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5】

辛辭嚥了口唾沫,攥著手電過去,逕直走到屍體腳底下。

抬頭看頭頂上懸著的兩隻草鞋鞋底,覺得確實逼真:全息投影現在倒也不稀奇,不少歌星的演唱會上會搞這個,但那種多少有點朦朧影綽,跟真人還是有差別的……

他抬起手臂,向著那人的腿直抓過去,雖說會抓個空,但是看到自己的手從人的身體裡直透過去,那感覺應該會特別難忘吧……

確實難忘。

接下來發生的事有點混亂,像是被人一擁而上痛揍,挨的拳頭如密簇雨點,辛辭已經分不清順序了,他只記得,這一抓抓了個實。

狗屁的全息投影!這他媽是實實在在的!

因為抓了個實,所以驚慌失措,繼而控制不住力道——他聽見破布撕裂的響聲,聽到骨頭斷裂的喀嚓聲,他想尖叫,但驚駭太過,嗓子裡沒能發出聲音,想往後退,腿上軟綿綿的,剛一動就摔了,好死不死,這樹恰長在斜坡邊沿,他就那樣握著半條扯下來的人腿,像個沉重的石轆轤,從坡上一路滾翻了下去。

***

這一下完全出乎意料,孟勁松頭皮一緊,下意識拔槍在手,孟千姿的反應也快,迅速與他後背相貼,右手一甩,手中的節竿甩出一米多長,在身前劃了個防禦的圓弧,同時屏住呼吸。

綿密的細雨下,漫山都是葉片刮擦的聲,反而顯得更加安靜,懸著的屍體因著剛剛的大力抓拽,晃動得更厲害了,掛繩的枝幹不堪重負,發出讓人極不舒服的劈裂聲,而坡下,隱隱傳來辛辭的悶哼。

沒有繼發的狀況,危機暫時解除,孟千姿示意孟勁松戒備,然後幾步奔到坡邊,手電往下急掃,很快就罩住了辛辭。

這是個長長的土坡,坡上沒什麼植被,大雨沖刷之後,本就泥水淋漓,底下還積了半人深的稀爛泥塘子,辛辭整個人撲跌進去,全身上下裹滿泥漿,跟個泥人似的,正狼狽不堪地往岸沿上爬,邊爬邊吐著嘴裡的濕泥。

孟千姿覺得好笑,但也知道不該笑,她向下頭喊話:「沒事吧?」

辛辭真是要氣瘋了,這個晚上,諸事不順,什麼倒霉狀況都奔著他來,但在孟千姿面前,又不能抱怨什麼,只得強忍住怒氣往上回話:「沒事。」

看起來確實沒什麼事,下頭那麼泥濘,孟千姿也不準備下去接應他:「那自己上來吧,小心點。」

說完,退後兩步,手電揚高,照向那具屍體。

***

這事兒不太對勁。

景區開發時,出於安全考慮,在核心區域和可能危險的區域之間,會設置很大的一段緩衝過度地帶,有些岔路口拿紅漆塗著「危險,禁止通行」字樣,並不意味著你邁過那道標語就馬上危險了,既然能從景區一路走過來,這兒就不算深山老林,一般來說,應該也是被實地考察勘驗過的——工作人員就沒發現這麼顯眼的屍體嗎?

退一步說,就算真沒發現,從這屍體的穿著打扮來看,年代至少也在晚清或者民國,距今百十年是有的,這麼多年風霜雪渥,吊繩沒朽爛?衣服還穿得這麼囫圇,屍體沒被鳥獸什麼的糟蹋?

孟勁松也是這想法:「千姿,幫我打著點光,我上去看看。」

想近距離觀察,粗暴點的做法是開槍打斷掛繩讓屍體落地,但那樣既破壞屍體又破壞痕跡,這具屍體既然掛得古怪,樹上、樹下,乃至懸屍的那根枝幹,都應該仔細查看。

孟勁鬆脫掉雨衣,把手電插進腰間,雙手在樹幹上抹了抹,身子一竄爬了上去。

既是穿林過嶺的山鬼,那自然個個都是爬樹的好手,但現在不是比誰更快,而是要往細微處找痕跡,反而得放慢速度。

孟勁松沉住氣息,留心觀察,很快就發現樹身有幾塊地方的樹皮脫落,看斷口,不像自然剝落,倒像是有人往上爬時踏腳踩落的,還發現了幾處刀子的插痕,痕口還很新鮮,不排除以匕首借力攀爬的可能性——所以,這屍體真是新掛的?

孟千姿的手電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燈,一直卯定他的身子,直到他在比懸繩高半個身位處停下,騎住最粗的一根樹椏。

坡下,辛辭終於手腳並用地爬了上來,一瘸一拐地向著孟千姿過來。

孟千姿的注意力全在樹上,也不去管他,只是問孟勁松:「怎麼樣?是不是不太對?」

三兩句說不清楚,孟千姿的站位,手電光又打不到屍體的臉,孟勁松拔出自己的手電,擰亮了直照過去,定睛看時,心頭一寒,額上的大筋都跳了兩下。

真是猙獰的死人臉也就算了,反正上來之前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但萬萬沒想到,這臉是假的!

絕對是假的,是一張硅膠仿真人皮,做成臉的凹凸起伏形狀,所以昏暗時看過去,跟人臉無異,眉毛、嘴唇都是畫上去的,畫工很精細,嘴巴略歪向一邊,血紅的一圈往右挑著,像詭異的笑。

孟勁松之所以這麼快判定這臉是假的,是因為這張臉的鬢角邊,面皮和頭髮的接合處,支稜出幾根濕漉漉的稻草來。

這稻草,難道是……

為了應證自己的猜想,孟勁松也顧不上許多了,伸手就過去抓,那假臉粘得並不牢靠,哧啦一聲就下來了,露出裡頭塞得嚴實的一團稻草。

這是個假人。

***

孟勁松覺得好笑,先前的緊張盡數褪去,這才發覺額上後背都涼颼颼的,不知什麼時候掛滿了冷汗,他把手電往就近的樹椏處隨意一插,抬手抹了把額頭。

樹下,孟千姿似乎也看出事情有了轉折:「怎麼說?」

湘西這個地方,尤其是山區,至今還流傳著一些詭異的民情風俗,這掛稻草假屍,也許就是其中一種,孟勁松低下頭:「假的,可能是為了辟邪或者送晦氣,隨便把仿製的屍體掛在路邊的樹上……」

事實上,說出「假的」那兩個字之後,孟勁松就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後頭的話完全不經大腦,像是喉舌記憶、機械湧出,而腦子裡一節一節,彷彿有什麼東西連環爆開。

因為低頭的時候,目光自然而然,被下方的兩處亮給分了過去。

一處就是孟千姿,她打著手電,仰頭向上,身後站著裹著雨衣、頭身掛滿泥漿的辛辭。

另一處,非常巧,來自於他光源斜向下、隨意擱插的的那把手電——光柱的盡頭恰打在坡底的泥塘子邊,照出一個軟塌塌趴著的人的上半身。

趴著的人,自然是看不清面目的,但只看那衣著髮型,孟勁松就知道:這個人是辛辭。

那麼,現在站在孟千姿身後的那個人,是誰?

……

電光石火間,孟勁松反應過來,迅速改口,喝了句:「狐媚子上腰了!」

話音剛落,孟千姿面色一冷,身子往右前方斜撲,與此同時回首揚腕,節竿甩出近兩米長,帶著颯颯風響,如同剛勁的軟鞭,向著身後那人直抽過去。

***

解放前,國內許多老行當,尤其是干沒本錢買賣的,都有屬於自己的行話切口,又叫唇典,譬如「扯呼」指逃跑,「摘瓢」指割腦袋,「土條子」是蛇,而「海條子」叫龍。

「狐媚子上腰」,就是屬於山鬼的唇典:民間傳說中,深山老林裡常出狐媚子,也就是狐狸精,吃人害人,最是凶險;而「上腰」指的是「在你背後」,因為蹬腿爬腰自然要從背後上——有個吃人害人的凶險玩意兒在你背後,什麼意思,不言而喻了。

孟千姿是坐王座的,於山鬼唇典滾瓜爛熟,自然是一聽就懂:身後來人她是知道的,但一直以為是辛辭,既然不是,這三更半夜的,悄無聲息欺近身側,想來也不是要跟她打招呼,所以一出手就是狠招。

唇典還有個好處,如果大叫「小心背後」,提醒了孟千姿的同時,也等於是提醒那人已經暴露、給了他防備的時間——但你吼一句風牛馬不相及的「狐媚子上腰」,那人莫名其妙,一個分神,對戰之時,必然失掉先機。

果然,那人猝不及防,閃避得慢了點,被細韌竿頭帶到了頸側,痛得一聲悶哼,但他臨場反應很快,腦子也靈光,知道一寸長一寸強,自己如果一直被節竿擋在外圍,就只有防禦和挨抽的份了,必須近身才能攻擊,當下臨地一個滾翻,避開節竿,向著孟千姿欺身過去。

節竿可以隨心甩長,但沒法隨意縮短,對手一近身,這玩意兒就累贅了,孟千姿心隨念轉,馬上丟掉節竿改換拳腳,只錯身功夫,和那人已經過了兩三招。

孟勁松急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持槍在手,本想佔著居高臨下的優勢把那人給撂倒,但沒想到下頭這麼快就已經近身搏打了,他槍法一般,怕混戰中開槍傷到孟千姿,迅速抱樹滑下,準備上去助拳,孟千姿眼角餘光瞥到,厲聲喝了句:「我能應付,去找辛辭!」

孟勁松猶豫了一下,還是聽了她的,轉向急衝下坡。

臨場激鬥,很忌諱一心二用,孟千姿只這幾秒分心,那人拳風已襲向她面門,她側身欲躲,哪知道這拳是虛招,中途突然變招,改為下抓,向著她腰間懸掛的玻璃罐扯落。

孟千姿心裡一跳:這人是為蜃珠來的!

這個時候怎麼拆招似乎都不合適,孟千姿心念一轉,整個人不退反進,身子迎著那人直貼過去,雙臂前探,像是要投懷送抱,逕直摟他脖頸。

那人從未見過這種打法,動作微微一滯,但也猜到被她摟住絕沒什麼好事,立馬錯步後撤,孟千姿的雙手只能探到他的肩——這一來正中下懷,她當即改探為摁,借力縱身,同時一腳踩在他胯骨上,如同蹬梯子上房,身子竄高,瞬間越過那人肩膀。

那人知道不妙,抬手想抓她下來,孟千姿早有防備,跟體操運動員耍鞍馬似的,以他肩膀為支撐,半空中一個旋身翻轉,兩手死死抓住他的肩井大穴,同時右膝狠撞他背部命門附近:「下去!」

這一招巧勁和狠勁齊打,又按脈認穴,別說人了,怕是連熊都扛不過,那人一聲痛哼,直往前栽倒,落地時還試圖翻身起來,孟千姿哪給他這機會,幾乎是他剛一翻身,還未及坐起,她已經砸將下來,單腿支在他身側,另一邊膝蓋重抵住他胸口,幾乎把他抵得一口氣沒上來,又伸手抓住他的頭髮,把他的頭直摁進泥水裡:「你是什麼人?」

說話間,只覺得那人身子一鬆——似乎是落敗認輸,卸去力道不再抵抗——打鬥中,電筒早不知落哪兒去了,雖然瞧不清面目,但藉著遠近微光,還是能依稀看到,那人笑了一下。

這笑讓孟千姿心生異樣,覺得事情要糟。

果然,那人身側的手突然抬起,手裡抓了個黑漆漆的物事,直對著她的面門,孟千姿直覺是槍,下意識偏頭想躲。

就聽「哧」的一聲,大蓬乳白色的刺鼻噴霧剎那間罩住她半邊臉,噴頭處噴出的最勁烈的那道,恰恰帶中了她的左眼。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