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這一摔,幾乎沉了底,好在她也算略識水性,立馬撐地翻身,眼睛看不見,但身體的自然感覺在,敏銳察覺到了那土龍正直撲下來,於是向前急竄以圖避開。
哪知竄了沒兩米,前探的手猛然杵到一物,像是個圓台,痛得她緊咬後槽牙,又暗自慶幸是手臂在前而非頭在前,否則當頭撞上,勢必頭破血流。
身後水流急湧,激起巨大水花,幸好這環室地方有限,土龍身形太大,騰挪不是那麼方便,她仗著身姿靈活,急避到圓台另一側。
還真是個圓台,粗估大概直徑在一米多,高也有一米多,先前沒看見,是因為被水被淹沒了。
她這一下後怕非常:幸虧滑輪架設在棺材的破口邊,要是再往中心移上那麼一兩米,人栽下來,不是落入水中而是正砸在這圓台上,不死也要去半條命吧。
正-念頭急轉,就聽哧啦磨挫聲,是那土龍一隻臂爪從圓台上直扒而下,聽那動靜,爪尖都已經抓陷進了石中,防水手電早掉進水裡,在水下漾開模糊的一圈光暈,藉著這光,她看到,光這皮肉褶耷的前臂,就差不多有她的腰粗。
她真個心驚肉跳,直覺上去是不可能了,為今之計,只有往甬道裡跑,希望裡頭夠複雜也夠大,這樣,找個地方藏好,還能有機會等到六媽七媽的救援。
閉氣太久,她實在憋不住了,仰面出水,覷準那土龍方位,身子一個猱縱反向而去,想竄入最近的甬道。
然而,人的速度,哪敢得上水生水長的土龍?才剛游撥了兩下,就覺得有巨大的、更深沉的暗影,急竄向著她、甚至是更前方罩下。
孟千姿腦子一激,不得不瞬間入水,被逼得反要向著土龍竄去,果然,才一竄開,土龍的爪掌就已經拍砸下來,砰的一聲,那一處的水都被砸撥開,她整個人吃不住力,被水浪帶得揚了起來。
眼角餘光覷到土龍另一隻爪掌又當頭擊下,不及細想,迅速借水湧之力旋身,但還是被掌緣帶到,整個人又翻入水中。
水浪埋沒了她的頭臉,她猝不及防,猛烈嗆咳,生死一瞬間,腦海裡竟滑稽似的閃過幼時場景。
那時候喜歡蹲在野地裡撲蟲子玩,很小的飛蟲,比蚊子還纖微,驚惶地左撲右閃,卻躲不過她肉乎乎小手掌的一再連擊,終於啪一聲,再抬手時,掌中粘了只被拍扁的小飛蟲。
何其相似,今日她也成了飛蟲,在土龍的肉掌間喪魂落魄,苦尋一線生門。
暗影在起伏不定的水面上晃動著壓近,就在這個時候,上方忽然傳來雜亂而又迫切的大力跺踏聲。
怪道段太婆在留書裡寫「莫響青銅罩」,原來人在地底、而上頭的青銅罩又被敲響時,產生的音量是如此之大。
那土龍似有所感,起身仰頭,孟千姿趁此機會,猛然出水,待向甬道口撲躍過去時,聽清上頭傳下的聲音,眼眶忽的一熱。
一定是山戶都跳到坑底的青銅蓋上了,在上頭用盡全力,又敲又砸,她聽到貔貅扯著嗓子吼「這裡這裡」,還聽到路三明大叫「用力一點,大家用力敲啊」。
急回頭看時,那土龍已經作人立狀抬高臂爪,看那情形,是要扒住棺材破口——真要讓它扒住了,只需縱身一躍,就可以進到坑底,山戶都在底下,直如餓狼和小羊同甕,到時候,得死多少人啊?
孟千姿心下大急,腦子裡嗡嗡的,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拔出匕首,疾衝兩步,踩上土龍斜立的背脊。
土龍背脊是濕滑,好在全身披掛鱗甲,鱗甲卻是粗糙的,她就以這土龍背當攀梯,一口氣提住,直往上蹬了五六步,及至看到土龍那足有碗口大的、水晶球般顫巍巍眼珠,手起刀落,用盡渾身的力氣插了進去。
真不知道這土龍眼珠有多大多深,反正匕首是直插至沒柄,連自己的手都陷了一半進去,那瘆人的手感幾乎麻了她半邊身子,而還沒等她來得及縮回手,土龍喉口簌簌抖動,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吟聲,一個猛甩頭,她整個身子都甩了出去,重重撞上牆壁,又摔墜下去。
孟千姿只覺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叫她:「千姿,千姿。」
聲音縹緲而又曠遠,似是來自天際,她茫然睜開眼睛,覺得好像是躺在誰的懷裡,又看到天歪地斜,一片昏暗,一個白亮的小太陽,在眼前忽上忽下。
真是討厭,她一伸手,就把那個小太陽給打飛了。
***
見孟千姿這副情形,江煉心頭發急,連掌心都掛了一層汗。
避開那土龍之後,他本是想往岔道裡再躲的,但又記掛著孟千姿安危,不知道她平安上去沒有,於是又泅水出來確認。
才剛趕到環室,就看到水花亂濺,那土龍正在裡頭狂暴地又拍又打,江煉被揚灑過來的水兜了滿頭滿臉,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聽上頭青銅蓋響,再抬眼看時,孟千姿已經縱上土龍頭臉處、悍然下刀了。
從下刀到她被甩出去、昏厥,一切發生得太快,江煉也來不及援手,只是趁著那土龍因著劇痛躁狂地四處衝撞、巨尾亂甩的那幾秒鐘,泅到孟千姿身邊,帶著她迅速游進了甬道。
而剛進甬道不久,那土龍就跟過來了,其勢洶洶,直衝橫撞,江煉不敢有絲毫耽擱,知道土龍身形太大、擅長猛進而不便拐彎,於是盡撿迷宮的岔道走,不斷進岔道,總之是盡量避免走直線,也不知道在這迷宮內曲曲繞繞了多久,土龍那沉悶的怒吟聲,終於聽不見了,而江煉也徹底不知道自己把自己帶到了哪兒了。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這迷宮的底面並不是平的,而是高高低低,有時候水深齊脖,有時候並無積水,迷宮一般都是二維平面的,搞不好,這是個三維立體的。
謹慎起見,他又往裡繞了一陣,在一條窄的、沒積水的小夾道裡停了下來,靜聽了一陣,確定周圍死一般安靜、沒什麼活物潛在身側,這才壓低聲音、嘗試著去叫孟千姿。
她一睜眼,目光渙散,神情懵懂,江煉就知道她還不清醒,於是擰亮手電,本想讓她眼珠子隨著光亮轉動、慢慢回神的,哪知她手一抬,就把手電給打落了。
江煉沒辦法,一手摟著她,另一手去撿那骨碌滾落的手電。
就聽孟千姿問了句:「山鬼……被它咬死了嗎?」
江煉一愣,頓了會才反應過來,他將手電斜支在一旁打亮,低聲回了句:「沒有,它沒爬上去。」
其實,他也不是很確定:那土龍先時沒爬上去,誰知道後來有沒有呢,這地下迷宮幽深安靜,恍如另一個世界,上頭發生了什麼,他實在不敢說。
孟千姿哦了一聲,身體似是鬆軟下來,眼睛直盯住那道細細的手電光,又問:「我撞到頭了嗎?」
江煉覺得應該沒有,他伸手在她後腦輕輕撫了一遍,說:「沒有,沒有起包。」
孟千姿歎了口氣,眸裡還是沒亮,幽幽說了句:「你不懂,腦子的事很難說,也許裡頭已經有血塊了,過兩天,我就要死了。」
江煉哭笑不得,聽到她說話還挺有邏輯的,略放了點心:應該沒大礙,只是一時間清醒不過來。
於是盡量哄著她:「不會的,睡一覺就好了。」
孟千姿像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在那兒喃喃:「死了以後,就要收骨小蒙山了,小蒙山太荒了,得給我多種點花啊。」
這是在安排後事嗎,還挺淡定的,江煉不知道該怎麼答,只能含糊嗯一聲。
她又說:「你跟辛辭講,我最喜歡戴的那三套首飾,要給我陪葬,不給下一任,我要了。」
連首飾都惦記著……
江煉忽然很想聽聽,她會不會提到自己。
但是她思緒很亂,一會說這,一會說那,上一句說山桂齋該裝修了,下一句又說山戶太疏於訓練……
然後,沒頭沒腦的,一下子就提到他了。
「江煉這個人,長得挺帥的……」
江煉覺得自己應該謙虛點,聽到誇獎要不動聲色,但反正四下沒人,他還是忍不住笑了:原來在她眼裡,他還是挺帥的。
「但腦子不行……」
江煉的笑瞬間就垮了。
孟千姿還試圖求得他的共鳴:「是吧?」
江煉艱難回了句:「我看他……還行吧。」
孟千姿說:「不不不。」
她歎氣:「我都讓他別下了,他還是要下,腦子呢?就拿這麼長的刀……」
說著,比劃了個寸長的距離:「就要去斗土龍,救人不是憑運氣的,要靠實力對不對?我都說了不行,就是不聽,結果呢?是不是被吃了?」
江煉這才明白過來:他出聲示警之後,土龍旋即出現,在她混亂而又混沌的意識裡,她以為他被土龍給吃了,認為自己要死了。
她低聲重複了句:「結果呢,是不是被吃了?」
說到這兒,又呆呆盯著那道細細的光柱,江煉就這麼親眼看著,看著她眼眶漸漸泛紅,眸底慢慢罩上水亮,盈入睫根。
只突然間,她沒能忍住,那眼淚就下來了,江煉聽到她說:「我都說了別去,要等裝備,不是不救人,不能用命換命,就是不聽,一口吃了,也不知道咬沒咬到,疼不疼……」
她伸手揪住江煉衣襟,將臉深埋向他懷裡,難過到肩膀一抽一聳的:「都不聽我的話,煩死人了,這麼難管,這叫人怎麼管……」
說到後來,漸漸沒了聲音,江煉低頭看時,原來又睡著了。
他看了她一會,拿手背幫她擦掉臉上的淚痕,撳滅手電,倚住牆壁,想了想,又不放心似的拿手去輕撫她後腦、寸寸摩挲。
應該沒大礙,這種被生生摔暈的人,還是別硬叫醒了,等她休息夠了,就好了。
側耳去聽,週遭還是沒動靜,之前那以為是來自神棍的、零落的敲打聲也沒了,又也許,是一通慌不擇路奔逃之後,離得太遠了吧。
他不敢也睡,總得有人守夜,省得一睜眼就看到那頭土龍:聽說畜生的報復心比人要重多了,土龍在孟千姿手上吃了虧,估計不會這麼善罷甘休,孟千姿雖然重創了土龍一隻眼,但說實在的,江煉不覺得會對它有什麼實質性的損傷。
這種長期生活在黑暗地底的生物,視力應該早就退化了,本就是個睜眼瞎,有眼沒眼都一個樣。
他摟住孟千姿,聽她安靜而又勻長的呼吸,另一隻手輕輕繞卷她的頭髮,在指腹間根根搓摩。
思緒又回到了初下棺時,段文希的那篇留書。
段文希的那次掘挖,似乎沒遇到過什麼凶險,甚至沒有遭遇土龍,因為如果真的照面,勢必會有一場惡戰,那她的留書裡,就會提到力戰土龍,而不是什麼「莫響青銅罩,響則土龍至」,而且,她連這個設置的用心都說得很清楚,什麼「三三不盡,六六無窮」、「九鈴族人」、「以隱晦怨氣,壓鳳凰翎之瑞光」。
也就是說,段文希拿到了下這個鳳凰眼的正確指引,也順利拿走了鳳凰翎——這指引,只可能來自閻羅。
追根溯源,來自況家。
看來之前的猜測沒錯,閻羅當初搶到的,除了況家的箱子,也許還有什麼密本地圖,裡頭提到了鎮龍山的龍骨殘片和鳳凰山的鳳凰翎,只有先拿到這兩樣東西,才能在崑崙山找到麒麟晶。
沒理由把這樣的大秘密無私分享給段文希,閻羅拉段文希下水,一定有必須要借助段文希的地方,是什麼呢,那年頭,信仰和理想為先,山鬼的人力和錢,都不大吃得開……
他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孟千姿曾經說過,在她之前,山鬼王座空懸了三十二年。
孟千姿應該是九幾年生人,空懸三十二年……也就是說,從六十年代開始,山鬼無王座。
那麼,七十年代時,不管在資歷閱歷還是能力上,段文希都是當之無愧的山鬼第一人。
閻羅前往崑崙山尋找麒麟晶,一定有什麼關卡,是必須山鬼出面才能破解的,這才迫切地、熱情地,邀段文希同行,也許還囑咐了她不要把秘密向第三人透露,所以,哪怕是親如養女高荊鴻,也不明就裡,只知道段太婆是要找什麼龍骨、看什麼來生。
——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長生。
長生他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閻羅生閻羅」嘛,生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自己,又活一世,當然是如假包換的長生。
但是,成神?
想什麼呢,就閻羅那樣,有半點神的樣子嗎?
他一笑置之,可說來也怪,這個念頭,一經觸及,揮之不去。
什麼是神呢?
通常來說,一是要活得久,凡人壽數有限,神靈卻能享千百載。
其次,是得有普通人不具備的本領,或者說,遠遠高出普通人的水平——哪怕是現代社會,行業翹楚,領域精英,還經常被人稱為「大神」呢。
上古時代,生產力發展水平極低下,先民們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場天災,一次感冒,一隻凶獸,乃至一個處理不當的小傷口,都能要人的命。
你只能遮風擋雨,他卻能呼風喚雨;你遇到凶獸只能瑟瑟發抖,他卻能伏之動之;你下水只會淹死,他卻能如履平地;你只道一死萬事休,他卻能聽到逝去者的聲音……
在先民眼裡,這些人,自然可稱之為神了。
可話又說回來,呼風喚雨,如果只是窺知了自然規律呢;伏動山獸,如果只是打破了不同維度間的壁壘,可以溝通呢;在水下如履平地,如果只是掌握了與水同脈同息的能力呢;聽到逝去者的聲音,如果只是借助了更高級的工具呢?
何謂為神,只不過先人一步,高人幾分,在那個年代,卻人神有別,涇渭分明。
但又是什麼,能讓這些「神」先人一步,高人幾分呢?
江煉心中一動,不覺坐起。
不就是長長久久的生命和時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