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高深這輩子,有兩次奇遇。

一次是遇見梅花九娘。

遇見梅花九娘的時候年紀還小,十三四歲,和班裡的同學打鬧著過馬路,把一個老太太的輪椅撞到了馬路牙子下面。

反正輪椅也沒翻,同學們呦呵呦呵地跑向對面,高深跑了一半,又吭哧吭哧跑回來,幫忙把老太太連人帶輪椅抬回了台階上。

畢竟幾十歲的老人家了,腿腳不靈便,能幫一把是一把吧。

老太太看著他笑,又看他書包上別著的圖章:上頭是李連傑飾演的黃飛鴻,正拉出邀戰的架勢,威風八面。

老太太問他:「你喜歡武術啊?」

高深說:「是啊。」

同學們都跑遠了,也沒等他,他就跟老太太聊了會天,聊起自己學習成績不好,家裡決定不供他念大學了,讓他初中畢業後去考技術學校,還聊到自己想學功夫,偷拿家裡的錢買火車票,準備去河南找少林寺,結果被脾氣暴躁的爹從候車室裡揪出來,打了個半死,整整兩周下不了床。

老太太說:「你要真心想學,我倒是可以教你兩招。」

高深說:「你怎麼教我啊,你腿都……」

本來想說「你腿都沒了」,後來一想,矮子面前不說短,於是把話嚥回去了。

老太太朝他要了紙筆,寫了名字和地址給他:「我這個人,很信緣法,你要真想學,今晚就到這兒來找我。」

回家的路上,高深走走停停,手裡的那張紙都被他給搓皺了。

最後,他決定去。

兩個原因。

一,老太太的名字很江湖氣,叫「梅花九娘」,跟他喜歡的「蕭十一郎」有異曲同工之處。

二,他前一陣子,剛看完《射鵰英雄傳》,裡頭江南七怪初遇郭靖,準備教他功夫,也是讓郭靖大晚上去某個地方的——看來,這是武林人士的規矩。

……

見面的地點是個荒廢的小學校,梅花九娘沒坐輪椅,拄了拐,她當著高深的面拄拐飛身越過小學校的鐵欄時,高深激動得差點沒憋住尿。

接下來,開始了為時半個多月的每晚學武生涯。

高深知道了梅花九娘有個大徒弟,但還想收個關門弟子,也知道了這裡是她西北行的最後一站,這之後,她就要回昆明瞭——於是分外刻苦賣力,梅花九娘偶爾會跟他講起老派的道德禮儀,他也聽得認真,總之,文的武的,只要是梅花九娘教的,他都想身體力行做到最好,這樣,被梅花九娘選中的幾率就大了。

但半個月後的一個晚上,梅花九娘跟他說,第二天不用來了,她要走了。

高深當場就哭了,他知道自己身量已經挺高,又是個男的,哭起來太丟人,但還是哭了。

一邊哭一邊聽梅花九娘無奈地給他解釋。

——我這個門派的功夫,輕身見長,你正是竄個子的時候,還竄得這麼快……

——頭幾天我就覺得不太合適了,不過你又老實又肯學,我看著心裡喜歡,所以多教了幾天……

——高深啊,人與人呢,有緣就好,當不當我的關門弟子沒那麼重要,有時候朝夕相處處成仇,一面之緣念到老……

哭歸哭,第二天,高深還是把梅花九娘送上了火車,還給她買了袋蘋果,個大飽滿,每一個他都認真洗過了。

……

如同所有青春期的少年一樣,猝然的離合會讓人情緒低落,梅花九娘離開之後,高深蔫巴了好一陣子,以至於周圍的同學都來問他:高大個,你是不是失戀了啊?

比失戀還讓人惆悵呢,某天逛街,看到紋身店,腦子一熱,就進去紋了株細伶伶的瘦骨梅花。

這株梅花又在周圍掀起了軒然大波,大家紛紛傳言,他是暗戀上了班裡的學習委員,張紅梅。

某天下晚自習,張紅梅紅著臉在走廊裡攔住他,說:「高同學,我們還是學生,希望你把心思花在學習上,真的有緣的話,讓我們在大學校園裡再會吧……」

說完,一擰身,受驚的小鹿一樣跑了。

她估計是不知道,家裡不準備讓他念大學了。

後來,高深又一次翻看家裡的那套《射鵰英雄傳》,意外地發現自己跟穆念慈有同樣的遭遇:洪七公也教了穆念慈幾天功夫,然後就離開了,過了段日子之後,收了郭靖當入室弟子。

高深歎了口氣,又發了會愣:大概是因為他和穆念慈一樣,不那麼耀眼,不那麼突出,都不是主角吧。

另一次奇遇,就是進玉門關。

柳七口頭上說是讓丁柳出來歷練,其實是因為她脾氣暴,在歌廳拿酒瓶子砸了客人的腦袋,對方有點小勢力,叫囂著不肯罷休,柳七想送她出去避風頭——剛巧灰八出事,情形有點蹊蹺,柳七尋思著是不是能撈筆外財,於是讓高深陪著丁柳一起。

一路進關,從荒村到小揚州,從黑石城到黃金礦山,金爺洞裡,金爺忽然躁狂,塊石塌落時,他拚命護住了小柳兒……

再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走了,昌東他們都走了,剩他一個人在黃金礦山的陰濕監牢裡,定期有醫生進來,漫不經心地幫他包紮換藥——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不讓他康復,也不讓他惡化,整個人永遠都被維持在半死不活的狀態。

從看守和醫生偶爾的對答裡,高深察覺,自己不是被遺棄的,而是被掉包了。

他想歸隊。

他耐心等了一段日子,有天晚上,終於覷到空子,踹翻醫生,打暈守衛,逃出了監牢。

然後直奔金爺臉。

他不知道在他昏迷和被囚禁的那段時間,羽林衛早已安排人用鐵水將金池的出口處焊死——他只是想起江斬曾經神奇地出現在金爺洞,覺得那裡興許會有出入的密道。

進了金爺洞,他四下去找,急得滿額冒汗。

沒有,找不到,穹洞裡壁石森森,連供老鼠出入的縫隙都沒一條,更別說是人了,金爺近乎溫馴地盤在一邊,銅盆大的蛇眼毫無光彩,像個呆板的擺設。

正走投無路時,祭祀坑處傳來紛亂的吆喝聲,是搜找的金羽衛找了進來:沒錯,他們對金爺臉分外忌憚,但更忌憚龍芝的震怒——高深丟了,沒法向上頭交代。

避無可避,高深一咬牙,脫下衣服包住頭臉,沉下了金池。

他不知道金池的凶險,只隱約覺得這水髒,可能會刺激皮膚,但遠沒料到,池水的腐蝕性那麼大。

剛下去時還好,只身上有傷口的地方有些麻癢,但沒多久這麻癢就轉成劇痛,全身如被火燒,痛得連撲游上岸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一直往池下沉,掙扎間,驀地碰到圓滾滾的珠子,伸手攥破,有沁人的涼從皮膚上滑過,疼痛就不那麼厲害了。

他終於掙扎上岸。

外頭已經安全了,進來搜找的金羽衛看了一回就離開了——穹洞裡無遮無掩,有沒有藏人,一目瞭然,他們根本也沒懷疑金池,那麼凶險的池子,藏進去了不是自尋死路嗎?

洞中的安靜緩解不了高深內裡愈演愈烈的煎熬。

但凡身上那些有傷口且被池水浸到的地方,手臂、脖頸、乃至臉,都開始慢慢腐蝕,他眼睜睜看手臂上紋著的那株梅花被腐蝕進皮肉裡,絕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忽然留意到另一隻手上的皮膚是完好的:那隻手捏破過涎珠,是涎液,涎液保護了他的身體!

高深猶豫再三,拼著灼身之痛,又一次潛下了金池,這一次,他撈出了更多的涎珠,一個個地掐破,用涎液塗滿腐蝕受傷的地方。

遍身的灼痛感漸漸消失,涼意在週身遊走,他蜷縮在金池邊睡著了。

夢見出關。

如同剛進白龍堆時一樣,五個人,開三輛車。

昌東開頭車,葉流西從車窗裡探出身來,招手示意他們跟緊,他的車和肥唐的並駕齊驅,小柳兒就坐在他身邊,一個勁地催促:「快啊高深,這遊戲有規則,落在最後的人,就出不了關了。」

他應了一聲,油門踩到底,但漸漸的,昌東的車去得遠了,肥唐的車也超過他了,他的車卻開始頻出狀況:螺栓自動彈出脫落,車轱轆也滾丟了一個,拚命打方向盤時,手上忽然一鬆,整個方向盤都被他抱起來了……

高深急得滿頭大汗,轉頭看丁柳,說:「小柳兒,我追不上去……」

話到一半,驀地住口。

丁柳並不在他的車上,這車裡,由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他睜大眼睛向前望,那兩輛車,在越來越大的風沙裡,已經成了再也追不上的兩個小黑點。

失落和恐懼剎那間排山倒海:他的存在感就那麼低嗎?起初,他那麼拚命,那麼表現,想融入他們,好不容易被接納了,他們卻又齊刷刷拋下他走了。

……

高深從噩夢中醒過來,覺得口乾舌燥,臉上的皮膚緊繃得厲害。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蛇鱗般冰涼的起伏。

只一晚上,他就從人變成了見不得光的怪物。

金池的水對他來說不再有害,他喜歡潛在水裡,看金色的涎珠如水泡樣在頭頂浮動;他習慣了吃生食,金爺的祭品成了供養他的大餐;他像蛇一樣蛻皮,蛻下的皮融進金池,把水色攪得更加渾濁。

腦子裡那些過往的回憶,越來越模糊,他的世界被金池和無數的肉骨替代,唯一的消遣是在金池的水道裡潛游,撈起這麼多年來落入水底的那些形形色色的玩意兒,有刀、箭、鐐銬鐵索,還有葉流西獸首瑪瑙的殘片。

有一次,他盤腿坐在金池邊,啃一根羊腿骨,啃著啃著,忽然流下眼淚。

丁柳如果看見他這幅樣子,會覺得噁心的吧。

他已經越來越不像個人了,雖然還是人的輪廓,但他生怕有一天,自己會跟蛇沒什麼兩樣。

幾個月後的一個晚上,他實在忍不住,偷偷出了金爺臉,他想去人待著的環境裡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聞一聞熟食的味道,省得日子久了,自己連當人是什麼滋味都忘了。

那晚天氣不大好,月亮周圍都起了毛邊,這是他幾個月來第一次看到月亮,覺得分外親切。

他在礦工的營地裡且走且爬,小心避開地火的灼熱,停在一個帳篷邊時,無意間聽到裡頭傳來的夜話。

——聽說蠍眼快打到黑石城了。

——人家說蠍眼的頭頭已經換了,不是那個江斬了,叫葉流西,還是個女的,世道真是變了,女人都能當頭頭,不過人家說女人狠起來,比男人厲害。

——都打到黑石城了,黑石城保不住了吧?那咱這黃金礦山,是不是也要歸蠍眼了?

……

高深激動得渾身發抖,他終於聽到熟悉的人的名字了。

回到穹洞,他神經質一樣在金池邊亂走:西小姐發現他被掉包了嗎?肯定發現了,她和昌東都那麼聰明,不像他,從來出不了主意,只會悶頭賣力氣,蠢到往金池裡跳。她會來救他嗎?一定會,大家是一路走來的同伴……

走著走著,忽然看到自己倒映在池面上的醜陋影子。

高深如被冰水。

他慢慢蜷縮進池子裡。

只有在這裡,他才覺得自在,這裡沒有人,沒有諱莫如深的目光,沒有一驚一乍的冷嘲熱諷,也沒有憐憫和同情。

然後,就到了那一天。

車載喇叭聲鋪天蓋地,往偌大的山腹裡鑽。

——高深,你在嗎?我是葉流西。

——現在安全了,如果你活著的話,可以出來了。

——大家都平安,我來接你,去見小柳兒她們……

高深爬到金爺臉的喉板處,仔細地聽,眼前一片模糊,他並不難過,漫長的日夜早已消耗了他的難過,相反,他挺高興的:他沒有被拋棄,同伴們還惦記著他,還來找他。

他知足了,這片刻歡欣,足夠他咀嚼餘生。

葉流西進穹洞的時候,他藏進池子裡,一動不動,他希望她走,這樣,他在她們的回憶裡,還是那個沉默寡言老實肯幹的高深,而不是一個身覆蛇鱗的怪物。

可末了,他還是上岸了。

因為葉流西說,一天找不到,搜索就不會停,還說要讓小柳兒別失望。

何必拖著人家呢,一了百了算了吧。

迎著葉流西震驚的眼神,高深說:「西小姐,好久不見了。」

高深沒有跟葉流西一起出去。

他把收集齊全的獸首瑪瑙殘片交給她:「西小姐,你出去了,試著想辦法粘粘看,我拼過了,一片都不少。」

又拜託她:「你就跟大家說,我已經死了吧。小柳兒可能會難過,但難過一陣子就好了。」

他慶幸自己雖然喜歡丁柳,但從沒說出口,沒說出來的喜歡,就像寫就的長信未能投遞,算不得數的。

小柳兒還小,對愛情還有很多很多的憧憬,這一段朦朧的情愫於她,或許惆悵,但只是遺憾,不會致命。

葉流西說:「小柳兒有權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高深笑起來:「小柳兒嘴巴厲害,心其實很軟,何必拿這種兩難的境地去為難好人。她那不管不顧的勁兒上來,或許會衝進來找我、陪我,但西小姐,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你一直把小柳兒當妹妹一樣疼愛,你心裡也清楚,她該有更快樂的人生,而不是為了什麼情分和憐憫,跟我這樣的怪物捆綁在一起。」

葉流西想勸回他:「高深,關內我已經佔據了十之七八,未來我會讓李金鰲接管一切方士術法,到時候,說不定能找到破解的法子,你不要這麼悲觀,你先跟我出去,不出關也可以,我找個地方安置你,請醫生也好,請方士也好,我們一樣樣地試,總會有辦法的……」

高深沉默著退向池邊。

請醫生,請方士,讓一撥撥的人,都來看他這個怪物嗎?那場面,只要想一想,他都會覺得窒息。

他沒有告訴葉流西,近一段日子以來,他的視力更差了,現在看人,就像蛇眼看人一樣:他已經看不到她的長相了,只能看到類似紅外成像,她在他面前,是黃色、紅色、綠色的溫度堆積。

他給她深深鞠了一躬,說:「西小姐,我拜託你了。」

說完了,慢慢退沉進水裡,池水緩緩漫過他耳朵、嘴巴、眼睛、鼻子,直到葉流西成了水面上粼粼的晃影。

她忽然俯下身子,大叫:「高深,你等我的消息,我回去之後就召集李金鰲他們,金爺是妖,《博古妖架》上,應該會有關於它的記載,我就不信沒有辦法……」

高深在水底笑。

他這個人,天生有點悲觀吧,老天給他一張發霉的餅,他永遠不爭不鬧,默默嚼咽,不像葉流西,從來都不服氣不低頭,給她一個糟爛的人生,她都要一腳踹破了再搭建。

他覺得不會有辦法了,沒有事情是完美的——萬事如意不是生活萬相,只是卡片上的一句賀詞。

但他還是感謝她給他希望。

《西出玉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