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想到,江煉剛下去不久就在震繩了,孟千姿還以為是出了事,心中一緊,待看到震繩的幅度很緩,又暗自鬆一口氣。
江煉上了坑底,想想還是別高聲說話,於是拽了垂繩上來,雨已經小很多了,他推開遮過來的傘,向著孟千姿說了句:「段太婆下去過,還在牆上留了書,挺長的,三兩句說不清楚,就在下棺不深的地方,有一部分還淹在水裡,看不見——是我拍上來給你看,還是你們下去看?」
他這話其實沒別的意思,但是聽在有些山戶耳中,有點不中聽:自家長輩的留書,自己不敢下去看,難道還讓外人拍上來嗎?
路三明脫口說了句:「那當然是我們自己……」
話沒說完,因為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去看,派誰去呢?萬一下去了,看著看著,那東西又出現了……
他一陣頭疼: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孟千姿問:「留書內容……機密嗎?」
江煉想了想:「算是挺機密的吧。」
孟千姿說:「那我去吧。」
為免路三明他們阻止,她把話說在了前頭:「於私,我段太婆是大孃孃的養母,等於是我祖母輩;於公,既是山鬼前輩留下的機密,也該我去看——你們在這等著,有事馬上地面施救,救不上來,就按照之前計劃的,調曲俏、冼瓊花過來,所有裝備配齊了,再下棺口。」
路三明臉色都變了:「孟小姐,這不行吧,你還是等裝備都過來了,再下去看吧,這萬一……」
孟千姿說:「看留書需要多久?再說了,就在下棺不深的地方,一翻身就上來了——你有這勸說的功夫,我已經看完了。」
路三明沒話說了。
***
大佬既要下棺,其它人也不好在坑沿上乾站著,有一半人便也跟著下了地坑,幫忙再添置一個滑輪。
江煉看到路三明那惶惶樣,又是好笑又是理解,對他說:「你不用擔心,我會先下,停在孟小姐下頭,真有了狀況,會提醒她先走,也會幫她擋一擋,不會有事的。」
路三明喜出望外:「那……這樣,煉小哥,真謝謝你了啊。」
這特麼什麼屁話,孟千姿聽得心頭火起:人家活該幫你去擋嗎?
待要訓路三明兩句,又想起今天剛讓他在眾人面前丟了臉,不好打臉打二次,而且,他都一把年紀了……
只好忍下來。
不過,藉著往身上繫縛繩的機會,她還是低聲問江煉:「你就不怕嗎?」
江煉知道她的意思:「怕啊,但是,我反正是要下去找神棍的,順手掩護你一把,不是一舉兩得嗎,做事嘛,就得做得性價比高一點。」
說著先緩放輪軸,漸入棺下,孟千姿深吸一口氣,旋即跟上,剛沒入棺底、還沒來得及穩住身子,就聽到江煉說:「其實啊……」
循聲看去,江煉在她下方不遠,虛仰著身子,正抬頭看她:「我知道找箱子這事,勢必凶險,我只是希望,盡快把這些凶險都給經歷完了,把大事給了了,以後,就可以過得輕鬆了。」
孟千姿問他:「你覺得找箱子這事,對你是個壓力?」
江煉點頭:「大壓力,再心甘情願,也是大壓力。所以總想跑步前進,快點,再快點,受再多苦、冒再大險都不怕,早一天解決,就能早一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兒,再不用背著石頭喘氣。」
孟千姿略略動容。
江煉老是笑,有時候,那笑近乎懶散,這經常給人以錯覺,認為多大的事到了他跟前都不是事兒——原來,他也有壓力的。
孟千姿說:「那,想做什麼事兒?」
江煉唇角彎起,回她:「就是去過好日子咯。」
說著,順繩而下。
***
江煉確實停在了她的下方、更靠近水面,孟千姿卻沒法一起下:她得從頭開始,一行行看那牆壁上的字。
第一行字是:段文希於此取鳳凰翎。
翎,就是鳥身上的羽毛,直白翻譯,就是段文希從這兒拿走了鳳凰的羽毛。
孟千姿屏住呼吸,一行行地看下去。
段文希也是老派人物,所以措辭文白夾雜,這牆壁上,記敘的恰是她五百弄鄉之行時,發生的奇事。
孟千姿飛快研讀,再加上適當推測、以及對段文希性情的瞭解,差不多能夠還原出大致的故事。
***
原來,那幾日,段文希由山戶陪著,在桂西北一帶巡山,中途下榻五百弄鄉。
某日半夜雞叫,以段文希行走江湖的經驗,一聽就知道是有人扮雞,開門看時,見到門下一張字條,邀她孤身前往村外土路右首數第五座粽子山後見面。
此時已是七十年代,各地不是搞運動就是搞生產,江湖道門早已不再流行,所以,雖然事情詭異,但段文希一見之下,還是心生親切,有種重溫昔日江湖生涯的感覺。
她雖然年已古稀,但豪氣不減當年,以她的閱歷,也不懼什麼霄小,再說了,她本就煩那些山戶跟屁蟲樣跟進跟出的。
於是偷偷避開眾人,逕直赴會。
粽子山後,得見閻羅。
一敘之下,閻羅曾在湘西為匪,雖說正邪兩分,但依然可算武林同路,而且風雲變遷,現今是新社會了,什麼劫匪、俠客,俱成過往,粽子山後,一已古稀,一已花甲。
所以,段文希並沒有太反感這人曾經為匪。
閻羅生性狡詐多疑,估計是暗中偷聽了山戶的對話,開門見山,說是早年劫道,偶得一個大秘密,其內有宗大富貴,想送於段文希。
原話是: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長生。
段文希哪會相信這個,哈哈大笑,哪知閻羅不慌不忙,從兜裡掏出一個用濕漉漉手帕包著的物事來,手掌托著,送到段文希跟前。
說來也怪,他原是用手掌托著那手帕包的,但是手掌撤去,手帕包仍懸浮於半空,不墜不落。
段文希笑聲陡止。
當著段文希的面,閻羅解開手帕包,手帕一散,旋即往下飄落,但裡頭的東西,仍然懸於半空。
那是一塊看似普通,灰白色,小孩手掌大小的薄薄骨片。
閻羅說,這是龍骨殘片,真龍的那個龍,真龍騰雨而飛,龍骨濡濕而懸、乾燥而墜,而龍性傲,絕不曝屍荒野,龍骨攤放於地,只一炷香的功夫,遇石沒(mo,四聲)於石,遇土沒於土。
這塊殘片,是他於鎮龍山來風口、花費數年時間,斷斷續續銼磨崖石才找到的,傳說當年,有人攜龍骨灰燼,於來風口處拋灑,結果大風吹來,灰燼呈龍形而走,是為風起龍出,蜿蜒半空,許久方落,時至今日,站在來風口上,細觀其下蒼莽林木,還能隱約辨出似有一條蒼龍臥伏其中,那是當地的水土樹木受龍骨灰燼的影響所致。
而大風吹不走殘片,那塊殘片在風中孤懸片刻,緩緩落下,最終沒於崖石之中。
與鎮龍山的「風起龍出」相對應的,是鳳凰山的「水顯鳳眼」。
閻羅住在五百弄鄉這十幾年間,藉著賣貨郎的身份,頻頻造訪鳳凰山,上下鳳凰右眼足有上百次,終於在前不久的一個落雨天,找到了線索。
他直言看中山鬼的通天手段,想借力成事,邀段文希同掘鳳凰眼:正如來風崖口有龍骨殘片一樣,鳳凰眼內,藏有鳳凰翎。
普通的火是點不燃龍骨的,只有鳳凰翎燃起的火,才可以焚化龍骨——手握龍骨殘片,再尋得鳳凰翎,以鳳凰翎點燃龍骨,是尋得麒麟晶的關鍵,而且,據說龍骨焚燒時的光亮,可以照進來生。
段文希沒理由拒絕,她半生都在尋訪玄奇異事,怕是以這一件最為離奇,而且,人到暮年,會好奇來生:與其在山桂齋裡垂垂老矣,做一個等死的老太婆,不如老馬再上鞍、寶刀重出鞘,寧可死在路上,也不老朽床榻。
她寫道:鳳凰眼,掘地不止,凡三重棺,九鈴族人於荒野集怨骨六十有六,三三不盡,六六無窮,以無窮盡之隱晦怨氣,壓鳳凰翎之瑞光。第三重棺為簾門,由此而下,莫響青銅罩,響則土龍至……
刻字就到這裡,其它的,都淹在水下了。
看到「土龍」兩個字字,孟千姿只覺氣都喘不過來了,腳下就是水面,極渾濁,上頭漂浮了一些被撞碎的棺木,手電光下探,隱約可見白森森的骨頭浸沉其中——這應該是落下來的人骨,再乾燥的骨頭,比重都比水大,是只沉不浮的。
一瞥眼,恰看到江煉正試探著想下水,孟千姿壓低聲音,急喝了句:「回來。」
江煉聞聲回頭,知道她已經看完了:「說是有土龍,土龍,是龍的一種嗎?」
孟千姿搖頭:「不是,是鱷魚,段太婆的叫法是老式的,我大孃孃受她影響,至今還把鱷魚叫土龍,或者豬婆龍。」
說話間,她頻以手電照向水面,也照向各條甬道深處:鱷魚若枯木般浮於水面時,手電光能探測到它的眼睛,但若沉在水底,那就不好說了……
她週身發寒,覺得此間說話太過危險,一拉江煉:「升得高點,到高處再說。」
江煉轉動腰間綁著的軸承,隨著她升到近棺底的地方,孟千姿猶在警惕地瞧向水面各處:「你先別下了,等裝備吧,真的,你聽過山戶的描述,那條土龍的身形太大了,而且,這麼詭異的地方,這底下的鱷魚,絕對跟你在動物園看到的是不一樣的。」
「現在有兩個可能,第一是,神棍剛下水,就被那條土龍給吞了,那現在早死了,救也白搭;第二是,神棍運氣好,藏起來了,只要他能藏得久一點,等我們的裝備來了,還有救援的可能——你是沒法救的,憑你這把小匕首,戳在鱷魚身上,它根本不痛不癢好嗎?」
江煉無從反駁,人也奇怪,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麼時,還有躍躍欲試的勇氣,但一旦知道了……
他這一把小匕首撞上巨鱷,大概只有送死的份了。
那至少,先把段文希的留書給看全吧,他清了清嗓子,正想說些什麼,忽然又止了聲,半晌,才低聲問她:「你聽到什麼了嗎?」
孟千姿「噓」了一聲,凝神聽了會。
也不知道哪條甬道深處,傳來斷斷續續、光當光當的,微弱的敲打聲。
江煉精神為之一震:「是人敲的,千姿,絕對是人敲的!我去看一下,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