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07】

既受了五姑婆的誇獎,辛辭覺得,臥底這事,他還可以再熬一熬。

晚飯時,他又「經過」那個帳篷,「湊巧」看到邱棟他們只顧自己吃、而沒給白水瀟送飯,於是起了爭執。

邱棟嚷嚷:「我還給她吃?這女人這麼命硬,我不信一頓不吃就能餓死了。」

辛辭則是一貫的說辭:「一碼歸一碼,人家打仗的時候,還不讓虐待俘虜呢。」

最後的結果,是邱棟冷笑:「要送自己送,老子不伺候這種女人。」

於是,辛辭端著餐盤進去了。

進去了之後,又挨一通冷嘲熱諷,他要求給白水瀟鬆開手上的捆繩、好讓她拿筷子吃飯,對方則奚落他:「出事了你負責?要麼你喂,要麼向後轉,門在那兒。」

說到後來,還推了他一下,辛辭這小身板,哪經得住推?踉蹌著差點摔倒,氣得一張臉通紅,心說做個戲,何必這麼認真。

不過這一幕,落在白水瀟眼裡,著實讓她有點感激。

她沒有生疑。

她知道辛辭不是山鬼的人,之前幾次見面時,也注意到了他看她的眼神,那是男人傾慕女人的眼神,她曉得自己有這個魅力。

而且,這人懦弱、死板,而又較真,他不會也不敢放了她的,只會和那些凶巴巴的山鬼據理力爭、為她爭取點名曰人道主義的便利。

她看著辛辭氣咻咻放下托盤,忽然就有點同情他:「這兒的日子不太好過吧?」

辛辭莫名其妙:「哈?」

他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為了「配合」他,帳篷裡的那三人不避白水瀟,大肆挖苦恥笑了他一通:什麼娘裡娘氣,毫無膽色;什麼細胳膊細腿,婆娘心腸,沒事瞎慈悲;什麼夾著尾巴做人,明裡暗裡常被人整……

聽得白水瀟心生惻然,看他的目光都柔和了三分。

辛辭歎氣:「嗐,人人有本難念的經,誰的日子又是好過的。」

他掰了角餅,遞到白水瀟嘴邊。

白水瀟咬住,慢慢嚼了。

給白水瀟開的是小灶,菜式樣樣都不錯,這是辛辭提議的:美食會讓人心情放鬆,白水瀟吃得舒服了,自然就肯多說些話了,而多說,必然多漏。

他覺得自己怪聰明的,千姿回來之後,他要向她好好邀個功。

白水瀟也是接連幾天沒吃過一頓正經的了,忽然間吃上這些油炸酥脆的,舒緩的味蕾鬆弛了緊繃的神經,整個人有些恍惚,又有些惘然。

辛辭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話,依舊是堅持立場又釋放善意,絮絮叨叨兼窩窩囊囊,白水瀟覺得他好笑,但這好笑裡又帶傻氣,並不讓人反感。

過了會,辛辭遲疑地發問:「白小姐,我聽說你是落花洞女,是嫁給洞神的?」

白水瀟隨口嗯了一聲。

「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啊,我見識少……這是不是你的一種臆想幻覺啊?你有沒有去看醫生啊?」

這還有不生氣的?白水瀟兩眼一翻:「你放屁!」

辛辭哆嗦了一下,攥緊手裡的勺子,默默去攪碗裡的米粥。

算了,跟這種外行,沒什麼好計較的,白水瀟的氣又平回來:「你感覺不到、看不到,不代表人家就不存在。」

辛辭「哦」了一聲,一副老實受教的模樣,又虛心求教:「那就是說,你能感覺到他?」

白水瀟有幾分自得:「那當然。」

辛辭撓頭:「那他長什麼樣啊,是不是高大威猛、充滿男子漢氣概?對你又溫柔、又體貼?家務搶著幹的那種,絕不讓你受累?」

他知道自己問得蠢:連形體都沒有,干個屁的家務——但沒辦法,蠢呆的濫好人,是五姑婆給他定的臥底人設。

白水瀟的面色幾經變換,時而迷茫,時而又幸福甜蜜。

像一切忍不住向外人炫耀伴侶的人一樣,她終於開口:「他當然是好的,我跟他在一起,心裡……安穩得很,再痛苦委屈,到了他身邊,也就什麼都忘了……」

辛辭心說:這不就是鴉片煙嗎,你抽上兩口,也會覺得安穩幸福無憂無慮、煩惱全消啊。

「長什麼樣子,我也不清楚……」

辛辭驚得脫口說了句:「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這怎麼能行呢,這男女在一起,連長相都不知道?」

白水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本不想理會他的,但他那匪夷所思、就跟天要塌下來一樣的神色,又讓她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她冷笑著說:「你懂什麼?」

「你們這種俗人,當然在乎皮相,女的要漂亮、男的要帥氣,不止皮相,還要有錢、有房子、有地位、有學識,真不知道你們喜歡的是人,還是那一堆聽著好聽的花花架子。」

「然後呢,等這個人失去了容貌、變窮、沒地位沒學識的時候,你那喜歡也就淡了是吧?」

辛辭沒吭聲,畢竟……這世上男女情-事,大概率是如此。

「但是真正最純粹的感情,不應該是超脫這些的嗎?不在乎你的皮相、貧富、地位高低,不在乎你是生是死,不在乎你是有肉身、還是無形物質,我告訴你,我不在乎。」

辛辭啞然。

白水瀟呢喃有聲,已經不是在跟他說話了,像是只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對著全世界宣證:「那些人都不懂,只會嚼舌頭說落花洞女是被奪走了魂,瘋瘋癲癲的,又說嫁給了洞神,毀了毀了……」

「他們懂個屁,只懂男人女人、床上翻滾,根本不懂什麼是真正的感情,可悲,活得這麼可悲,還自以為正常,還在背後笑我。不過我無所謂,我可憐他們。」

「他們一輩子,都沒有那個機會和運氣遇到這種感情——我願意為他死,為了保護他,我什麼都敢做,哪怕豁出這條命呢,我沒做錯,保護自己的愛人,天經地義……」

「我就是後悔,其實我有機會殺了孟千姿的,我太貪了,想要她長久聽話,反被她逃了,是我錯,我對不起你,現在搞到這樣,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

說到後來,喉頭哽住,泣不成聲。

辛辭聽得頭皮發麻、目瞪口呆,但念及職責所在,要一字一句記下、好去轉達給五姑婆,又只能默默聽著——他覺得這話偏激而又驚心,後背止不住陣陣發涼。

就在這個時候,白水瀟的啜泣聲忽然停住了。

停得非常突然,像是喉頭被什麼扼住了:一般情況下,那種拖著音的啜泣,是不大可能停得這麼乾脆徹底的。

辛辭的心頭掠過一陣摻帶了不祥的異樣,他抬頭看白水瀟。

白水瀟像是不動了,嘴巴半張,喉頭裡發出極輕的「呵呵」聲,面色迅速灰白下去,兩個眼球也似乎極緩慢地、在往更深處凹陷。

帳篷裡安靜極了,那幾個看守為了給辛辭「創造」更合適的聊天機會,都或側或背了身去,湊在一處看著什麼,誰也沒注意到這頭的變化。

辛辭害怕起來,他舔了下嘴唇,抖抖索索問了句:「白小姐,你……怎麼了啊?」

***

同一時間,孟千姿一行已經漸漸接近崖頂。

其實整治完白水瀟之後,仇碧影就在著手放繩救援這件事了:從外頭調進更多的繩、再拼接起來,都不是難事,難的是「避山獸」——仇碧影身形較胖,並不適合下繩,又要以血書符,這一項項的,難免耗費時間。

孟千姿這頭的推進也快不起來:下繩可以速降,上繩卻不能「急竄」,只能實打實、一步一步慢慢來,即便一切平順、最後一程還有上頭的人助拽,也花了足有三個小時。

最歡騰的莫過於那隻小白猴了,全程跟隨,忙著縱上躥下,吱吱喳喳,就跟有它什麼事似的——明明沒人需要能量棒,還慇勤地從小挎包裡抓取出來,送完孟千姿又送江煉,唯獨不給神棍送,估計還記著被他砸了一石塊的仇。

崖頂一干人望穿秋水:放繩之後不久,掂繩的人就察覺出下頭多出了重量,而且繩身不是靜止的,一直有節律地輕顫,顯然是下頭有人正在上攀,算算數量,恰好三個——這一好消息很快傳開了,時間過得越久,聚攏來看的人就越多。

仇碧影先還裝得漠不關心,不想表現得和那些山戶一樣沉不住氣,說什麼「爬著爬著不就上來了嗎,多個人看,小千兒也不會爬得更快」,哪知到了末了,聽那頭人聲喧嚷,心裡頭癢得難受,也湊過來瞧。

距離崖頂還有十多米時,上頭的吵嚷聲更翻沸了,江煉拉了拉神棍,示意他慢點:山戶翹首以待的,可不是他們,這種事,還是分清主次為好。

果然,孟千姿第一個上了崖,上頭的歡騰聲剎那間連成一片,及至江煉和神棍互相扶持著上來時,曾經的一幕又重演了:沒人理會他們,只晾他們在邊上乾站著,孟千姿是眾星捧月,他們連星都不是,只是邊邊上鑲底的雲。

好在,神棍神經大條,渾無所謂,還踮著腳尖瞧熱鬧。

江煉也習慣了,畢竟是人家山鬼主場。

只是,看被簇擁在中心的孟千姿時,覺得有些陌生:其實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她這人不難親近,不過,一旦她回到山鬼的大群體中,彼此的距離感就會變得很強,明明抬眼即見,也覺得她很遠。

有個滿臉帶笑的中年女人,正拉著孟千姿左看右看,說她:「小千兒,我怎麼覺得你長高了?」

孟千姿回答:「怎麼可能,哪有這個年紀還長個兒的?」

那女人又問:「你是不是黑了?」

孟千姿氣急:「怎麼可能?天黑,給襯的!」

這應該就是她口中的「五媽」了,江煉覺得這對答暖心而又可愛,不覺微笑。

只是,笑著笑著,就不笑了。

不止是他,攪嚷的人群也逐漸安靜了——

有讓人毛骨悚然的駭叫聲,正自較偏的一隅傳來。

這聲響起得太突然了,又或者是眼前的場面太過振奮,一時間來不及調整適應——崖上的山戶面面相覷,在那一剎那間,都有些迷茫。

孟千姿第一個聽出這聲音,心頭打了個激靈,脫口喝了句:「辛辭怎麼了啊?」

***

辛辭已經嚇得魂魄都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他問完那句話之後,白水瀟自然沒回答他,但是她動了,事後想想,那是一種假象——她沒動,可是她全身的皮膚都在向內塌萎干縮,嘴巴內癟、眼眶深陷,連眼球都像被什麼往內吸去,所有變化,都硬生生在眼前發生,他自然會覺得她在動、全身上下都在動。

對辛辭這膽子,實在不該苛求太多。

他腦子裡一轟,癱軟在地,沒命地大叫起來。

帳篷裡還有別人,聽見聲響,怕不是以為他遭了攻擊,趕緊衝了過來,待看到白水瀟的模樣,俱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幾聲「臥槽」脫口而出。

這種時候,走為上策,最不濟,也要離白水瀟遠遠的。

幾人拽手抱腿,倒拖著辛辭往外去,哪知白水瀟突然彈跳起來——也不是彈跳,是體內抽搐的力道太強,使得她那被捆繩捆縛著的、原本委頓在地的身子,忽然如半癟的氣球充足了氣般挺彈起來,與此同時,一張臉正轉向這頭,只剩下黑窟窿的兩隻眼,直勾勾盯著眾人:那幾乎是個皮包著骷髏的形狀了。

這一下,不止是辛辭,連那幾個山戶都嚇得腿軟,一屁股坐翻,啞聲嘶嚎間,手腳並用著往外蹭挪,還未及出門,又突然覺出強烈的不適: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讓人難以忍受的聲音,神經不堪其擾,但身周,分明就沒有任何聲音響起。

這個時候,崖上那一干人等,也已經趕到了帳篷外,也都同時感覺到了顱腦針尖般的隱痛和震盪,有幾個耐受力弱點的,沒能支撐得住,當場乾嘔起來。

孟千姿忍著痛,一把拽落門簾,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不成人形的白水瀟。

她剛剛上崖,實在猜不透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能從旁一把拽過孟勁松:「怎麼回事?她是怎麼回事?」

孟勁松壓伏著胸臆間的不適,長話短說:「五姑婆懷疑她吞了水精,我們想催吐,一直沒成功。」

水精?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山膽……山膽制水精?

孟千姿不及細想,飛快解下背包,迅速取出山膽,拽開包裹的繃布,但她捧著山膽在手,只是不知道該怎麼用,心頭急急念叨:制啊,你倒是去制啊。

山膽很快有了變化。

原本,它的週身,像是籠了一層潤澤的乳白光暈,但現在,明顯可以看出,那光暈像彗星的掃帚尾,如被風吹取、又似是被什麼力道吸附,向著白水瀟的方向略略偏倚了過去。

白水瀟的抽搐驀地停止了。

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讓人極度不適的感覺,也消失了。

四周慢慢安靜下來,事情太過詭異,人人屏息,沒發出半點聲響,辛辭坐在地上,也不知道抓的是誰的腿,大口喘息著,不敢往白水瀟的方向看,但又忍不住,還是看了一眼。

她的喉部,好像有什麼蟲子在蠕動。

辛辭吞嚥了一口口水,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很快,事實證明這並非錯覺,因為陸續有人叫出聲來:「看她脖子上!她脖子上有東西在動,在皮底下!」

沒錯,這一次,是真正有東西在動了,像吞下肚子裡的東西又被硬擠出來,喉管處鼓起鴿子蛋大小的腫塊,向著喉口處不斷移動,白水瀟空睜著眼、一張嘴越張越大,喉間逸出讓人極其難受的碎音。

有人實在受不了了,疾步衝出帳篷,哇哇嘔吐起來。

白水瀟也吐了,最後那一下,像是用盡渾身的力氣,吐出一口黑褐色、半凝固的血,然後身子一歪,無聲無息地栽倒在地。

周圍安靜極了。

空氣近乎凝滯。

良久,仇碧影才說了句:「過去看看她吐了什麼。」

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後,有個山戶戴上口罩和手套,手裡持一根樹枝,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攤「血」,拿樹枝挑了又挑。

不是血,像黑褐色的爛絮,軟塌、松垂。

仇碧影咦了一聲,低聲喃喃了句:「不是說祖牌……堅不可摧嗎?」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