是你上次的三根天簽,帶來給你做個紀念吧。」

葉流西示意阿禾。

阿禾走上前,打開布包的扎口,把三根簽按順序,整齊排到葉流西的面前。

葉流西擎起第一根看。

金堆翠繞一身孽。

當時看得一頭霧水,現在終於透徹:「我這樣的人,十來歲從荒村出走,能走到今天,也不可能是靠積德行善。坑蒙拐騙都做過,手上也不是沒沾過血,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座的幾位,誰不是呢?」

說完了,隨手把天簽扔到桌面上:「事到如今,南斗的預言也好,天簽的測算也好,爭鬥的形勢也好,勝負已分,大家都同意吧?」

龍芝冷笑:「葉流西,關內的市集,你拿下了幾個?我黑石城還好端端地立在那兒呢,想召集反擊也只是一句話的事。勝負已分?說這話你也不怕閃了舌頭。」

龍申不動聲色:龍芝和葉流西不和他是知道的,會言語冒犯他也預料到了,但談判嘛,總得有人唱白臉。

葉流西並不惱:「被狼叼進嘴裡的羊,被網撈上岸的魚,被獸夾夾住的鳥,鮮有不垂死掙扎的,但這又能怎麼樣呢?東西好不好吃,嘗一口就知道,我用不著踏平了黑石城,才去向關內宣告勝負已分。」

趙觀壽在中間和稀泥:「既然是來談判的,先說正題吧。」

葉流西奇道:「正題?」

她看向趙觀壽:「趙老爺子,我的談判條件你都知道,三條,銀蠶心弦、江斬、高深,換一個『不犯黑石城』,談判要有誠意,這三條,你哪條做到了?」

趙觀壽尷尬地看了一眼龍申。

龍申清了清嗓子:「流西小姐,銀蠶心弦確實是丟了,高深……可能你也知道,他自己逃走了。江斬應該沒什麼問題,我們會設法盡快移交的。」

葉流西問他:「三條有兩條黃了,一條不確定,這也叫交差?這也配跟我談交易?」

龍芝按捺不住:「葉流西,你少裝了,銀蠶心弦在屍堆丟的,不是你幹的,還有誰?」

葉流西笑了笑,伸出左手的骨爪將右腕的衣袖擼高,露出腕上銀亮的鏈子:「是在我手上,但這心弦,既然不是你們給我的,就不能算你們的功勞。」

龍申早有應對:「如果我同意為昌東撥弦續命呢?」

葉流西將鏈子撥落到桌上,推向龍申:「龍老爺子既然這麼有誠意,那銀蠶心弦這一條,我就算你們達成了。」

說話間,阿禾走上前,把一張黑石城的地圖鋪開在桌面上,又很大方地遞過去一支筆:「西姐說了,三個條件,每達成一個,換你們1/3黑石城的平安,區域你們自己劃,我們不計較。」

龍申坐著不動,也沒去接阿禾手中的筆:「為昌東續命,只能換1/3個黑石城?」

言下之意,還覺得這交易不合算,想討價還價一番。

葉流西看著龍申,意味深長:「怎麼,你還覺得少了?龍老爺子,我提醒你一句,整個關內,也只有我願意去做這樣傻的交易了,但凡我咬個牙狠個心,這三個人我不要了又能怎麼樣?」

龍申沉默。

確實,他該感謝葉流西居然會心慈手軟。最初聽到這樣的交易條件時,他甚至疑心葉流西是不是在作弄他們:三條人命而已,哪有資格跟黑石城相提並論?感情用事的人果然難擔大事,葉流西一手好牌,也許會因為這三個人打爛的。

葉流西說下去:「還有,阿禾說漏了一點:所有的交易,都以昌東活著才成立——我知道心弦一續三年,為昌東續命,換來的是1/3個黑石城的三年平安。」

心弦的確只能一續三年,這附加條件不算太過分。

龍申抬手接過阿禾手中的筆,從地圖的1/3處橫拖而過——他要的那塊安全區域裡,既包括方士城,也包括羽林城。

簽老太太和趙觀壽不約而同,都暗自鬆了口氣,龍芝臉色鐵青,卻又無計可施:早預料到了,幾個老傢伙肯屈尊來,就是做好了準備要低頭,不然來幹什麼呢?

葉流西微笑:「那撥弦吧。」

她看著龍申擎起鏈子,看著他用拇指和食指從鏈端慢慢抽取出顏色已然趨近灰敗的心弦,眼前忽然有點模糊。

龍申三根手指緩緩搭上弦身:「葉流西,撥弦收弦,都是頃刻之間,你就不怕我出爾反爾,現在要了昌東的命嗎?」

葉流西垂下眼簾,語氣分外平靜:「我怕什麼?你續的是昌東的命,也是你們這些方士和羽林衛大族的命。你當然可以現在就殺了昌東,反正有整個黑石城為他陪葬。」

龍申心裡歎了口氣,指尖微彈間,那線心弦慢慢亮起。

李金鰲留心看他指法,一顆心砰砰亂跳:龍家的秘術,應該是指法結合咒術一同進行的,現場看只能學個皮毛,但管它呢,能學一點是一點,葉流西吩咐了,他就認真照做。

很快,龍申引弦歸鏈,將鏈子遞回給葉流西。

葉流西看向地圖未被圈劃的部分:「給你們提個醒,我原計劃三日後攻城,這計劃並不準備更改。你們有1/3的城池是安全的,三日內交出江斬,能保住另外的1/3。至於高深那1/3,我看沒什麼指望了……」

「要麼這樣,你安排金羽衛配合我,我抽空去一趟黃金礦山,高深如果真躲在礦山裡,你們怎麼找他都不會出來的,但我去就不一樣了,他聽到我的聲音,會主動露面也說不定。」

「如果我在礦山找到他了,這1/3,我還算你們的,怎麼樣?」

龍申點頭:「這樣再好不過了……流西小姐還有什麼要求嗎?」

葉流西說:「有啊。」

她看似無意地瞥了一眼龍芝,看回龍申時,重又莞爾:「三年過得很快的,到時候,又要麻煩你撥弦了——我這人說話不中聽,老爺子年紀這麼大了,也不知道還能撐幾個三年,我希望龍老爺子能盡快選個聽話又明事理的接班人,我說的接班人,可不是指龍芝啊。」

……

車子緩緩開動,龍申回頭看了眼越去越遠的談判帳篷,又伸手拍了拍龍芝的手背,語氣不容置疑:「你也聽到了,三天內,選個時間,把江斬送回去吧,一個廢人,換1/3個黑石城,這交易合算的。」

龍芝咬牙:「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嗎?她要把我換掉,你也照做嗎?」

龍申說:「龍芝,形勢不如人,就先示弱伏低,再徐徐圖之。人生總有起伏,葉流西不也曾經一敗塗地嗎,她都能東山再起,咱們也未必不能捲土重來。」

龍芝心頭一突,抬頭看向龍申。

龍申的臉色還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你想要江斬,其實很容易,等天下都是你的,他也自然就是你的了——現在把他送回去,就當放羊暫時出去吃草。我們先保住1/3的黑石城,又1/3,再1/3,有了立足地,有了喘息的時間,什麼事辦不成啊?」

「不過龍芝,你記住我的話,真到了那一天,別像葉流西那麼蠢:給敵人喘息的時間,就等於是給自己的墳塚開挖了第一鍬。」

龍芝唇角浮出笑意,輕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唯恐夜長夢多,葉流西第二天一早,就帶隊進了魂魄山門。

這裡還是老樣子,九個月前的那場大震都沒能讓黃金礦山改頭換面,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重修的金爺臉了——以前的金爺臉很自然,只是山壁上象形的洞穴組合,現在就像是整容動了刀,鋼筋作骨,石塊堆疊,水泥彌封,怎麼看怎麼格格不入。

葉流西把礦上負責做飯的都叫來問話,只一個問題:近幾個月來,有沒有大批量地丟過食材?

這完全是基於自己的經驗:從前穴居在礦道裡,沒認識江斬時,總要想方設法偷吃的,不敢經常出來,怕露了行跡,所以每次都會盡量囤多些東西,干饃、鹹肉、鹵醬,有一次,還直接順走了一壇醃鹹菜。

高深總要吃飯的。

但問話的結果出乎她的意料,伙夫們表示一切都正常,丟食材的事不是沒有,但查看下來,基本都是老鼠作祟。

葉流西讓所有礦工撤出礦道,讓人用車載喇叭擴音器朝礦道裡喊話,幾個小時下來,漫山遍野迴響不斷,很多人耳朵裡都出現幻聽了,那些黑洞洞的礦道還是依然故我。

阿禾洩了氣:「西姐,高深會不會……逃出去了啊?」

不會,魂魄山門沒開,金池的外接通道口後來又被鐵水焊死,炸山堆壓,從根本上杜絕了出逃的可能性——死在礦山倒是有可能,但這麼久了,屍體總該能被發現的。

葉流西沉吟了一下:「我進礦道吧。」

她從礦上要了套乾淨小號的工裝穿上,戴了頂鐵製盔帽,繫緊皮帶,紮緊靴口,看上去還真像個礦工,阿禾要跟著一起去,葉流西沒讓:「你跟不上我的,江斬說我進了礦道,動作比地老鼠還利索……放心吧,這裡也算我的老家了。」

這話不誇張,除了荒村,礦道是她住得最久的地方,創立蠍眼之後,總要輾轉遷徙,反而居無定所。

礦道裡沒有白天夜晚之分,人都撤出了,悄靜無聲,像極了那些數不清的一個人在礦道裡穿梭摸索的夜晚。

葉流西幾乎不需要借助盔帽上的礦燈,熟稔地轉彎、斜進、溜身滑下側道,探身翻入高處不引人注目的洞穴——那些熟悉的地方,很多都已經坍塌湮沒了,有些還在,一縷縷牽連著她那些黑暗裡的過往。

昌東說得對,只有被人善待,才會想著善待別人。

卑微、羸弱、朝不保夕時,人就活得像求生的螻蟻,做什麼都偏私。

就好像她當初救江斬,可不是因為憐憫。

那時候,江斬剛下礦道不久,她就注意到了,常躲在暗處窺伺,像狼端詳自己的食物。

她覺得江斬會活不下去的,文質彬彬的少年,和周圍那些五大三粗言辭葷劣的礦工格格不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長得太過精緻漂亮。

她不止一次聽到那些身上傳出髒臭味的男人私下議論說:「可惜了,礦上沒有女人,什麼時候弄他一把,反正長的不比女人差。」

真可憐,但她沒起同情心,她也可憐——她好多天沒洗過澡了,她住的洞裡掛滿了蝙蝠,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哪一道山縫漏水,把她睡的地方給浸了,她覺得自己活得還不如蝙蝠。

她沒空同情別人。

但發生了一件事,讓她對江斬刮目相看:他把拗折的細小鐵片塞進那個老打罵他的工頭的饅頭裡,若無其事走開,悶頭幹活,那個工頭指頭摳扒著喉嚨說不出話時,他還關切地上去圍觀。

江斬身上,有跟她一樣的東西。

然後就到了那天晚上,收工之後,江斬被兩個男人堵到了礦洞深處,拚命掙扎時,她像野獸一樣衝出來,手持磨細了一頭的短鋼筋,一把扎進其中一個男人的胸膛,然後和另一個男人翻滾在一起廝打。

力氣沒人家的大,那個男人奪過鋼筋,把她肩膀紮了個對穿,那一剎那,她居然沒覺得疼,而是近乎荒唐地想起自己在外流浪時,垂涎過的噴香的肉串。

也是鐵釬把肉塊對穿。

想殺她沒那麼容易,她凶悍地又踢又咬,最後,江斬抱了塊石頭過來,狠狠砸爛了那人的頭。

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身的血,一身的爛臭,在礦洞裡愣愣對望。

再然後,江斬忽然哭了,說:「你……流了很多的血啊。」

葉流西覺得喪氣,她最瞧不起要死要活哭哭啼啼的男人,她又不是沒受傷過,她有經驗,自己會好得很快的。

她站起身,摀住傷口掉頭就走,江斬像個小尾巴,一直跟著她,走過一條礦道,又一條,一邊走一邊伸手抹眼淚,把臉上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葉流西終於停下來,回頭看江斬,說:「首先,咱們得把屍體給埋起來,被人發現就不好了……」

……

情誼生於殺人放火,長於狼狽潦倒。

那以後,江斬總偷偷進來找她,給她帶吃的,把自己的枕頭送給她,因為她抱怨過睡覺時硌腦袋,還偷帶她去礦上的澡堂洗澡,看著隔簾下流出來的黑色的肥皂水,歎氣說:「青芝,你身上太髒了。」

葉流西說:「關你屁事,還有,不要叫我青芝。」

她不喜歡青芝這個名字,青色的小草,聽起來一點氣勢都沒有,儘管江斬跟她解釋過,靈芝比小草值錢多了。但她不追求值錢的人生,她希望自己可以呼風喚雨,做關內最有權勢的人,把那些害她的、欺負過她的人,都狠狠踩在腳底下。

終於有一天,金蠍帶路,讓她找到了厲望東埋下的那個箱子。

……

出了礦洞,葉流西有些疲憊,沒找到高深,反而重溫了一遍自己那些不見天日的過往,像陰暗角落裡久置的濕拖把,髒水淋漓,永遠不幹。

阿禾迎上來:「西姐,咱們先回去吧,慢慢來,只要高深還在礦山裡,總有一天,會有消息的。」

也只能這樣了,車子駛離時,葉流西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礦區,新修的金爺臉是張面色頹喪的老臉,目送著一行人遠去。

葉流西心裡一動,大叫:「停車!」

從前的金爺臉就是禁地,九個月前,金爺發了狂,從山腹裡竄出了一回之後,那裡更加成了禁地中的禁地。

沒人敢進,送進去的祭品倒是成倍增加了,都寄望於金爺吃了睡睡了吃,別再地裡翻身。

葉流西走到通道盡頭,讓人合力推開盡頭處的那塊喉板——這是金爺的咽喉,它想進食時,用力吸氣,喉板就會打開,那些豬羊牛牲,如被大風吸附,盡數從這裡滑入。

穿過祭祀坑,到了斷崖口,一眼望下去,沒有異樣,金爺重又變回那副老年癡呆的模樣,半截身體伏在金池邊,很久才會不耐地動上一動。

阿禾有點失望:「還是沒有啊。」

崖口處已經修了道垂到底的鏈梯,葉流西抓著鏈梯下來,走近金池。

在崖口時看不真切,現在走近了,才發現池邊零散著很多肉骨,她用左手抓起了看,又送到鼻端去聞:都是生啃的,沒有用火加工過。

金爺吃東西都是大開大闔,不可能會吐骨頭的。

葉流西隱隱有點不安:「高深?」

池水漾動,聲音在穹洞裡迴響,阿禾正帶人從鏈梯往下爬,葉流西喝住她:「你們都先出去,在外頭等我。」

阿禾她們走了之後,穹洞裡安靜得近乎異樣,連高處的滴水聲都聽得清晰,金爺的眼睛大得像銅盆,在半空中直對著她。

葉流西說:「高深,你在不在?早就想來找你了,戰事吃緊,一路打,一路被圍堵,前些日子,才打到了黑石城。」

「九個月前,我把昌東、肥唐還有小柳兒送出關了,那時候才知道你被人掉了包。我一直通過趙觀壽找你,但是沒結果。」

「如果你還活著,就出來跟我見個面,過些日子,等黑石城這裡的形勢穩定些了,我打算出關,想把你一起帶出去,都九個月了,小柳兒她們一定很掛念你。」

還是沒有回應。

難道是自己的推測出了錯,高深不在這兒嗎?

葉流西站了會,終於轉身走向鏈梯,走了兩步,還是忍不住回頭:「這次出去,不能帶上你一起的話,小柳兒估計會很失望,但沒關係,我會讓她別著急的:一天找不到你,搜索就不會停,反正我現在多的是人力、物力、財力,我就不信……」

她驀地住口。

幾乎是同一時間,伴隨著嘩啦水聲,有人扒住池邊塊石,從金池裡冒出頭來,濕淋淋站上岸邊。

葉流西呆呆站著。

這人身形高大,偏瘦,從臉到脖子,大部分地方都長了金色的蛇鱗,一塊一塊如同風疹——這蛇鱗沒入衣領,顯然是大幅蔓延到了身上。

葉流西下意識看他小臂。

也沒了,她記得,那裡原本紋了一株瘦伶伶的細骨梅花,現在也沒了,盡數被鱗片覆蓋,但她還能認得出他:初見的時候,他耳廓上方鑽掛了個環。

這環還在,原本銀白,現在已經被左近皮膚上的蛇鱗……映成了金黃。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