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15】

孟千姿讓神棍這麼一說,瞬間頭皮發炸,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說:「不會。」

為了佐證,她讓兩人先別說話,自己闔上眼睛,又仔細嗅辨了一回週遭的氣味:至少目前,週遭這二三里的範圍內,除了幾個人,沒大的活物,也能感覺到陶恬,味道疏疏淡淡,溫度也平和,距這兒約莫不到一里。

她睜開眼睛,再次搖頭:「沒有,那最後一個,不在附近。」

神棍莫名,下意識也去嗅鼻子:「你是聞出來的?我怎麼聞不到?」

孟千姿斜他:「誰都能聞出來,還要我幹什麼。」

江煉也好奇:「你有這本事,那豈不是……」

孟千姿知道他想多了:「不行的,『山風引』其實局限性很大,像城市裡,人太多,味道也雜,什麼下水道的、垃圾堆的,一種味道過重,就很容易把其它味道壓過去——這兒之所以能施展得開,是因為人口密度低,每平方公里大概一個人都不到,動物也少,又沒有太多植被,人的氣息以及奇怪的氣息,相對好識別。」

神棍嘀咕:「那不是還不如狗嗎?人家警犬,你給它嗅嗅犯罪分子的物件,它還能在城市裡展開……」

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不妥,生怕孟千姿揍他,趕緊縮脖子,江煉沒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接茬反駁:「那不一樣,比狗還是強的。狗只能追著一種味道,千姿這種,可以分辨出不同的……」

孟千姿一肚子沒好氣,果然,只要動用山風引,跟狗的高下對決,總是免不了的。

好在,江煉也察覺到失言了,立馬急剎車轉彎:「那個……美盈怎麼也參戰了?」

江煉對況美盈的要求實在不高,能不被嚇暈,他就已經很欣慰了。

神棍奇道:「這有什麼奇怪的,她不想活了啊。」

原來,韋彪被螳螂人帶走之後,況美盈哭得嗓子都啞了,還曾偷偷跟神棍說,三人從小一起長大的,而今太爺剛死沒多久,江煉就死了,韋彪也凶多吉少,她的絕症病發,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她會覷個空子跟這兩個怪物拚個同歸於盡,到時候神棍趁機逃走就行,不用管她了。

神棍唏噓:「況小姐……真是,看不出來,還有這勇氣。不過,志向是遠大的,實力嘛,確實不行。」

江煉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況美盈已經開始發病了,一時間腦子裡嗡嗡作響,好在對這一天,早有心理準備,倒也沒變色失態。

他沉默了一下,才笑了笑:「怎麼大家都認為我死了嗎?」

神棍說:「不然呢,當時那情況,它們上來就射死了一個司機,你又被射得滾翻在地,我們的車翻了之後,韋彪那樣孔武有力的,都被抓回來了,你自己揣摩揣摩,誰還能覺得你還活著?」

說到這兒,又轉向孟千姿:「孟小姐,不是有個司機逃出了嗎?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他憤憤:「韋彪讓他停車的時候,他就嚷嚷說沒救了、保活人要緊,我就不相信他會跟你說小煉煉還平安。」

孟千姿敷衍過去:「別嚷嚷了,保存點體力,待會出山,可沒人抬你。」

這話在理,大山裡車開不進來,路還得靠自己走,傷員或許能分到擔架,自己這種只流了點鼻血的,多半沒指望。

神棍不吭聲了,過了會,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身子一蜷,又打上盹了。

***

江煉也闔上眼睛。

但心頭盤桓著太多事了,沒法像神棍那樣心無旁騖地說睡就睡,頓了頓,聽到身側傳來輕微的窸窣聲。

他睜開眼睛,看到孟千姿卸下了右腿的一截褲管,正拿酒精球擦拭腿側流下的血跡。

山裡還是冷的,鼻息和說話時的呵氣都會遇冷成霧,孟千姿露出的那截腿很白,但這白在漫山的清冷裡就多了點蕭索意味,江煉壓低聲音,說了句:「你那腿,是用了強效針劑吧?」

孟千姿沒想到他還沒睡,含糊地嗯了一聲,又把褲管接回。

江煉繼續往下說:「我干爺給我講過當年南洋打仗的事,說是戰地上會用這種針劑,有些人被炸掉了胳膊,打一針也不覺得疼,瘋狂地往前衝,或者往回跑。」

孟千姿轉頭看他:「你不睡一會嗎?」

江煉答非所問:「你也以為我死了?」

孟千姿不想聊這個,人還在就好,人沒出事,心也定天也清,那些「以為」,就讓它散了吧。

她搓了搓手:「真是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冷,腿都發僵。」

江煉朝她張開一邊手臂:「要不要過來?」

孟千姿斜乜了他一眼:「你個傷員,你就算了吧。」

什麼意思,瞧不起人麼?江煉拿下巴示意了一下自己沒受傷的那側肩膀:「我這邊,還能靠個人呢。」

孟千姿笑,猶豫了一回,還是把頭枕到了他肩上,江煉單手摟住她,下巴蹭住她發頂,說了句:「把手給我。」

孟千姿嗯了一聲,兩隻手都伸給他,江煉單手包住她的,只覺得她手上寒涼,不覺又握緊了些。

日頭高起,山裡沒什麼遮蓋,入目清透,明明白白。

江煉叫她:「千姿。」

這語氣聽來鄭重,孟千姿抬眼看他。

江煉說:「這趟,我如果真死了,世上少了個人關照你,你該更關照自己才對——跟自己的腿較什麼勁?如果折騰廢了怎麼辦?」

原來是要說這個,孟千姿哼一聲:「我樂意,你死了,我願意給你陪葬一條腿。」

江煉一時語塞,頓了頓說她:「同樣是走黃泉路,人家帶的是親人的眼淚和牽掛,悲情而又浪漫,我扛著你的腿……別人會怎麼看我?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孟千姿哭笑不得,伸手就去擰他的嘴,江煉沒躲,由她擰住。

對視之下,孟千姿心頭一悸,不覺鬆開了手。

江煉輕聲說了句:「我說真的,千姿,死了的人和打翻的牛奶沒區別,再也回不來,真到了那個時候,就由它去吧。」

孟千姿讓他說得胸腔內一陣酸澀上湧,她埋首在他懷裡,很堅決地說了一個字:「不。」

風箏斷線,猶有線頭纏繞指根,牛奶真打翻在這,她就在這憑弔、立碑,哪怕百年之後也埋在這呢,又有什麼不可以?

這世上,有人活成亂麻,一刀即斷,有人活成蓮藕,百十刀招來萬千縷。

她大概是個蓮藕體質,沒法由它去,由它去了,也會屢回頭。

偏不。

***

接下來,一切都順利得很,那讓人心頭忐忑的「第五個人」一直沒有出現,山鬼的後援也在預料的時間內到達。

這山谷,怕是千百年來都不曾迎接過這麼多人,隊醫第一時間包紮了孟千姿的腿傷之後,趕緊召來擔架把她先送出去——山鬼的登山杖是碳素鋼的,有螺紋接口,兩根一接就是個擔架邊槓的長度,穿進帶邊套的長條帆布,一副簡易擔架也就成型了。

孟千姿留了話,讓江煉也上擔架,但他沒上,畢竟自己傷的是肩膀而不是腿,既能走路,也就不好意思大剌剌讓人抬他,而且說實在的,他從小吃苦慣了,有些「福氣」,送到跟前也享得不自在。

他在況美盈的攙扶下跟著大部隊離開,走的時候,山谷裡還留了不少人,有人把那兩人的屍體裝入屍袋,還有人在邊上卡嚓拍照,陶恬解釋說,這次的事挺大的,晚點應該會有個完整的調查報告出來。

江煉不關心什麼報告,只是擔心孟千姿的腿,他仔細回憶隊醫給她包紮時的情形,一會覺得隊醫的臉色很是凝重,一會又安慰自己,那人只是長了張不苟言笑的臉。

就這麼走走停停,到下午時,才出了山界。

前車都已經走了,只剩了四五輛等著載人,江煉躺進一輛suv的後排,聽到窗外有人聊天,說是距離崑崙那頭的營地還有七八百公里。

真是漫長的旅程,江煉闔上眼就睡了。

一路無夢,睡得像塊死沉的石頭,再醒來時,居然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

當時,車已停下,不遠處傳來重型貨車過路的轟隆聲響,江煉睜開眼睛,第一時間都沒能適應半天邊的燦燦銀白。

他閉了會眼,再睜開看,這才看清車是在公路邊——一條蜿蜒的山間公路,前後左右都是延綿起伏的山嶺,山嶺的上部都是雪蓋,打眼看去,像是一片連綿雪原。

這種公路,周圍荒僻到死,但公路本身並不寂寞,因為總有各色車輛匆匆而過,有車就有人,有人就有吃喝拉撒需求,所以在一些便利的路段,會自成小型「社區」,開幾家氈帳旅館、活動板房飯店以及小賣店。

停車的地方,就是這麼個小型社區,還頗為熱鬧,能聽到外頭人聲喧鬧,江煉正奇怪車上怎麼就只剩自己了,忽聽到嘩啦一聲車門聲響,抬眼看時,是陶恬上來了,還帶上來一股糯熱的香氣。

她又驚又喜:「你醒啦?美盈還讓別吵你呢,說讓你睡到自然醒。」

江煉看向她的手,肚子咕嚕叫了兩聲。

她手裡有個掰開的紅薯,薯心還在往外冒熱氣,外皮燒得有點焦,瓤是誘人的金黃。

陶恬噗嗤笑了出來,很大方地掰了一塊遞給他。

江煉單手撐住身子坐起,這才伸手接過,倒也不急著吃,而是示意了一下外頭:「這是……停車休息?」

陶恬說:「已經是新營地了,你看不出來嗎,那些開店的、進出的,都是山戶。」

說到這兒,不能不提一筆崑崙山的特殊之處。

崑崙山,號稱中華龍脈之祖,橫跨新疆、西藏、青海三省,地理位置和戰略位置都很特殊,其中某些地段,長年有軍隊駐守。

倘若真是遊客,公路進出來去匆匆也就算了;只兩三個人行動,也容易掩藏行跡;但大群人員的長時間進駐,必然會引起有關部門的監控和注意,這也是為什麼景茹司之前安排搜找時,要把人員盡量打散,二十多個小隊,以遊客、登山或者考察的名義派往各個山頭——真的兩百多號人群聚同一地段,不出一頓飯功夫,就會被請走喝茶了。

後來,山鬼在其中一個山頭出了事,這一塊成為重點地域,營地自然也要遷到附近、方便調控,但營地也不能張揚,景茹司考慮再三,相中了這個原本就有的公路「社區」。

這兒有十幾間板房氈房對客服務,臨街的七八間是簡易商店、修車鋪和飯館,半山平地上的七八間就是大通鋪氈房,兩排房之間的空地上有兩個簡易便廁,一東一西,一男一女。

店主以東北人、四川人為主,景茹司派人和他們聊,以大價錢買了他們一個月的營業期,換言之,各個店舖都照常開,只不過開店的、光顧的、吃飯的、住店的,都換成了山戶,真有遊客經過,心情好就接待個一兩車,心情不好就推說客滿——沒撒謊啊,山左山右都是客呢。

……

原來如此,江煉覺得這樣也挺好,很自在方便,他猶豫了一下,問她:「孟小姐的腿傷……好點了嗎?」

陶恬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是聽說隊醫在幫她瞧腿,但昨兒見到她,她不是……身手挺利索的嗎?」

江煉這才想起陶恬是跟自己同車過來的,又是下頭的人,這種事,問她沒用。

他低頭去咬紅薯。

陶恬看了他一眼,遲疑了會,問了句:「你和我們孟小姐……很熟嗎?」

這問題,路上她曾偷偷問過況美盈。

況美盈是個心大如網眼的,一心記掛韋彪的情況,只嫌車子開得太慢攆不上,回她:「不熟啊,從沒聽江煉說過和她熟啊。」

這話沒能給陶恬什麼安慰:她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江煉是叫了聲「千姿」的。

你和我們孟小姐……很熟嗎?

這個問題,可怎麼答啊?

江煉一時怔愣,拈著紅薯發起呆來。

他和孟千姿,好像就那麼水到渠成的……在一起了,沒徵求誰的同意,也沒向誰宣佈,連神棍這樣的,都還不知道呢。

山戶內部,孟千姿是明星一樣的存在吧,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會被人議論,她沒「官宣」之前,他還是別瞎嚷嚷的好吧?

但總不能答不熟,這種昧良心的話,他可說不出來。

他嗯了一聲,說:「挺熟的。」

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沒留意到,他的唇角,已經不自覺翹彎起來。

陶恬看了他一會兒,心裡頭有點空,又有點怪羨慕的,她垂下眼,摳了摳車座上的皮套,又偏轉頭,看邊上車窗開的那道縫——西北的風沙可真大,那道縫裡,積滿了細細的灰。

她喃喃說了句:「挺好的。」

江煉沒聽清楚:「什麼挺好的?」

陶恬嚇了一跳,旋即就笑了,她指江煉手中的紅薯:「我是說,那個紅薯,挺好吃的。」

《龍骨焚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