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湘西。
神棍從機場出口出來,一眼就看到了接機的二沈。
兩年了,這兩人沒怎麼變,還那樣,一個高大,一個瘦小,一個腦袋更禿,一個發頂更盛,一個扛接機牌,一個捧歡迎花束。
神棍懷疑,沈萬古是故意讓沈邦捧花的——沈邦個兒小,腦袋也小,花束巨大,沈邦那麼一捧,基本不露頭了。
兩人一見神棍,發足狂奔,到了跟前,一通嘰裡呱啦,基本沒讓神棍有發話的機會。
沈萬古說:「棍爺,你可來了,孟小姐都來好幾天了。」
沈邦說:「我柳哥也在鳳凰古城,一天叨叨你三遍,說等你過去了,請你喝老酒呢。棍爺,這兩年忙什麼啊?」
***
神棍兩年沒見過孟千姿了。
兩年前,江煉生入天梯,孟千姿大慟之下,曾試圖開啟天梯,但她受到的刺激太大,對彭一的那番操作,總是記一忘二,試了很多次都沒能成功。
新傷舊傷,加上急火攻心,當場嘔血休克,孟勁松嚇得面無人色,出了山腸之後,緊急把孟千姿轉移去了西寧。
及至神棍到了西寧,參加段文希的葬禮時,又聽說,孟千姿一場病來得猛烈,已經被送回山桂齋了。
身為山鬼王座,她連段文希的葬禮都沒能主持。
再後來,神棍回到了有霧鎮大宅。
冼瓊花仍在雲嶺伴山,偶爾會來看他,有時聊起孟千姿,冼瓊花會歎著氣說:「咱們姿姐兒,以前對山鬼的事務不大理的,現在上進多了,財報也看,各地的產業也去瞧,忙得想見她一面都挺難。」
又說:「忙點也好,能分點心,這樣,她就不會老想著江煉了。」
神棍沒搭茬,也沒告訴冼瓊花,孟千姿每隔半個月,都會給他打個電話。
每次,都問他同一個問題。
——神棍,你想起來大荒那頭,是怎麼回事了嗎?
她寄希望於神棍,覺得他既有彭一的記憶、神族人又著有《大荒經》,那沒準神棍能想起來,大荒那頭是怎麼回事。
可惜的是,神棍一直想不起來,有一次通話時,他對孟千姿說:「孟小姐,我感覺神族人雖然在對自然、自我的認知方面,走得比我們遠,但說到天外、大荒,也沒有先進太多。」
不然彭一生入天梯時,邊上的人何至於只敢看著、不敢靠近?這就說明了,它們對大荒也是一知半解、滿含畏懼。
孟千姿沉默半晌,又問他:「我也是『鳳凰』,那天,如果是我在石台上,是我點起的鳳凰翎,那入大荒的,會不會就是我了?」
神棍艱澀地應了一聲。
那天,孟千姿因為預言的關係,被他們三令五申地要求「遠離天梯」,如果她也上了石台,還真不好說當時會是誰去點燃鳳凰翎。
彭一的設想裡,鳳凰翎該是彭氏後人從水洞裡帶出來的,那麼,這後人便是「鳳凰」,也是龍骨焚箱時浴火的獻祭——他大概沒想到,人很多時候,並不孤軍奮戰,身邊往往是有朋友的。
孟千姿說了句:「那我猜,段太婆也是『鳳凰』,當初,供台上的那根鳳凰翎應該是她取的,後來也是她點燃的,她即便不被閻羅殺掉,也會被入口帶走吧。」
神棍默然,聽說段文希死時毫無怨氣,她那時年事已高,對大荒和「來生」的嚮往,估計早已遠超對人世的眷戀。
……
這兩年在忙什麼呢?
他也在研究「大荒」,可惜資料太少,進展甚微,倒是午夜夢迴,常夢見崑崙那個寥落冷清的山洞裡、江煉的石人造像。
石人總是在笑,唇角微彎,落了一身的孤寂。
***
此行的目的地是鳳凰古城,從張家界過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神棍在車上睡了一覺。
醒來時,已經進了縣城,華燈初上,滿目繁華,所謂古城,居然就在縣城裡頭,現在是全國著名的旅遊景區,愈夜愈熱鬧。
柳冠國在入口處等著,先帶神棍去吃飯,選了家臨河小館,吹著和風,嘗清江魚、血粑鴨、吊鍋飯,順便賞夜鳳凰,也賞熙熙攘攘的客人游夜鳳凰。
席間,他交給神棍一張貴賓戲票:「孟小姐說,在戲場等你,今晚請你看戲。」
神棍接過來看。
跟《印象麗江》、《印象九寨》一樣,都是古城的大戲。
這戲叫《邊城》,說是改編自名作家沈從文的同名著作。
***
戲場距離吃飯的館子不遠,飯後,神棍沒要柳冠國送,自己一路逛著去了。
沒想到,短短的一段路上,竟遇到兩次熟人。
一次是孟勁松,他坐夜遊船,神棍恰從岸邊過,忙衝他招手,但他神色鬱鬱,並沒有看見。
第二次,是辛辭和曲俏,神棍打風雨橋上走,看到辛辭和曲俏迎面過來,他又想打招呼,但這兩人心事重重的,也沒看到他。
神棍想想算了,不打擾了,既然都在鳳凰,回頭再見不遲。
***
戲場很大,據說滿員時,能坐下一兩千號人。
神棍先到,他的座位在前排,也在中央。
人越來越多,漸漸坐滿,喧囂滿耳,身邊的那個位置卻一直空著,他怕孟千姿不來了,一直頻頻往外張望,快開場時,終於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從邊緣往中間走,不時低頭向座位上的人道一聲「不好意思」,神棍看著她越走越近,眼睛忽然有點酸,趕緊別過臉去。
俄頃,孟千姿在他身邊坐定,神棍想抓住開場前的時間跟她說點什麼,斟酌再三,問了句很俗套的:「孟小姐,最近還好吧?」
孟千姿說了句:「大孃孃兩個月前過世了,除了這事,其他都還好。」
神棍便訥訥的,覺得自己問得不合適。
場內暗下來,舞台上各色的打光漸起,就在這個時候,孟千姿問他:「神棍,你看出我跛了嗎?」
神棍「啊」地叫了出來,說話都結巴了:「怎……怎……怎麼會?看……看不出啊。」
孟千姿笑,舞台上彩光流轉,光的邊沿鍍上她眉梢唇角,她說:「因為那段時間,一傷再傷,又沒及時調理。不過還好,走路用力一點,別人就看不出來了。看戲吧。」
於是看戲。
神棍的腦子一片糊,戲看得也心不在焉,只知道,這什麼實景真人大戲,講的是一個叫翠翠的姑娘。
故事很簡單,翠翠是個船家女,和爺爺相依為命,靠幫人擺渡過日。
縣城船總家的兩個兒子,老大天保,老二儺送,都喜歡上了她,而翠翠偷偷喜歡儺送,兩兄弟公平競爭,要以情歌贏得愛人的心,天保知道自己不敵,鬱鬱遠走,走船時不慎淹死了。
消息傳回,儺送無法釋懷大哥的死,也借口外出闖蕩,一去不歸。
故事的最後,翠翠的爺爺過世了,她一個人,守著一條船,在河邊日復一日地等待。
大戲保留了這一結局,演出的結尾,很多很多聲音問翠翠:「翠翠,你還在等嗎?」
翠翠便答:「還在等。」
……
終於候到散場。
觀眾或帶唏噓、或帶興奮,一邊討論演出,一邊陸續退場,孟千姿坐著不動,神棍便也不動。
到後來,戲台上燈光散盡,安安靜靜,只餘沉默的佈景,偌大戲場,也只剩了他們兩人。
神棍扭頭去看,有工作人員大概是想進來清場,被人攔住說了兩句,也就暫時放棄了。
孟千姿就在這個時候開口:「神棍,我決定入大荒。」
***
神棍沒說話,也沒覺得震驚,只是有綿長歎息滾過心頭,似乎這一刻,早在預料之中。
孟千姿的目光棲在空落的舞台上:「你知道嗎,那一次,就是你的那幾個朋友去營地的那次,江煉很羨慕,坐在遠處眼巴巴地看著,像吃不著糖的小孩。」
「我過去問他,他才吞吞吐吐地說,羨慕你有這麼多朋友。」
「江煉朋友不多,從某種角度來說,他甚至是個挺孤獨的人,他還說,以後要交很多很多朋友,這樣,日子就會很熱鬧。」
「他小時候,從那個大山裡拼了命地跑出來,從沒對不起任何人,有情有義有擔當,我捨不得讓他跑著跑著,跑進那麼一個……」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地方。
大荒大荒,總覺得大而茫茫,大而荒涼。
她其實來湘西好些日子了,來鳳凰古城之前,還去了趟懸膽峰林。
她想再看看那隻小白猴。
一切都很順利,她甚至沒下到谷底,在段太婆留書的那個山間石台上,就遇到了它。
小白猴已經不認識她了,它長大了,骨架撐開,是大猴的架勢了,再不復曾經的軟萌嬌憨。
它警惕地看著她,畏縮又緊張。
孟千姿盯著它看了很久。
江煉走了之後,她很少哭,更加不會歇斯底里,極偶爾的,長時間發怔之後,一抹臉,發現抹了滿手的淚,會拿紙巾慢慢擦去。
但這一次,忽然就沒收住,這麼久以來,頭一次痛哭失聲。
她不想這小白猴長大,希望它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她希望江煉不變,連帶著希望這個世界也不要變,但偏偏,一切都在變,如流雲兜不住,如疾風抓不牢。
時光不會倒轉,過去的也不會再來,江煉會越走越遠,她再不去追,也許就追不上了。
……
孟千姿指向空蕩的舞台:「我比你早兩天到鳳凰,也早看到這齣戲。那個年代,翠翠應該算是很勇敢了,寧願孤守,也要一直等下去。可是我又想,她為什麼不出去找呢?」
神棍說:「大概是受時代和客觀條件的局限吧,那個時候,兵荒馬亂的,她一個女孩子,連縣城都很少去,讓她去外頭找,談何容易啊。」
孟千姿嗯了一聲:「我想也是。好在,我不是她,我敢去找,也能去找。我不想等,我寧願死在找的路上,也不要等死在屋簷下。」
「你們都不知道大荒外頭是什麼,但沒關係,不管那兒有什麼,只要江煉在那兒,我就去找他,生也一起,死也一道,我要讓江煉知道,他生不孤,死也不獨,哪怕他的世界都空了,我也還會在的。」
神棍靜靜聽著,他很清楚,孟千姿不是在徵詢他的意見,只是知會他一個不再變更的決定。
良久,他才說了句:「孟小姐,你有這想法,很久了吧?」
***
很久了,從江煉生入天梯的那一刻,就有了。
只是後來,一場大病來勢洶洶,醒來時,人已在山桂齋,離著崑崙山長水遠,幾個姑婆輪番陪著她,怕她想不開。
她卻平靜得很,想著,這樣也好,江煉的離別太倉促,而自己的,可以從容些。
這兩年,她去看了山鬼的每一處產業,也開始去啃財報,這種事,以前都是孟勁松安排,她瞥都懶得瞥一眼。
看完之後,頗感欣慰,山鬼產業,早已是一個運轉良好的大系統,她交接出去的,不會是一個爛攤子,而即便沒了她,於全局,也無大損。
就好比,山鬼王座曾經空懸三十二年,那又怎麼樣呢,王座是錦上添花,織錦無花,還是錦緞。
高荊鴻於兩個月前作古,這樣也好,大孃孃為她懸了半世的心,生怕白髮人送黑髮人,現在,不會有這憂心了。
她去了泰山,辭別二媽唐玉茹,唐玉茹在清冽的山泉水裡洗了個紅艷艷的西紅柿塞給她,看著她吃完,才說了句:「女大不由娘了。」
她去了青城山,拜別三媽倪秋惠,倪秋惠沉默半晌,才說:「想去就去吧,江煉這孩子,也苦得很,你們在一處,互相能有個照應。」
她去了武漢,陪仇碧影吃了頓小龍蝦,仇碧影一直悶頭剝蝦,半天憋出一句:「小千兒,要麼你再等等?也許過兩年,江煉就回來了呢?」
她還和自己的親生母親一起吃了頓飯,那個女人下廚,給她做了一桌子菜,客氣而又侷促地招待她,還問她:「孟小姐,跟著姑婆生活,挺好的吧?」
她點頭稱是。
那個女人便很高興,說:「姑婆們都是有見識的,跟在她們身邊,比跟著我強。你是個有福氣的,好命,才能有這機會。」
……
人世牽絆,萬縷千絲,她一一斷線,漸次離枝。
孟千姿對神棍說:「你是我通知的最後一個人了,二媽三媽她們上了年紀,不想再見離別,就不去送我了,五媽上不了高原,有心無力。四媽六媽七媽,勁松辛辭,還有況美盈韋彪他們,都會去崑崙。你看吧,有時間不妨送我一程,不想去,我也算是在這兒,向你告別了。」
神棍趕緊點頭:「我去,去,當然去。」
孟千姿說:「那行,我會跟勁松說,加你一個。」
她沒再說什麼,起身向外走去。
神棍沒跟,只是坐在那,看她的背影。
她走得很穩,看不出腿腳上有任何不便,孟千姿任何時候,都是個講究姿態的人。
神棍想忽然就想起了葛大先生。
葛大先生看到的,果然還是准的,斷線離枝入大荒,孟千姿,還是決定入大荒了。
幾位姑婆嚴防死守了那麼久,終究是誤會了葛大的意思,所謂的「無情保命」、「絕情斷愛」,應該是說,孟千姿如果能做到對江煉的用情不那麼深,也許,她就可以把這一頁翻過去,安安穩穩過她的下半生。
但她,到底是做不到。
神棍又坐了一會,才頹然起身,慢慢地向外走,出口處還留了個工作人員,見到神棍出來,鬆了一口氣,對著步話機講了句:「人走清了,散場了。」
神棍聞言回頭。
那一剎那,戲場內唯一還亮著的幾盞燈也滅了,黑暗迎面披覆下來。
沒觀眾了。
曲終了。
散場了。